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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六、滄流東歸

三月初七深夜,狷之原上風沙漫天,猛獸四散奔跑,沙魔也紛紛躲避——海里悄然升起了螺舟,吞吐出龐大的軍隊。戰車緩緩碾過了沙漠,排出訓練有素的方陣,有條不紊地推進,最后在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面前停下,從四方圍合,排出了整齊的隊形。

那一瞬,所有戰士收刀入鞘,齊齊屈膝。

“看啊……這就是破軍的座駕!”方陣簇擁著迦樓羅,居中有人在冷月下喃喃,用目眩神迷的語氣,“九百年了,我們冰族終于回到了云荒,終于看到了傳說中的破軍和迦樓羅金翅鳥!”

車上站著一個須發蒼白的老者,正是十巫里的巫彭。

四周一片寂靜,黑暗籠罩著云荒,只怕沒有一個人會想到冰族已經悄然出現這片大陸——此刻,西海戰局完全被空桑人掌控,滄流的靖海軍團已經無法抵擋空桑大軍的進攻。如果不是白帥忽然掛冠而去,讓空桑大軍失去了領袖,在新的統帥上任之前只能暫時采取防守姿態,那么,此刻,毫無疑問滄流帝國的首都空明島也已經陷落了吧?

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誰都沒有想到滄流元老院竟然兵行險招,秘密派出帝國僅剩的精銳,繞過空桑人西海戰線,用螺舟萬里潛行,直奔云荒大陸而來!

巫彭在戰車上看著近在咫尺的迦樓羅,或許因為激動,雙手竟微微發抖。

“屬下巫彭,特此率兵重返云荒,恭迎破軍重生!”

“恭迎破軍重生!”所有冰族戰士隨著他的呼聲齊齊跪地,親吻腳下的砂土,每個人眼里都含著熱淚,簌簌落地——是的,時隔九百年,他們這一支被驅逐出大陸的流亡者終于重新踏上了這片曾浸透了冰族人鮮血的土地!

砂風獵獵,巫彭在戰車上低下頭,看著面前一面水鏡——那是一個精美的銅盤,雕刻著繁復的圖案,上面有一指深的薄薄一層水,此刻正在冷月下映照出銀子一樣的璀璨光芒。他看著水鏡,抬手結印其上,默默凝聚著靈力。漸漸地,月光淡去了,水面上浮凸出遙遠的景象,竟是萬里之外西海上的故鄉。

巫彭低下頭,通過水鏡將聲音傳達給遙遠的彼方,宣告著這邊的一切:“諸位,我們已經東歸——在狷之原上,參拜破軍。”

在遙遠的西海,元老院的其他七位發出了如釋重負的嘆息,紛紛合上雙手——是的,這就是被他們稱為“東歸”的秘密計劃,在“神之手”出動后便已經開始布局,幾乎是孤注一擲地將挽救帝國傾覆的希望寄托在了上面。

“感謝破軍的庇佑!”首座長老巫咸對著水鏡彼端的巫彭道,用念力將萬里外的指令傳達,“去吧,按照原定的計劃來!時間只有兩個月了,巫彭,你要抓緊。”

“是。”身負大任的巫彭低聲,“現在我正準備進去參拜破軍……”

然而話音未落,鏡中一道刺眼的光閃過,只聽尖銳一聲呼嘯,水鏡那邊的景象忽然消失了!鏡面空濛,只剩下漆黑一片。

“巫咸大人?”巫彭有些吃驚,對著水鏡連聲呼喚,“巫朗?你們怎么了?”

然而,水鏡在無風自動,微微起伏,卻始終看不見元老院的景象。

巫彭臉色蒼白,忍不住就要用手去拍那一面水鏡。但是停頓了一瞬間,水鏡重新又平靜下來了——先是映照出了狷之原上空的一彎冷月,接著很快又隱約浮現了遙遠空明島上的景象:元老院里以巫咸為首的七位大巫圍坐在那里,靜靜俯視著水鏡,卻唯獨缺了巫即——那個天才的機械師望舒。

“剛才怎么了?”巫彭忍不住問。

“空桑人的炮火落在了屋頂上,”巫咸淡淡道,“不過在爆炸的那一瞬間,我們用念力結成了界,將它給熄滅了——耽擱了一點時間,不好意思。”

“……”巫彭倒吸了一口冷氣,失聲,“他們、他們已經進攻到本島了么?不是說白墨宸辭官后,西海上的空桑軍隊群龍無首,暫時都陷入了守勢?”

“他們這兩個多月的確是一直沒有發起進攻,直到十天前忽然反撲。”巫朗道,“空桑人換了新統帥。是個厲害人物。”

巫彭皺眉:“誰?青之一族的駿音?”

“是。”巫朗點頭,“空桑人并不蠢,他是最適合的人選。”

“聽說他原本是驍騎軍的統領,鎮守兩京,白墨宸在辭官之前舉薦了他接任——顯然在白帥心里,他也是最適合接替自己的人。”巫彭喃喃,“可他應該不是這種冒進急躁之人,為何一上任就不惜代價地猛攻?”

“駿音做事沉穩,但新任的副帥玄晟卻急于為兄長報仇。”巫朗嘆了口氣,“所以再三要求出戰,直攻我們本島而來。”

“玄晟?”巫彭明白過來,“難道是原來副帥玄珉的弟弟?”

“是的。”巫朗道,“他的哥哥玄珉不久前死在了羲錚的風隼襲擊里。”

“……”巫彭沉默了一瞬,有些擔憂,“那空明島這邊是否支撐得住?”

這一次他帶領帝國僅剩的精英傾巢而出,離開本島,留下了一些戰斗力衰弱的族人,僅僅幾萬而已,卻要面對空桑數十萬的大軍——這樣懸殊的戰力,還能守多久呢?可千萬不能沒等到他們這邊開始行動,緩解西海的壓力,本島便已經撐不住了。

“不用擔心,”仿佛看出了遠征將帥的擔憂,首座長老巫咸開口了,“我們這里雖然戰士不多,但卻有長老坐鎮,更有望舒在——這個孩子現在很勤奮,沒日沒夜的把自己關在地下工坊里,剛告訴我再過幾天就可以研制出足以扭轉戰局的新武器了。”

“新武器?”巫彭有些震動,“有什么新武器可以扭轉戰局?”

“是的。”巫咸拈著花白的胡子點頭,眼神意味深長,“你也知道,那個孩子有著匪夷所思的創造力,他所想所做的超出我們血肉之軀所能達到的范疇——他告訴我,一旦新武器制造成功,每一個滄流帝國的戰士都輕松地能以一敵百。”

巫彭擊掌:“太好了!到底是什么新武器?”

