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孤島驚魂
西海上,棋盤洲的空明島上已經是一片火海,再也沒有一個完整的建筑。一個不過二十公里見方的島嶼上,忽然間幾乎每一寸海岸線都被軍隊包圍,密密麻麻的戰艦簇擁著這個島,將血和火傾斜了下來。
在烈火中,有冰族戰士在唱著戰歌,悲涼雄壯。
“末路之氣!這些困獸!”旗艦上,全副戎裝的將領扶舷遠眺,看著自己的士兵從舢板上疾沖而下,氣勢洶洶如同下山之虎,不由的用力拍了拍船舷,“這些冰夷如今已經是籠中困獸,看他們還撐不撐得過三天!”
“來人,草擬密信!”駿音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傳喚身邊的侍從。侍從上前,迅速拿出了紙筆,問:“元帥是要給帝都傳喜訊嗎?”
“不,那些家伙怎么配得上我第一個專程去報喜!”駿音冷笑了一聲,眼里涌起一股熱意,用力擊掌,道,“我要寫信給墨宸——我要告訴他,我替他完成了他的夢想,拿下了冰夷的老巢,滅了滄流帝國!”
“是給白帥嗎?”侍從也激動起來,“怎么寫?”
“昔年,你我曾于白塔之上立約,為國百死不悔。今日君歸隱田園,吾不負君所托,以冰夷之血為引,于西海遙祝。君之愿,已達成,不負當年金戈鐵馬一場!”駿音咬著牙,一字一句口授,“愿日后云荒鑄劍為犁,永享太平。”
“寫的真好!”侍從一邊奮筆疾書,一邊道,“白帥知道了一定也很開心吧?”
“他會夜不能寐,向西痛飲三百杯吧?”駿音大笑,揚眉看著自己的戰士沖上冰夷的首府。
登陸后,空桑軍隊遇到了滄流帝國鎮野軍團出乎意料的頑強抵抗。雖然所有建筑都已經被炮火轟塌了,但每一條街巷,每一處廢墟都有滄流的戰士堅守,寸土不讓。
這樣的巷戰,持續了兩天兩夜。
“冰夷還真是有血性啊……”空桑統帥從海上看著這一幕,也不由的嘆息,“明知肯定守不住,還要血拼到最后——難怪幾百年來我們都無法真正滅掉他們。”
“幾百年來都做不到的事,駿音大人您今天就可以做到了!”侍從已經寫完了那封信,小心翼翼的封起來,“是要立刻飛鴿傳書發到云荒去嗎?”
“是,要讓墨宸盡快和我分享這個喜訊!”駿音拍著船舷,高聲道,語氣有壓抑不住的興奮,“要讓他知道,我終于沒辜負他的托付!”
然而,侍從剛拿著密信轉身,就撞上了另一個急匆匆趕來的斥候。
“元帥,帝都來的圣旨!”斥候疾奔而來,單膝跪地,將一封用金漆密封的信件托起。那上面蓋著朱紅色的玉璽,是來自加藍帝都的密旨,還有十萬火急的標記。
駿音看著那道旨意,眼神不由得微微變了。
拆開來,里面的內容果然如他所料,讓他不由得長長嘆了口氣。
冰夷入侵,已達瀚海驛,特命爾等火速率軍返回,切莫留戀西海戰場——大軍在外,敢不受君命者,軍法從事,滅族連坐!
這已經是三天來的第五道密旨了吧?前面的那四道,都被他強行壓下來了,如今帝都居然發來了措辭如此嚴厲的旨意。
云荒那邊的情況到底是什么樣,不是還有袁梓將軍的十萬大軍在空寂之山鎮守嗎?冰夷的國力他是清楚的,就算傾國之力奔赴云荒,空寂大營作為西北屏障,至少也能扛住一年半載,所以,他一開始接到帝都密旨說冰夷已經登陸狷之原時并沒有太放在心上。可如今,不過短短半個月,居然接二連三的來催促他返回!
滅九族?這是恐嚇嗎?難不成帝都還要屠滅青之一族?
然而很快,他的臉色就變了——因為密旨后面還附了一封信。那是一封家書,樸素無奇,但上面的筆跡,赫然是他父親青王的!
