荊州沃土千里,原始廣袤的森林,橫斷南北的潣嶺,倒掛天際的萬年彩虹,文明視野外,不知多少未知的蟲鳥精怪藏在這片綠色的迷霧之中。
從永安城步步跋涉而來的四人不知斬滅了多少噬人的野獸怪物,越往深處行去,越有種林深不知身自處的怪異感。蒼勁的古樹仿佛沉睡的巨人,就連心智自詡堅定的那名儒家子弟都有些心悸,總覺得有生物在暗處窺伺。
走在隊伍前頭的長須老者按掌在黝黑土壤上,沉吟片刻才確信說道:“陳家秋風廊給的消息應該無錯,我能感受到地脈下有奇異的星元流動。馳淵,我建議往西南走。”
陳馳淵劍眉星目,英氣堂堂,雖然上了年紀,但仍想得到這懸劍男子年輕時驚為天人的儀表掀起的風潮。男子對這隊伍里的極南之地遠來的方士十分信任,率先開道走進更郁郁蒼蒼的林地。長須老者沉默跟上,書生深深呼進一口氣,壓下心中不安。
‘啪啪’,隊伍里留在最后斷后的面善的中年人安慰性地拍拍儒生的肩膀,“嘉志,不要擔心,有老陳與我在,沒什么好害怕的。而且你總是不夠自信,不要看扁你自己啊。”
粱嘉志點點頭,快步跟上前面的隊伍。他新學了一個術法,如果真有什么鬼怪,定要它見見傳說中的圣人意。
黃梓凝神屏息,確定后頭沒人后才警惕地繼續向前。
才數十步,密林散去,豁然開朗。
剛才還小心翼翼的眾人內心已經只剩下震撼。
寬闊的草地上點點不知名的白花,映著不遠處兩棵奇異的老樹。說是奇異,就連踏過無數山河的岸姓方士都沒見過如他家鄉地底巖漿一般火紅的樹木軀干,更別提與之恰恰相反,如水波同色蕩漾的葉子了。陳馳淵確定,之前他在空中遠眺時,如此突兀高大的古樹肯定逃不出他的眼睛與氣練的搜索,之所以沒見到估計和此地神奇的星元布陣有關。
但真正讓他吶吶無言的,是他頭頂之物。
儒生垂手仰頭看著那萬匹彩綢,瞠目結舌,“真正是蒼龍飲水涵秋月,螮蝀橫空鎖幽潮…”
七彩的虹橋遮天蔽日,從仿佛人間凈土的花園延申,高臥于空,直至亙古天際。遮不斷的煙云渺渺,步不完的直上漢霄。白浪翻騰的遠空,有點點飛鶴,靜謐安然的近處,四人像是誤入神跡的莽撞之人。
“老夫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這么神異的景象,像是天工開門,凡人上那九天的長橋,真真奇怪也。”岸姓方士笑道,伸出手,想要撫摸那觸手可及的彩虹,一瞬,他伸出的右手轉掌為印,隱晦的紫色符文電射而出,擊退藏在暗處的枝椏,“我就說了,這地方古怪的很,那彩虹,老夫剛才可沒感受到,可能是障眼法。”
一擊不中,那偷襲的怪樹索性不再隱藏。茂密的樹枝回蕩著奇異波紋,如利劍沖向入侵者,密密麻麻,宛若萬箭齊發。
懸劍男子不屑地輕哼一聲,拔劍寸許,那快速靠近的枝椏已被斬的七零八落。陳馳淵一腳踢開從泥土中暗襲的樹根,身體借勢直奔那兩棵古樹。空中無數利枝飛葉都被男子的劍氣絞成齏粉,轉眼及至的劍鞘已挨到了古樹樹干,那古樹還未來得及有下一步的動作,整塊軀干便碎裂成四五六半了。
另一頭的那守衛也好不到那去,當它的樹枝被斬斷時,它本能地想要后退,但它可能忘記了它是一棵樹。擺來擺去的,被那方士轟成了碎渣,比它的兄弟慘得多。
兩棵拱衛花園的古樹倒了,煙塵飛揚間,露出藏在深處的建筑遺跡。這些由月石玉搭建的圓頂怪狀建筑在風吹雨淋與自然的侵襲下已經破舊不堪,但那幽幽的密道內,無數星元之力的奔涌,卻是提醒著眾人,里面還埋藏著神秘的力量。
陳馳淵收劍回鞘,大踏步走了進去。
清夢舟這位讀過了萬卷書,才開始行萬里路的小夫子神情緊張,因為他不知道為什么他回感到莫名的心悸,總覺得有什么將被改變了。