“那個孩子不肯告訴我……真是的。”巫咸苦笑,搖著頭,“最近他的脾氣越來越奇怪了,以前織鶯在,他還愿意和外人交流一些,如今是徹底把自己關在了地底工坊里不出來了——他說等研制得差不多了就會第一個告訴我。”

“快讓他抓緊吧!”巫彭道,“等過了時機,只怕有新武器也不頂用了。”

“這邊的事情你不用太擔心——來,讓我來告訴你幾個好消息吧!”首座長老巫咸對著水鏡彼端踏上云荒的同僚道,“第一,前往南迦密林的神之手已經順利完成了搗毀命輪大本營、誅滅星主的任務,巫真織鶯和閭笛少將正在返回的途中;第二,牧原少將經過千里跟蹤,也在慕容雋的協助下除掉了空桑統帥,取走了白墨宸的性命!”

“太好了!”巫彭情不自禁地擊掌,“白墨宸死了?”

“是好消息吧?”嚴肅沉穩如巫咸,也不由得露出了笑意。

“命輪的星主……空桑的白帥,每一個都是我們滄流的心腹大患啊!”巫彭狂喜無比,卻謹慎地提問,“這兩個都是極難除掉的人物,是真的都全部解決了么?”

“因為沒有看到兩個人的尸體,剛開始我們也不敢確定這些捷報是否正確——特別是后者,我懷疑是慕容雋為了解開我的禁咒而故意使的障眼法。”巫咸并沒有因為他的質疑而不悅,顯然他自己也曾經懷疑過這兩個消息的確切性,語氣慎重地回答,“為了驗證,我召集了元老院所有人在密室里一起面對水鏡,用靈力追溯整個六合八荒,發現天地間的確再也沒有星主和白墨宸這兩個人的‘存在’,這才確認了消息的真實性。”

“再也沒有他們兩個人的‘存在’?”巫彭重復了一遍,如釋重負——是的,巫咸大人和其他十巫都那么說,顯然這兩個人已經不存在于這個天地之間。命輪和白帥,這是滄流帝國最忌憚的兩樣東西,如今終于都被拔除!

“所以,盡管去戰斗吧,巫彭!”水鏡那一邊,巫咸的聲音充滿了鼓勵,“不要管我們本島怎樣,只管朝前去!——沖入云荒,喚醒破軍,捏碎的空桑心臟!”

“是!”巫彭將手抬起,重重按在心口上,“以破軍的名義發誓,血戰到底!”

水鏡泛起了一絲波瀾,隨即漸漸歸于平靜。

踏上云荒的滄流統帥抬起頭來,看著當空一輪冷月。

九百年前,在這一輪冷月的照耀下,冰族的先祖戰敗后被空桑人大軍驅逐,走投無路,只能從這片猛獸云集的寒苦之地投入西海。他們也曾經是這片大地的主宰啊……就這樣成了漂流海上、永不得歸的流亡者。

如今,戰士們回來了!那一輪冷月,你看到了嗎?

巫彭深深吸了口氣,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心里卻忽然一跳——打開的艙門前,站著一個白衣飄飄的少女,在月下宛如神仙。

那是……那是……那一刻,身經百戰的將軍忽然側過頭,不想再看,只覺眼眶濕潤。已經有十幾年了吧?自從被測出轉世的身份、遴選為圣女之后,他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也沒有聽聞她的音訊,甚至每一次元老院在會議上談到她時,他都必須避席。

如今,他們終于在云荒大地的月光下再次相見。

十幾年不見,她已經變成了這樣美麗綽約的少女了……

星槎圣女正遙遙地看著他們,雙手合起,在胸口做了一個手勢。巫彭一震,回過神來。是的,她這在提醒他們:此刻,尚不可擅自靠近迦樓羅。

還不能靠近?那么,她在那兒安全嗎?有沒有受到什么傷害?

巫彭按捺住了心里的浮躁,知道顯然是因為破軍尚未到蘇醒的時刻,禁咒依舊存在,任何外人闖入只怕都會被結界的力量撕裂——這個迦樓羅周圍,存在著幾百年來無數次重復累計的禁錮咒術,從歷代空桑帝王到那個命輪組織,一重重如同繭一樣。

該到破除這重障礙的時候了把?否則,等破軍蘇醒那一天終歸會成為障礙。

巫彭沉吟了一下,抬起頭,看著冷月下那個龐然大物,跳下了戰車,朝著迦樓羅金翅鳥奔去,騰身而上。厚厚的沙層從金屬上掉落,巫彭一動,身后一列黑衣的人瞬地跟上,訓練有素地翻身上了這一座巨大的機械,沿著迦樓羅雙翼往上攀援,迅速地向著頂部而去。

這些人都不是戰士,穿著巫師才穿的長袍,只是比元老院里的十巫的黑袍更加樸素許多,袖口和領口都沒有裝飾,衣料顏色也是淺灰——這些人都非常年輕,顯然是滄流帝國栽培出的后起之秀,將來接掌元老院的年輕杰出靈能者。

此刻,他們不遠萬里來到云荒,在巫彭的帶領下登上了迦樓羅!

“在這里了。”冷月飛沙下,巫彭在迦樓羅金翅鳥的頭部站住,用腳尖指向一處——那里,是迦樓羅金翅鳥的頭部中心,下面直接對著破軍所在的密閉的艙室,是這個龐大機械的中軸所在。他小心翼翼地用足尖踢開沙塵,金色的外殼上露出了一個圓形的符號,中間有六個分支,正在緩緩轉動。

命輪!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吸了一口氣。

“就是這個封印。”巫彭蹲下去看著這個久遠的刻印,“九百年前,那個星主帶領著命輪成員,在這里設下了結界,試圖永久地困住破軍。”他站起來,回望眾人:“如今,命輪已經被我們擊潰,讓我們回到云荒迎接破軍,徹底地粉碎這個封印吧!”

冰族的巫師們齊齊列陣,圍住了那個命輪封印,每個人的手心里都是一片殷紅。在陣勢發動之前,他們齊齊抬頭,看了一眼西方的盡頭,似是在做無聲的告別。

迦樓羅金翅鳥發出了一陣劇烈的震動,身上所有的砂土簌簌而落,金屬機械在暗夜里發出一聲悠長的低吟,似是漸漸醒來的獸——星槎圣女在密室內雙手合十,在破軍座前祈禱著族人的順利,直到那種奇怪的顫抖漸漸停止。

忽然間,有什么東西啪的一聲落了下來。

那不是金座上鮫人瀟的淚滴,而是一顆暗紅色的液體,灼熱——星槎圣女吃驚地抬起頭,看到密室金色的頂上忽然間滲出一灘暗紅,仿佛星圖一樣斑斑點點,從中心迅速地擴散到整個艙室的頂部。

那一瞬,她驚呼起來。是的……血!浸透了艙室頂部的,是血!