他只匆匆看了幾行,臉色就轉為蒼白,呼吸也急促起來。
“元帥……”侍從拿著那封剛寫好的密信,看到他的臉色,有些猶豫地問,“是要現在就發出去給白帥嗎?”
駿音遲疑了一瞬,鐵青著臉,劈手一把奪過那封信,揉成了一團,看也不看就扔進了大海,霍然轉頭,厲聲下令:“昭告全軍,停止登陸,迅速返程!”
“什么?!”侍從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們馬上就要拿下空明島了……”
“停止登陸,返程回云荒!聽到了嗎?”駿音咬著牙,聲音已經有些發抖,“否則,他們就要殺了我父王!”
侍從匆匆跑下去發布指令,駿音獨自站在旗艦上,看著下面的士兵在指令到達時如同潮水般撤退,不由得熱淚盈眶——從云荒到西海,何止萬里,他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到達此處,就算是眼前的這一個小島,每一寸的推進都是鮮血鋪就,如此艱難的血戰前行,到了離成功只有咫尺的地方,卻要被一道圣旨硬生生勒馬返回?!
作為一個身經百戰的軍人,此恨何能忍?
他咬著牙,一掌拍在了船舷上,用力得沁出了鮮血。
“元帥!小心!”忽然間,耳邊傳來了驚呼。勁風從頭頂襲來,黑暗壓頂,駿音急速抬頭,只看到巨鳥從上空低低掠過,在翅膀幾乎碰到旗艦桅桿的剎那一分為二,化為兩道黑影左右襲來。
比翼鳥!冰夷居然還有一架比翼鳥!
這些日子空桑軍隊已經占領了西海棋盤洲差不多所有島嶼,摧毀了島上所有機械庫,所有風、比翼鳥起降地都已經不復存在,而這架比翼鳥又是從何而來?
他大驚之下迅速側身,一個翻滾便朝著船舷另一側的艙室而去。然而,勁風呼嘯而來,追逐著他的身形,快到無與倫比。比翼鳥上閃電般地射下一排密集的勁弩,每隔三尺一支,支支穿透鋼鐵的船板!
唰的一聲,最后一支勁弩盯住了他的左腳,在他即將進入艙室的時候。
“主人,命中目標。”鮫人凝的一頭雪白長發在風里飛舞,俯視著腳下的空桑旗艦以及旗艦上血流滿地的統帥,面無表情地開口,向另一邊比翼鳥上的義錚匯報——她的雙手、雙腳都連接著機簧,靠著肌肉微弱的牽動觸發控制機械,已經完全是傀儡的狀況。
“射殺!”義錚的回答傳遞過來。
比翼鳥兩翼合圍,交叉掠過,無數勁弩呼嘯而來,直射下方已經動彈不得的人。空桑戰士冒死從甲板兩側沖出,想要把統帥救回,但在速度上卻完全不是比翼鳥的對手。
然而,就在那一刻,駿音忽然從甲板上消失了!
“小心!”一擊落空,義錚立刻下令,“他們的火炮就要跟過來了!”
比翼鳥呼嘯拉起,直沖云霄,在高空合二為一。然而義錚并沒有返回,而是冒著必死的風險回頭折返,再度朝著旗艦沖了過去!
他沖得很低,幾乎貼著甲板飛過。比翼鳥的雙翼帶倒了桅桿,這樣低的高度反而讓所有瞄準過來的火炮都不再發射,生怕誤傷旗艦。在沖到最低點的時候,他不顧一切的再度按下了機簧,將所有射日弩在一瞬間對準那個艙室射了出去!
轟然中,比翼鳥貼地后重新沖上云霄,無數炮火隨著而來。
“主人,我來。”凝短促開口,十指以無法形容的速度開始動作,操縱著比翼鳥在密集的火網中穿梭。她的動作很快,控制也妙到毫巔,然而,在數百門的火炮攢射下,左翼還是被擊中,整個比翼鳥猛然傾斜。
“凝!”義錚失聲。
然而凝沒有說話,似乎所有精力都凝聚在了手指上,飛快地操作著,被擊中的比翼鳥發出咔嚓的聲響,陡然再度居中裂開!重新分體!