他抬頭,彩虹里好像有人在注視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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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嘉志回過神來,恍然地笑了,拍拍封豹的肩膀,輕輕一指,那赤色的氣練半點不得近身。
中洲大陸的學宮子弟先生,為民間疾苦,江山社稷,繼往開來,只求得個問心無愧。書生愛講道理,也愛立規矩,不是個討喜的職,還更有人罵“百無一用是書生。”但罵名從不是讀書人的絆腳石;中洲大陸書生與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就是,名譽雖好,但不是立身之本,若是被世名所捆挾,渾渾噩噩,那這讀書人定是要被老先生臭罵一頓,然后責令去再“讀個萬卷書,行千里路”了。
問心,無愧,那便行事。
圣人的道理終古永存,若那讀書人已過那內心的拷問,可借用歷代先生的意境,外人稱之為圣人意的手段。那便可與人好好講一番道理。
青衣書生卻不需要借助他人的道理,他口中輕吐,“束。”無形的氣息伴著浩然長風,吹散氣練一地。
讀書人有三境,“梅花苦寒”的寒梅境,“冰心玉壺”的玉壺境,“此心安處是吾鄉”的歸來境。粱嘉志已踏入那玉壺境,有著自己的道理與規矩了。
黃梓對他輕描淡寫就破開了自己的攻勢毫不在意,笑說:“我記得你當時喜歡借云宣子的圣人意。“
粱嘉志也跟著笑了,仿佛那段歲月還在眼前,“現在看來,他也有很多錯的地方。“
當時的他還是對修界紅塵懵懂的游子,岸老頭還沒見過那尸山血海,黃叔仍是禮部侍郎,陳家主還是那意氣風發的陳家,紫麟盟的共主。若是沒有后面一系列的事情,他們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
“歲月不饒人啊“
“呵呵,你還年輕著呢,裝什么老頭子。“
黃梓頂了回去,赤鞘赤身赤柄的長劍有火縈繞。夢白境的大氣練從八方四面席卷而來,老者不愿下死手,他那拿手的迅影飛劍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懷里。
那氣練和書生的圣人意沖撞在一起,一時間天昏地暗,雷鳴陣陣。堅硬的青石板寸寸龜裂,不遠處的小鎮居民都疑惑地停下手頭的活計,不知道為什么大晴天的打什么雷。
粱嘉志的心思卻不在這緊張的對局中,他回想起那帶著玉鎖的少年執著的眼神,和他內心深處的渴望,他感嘆般輕笑出聲,渾然不覺氣練已經沖破他的屏障。
那少年,就像曾經的他們一樣。
書生被那剩余的氣練抽在身上,吐血萎頓而退,黃梓連忙散去所有的功力,封豹也忙走上前輕輕扶起他。
“看來先生已經做出決定了。“封豹說道。
黃梓微微一嘆,粱嘉志起身抹去嘴角的鮮血。看向一旁的麻衣少年道,“別讓你的執念等太久了少年。“青衣書生沙啞道,他看著施南望,眼里卻像是看著另一個人,”心會蒙塵,但不會腐爛。“
施南望什么都沒說,一揖到地。
封豹驚訝地發現,剛才還舉劍燎原的老者,兩滴濁淚滾下面頰。
——
蘇澈安靜地看著這一幕,這世界比他想的,更遠,更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