她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剛開始是低低的吟唱,然后聲音越來越響,竟然隱隱如雷鳴。隨著聲音的擴大,迦樓羅金翅鳥起了一種奇特的共鳴,整個金屬制成的機械開始微微的震動,仿佛隨著頭頂的聲音一起活了過來,竭力掙扎著,想要脫出什么牢籠一樣。

“咔”的一聲,迦樓羅猛然震動!

似有什么在崩裂,一道強烈的光從上而下地照耀下來,在破軍的金座上投影出一個圓形的命輪形狀,開始急速地轉動——然而,只是一瞬,那個命輪的影子轟然碎裂,四分五裂,向著四方飛出,瞬間消逝。

那個剎那,她看到了整個密閉的艙室發出了奇特的亮光,所有的機械在一瞬間發出了光,開始運轉,就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抹去了落在上面厚厚的九百年的灰塵,讓這蟄伏在大漠多年的巨大機械恢復了昔日的生機。

“迦樓羅金翅鳥,束縛在你身上的鎖鏈已經斬斷,請重新展開翅膀翱翔吧!”

共鳴聲里,有低沉的祈禱傳來。星槎圣女抬起頭,看著艙室的上空——隔著厚厚的金屬,她甚至可以預料上面正在發生的事情:那些年輕的巫師們已經橫尸滿地,用全部的靈能和鮮血作為代價,打破了這個由命輪在九百年前設下的封印!

鮮血在黃沙和金屬之上縱橫,滲透了迦樓羅上那個刻印。

“破軍啊……”她轉過頭去,再度看向金座上被冰封的人,眼里含了熱淚,“您看到了么?您的族人用生命為您的歸來鋪平了道路!請您睜開眼睛,聽取我們的呼聲吧!”

那些熱血奇跡般地穿透了金屬,如雨一樣從穹頂滴落,灑滿了整個艙室,包括金座和玉階。血雨之中,仿佛聽到了她的祈禱,金座上的人忽然真的動了一下!

那一刻,星槎圣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破軍緩緩抬起了頭,睜開了湛藍色的雙眸!在他的左臂上,那一層封住的冰已經越發的薄,幾乎看上去就想要一觸即碎。他心口上那個交錯的傷痕還在,卻已經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在緩緩愈合!

“破軍……破軍!”她狂喜地低呼,想伸出手去觸摸,卻又退縮。

被封印的破軍微微地動了動,似乎想努力抬起手——然而,左手上的那一枚戒指忽然間發出了一道光,將他的動作給重新壓了下去!

那是后土神戒。

——這一枚九百年前被慕湮劍圣親手戴上的神戒,居然還在竭盡全力發揮著“護”的作用,不讓這個封印破裂!

——

冷月高懸,沙風呼嘯。迦樓羅金翅鳥的中樞上,堆疊滿了年輕巫師的尸體——滾燙的血液在地上縱橫流淌,畫出了一個復雜而神秘的圖案。那個圖案和中心的命輪絲絲入扣,仿佛血的利齒合攏,咬住了九百年前設下的封印。

那個轉動的命輪終于徹底停止下來,金光暗淡,瞬間熄滅。

巫彭站在迦樓羅的最高處,筋疲力盡地吐出了一口氣。是的,看來,那個所謂的星主真的是死了,否則這一次他們也不會徹底破解了命輪設在這里的封印,將那個神秘組織對云荒的保護屏障徹底擊破!

他在血的結界旁屈膝跪下,伸臂將一具巫師的尸體抱了起來,躍下了迦樓羅——這些冰族里最優秀的年輕巫師,不遠萬里渡海而來,登上云荒之前便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他們必將付出生命和鮮血的代價,死在這片土地上。而他們卻還是毫不猶豫地為帝國獻出了生命。

他,作為滄流的統帥,又怎能讓他們孤獨地留在這里呢?

巫彭將那些犧牲者的尸骸一具一具從迦樓羅上搬下,放在戰車上。然后再度屈膝,在狷之原上對著迦樓羅單膝下跪,左手按在右肩,行軍人之禮。

滄流以機械立國,只有上層階級才掌握著靈力,其中精通術法的更是少,如今一下子去掉了十二名最優秀的灰袍術士,幾乎耗盡了多年來培養的一半精英。

“來,堆上火,讓他們的軀體化為輕煙,升上天空吧!”

巫彭吩咐左右的戰士,拳頭握緊,眼里露出了一絲狠意。

是的,到現在為止,這一切都和元老院所預料的一模一樣,一步一步地進行下來。如今,一切不利的外因都已經被除去,剩下的,便只有全力以赴的戰斗、迎接破軍的復蘇了!

當火焰升起的時候,有一道影子從迦樓羅上掠下,如同無聲的風,穿過千軍萬馬、停在了他的身側。在她走過的地方,戰士們如潮水般自動分開,恭敬地讓出了一條路來。

“瑤……不,圣女,”巫彭回過頭,看到了月光下的白衣少女,失聲,“你怎么出來了?”

那個本應該侍奉在破軍身側、等待其轉生的星槎圣女離開了迦樓羅,來到了他的面前,微微喘著氣,抬頭看著戰車上風塵滿面的統帥,眼眶里含著晶瑩的淚水。許久,才輕聲道:“父親,您老了許多。”

這個稱呼令巫彭沉如水的臉動了動,壓低聲音:“我說過,不要再叫我父親——自從你被選中的那一刻起,人世間的血脈便已經斷了。”

“血脈怎么能斷呢?”星槎圣女聲音顫抖,泫然,“我永遠是你的瑤瑤。”

巫彭的手抬起來,似乎想觸摸一下久別的孩子,然而咬著牙又放下了。戰士們都簇擁在周圍,無數雙眼睛看著他們——滄流帝國至高無上的星槎圣女,是不可以被除了破軍之外的任何人觸摸的。

他壓下了心里的波瀾,克制地開口:“圣女,您應該侍奉在破軍金座下,不可擅自離開。為何忽然來了此處?”

在這樣冷硬的語聲里,星槎圣女眼里的小火苗漸漸熄滅了。她低下頭,白衣在風里飄舞,聲音也變得飄渺而沒有感情:“巫彭元帥,我想來告知您,在破除了命輪的封印后,破軍剛才一度蘇醒——然而,旋即又被后土神戒上的封印困住。”

“后土封印……”巫彭喃喃,“就是空桑女劍圣臨死前結下的那個封印么?沒想到過了九百年那么漫長的時間,還具有如此強大的力量。”

“不,我覺得不是這樣。”星槎圣女低聲,“后土封印的力量在時間的流逝中必然也會隨之削弱,如今只怕只剩下六成不到——雖然那種禁錮依舊強大,但以破軍的力量,要沖破這最后一重封印也不會做不到。”

“你的意思是……”巫彭明白過來,“那個約束在破軍的心里?”