“我引開炮火,掩護主人離開!”她低聲道。
“不!”義錚大呼,伸出手扣住鮫人的手腕。然而命令已經完成,比翼鳥迅速一分為二,兩個駕駛艙剎那間斷開。他無法拉住凝的手,倏忽間已經遠離百丈。
凝操縱著比翼鳥,俯沖而下,在天網里上下翻飛,吸引著船隊密集的火炮,如同一只用盡全力搏擊的飛鷹。在她的努力之下,空桑人的攻擊大部分被吸引過去,天空里赫然露出了一個空隙,足以讓他撤離。
然而義錚并無猶豫,迅速按下了控制桿,只是一個折身便又返回,沖入了火網。他穿過槍林彈雨靠近她,發出了指令,比翼鳥迅速合體。
“主人!”凝看到了他,驚呼。
——即便是服用了傀儡蟲,成了一個傀儡,她的眼里居然還會有如此深切的關懷與恐懼。義錚心里一痛,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她枯瘦的手腕,低聲道:“要走一起走!”
“是。”凝低下了頭,接受了這個命令,“一起走。”
仿佛身體里煥發出了可怕的力量,這個滿頭白發的鮫人猛然坐起,開始以驚人的速度操縱者搖搖欲墜的比翼鳥,居然硬生生從漫天的炮火中闖出了一條路來!
奇襲結束,比翼鳥已經變成了高空里的一個小黑點,遠在射程之外。
“元帥……元帥!”空桑戰士們驚呼著撲過來,只看到滿地的鮮血和地上的斷肢——在剛才千鈞一發之際,駿音毫不猶豫地拔出佩劍,斬斷了自己被勁弩盯住的左腿,才在關鍵時刻滾入了艙室內,避開了凌空而下的呼嘯襲擊。
“快傳軍醫!”侍從臉色蒼白,大聲喊,“快!”
“沒事,我死不了。”然而,駿音卻慘白著臉開口,聲音一絲不抖,“你們別在這里亂,全都給我回前線去!——小心冰夷在我們回撤時襲擊,千萬不能亂了陣腳!”
“是!”戰士們咬牙領命,迅速散去,只剩下侍從扶著斷腿的統帥,眼里有淚。
“這個比翼鳥上,是義錚少將吧……”駿音抬頭看著天空,喃喃,神色復雜,“據說玄洺副帥上一次就喪生在他的手里,真是個厲害的人物啊。只可惜,這次不能和他面對面來個第二次交手了。”
軍醫提著藥箱趕來,匍匐在腳下為他包扎傷口。然而駿音似乎感覺不到痛苦,只是看著外面的藍天碧海和如同潮水一樣撤退的空桑軍隊,將手重重地敲在了甲板上,肩膀微微顫抖,眼里第一次有了淚光。
——墨宸,墨宸,你臨走時托付給我千軍萬馬、萬世榮耀,我本以為可以替你完成心愿,卻不料終究還是辜負了你的囑托!
比翼鳥在大海中間落下,浩瀚的水面無聲無息分開,居然有一座浮島從水下悄然浮現,承接了從天而降的巨大機械。那座島嶼也是機械做成,長一百余丈,在展開時居然可以將整個比翼鳥包入其中。
“凝,”義錚抬起手,拍了拍旁邊的鮫人,柔聲問,“累嗎?”
蒼老的鮫人搖了搖頭,“不累。”
然而,雖然這樣說,她的身體卻已經連坐都坐不住了,無法控制的往下癱軟。義錚連忙伸手將她扶好,緩緩放平——凝已經無法離開比翼鳥了,因為有支架固定著她的四肢,和機械合二為一。
義錚看著這個已經有了千歲高齡的異族同伴,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
是的,如今的凝,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傀儡……再也沒有自己的意識,成了行尸走肉,只懂得為主人而戰。可是,如果不服用傀儡蟲,她這樣千瘡百孔的身體也決計無法支撐到這一刻,早已崩潰死亡。
義錚脫下外袍放在了她身上,低聲道:“你也已經三天三夜沒合眼了,睡吧。”
“是,主人。”凝微微一笑,滿臉的皺紋,然后閉上了眼睛,迅速睡去。
義錚走下比翼鳥,迎向前來迎接他的屬下。顯然已經得知了前方傳回的好消息,每個人臉上都有興奮之色,疾步走過來,行禮,“恭喜少將又立新功!——奇襲了空桑的旗艦,這次元老院一定又會嘉獎你了!”