“是的。他自愿放棄。”星槎圣女道,“他只要感受到后土神戒上還存在著一絲的阻力,便會立刻停止掙脫,不會拂逆了師父的意愿。”

巫彭愕然:“那么說來,即便九百年大限到來,即便身上所有的禁錮都解除,破軍只要感覺到后土神戒上的禁錮還存在,他就不會徹底蘇醒?”

“是。”星槎圣女道,“也是我必須趕來告訴您的原因。”

巫彭沉吟,抬起頭來看著漆黑的夜空,“或許,巫咸大人說的是對的。”

“巫咸大人?”星槎圣女愕然,“他說過什么?”

“他在我出發之前曾經說過,打開迦樓羅上命輪的封印,只需要十二名術士足矣,接下來的事情必須看破軍本身的意愿。”巫彭低聲,看著漸漸熄滅的火焰,“而剩下的九名術士,有更重要的任務。”

“什么任務?”星槎圣女有些詫異,這一點,元老院竟是從未對她提起過。

“這是兵家之事,圣女就不必過問了。”巫彭淡淡道,忽然間咦抬手,一道銀色的光從他的戰車上呼嘯升起,高高地刺入夜空,一閃即滅。

星槎圣女抬頭看去:“這是……”

“我是在召喚一支看不見的軍隊。”巫彭低聲,眼神肅穆,“那是一個中州人人——但只此一人,已經能消滅十萬大軍!”

黑夜里,空寂大營一片寂靜,只有崗哨上的兩個空桑士兵還在打著哈欠。三月初的西荒還是很冷,他們只能不停地交替跺腳,一邊將手攏在火把上取暖,嘀嘀咕咕地抱怨:“真是的……這么大冷天,又輪到我們值夜!二隊那邊的人怎么都沒安排這苦差事?”

“別提了,我們隊長原本是白帥軍中出來的,以前得勢,據說還要被調入帝都驍騎軍呢。現在白帥忽然下野歸隱了,沒了上頭的提攜,我們不被擠兌才怪呢。”另一個同伴低聲,“據說袁梓將軍是和新任的駿音元帥是同族……”

剛說到這里,忽然間一陣風吹過耳際,帶來類似嗚咽的聲音,令兩人打了個寒顫。

“啥聲音?”其中膽小的一個喃喃,“像在哭一樣!”

“鬼哭唄。聽說這座山很陰呢,”令一個膽大點的士兵大大咧咧,道,“山里有九重地宮,里頭曾經死過上萬的人,都是被冰族人殺的!”

“這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九百年前光華皇帝就來這里做過一場法事,把所有的冤魂惡靈都度化了!”另一個膽小的連忙辟謠,“如今這里干干凈凈,我壓根就沒看過什么和死人有關的東西。”

“嘿,見識少了吧?山腳那個古墓沒聽說過吧?”同伴冷笑起來,“聽說那也是個很邪門的地方呢。”

“那是個墓么?”士兵愣了一下,“我倒是聽說當地牧民都把那兒當做圣地朝拜,供著一個什么女仙——你也知道,大漠里的牧民到處都有膜拜的對象。”

“噓……那可不是什么女仙。跟你說,我前幾天偷偷地去那個墓看過,居然發現了沙子里埋著一塊碑!”那個膽大的士兵看了一眼黑夜里黑沉沉的山腳下,壓低了聲音,道,“你知道么?碑文的落款,竟然是光華皇帝!”

“光華皇帝?!”同伴吃驚,“那墓里……埋的又是誰?”

“先代空桑女劍圣,慕湮。”

“慕湮?”同伴皺眉,“沒聽過。牧民傳說里的女仙難道是她?”

“那塊碑上是這樣寫的,估計也是很有來頭的吧?”那個士兵道,“可惜我圍著那座墓繞了一圈,也沒發現有什么地方可以爬進去。這座墓被徹底封死了,連一條縫隙也沒有。”

“你想干什么?”同伴駭然,“盜墓可是殺頭的罪!”

“嘿,誰還在意這個破墓!我只是好奇罷了……”那個士兵連忙扯開話題,忽然愣了一下,脫口,“看那邊……是什么東西在閃?”

“什么?”同伴下意識地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空寂之山已經是云荒大陸的西部屏障,然而,比空寂之山更西的還有一個地方:狷之原,據說是猛獸魔物云集之地,光華皇帝建起了綿延千里的迷墻,將此地和云荒大陸隔開,以防魔物入侵。

自從王朝開始以來九百年,據說從沒有一個活物能穿過這道墻。

然而此刻,黑暗里只看到迷墻后閃過一道金色的光,光里映照出一個巨大的東西,仿佛是匍匐在大漠里的一只鳥。光線里,還影影綽綽看到無數的東西在移動,一排排地從大海里升上來,一望無際,如同巨大的鯨魚列隊游動。

“這……”士兵擦了擦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這是什么?”

那道光一閃即逝,夜又黑沉沉地什么都看不見了。

“西海里有什么東西浮上來,你看到了嗎?”他愕然回頭,詢問身邊的另一個同伴——然而奇怪的是風燈下空空蕩蕩,赫然已經不見了那個人。

“喂,喂!死家伙,去哪里了?”他吃驚地四顧,往外走了幾步,忽然發現同伴的佩刀掉落在地上。那刀已拔出了一半,人卻不見了蹤影——他臉色變得蒼白,驚惶不定地四顧,有些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敲響示警的金柝。

夜色深濃。那一瞬,又有一陣冷風吹過,帶來一絲奇詭的聲音。

這是什么聲音?不會……不會是那個古墓里有什么東西爬出來了吧?還是空寂之山上的亡靈?那個大膽的士兵也不由得心寒,顧不得敲擊金柝,拔腳就往營里跑。忽然間,夜里又是一道風吹過,風里有寒光微微一閃。

“唰”地一刀,一手捂住了士兵的嘴,另一只手迅速斷喉,黑暗里的人從背后襲殺了崗哨上的人,將尸體迅速無聲放倒,拖入了暗影里。

“原來云荒大地上的空桑軍隊如此不堪一擊。”一個聲音低低冷笑,“在西海上和白帥搏殺了那么多年,我還以為空桑的軍隊個個都是像他那樣的鐵漢呢。”

從夜里悄然浮現出一張臉,映照在明滅不定的風燈下。淡金色的頭發,輪廓深刻的五官,完全是西海上冰族人的外貌——而在他身后,無聲無息地跟著幾十位黑衣勁裝的同族,每一個人眼神都狠戾如狼。

這一隊人,正是一個月前出現在北越郡九里亭的冰族刺客們。

“最近白帥請辭,軍隊里人心不定,難免不如從前。”一個人在他身后走出來,黑發黑眸,卻是中州人的貴公子模樣,在一群冰族人里鶴立雞群,他俯視著沉睡中的軍營,“空寂大營是云荒四大營之一,扼守西方門戶,屯兵十萬,領兵的袁梓將軍久經沙場,麾下戰士也是善戰精英,牧原少將絕不可掉以輕心。”

“我知道。空寂大營是軍事重鎮,所以元老院在完成任務后并沒有令我們即時返回西海,而是直接奔襲此處。”牧原少將道,從崗哨上俯視著黑沉沉的西方盡頭——忽然間,一道銀色的光從狷之原上升起,劃破了黑夜!

那道光只是短短一瞬,卻照亮了大漠,那一刻,慕容雋清晰地看到鐵甲從海底升起,無聲無息地密密涌上大漠,簇擁著一架巨大的金色機械。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牧原少將的眼神陡然亮了,指著西方,“是巫彭元帥!他們已經到了,東歸行動已經開始!”

“……”親眼看到滄流軍隊踏上云荒的土地,慕容雋只覺得心猛然緊了一下,幾乎無法呼吸——是的,是的!這一切終于開始了!

異族入侵,天下動蕩。太平的日子不過千年,這片大地便要再度風雨飄搖——空桑人的王朝要崩潰了,新的秩序即將建立。只有在這樣的亂世里,他才有機會尋到機會,重新獲得博弈的機會吧?才能重新讓在云荒的中州人改變自己的命運和地位!

可是……這一切,都是要以血流漂杵尸骨成山作為代價。

在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中,也包括了堇然。

“巫彭大人今夜已經帶兵登陸狷之原了,我們得抓緊。”耳邊傳來牧原少將的聲音,一物被放入了慕容雋的手心:“慕容公子,看你的了。”

那是一個鋼制的小筒,一端有精密的開口。慕容雋的右手顫抖了一下,幾乎接不住。他的手上還綁著繃帶,似乎那個傷口永遠好不了一樣——他凝視著放入掌心的東西,眼神復雜地變化,嘴角微微一動,忽地道:“非得這么做么?”

“還有別的方法嗎?我們才十幾個人,怎能對抗這十萬軍隊?”牧原少將第一次看到這個人露出猶豫的表情,“慕容公子,你是這里最熟悉空寂大營的人,不會是到了現在開始猶豫了吧?刺殺白墨宸這樣的大功都已經立下,我們很快就會奪回這個天下——到時候,元老院絕不會忘記對你的承諾。”

元老院的承諾——那一刻,慕容雋微微一震,手指不露痕跡地探入懷中,觸及了秘藏的那一卷金黃色的帛,上面的文字他幾乎倒背如流。

“從復國之日起,帝國將對中州人一視同仁。即刻廢除十二律,開放慕士塔格至天闕一線的驛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與自治領。封爾為王,世襲罔替。免卿九死,子孫三死——立此為證,若有違者,破軍辟之。”

誓約的下面,是十個用鮮血畫成的符咒,是十巫對他的承諾——血咒里的誓咒,對立約人的確具有絕對的約束力,否則所立的誓言必然反噬。然而,作為對等的代價,他也奉上了自己的血,立下了替冰族做馬前卒、奪取云荒的誓言。

如今白墨宸已死,他的諾言已經實現了大半,事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慕容雋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也是,沒有回頭路可走了。”他將那件東西放進了懷里,對著冰族人點點頭,道:“那我去了。”

“慕容公子需小心。”牧原少將在后面道,“要不要派幾個人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個人就行了。如果人多了,對方反而會起疑心,”慕容雋已經走入了黑夜,頭也不回,“你只要幫我把這一路上的崗哨都拔掉就好——你也知道我手無縛雞之力,隨便一個士兵都能打倒我。”

看著那個白衣貴公子獨自走入黑夜,牧原少將眼里露出了一絲復雜的神色,似是佩服、又似鄙薄,嘆了口氣,對左右的心腹低聲道:“這個中州人還真是一人能當十萬大軍啊,難怪元老院如此重用……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冰族將領卻沒有說出來。

今晚的空寂大營很安靜,外面只有沙風不時呼嘯。在大營的最高處,一盞孤燈搖搖欲滅,燈下的將領猶自未眠。

空寂大營的袁梓將軍放下自帝都的書簡,想著目下的政局,皺眉沉吟了片刻——幾個月前的劫火之變后,帝都天翻地覆。白帝駕崩,女帝登基,白帥掛冠而去……種種變故接踵而來,令人措手不及。而他又遠離帝都,駐守邊關,等消息傳到的時候大局已定。

如今,新任元帥駿音已經馳往西海戰場,緹騎統領都鐸下落不明。一朝天子一朝臣,目下空桑軍隊里的情況微妙不明,讓他不由得心里忐忑。

要知道,作為一個中州人,雖然能力出眾,在軍隊里做到這個位置殊不容易,如果不是因為白帥的一力提拔,他混到現在只怕還是一個裨將而已。空寂大營雖然位置重要,卻艱苦非常,家眷都在帝都,數年難得團聚。他早已動了離開之念,這一年來托人在帝都極力活動,試圖調離這荒僻的空寂大營,去往相對富庶的東澤姑射郡府——本來事情已經差不多落定了,但忽發的巨變打亂了這一切。

袁梓將軍嘆了口氣,覺得有些心煩。

他本不擅長于權謀,也不喜歡應酬。原本以為從戎了,軍隊是個相對簡單的地方,以戰功進階,沒有文臣之間那些勾心斗角,但沒想到依舊還是逃不開那個大漩渦。

不過,駿音和白帥一貫要好,此次接任元帥之位據說也是白帥臨去時舉薦之功,他當了元帥,應該不會對白帥的人進行清洗吧?但這樣一來,調職之事只怕又懸空了。

然而,剛想到此處,便聽到門外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誰?”袁梓將軍一驚——已經是子時,戰士早已就寢,誰會來敲門?

“是我。”外面有人道,“故人來訪,將軍難道要拒之門外?”

這個聲音是……?!袁梓有點吃驚,霍地站了起來,一手按在了佩刀上,幾步過去推開了門——外面的月光很好,月下站著一個白衣公子,正在寒氣里微微咳嗽著。

“慕容公子!”那一瞬,他失聲驚呼。

“袁梓將軍,好久不見。”白衣公子咳嗽著,對著他輕輕點頭,依舊保持著昔年的那種風姿——冷月瀚海下,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神態也有些疲倦,仿佛是趕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里。然而,人卻是活著的,地上也有影子。

“真的是你!天,你……你不是已經……”袁梓打量了他半天,說不出話來,訥訥,“已經……”

“已經死了?對不對?”慕容雋微笑起來,“我怎么會那么輕易死了呢?——你也知道,我不容易失敗,就算失敗,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殺。”

袁梓震驚地看著這個忽然出現的人,喃喃:“可是,你……怎么來了這里?”