“過獎了。”義錚很疲倦,沒有精力如平日那樣客套一下,只道,“在我離開的時候,看到空桑的軍隊在撤退——是真的嗎?”
“是真的!”將士們的臉上都露出興奮的臉色,爭著道,“前方傳回的消息,空桑人已經開始撤出空明島了!據說是加藍帝都方面的旨意,命令大軍返回——看來我們在云荒的兄弟們終于有所動作了。”
“那就好……”義錚舒了一口氣,只覺得無窮無盡的疲憊襲來,“再這樣攻下去,我們定然連三天都撐不住——真是險到了極點。”
“是啊是啊,幸虧這當口兒他們撤兵了!”屬下接口,抹了抹額頭的冷汗,“少將您不知道,昨晚發生了一件大事!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錯,軍工坊那邊居然整架螺舟都掉了下去,里面的所有武器都沒了!”
“什么?!”義錚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問,“那望舒他……”
那一瞬,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似乎是暗喜,又似乎是震驚。
“望舒和巫咸大人沒事,否則就更糟糕了!”幸虧屬下飛速的接了下去。
“哦,沒事?”義錚楞了一下,吐出一口氣,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絲苦笑,脫下護手護膝,交給了屬下,一邊往里走去,一邊問,“那元老院有什么吩咐嗎?關于這次的空桑撤軍?”
“還沒有,”屬下回答,“巫咸大人昨晚受了驚嚇,今天一整天都在休息。”
“哦?”義錚微微一怔,覺得有些反常——巫咸大人雖然年近八十,但依舊精力旺盛,事必躬親,如今又是國難當頭的非常時期,怎么會一整天都不見人?軍機如火,稍縱即逝,怎能如此耽誤?
“我去拜見一下大人。”他想了想,轉身離開,“你先回去吧。”
“可是巫咸大人說了,今天不見人!”屬下連忙喊。可是義錚少將早已大步走得遠了。在幽暗的水底,他的背影顯得如此孤單和疲憊,如同一只搏擊了萬里的白鷹。
從前線歸來,義錚第一件事就是來到首座長老所在的艙室,果然被告知長老正在休息,不見人。然而不知道為何,他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便不顧外面侍從的阻攔,強行推開了門闖了進去。
“巫咸大人,”他沉聲道,“在下有急事稟告!”
然而,艙室里居然空蕩蕩的,除了堆滿的書卷,一個人都沒有。連跟著進來的侍從都有些呆住了。巫咸大人明明待在里面,如今到底去了哪里?這下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但不等出大肆搜索,忽然聽到暗角里傳來一個聲音,“都出去。”
“巫咸大人!”義錚一個箭步上前,看到了坐在黑暗角落里的老人。
巫咸大人居然獨自坐在艙室的暗影里,披著黑袍,似是打坐,盤膝低眉,不看任何人一眼。侍從都知趣地退了出去,只有義錚留了下來,堅持不肯離開。
“出去。”巫咸低聲重復,語氣冷淡,沒有抬頭。
“大人,我有事稟告。”義錚反而上前了一步,開口道,“今日我剛從前線返回,發現空桑人已經開始撤離西海——我猜測他們已經接到了來自加藍帝都的命令,要返回云荒了。不知大人對此有何計劃?”
“……”巫咸沉默著,沒有回答。
“大人?”義錚有些愕然。
“出去。”巫咸只是重復,頭也不抬,“我很累。”
義錚一怔,他的家族和巫咸是世交,自幼得到巫咸的重視,還從未見過首座長老對自己這樣說話,不由得吃了一驚,忍不住問:“大人,您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嗎?”
“沒有。”巫咸冷冷的回答,依舊沒有看他,“出去吧。”
義錚心里更加不安,然而門外的侍從已經上前,催促他離開。他不能違逆對方的意思,轉過身,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又轉頭問:“對了,大人,您……您有沒有織鶯的消息?她什么時候回來?”