“拜訪故人。”慕容雋指了指門內,“不請我進來喝一杯么?”

袁梓身子一震,卻站在門口沒有讓開,手也一直按在佩刀上。他眼神變得鋒利,似乎是一把刀緩緩拔出了鞘。

“哦,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對么?”慕容雋看著他,嘆了口氣,“可是,站在這里說話,豈不是更容易被人看到?如果我出現在這里的事情傳入了帝都,被女帝和藩王們知道,又會有什么結果呢?”

袁梓眉頭皺了一下,眼里似乎掠過一絲怒意,身子卻側了側:“進來再說。”

“多謝。”慕容雋更不客氣,舉步進門,徑直走到了最靠近火爐的位置坐下,將蒼白的手指湊近火焰,“外面很冷,房間里暖和多了。”

“……”門在身后關上,袁梓緊繃的神經再也無法控制,他大步走過來,在對面坐下,一把將佩刀重重拍在了面前,咬著牙,低聲:“你來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

慕容雋淡淡:“你很緊張么?”

“我當然緊張了。”袁梓握拳,“你也知道現在是最敏感的時候!新帥剛上任,軍中又不穩,如果有人知道你居然沒死,又來看我,我……”

“你會被削職入獄?這樣就讓你怕了么?”跳動的火焰映照著慕容雋蒼白的臉,他忽地冷笑起來了,“袁梓將軍,別忘了,十多年前,你也不過是我們鎮國公府里的一個家臣!你的祖父、父親,世代都是鎮國公府的家臣,你本該也是注定為我們慕容氏而生,為慕容氏而死——但我父親仁慈,讓你脫離了鎮國公府,去軍隊里為自己的人生戰斗。”

說到這里,他側頭看了將軍一眼:“當然,你也一直很努力。”

“……”袁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這個是他心底的傷疤,已經很久沒人戳中了。

“自從你離開鎮國公府后,為了讓你徹底脫離這個家臣身份,我們明面上已經不再往來了。可是,鎮國公府對暗地里你的支持卻一直沒中斷過——”慕容雋淡淡,“一年多之前,你說不想再駐守荒僻的空寂大營,想調去東澤,不也是寫了封信求我幫你游說朝廷么?”

“……”袁梓臉色更加不好,手指痙攣著握住了刀。

“你……你想說什么呢?”他啞著嗓子問,“想提醒我,我本該是你們世代的奴隸?我欠你很多人情,這輩子也還不清?”

啪的一聲,他猛然拍案而起,寒光一閃,刀便已經架上了咽喉!

“要殺人滅口么?”雖然被刀壓著喉嚨,慕容雋的臉色卻沒有變化,語氣也依舊輕緩,“可是,你也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笨到明知可能被滅口,卻還孤身半夜來找你的人。”

“……”袁梓的刀顫了一下,顯然心里也知道對方的可怕——鎮國公府的慕容公子,一直是中州人的領袖,雖然年輕,卻善于權謀,心機縝密。

“你到底想要什么?”這一刀終究沒有下去,他語氣發顫,“為什么來找我?”

“我想要你幫我。”慕容雋道。

袁梓舔了舔嘴唇,澀聲:“怎么幫?——你想逃到海外去么?我這里還有一些金銖,也認識一些來往西海上的商船。”

“哈……”慕容雋聽到這里忍不住冷笑起來,“你覺得,我像是在逃命么?”

袁梓震了一震,咬牙:“那……你想要我幫你什么?”

慕容雋斷然:“幫我推翻這個王朝,推翻空桑人的統治!”

“什么?你要我叛國?”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讓刀鋒顫了一下,在他咽喉上割出一道淺淺的血跡來。然而慕容雋毫不畏懼,只是看著對方:“袁梓將軍,你要記得自己是中州人。”

“中州人?”袁梓愣了一下,苦笑起來,“我倒是一直希望忘了自己是個中州人……也希望別人忘了我是個中州人。”

“那是因為空桑對中州人實在欺壓太甚。”慕容雋回答,“也是我為什么到這里來的原因——我要讓中州人重新獲得應有地位和尊重。”

“怎么獲得?”袁梓不可思議,“就憑已經失去鎮國公之位的你?就憑著我空寂大營里這點兵力?——別忘了,空寂大營的士兵也有一半是空桑人!”

“不,當然不能只憑你我。”慕容雋壓低了聲音,語氣忽然變得森冷,如同一頭蟄伏已久的野獸,“知道嗎?冰族人今晚已經從狷之原登陸,踏上云荒了!”

“什么?!”袁梓猛然站起,試圖沖出去查看。

“別急,戰爭還沒開始……”慕容雋卻拉住了他,微笑,“我來到這里,就是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到時候,你獲得的也遠超在空桑人手下效力。”

“說什么蠢話!”袁梓失聲,“你指望冰夷來對付空桑人?”

“為什么不行?”慕容雋冷冷,眼神如電。

“這是引狼入室!”袁梓跺腳,“冰夷一來,天下就大亂了!”

“就讓它亂吧!亂中才能取勝。”慕容雋咬著牙,一字一句,“否則對中州人的禁錮和歧視,只會在承平歲月里越來越加重,直到我們無力做任何反抗為止。到那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趁著我們還有力氣反擊!”

“你真是瘋了。我對空桑人也有所不滿,但無論如何,卻不能背叛國家。”袁梓沉默了片刻,說出了自己的答復,“我是戰士,曾經在西海上和冰夷搏殺那么多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對手——如今要我去和他們狼狽為奸?做不到!”

“世上沒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慕容雋低聲,“要看大局。”

“不,我不能同意你。”袁梓頓了頓,說出了一句,“何況……我的家眷都在帝都,我不愿他們卷入這種滅門大罪里。”

“我明白了,”慕容雋長長嘆了口氣,“可惜。”

“你可以走了——看在一場相識的份上,我也不會把你來過這里的事情稟告帝都,”袁梓站起身來,做出送客的姿勢,“就當我們沒有見過這一面吧,從此各走各路!”

“看來是沒有什么可以談的了。”慕容雋點了點頭,卻看著桌上的酒壺,嘆了口氣:“既然緣盡于此,那就最后喝一杯吧——從此后我們這一生緣分,就算是到盡頭了。”

“好。”袁梓端起了酒杯,一飲而盡,“各自保重。”

“保重。”慕容雋點了點頭,“永別了。”

——永別?