聽到“織鶯”這個名字,巫咸忽然震了一下,似乎觸動了什么,驀然抬起了頭。那一瞬,義錚心里不知有什么地方咯噔了一聲,直覺不祥,一個箭步過去,扣住了老人的手,“大人!你……你怎么了?”
巫咸沒有說話,但是眼里居然有淡淡的光芒放出,迥然異常!
“巫咸大人,”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背后有人淡淡開口,“元老院召集會議,請你前去主持,大家都已經到了。”
那個聲音一入耳,巫咸眼里的光頓時熄滅了,站了起來。
“望舒?”義錚回過頭,看到了門口的白衣少年。那個天才機械師面無表情得站在那里,外面披著一件元老院的黑袍,對巫咸點了點頭。首座長老應聲站起,默不作聲地走了過去。
“少將凱旋,又立下新功,真是可喜可賀。”望舒看著義錚,淡淡開口,語氣卻莫測。這個孤僻的少年平日甚少和人主動說話,更是從未和義錚有過面對面的交流,此刻忽然開口,令人不由的有些意外。
“過獎了,”義錚拱了拱手,“聽說望舒大人的螺舟昨晚失事,實在是令人擔心。”
“是嗎?不必擔心。”望舒笑了一笑,而巫咸一直沉默,并沒有回答。
“巫咸大人是否有什么不適?”仿佛是接著方才義錚的問題,望舒開口問,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面前的老人,“我覺得大人的手很冷,需要叫大夫來看看嗎?”
巫咸搖了搖頭,“不需要,主…….”望舒眼里冷芒一閃,巫咸立刻頓了一頓,說,“主要是,有點疲憊。”
“看來大人是需要多休息了。”望舒神色緩了下來,輕聲道,“不過,今晚元老院有約,大家都在等您,還是得去一下。”
義錚動了動嘴唇,又忍住了。他今晚本來是想問問織鶯歸來的時間,然而,當著望舒的面,這話卻又問不出口,只能沉默著等待下一次機會。
他看著老人和機械師并肩離開,枯槁的外形和少年的青春形成強烈的對比。老人腳步沉穩,落地輕而無聲;少年卻一瘸一拐的走著,那條天生殘疾的左腿有些僵硬。然而腿腳輕便的巫咸卻一直跟在望舒的后面,并沒有超出半步。
這種情況,不知為何令他生出微妙的不祥感覺來。
“這次做的還不錯,”等走遠了,望舒輕聲對旁邊的人說,“當你不知道怎樣回答的時候,就不要回答,看我的手勢,知道嗎?”
“是。”巫咸點頭。
“不過,我沒有在你身上設置關于‘織鶯’的回答,難怪你不知道怎么回復。”望舒淡淡苦笑,眼里似乎流露出復雜的感情,“以后如果他再問到織鶯,你就說還沒有她的消息吧——總而言之,不要再讓義錚得到任何有關她的消息,知道嗎?”
“是。”巫咸繼續點頭,面無表情。
望舒低下了頭,看著自己一瘸一拐的腿,眼里忽然露出了狠戾的神色,“不過,這樣下去似乎也不是辦法……看來義錚已經起了疑心,在織鶯回來之前,我要把他處理掉才行!”
頓了一頓,他嘆了口氣,“可是,如果真的這么做了,她會恨我的吧?”
“……”巫咸似乎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沉默。
望舒雙手緊緊絞在一起,似乎在思考什么,身體也有些搖擺起來——天機公子在制造他時已經病危,并未完全造好便已去世,所以他的左腿留下了殘疾,而身體的平衡性也不好,一遇到緊張的時候就容易失控。
“可是,也不得不這么做了,”終于,少年咬住了牙,“誰叫他是織鶯的丈夫!”
義錚站在門口,看著巫咸和望舒一起離開的背影,心里的不適感越發濃重了,卻又說不出到底什么地方不對。
“元老院今晚有議程嗎?”他轉過頭,問旁邊的侍從,“在哪里?”
“屬下也不是很清楚,最近元老院的會議很多,經常開到半夜。”侍從道,“聽說巫咸大人今晚要去另一架螺舟,檢視望舒大人剩下的一些武器機械——可能元老院其他大人也會去吧。”
“哦。”義錚皺了皺眉頭,一時想不出什么頭緒,只能回身離開。
一路上,疲憊鋪天蓋地而來。這次執行元老院下達給他的刺殺任務,孤身深入空桑大軍又抽身返回,已經險到了極處,此刻緊繃的神經終于承受不住。
他往回走,腳步沉重,只想著回到艙內倒頭躺下,好好睡一場。
然而在從小艇里出來的時候,意外的看到了另一架小艇正從側方啟動,隱約聽到一個女人尖細的聲音,雖然壓低了,卻還是斷斷續續傳入耳中,只得了幾句,“人都到齊了嗎?……。六個對一個……。還是要小心點……”
他微微有些錯愕,只覺得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回頭看去,小艇早已遠去,看方向,是另一架比普通螺舟體積大出甚多的螺舟。
“那是……”他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那是望舒大人的專屬螺舟。”侍從在一邊回答,“元老院在撤退的時候把軍工坊的很多東西都移了下來,一大部分都放在那里面——幸虧昨晚失事的螺舟不是這個,否則損失會更大呢。”
“哦。”義錚應了一句,眼神追隨著那架小艇的方向。
“少將趕緊回去休息吧!都快三天沒睡了吧?”侍從看到他蒼白的臉色,連忙上來扶住他,朝著休息艙室的方向走去。
連續作戰,義錚的確已經困得快要睜不開眼睛了。回到艙室里,他只覺得連腦子的轉動都已經慢了下來,當沾到枕頭的瞬間,雙眼沉重的合起,幾乎是迅速地陷入了睡眠。
睡夢里,無數幻象浮現——其中反復浮現的是同一張臉:他青梅竹馬的妻子。他看到自己和織鶯的婚禮,她眼里的苦痛,他違心的謊言,以及最后甚至沒有告別的分離。
他們一起長大,他看得懂這個成了他妻子的女子的眼神,所以無法欺騙自己。是啊,她的心,,已經不在自己這里。他只是她用來逃避痛苦的一種途徑而已。
當她乘著冰錐離開西海去往云荒的時候,他駕著風從天空掠過,隔著大海和她遙遙相望。那就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面了吧?當時他曾經那么想——只要等她回來,發現他已經戰死沙場,那么,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可解。
當他孤身沖入百萬大軍數次刺殺統帥,當他在幾百門密集的火炮里穿梭,當他彈盡糧絕幾乎墜毀在海上時,他都是抱著這樣的必死之心的。
然而,他卻活了下來,而且等到了空桑大軍撤退的那一天。那么,當織鶯回來后,他,又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妻子和這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呢?
或者,從一開始,自己就該堅決地拒絕父母安排的這門婚事吧?哪怕因此受到元老院的處罰也在所不惜,這樣,如今也不會陷入這樣更痛苦艱難的境地。
巫咸大人……他一直力撐自己,雖然他經常和其他長老意見不合。
“人都到齊了嗎?……六個對一個……還是要小心點……”
睡夢中的思維是跳躍的,忽然間,睡前聽到的那句話朦朧中再度出現在腦海,那一刻,半夢半醒中的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忽的睜開了眼睛——是的,他終于想起來了半路上聽到的那句話是誰在說了。這個聲音,明明是巫姑的!
六個對一個,這難道是說……。
天!怎么會這樣!所有困倦和疲憊在剎那間退盡,義錚霍然坐起,只覺得滿身冷汗。他一句話也沒說,立刻跳下床鋪開始穿衣,一手拿上佩劍,推開門便走了出去。
“少將!你要去哪里?”侍衛吃了一驚,“你只睡了一個時辰!”
“去螺舟那邊!”義錚低聲道,“快,帶上所有能調動的人手,都隨我來!”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侍衛莫名其妙。
“可能要出大事了!”他臉色鐵青,握緊了手里的劍柄,“今晚是元老院所有人都去了望舒所在的那架螺舟嗎?”
“是的。怎么了?”侍衛忽然打了個冷戰,“難道……。那架螺舟也要失事?”