他的語氣里有一種奇怪的哀傷,那一瞬,袁梓只覺得心里一冷,下意識地伸手去拔刀。然而,胳膊忽然一痛,細細又深入骨髓,仿佛有一根線牽住了他的四肢,所有的動作居然都無法完成!一種奇特的感覺從腳底蔓延起來。那是一種麻痹感,迅速地開始侵蝕他的身體。

“你……你對我做了什么?”袁梓失聲,只覺得全身開始失去知覺。

“沒什么,你不會死的。”慕容雋的手里出現了一個精鋼打制的小筒,一端的封口已經開啟了,“這是冰族人昔年用來給鮫人服用的‘傀儡蟲’,如今被滄流元老院大肆培育,效力更勝從前——我剛才在你的酒里放了一只。”

“你……!”袁梓目眥欲裂,只想一刀將眼前這個人兩斷,然而手卻怎么也動不了。

“抱歉,其實我并不想這么做的,我一直在勸說你,不是么?”慕容雋看著他,目光隱隱有些悲哀,“我更想要一個活的同伴,可惜你卻不肯站在我這一邊。既然這樣,那么,你就只能成為我的傀儡了。”

袁梓還想問什么,但所有的思想就在這一刻停滯——那種麻痹的感覺迅速從腳底往上蔓延,侵蝕了心臟,然后注入了腦里,那一剎,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眼神一瞬空洞。

“把刀放下吧。”慕容雋低聲吩咐,“從此你不能再在我面前拔刀,知道了么?”

“是。”仿佛被引線牽著一樣,袁梓手里的刀頹然垂落,恭順地低下了頭,“主人。”

聽到這個稱呼,慕容雋眼里露出了苦澀的笑意,轉過頭去,不想再看到眼前這個已經成為傀儡的同族。是的,他在叛國這條路上已經越走越遠,再無回頭之路,只能死無葬身之地。

“怎么樣?”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不遠處的暗影里有人沉聲問,手一直按在刀上,眼神如狼,“他肯不肯?”

“一切如計劃。”慕容雋點了點頭,“袁梓,過來。”

身后的空桑將領應聲而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仿佛被引線牽著,屈膝下跪。

“……”牧原少將打量著面前的人,將放在刀柄上的手挪開,不做聲地吐出了一口氣——這是他來到云荒后遇到的第一個敵國將領,然而,居然在第一個照面,空桑的大將就對自己俯首稱臣!

“城主果然妙計。”他不由得贊嘆,“不費一兵一卒,便萬軍之中取了敵軍將領。”

“將軍謬贊了,在下不過是按照元老院計劃行事。”慕容雋微微咳嗽了幾聲,“應該是巫咸大人明見萬里、安排好了這一切而已。”

“巫咸大人自然是首功,但城主也是功臣。”牧原少將道,“如今一切順利,我們的人已經在狷之原登陸了。明天,請讓袁梓將軍下令開啟地宮,按計劃行事。”

“那是一定。”慕容雋點頭,“等少將趕到狷之原和巫彭元帥會合時,這邊十萬大軍應該已經被我們消除了——滄流大軍正好越過迷墻,趁著西荒守備空虛的時候急速推進,直取云荒心臟。”

慕容雋在風沙冷月下咳嗽,用手虛握著抵在嘴唇上,語聲疲憊,“但一切都要快,咳咳……傀儡蟲不過是權宜之計,拖不了太久的時間。其他人不是瞎子,一個傀儡和一個正常人的區別不會沒人看出來。如果一旦其他將領發現異常,起了疑心,事情就麻煩了。”

“好。我立刻出發去和巫彭大人會合——”牧原少將點頭,“這里就交給城主了。只身陷于十萬大軍之中,請務必小心行事。”

說到這里,他眼里神色微微一動,看了慕容雋一眼。元老院居然如此信任這個中州人,讓他只身掌握十萬空桑大軍?萬一他起了異心,沒有按照原先的計劃滅除這一支軍隊,而是據為己有,那么一來,這個中州人就擁有了和滄流、空桑三分天下的能力!

“是,在下一定會萬分小心。”慕容雋咳嗽了幾聲,眼神凝重,“等空寂大營的兵馬一調走,請讓巫彭大人急速行軍——如果速度夠快,說不定能在四大部落反應過來之前抵達瀚海驛。如果不然,那就……”

牧原少將皺眉:“那就什么?”

“那就非常的麻煩了。”慕容雋嘆了口氣:“從這里到葉城,路途長達千里,穿越博古爾沙漠不說,中間還必然要經過帕孟高原北側——曼爾戈部和達坦部也罷了,如果驚動了銅宮里的卡洛蒙家族,只怕后面的行程就要以血開路了。”

“元老院在出發時已經告知我需要特別留意。”牧原少將點了點頭,明白了他的顧慮,“多謝城主指點。如此詳盡的情報,定然令我軍損失少許多。”

“我們是盟友,不必如此見外,”慕容雋點了點頭,不再說什么,只道:“那慕容雋祝將軍此行順利,手到擒來——等他日會師于白塔之巔時,再來喝一杯慶功酒。”

牧原少將點了點頭,然而卻不見起身,看著慕容雋,眼神復雜地轉著,竟漸漸有些凌厲起來——是的,如今袁梓中了傀儡蟲,完全被慕容雋控制,也就等于說這空桑空寂大營里的十萬大軍都在其控制之下!慕容雋野心勃勃,能力高超,誰知道他一旦手握兵力,又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

“少將,你也知道,刺殺白墨宸之后,元老院交給我的任務只完成了一半。”仿佛知道了滄流少將心里的疑慮,慕容雋冷笑一聲,“而這種重托,總不會憑空沒有依據的交付過來。對吧?我的性命還在你們手上。”

說著,他舉起了手,一把扯開上面的綁帶——那個傷口還在潰爛,透出一種觸目驚心黑色來。“看,這就是你們十巫之首、巫咸大人親自給我設下的血咒,”慕容雋舉起手,第一次開口問及這個敏感的問題,“這就是你們滄流帝國和我之間的契約,我壓上了自己作為人質——牧原少將,這個約定,你該不會不知道吧?”

牧原少將轉開了眼睛:“自然知道。”

“呵……這個傷口一直無法愈合,令人連睡一覺都無法安穩。”慕容雋低聲冷笑起來,搖了搖頭,看著掌心那個長久不愈合的傷口,“我想,巫咸大人是對我不放心,非要等登頂白塔那一天才解開我的血咒吧?到那個時候,狡兔死,走狗烹,誰知道?”

“城主言過了,”牧原少將正色,“帝國定然信守承諾。”

“既然如此,為何如今還未到兔死狗烹的時候,卻已經對雋起了疑心?難道將軍要在此處就要取走雋的人頭嗎?”慕容雋笑了一聲,低著頭將右手上那個傷口重新包扎了起來,“而且,你知道我和元老院商議過,要把這十萬大軍帶往何處?”