“但愿只是我多慮了。”義錚沒有再回答,只是疾步走出艙室,飛奔而去。
深夜的大海漆黑如墨,簡直如同無邊無際的黑洞。巨大的螺舟靜靜地懸浮在深海里,沒有一絲聲音。當義錚帶領屬下到達時,意外地發現外面居然連守衛都沒有,所有衛兵都被調遣到了另外一架小艇上。
“巫咸大人說了,讓外面的人都退開,有機密要事商議。”衛兵回答。聽到這樣的回答,義錚心里的不安更加強烈,“那……里面有什么異常響動嗎?”
“沒有。幾位大人進去后,里面一直很安靜。”衛兵回答,也顯得有些疑惑,“不過,都已經快三個時辰了,他們一直都沒有出來,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大事。”
“我進去看看。”義錚咬了咬牙,便要上前。
“可是,巫咸大人說了,不許任何人擅自入內!”衛兵很為難,“違者軍法處置!”
“如果怪罪下來,我一個人擔了就是。”義錚知道巫咸一貫視自己為子侄,便不管不顧地直接往里闖——然而一推就發現螺舟的門是從內鎖住的,死死的,一動不動。
“巫咸大人,巫咸大人!”義錚拍打著門,大喊,“屬下有事稟告!”
但是,里面依舊沒有絲毫動靜。義錚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去,只能聽到里面有奇怪的咔噠咔噠的聲音,似乎是有什么機械在有節奏地運轉——然而,除了這些,居然連一個人的聲音都聽不到!
外面敲門如此劇烈,里面卻寂靜如死,難道情況已經是……
“巫咸大人!”他再也忍不住,拔出佩劍,咔嚓一聲,螺舟的門被劈開。義錚一個箭步闖入其中,卻忽然愣住了——
螺舟內燈火通明,四處堆著機械戰甲,居中的一塊地方已經被清理出來了,干干凈凈,鋪著地毯。而在地毯之上坐著幾位黑袍人。居中的是巫咸,其余幾位長老團團圍成一圈,低著頭,似乎正在秘密商議什么。
聽到他的聲音,其中一個人抬起頭,往這邊看了一眼,皺眉,“義錚少將?”
那個人眉目清秀,赫然是十巫中年紀最輕的巫即:望舒。
“這……”義錚破門而入,一時間有些詫異,看著好好在座的諸位長老,心里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是的,當他闖入的瞬間,除了望舒,其他長老居然沒有一個人抬頭看他,仿佛聾了一樣一動不動!
“為何擅闖?”終于,巫咸抬起頭來,開口問。
義錚剛要開口說什么,但一看這個陣勢,已經知道自己莽撞,立刻道:“諸位大人,屬下急躁了——只是想起空桑人已經開始撤退,而我軍卻遲遲沒有得到元老院的指令,只怕錯失追擊的良機。請大人寬恕。”
“……”巫咸沉默了一下,似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看了一眼望舒。望舒沒有說話,眉梢卻略微挑了一挑,有肅殺之氣一掠而過,不作聲地做了一個手勢。
“胡鬧!”巫咸猛然拍案而起,語氣出乎意料地嚴厲,“我明明已經下令戒嚴,任何人不得擅闖,你居然還不顧禁令!來人,給我押出去,軍法處置!”
“巫咸大人?”義錚猝不及防,失聲道。
——他們兩家是世交,自己從軍之后,多年來巫咸大人一直對他關照有加,如父如子,所以,他此刻闖入時也知道自己不會受到太嚴厲的處罰。但在這個當口兒上,對方忽然說出這番話,令他完全沒有料到。
然而,他更沒有料到的是,在座所有長老居然沒有一個人為他求情,無論是巫姑、巫禮還是巫朗,無論和他平日關系親疏遠近,都只是沉默的抬起頭,冷冷看著這一幕。
那些人的眼睛……那些人的眼睛,似乎有什么不對勁!就像是沉默的骷髏,死去的獸類,目無表情而空洞。
巫咸冷冷重復:“違反元老院禁令者,殺無赦!”
只是短短一愣神,已經有守衛沖進來,按照元老院的吩咐奪去他的佩劍,將他押下。義錚猛然驚醒,手臂一震,將左右兩個守衛甩了開去,反手將劍奪回,沖到了巫咸面前,喊道:“巫咸大人!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我怎么了?”巫咸看著他,似是笑了一笑,“我沒怎么。”
“今晚這些人聚集在這里,是要對您不利吧。”義錚在那一瞬已經豁出去了,指著周圍那些長老,厲聲道,“我知道他們想對您下手!元老院的其他人早就對您不滿了——您是不是被他們脅迫了才會這樣?不用擔心,有我在!”
然而,巫咸只是木然的看著他,“你說什么?我們只是在商議要事。”
義錚還想再說什么,卻聽到了旁邊輕輕一句:“好了,把他拿下吧——別在這里再吵鬧了,聽著好煩。”
他霍然回頭,看到了一旁一直沒有出聲的少年——望舒的臉色還是那么蒼白,眉目俊秀,憂郁中帶著一絲莫測,竟然數年來從沒有變過。他一直在看著自己,直到現在才開口,說了一句話。
“是。”巫咸居然說了那么一個字,下令道,“把他拿下!”
“是你?”義錚陡然間有些明白了,失聲道,“難道是你做的?你……。你控制了這些人?”
“別開玩笑了,我一個殘廢,能做什么?這是元老院的決定,你不是親眼看到了嗎?”天才少年機械師看著他,唇角浮出了若有若無的笑。他周圍簇擁著一列黑袍的長老,每個人的臉都是沉默如水,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他只是看的一眼,心就立刻沉了下去。
“押下去,軍法處置,斬立決!”巫咸的嘴里吐出了低沉的命令。
“放開我!”當守衛撲上來的那一瞬間,義錚再也不能忍耐,唰的一聲拔劍出鞘,“巫咸大人!你怎成了這個家伙的傀儡了?你說句話啊!”
然而巫咸沒有回應,眼睛死寂,冷而茫然的看著他,重復著:“押下去,軍法從事!”
“你不是巫咸大人!我不會聽憑你們發落的!”那一刻,義錚厲聲大喊,返身就沖了出去。他的劍術在滄流軍中首屈一指,此刻全力搏殺,所向披靡,再加上外面大部分戰士是他帶來的直系下屬,都猶豫著不敢動手,竟然給他硬生生的殺出一條血路來。
義錚朝停靠著比翼鳥的方向沖過去,顯然是想去和凝會合。
“攔住他!”巫咸厲聲,所有人如同潮水一樣涌去。
“算了,讓他去吧。”忽然,望舒輕聲開口了,眼神復雜的搖了搖頭,輕聲道,“就當把他永遠地放逐在外好了——再也不能回到這個國家,再也不能見到織鶯。”
“凝,凝!”比翼鳥里沉睡的鮫人被喚醒,看到了滿身是血的義錚。
“主人!”她失聲驚呼,一下子坐起來。
“快走!”義錚松開染血的長劍,迅速坐入了操作室。剛剛修理完畢的比翼鳥發出一陣轟鳴,震顫著飛起。然而,因為機翼上的傷還沒有完全修復,整個機身的平衡不是很好,只能踉踉蹌蹌地升起,在沖出浮島的時候猛然震了一下。
大海已經在腳下,一切歷歷在目。
漆黑的深夜里,西海上的列島還在戰火中燃燒,仿佛藍色上的一點點赤紅,而空桑龐大的戰艦隊伍松開了對這些島嶼的包圍,正在有條不紊地撤退。
義錚駕駛著比翼鳥在大海上盤旋,俯視著燃燒的家園和龐大的敵軍,想起多年來的軍旅生涯,心頭萬種情緒涌起,只覺得眼眶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那一瞬,他就想駕著比翼鳥直接撞向空桑旗艦,同歸于盡!
——是的,他已經無家可歸,還不如戰死沙場來得痛快!
可是……如果他死了,織鶯回來后會怎樣?她會陷入什么樣的境地?無論如何,自己得活著再見她一面。而且,自己又怎能帶著凝一起去死?
他駕駛著比翼鳥,在黑夜的大海上一圈又一圈的盤旋,看著腳下的戰士和敵人,心亂如麻。眼前這天地雖大,他卻不知何去何從。
“去哪里?”鮫人凝在一邊問,“主人?”
“不知道,越遠越好……先趕緊離開這里!”義錚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地,眼里露出了一種絕望和厭惡,“必須走,凝,這里不能待了!”
“因為,這里,已經成了一座傀儡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