牧原少將搖頭:“這個在下倒是不知,請城主指教。”

——是的,浩浩十萬之數的大軍,調動起來絕非易事。一旦有風吹草動,很容易被周圍大漠上的部落得知,從而被伽藍帝都察覺他們已經登陸的秘密。但如果留駐原地,就算僥幸不暴露,但空桑帝都發現狷之原出現異樣,第一時間也會調動這支最近的軍隊,到時候就算慕容雋控制了袁梓,其他將領也會按捺不住,難免起了嘩變。

——以慕容雋一人之力,不能獨擋十萬大軍,又要怎樣才能阻斷這支軍隊,讓它徹底失去戰斗力、不為空桑人所用呢?

“你如果知道,就不會有這種疑慮了。”慕容雋抬頭看了一眼夜空,“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巫咸大人是絕對不會允許你殺我的——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等著我去完成。我要以一人之力,消滅這十萬的大軍!”

牧原少將默然,氣勢已慢慢松懈。

“我會竭盡全力把這支軍隊‘處理’掉,不讓他們對滄流造成任何威脅。”慕容雋低聲道,搖頭,看著手上潰爛的傷口,“元老院會派‘灰袍者’輔助我。”

“灰袍者……”牧原少將倒吸了一口冷氣,沒有再問下去。

滄流等級森嚴,甲胄分明。穿甲為戰士,披袍者為術士——而所有術士中,等級最高的元老院穿黑袍,次一級的,便是灰袍了。

這樣的灰袍術士,在滄流帝國中僅有十八人,每一個都是作為下一任元老院元老人選進行培養,個個具有高超的力量——這次作戰滄流已經傾盡全力,看來除了陸地戰術進攻之外,還出動了許多其他秘密人馬。

“原來如此。”牧原少將點了點頭,心下疑慮解除,語氣忽然變得非常客氣,“城主為滄流殫精竭慮,元老院定不會讓你白白忍受這樣的痛苦。”

是的,如果元老院已經將灰袍術士都撥給了慕容雋調派,那么巫咸大人對其的信任和重用已經不用置疑,他又何必在這里步步提防?

“少將,今天子夜,九百年來最大的一場仗就要開始了!”慕容雋正色道,“之前我和你們聯手鏟除白墨宸,是因為他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如今我和你們也有一致的利益,就是擊潰空桑人的王朝——要知道我們就算原本是殊途,終究也會同歸。”

牧原少將點頭:“城主說的是。”

“在這個云荒,我已經背叛了那么多東西,沒有回頭路了。”慕容雋微微苦笑,將手重新抬起,晃了一下,“更何況,這個血咒是跗骨之蛆啊……無論我去到哪里,遠在空明島的元老院都可以反手取走我的性命。”

牧原少將沉吟了一下,不再反駁——空桑軍隊內部復雜,派系林立,若無極其熟悉內情的人根本無法駕馭龐大的軍隊,而慕容雋和帶兵的袁梓多年相交,對其了如指掌。此刻他的確是最好的人選,除了這個中州人,眼下也幾乎沒有別的選擇。

他終于輕輕吐出了一口氣,開口道:“城主孤身一人陷入十萬大軍,未免太過兇險,不知道是否需要我留下一些人馬作為后援?”

“在下現在的確非常需要人手,也明白少將不愿在下孤身范險的苦心,”慕容雋嘆了口氣,知道這個提議多半也有盯梢提防之意,“只可惜滄流冰族容貌迥異空桑人,在下一個人藏在大軍之中尚可,若留一大幫冰族在內,只怕反而會更加危險。”

“……”這個理由無法反駁,牧原少將沉默了下來。

“而且,在下身邊也并非空無一人,”慕容雋微笑,那個笑容顯得令人捉摸不透,“除了被傀儡蟲控制的袁梓將軍之外,我還有些昔年的舊部可以輔助,請少將不必過于擔心。”

“那好,那就請城主擔一下風險,配合我們立即行動吧!”最終,他還是抱拳行禮。

“好!那雋就立刻動身籌措去了。”慕容雋對著身側的袁梓點了點頭,“走吧。”

新成為傀儡的人順從地站起,跟在他身后,一聲不吭地往外走。

“替我向狷之原的巫咸大人問好,這一盤天下的大棋,一定要順風順水,手到擒來!”冷月下,慕容雋拱手辭別,“來日,當相會于白塔之上!”

“城主也保重!”牧原少將回身抱拳,藍灰色的冷酷眼眸里也露出了一絲緩和的表情。

當冰族人離開后,冷月下,空寂之山上的大營俯視著整個云荒,夜深千帳燈。只有風沙里傳來如縷不覺的聲音,宛如呼喚,宛如哭泣,仿佛千百年來不曾斷絕。

慕容雋獨自站在月光下,不做聲地松了一口氣,只覺得微微的冷汗濕透衣衫。

是的,剛才那一刻,他看到了牧原少將指間的幽幽藍光——那是滄流帝國的“掌中劍”,極其精巧的暗殺工具,能在一尺不到的貼身之處猝然發色,速度極快,一旦發出幾乎能穿透一寸厚的鐵板,專門用來貼身刺殺。

剛才,這個滄流軍人已經對自己動了殺機,幸虧自己及時地打消了他的疑心——生死已經是一線之差,短短的說話之間,自己不知道已經在鬼門關上打了幾個來回。

他站在空寂大營的城頭上,遠眺夜空下的伽藍帝都。

星空之下,只有白塔通天徹地,如同一道光柱從云端落在鏡湖中心。

“堇然,你看,總有一天,我要讓中州人挺直腰板,在云荒的天空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風里帶來了那個清韌明亮的聲音,如此熟悉,如此遙遠——那是多少年前的那個自己,指著伽藍白塔,對身側少女許下的諾言?

然而一轉眼,卻已是今日——世事翻云覆雨,一人之力是如此渺小。到頭來,他連身側那個最愛的人都無法保護!

站在沙風呼嘯的空寂大營里,慕容雋低下頭,將手心里的綁帶一層層地解開,看著那個經久不愈的傷口,仿佛握著的是自己破損的心。

——這原本是冰族元老院為了脅迫自己而下的血咒,六合八荒無人能解開。然而,那個卡洛蒙家的小丫頭琉璃,居然用那種神奇的綠色藥水輕易地治好了它。

為了贏得和繼續保持冰族對自己的信任,他隱瞞了這件事,用毒藥反復地涂抹傷口,讓肌膚繼續保持著潰爛的狀態。可是,和疼痛一并存在的,還有其他的東西——就如他內心的傷口,永遠不會痊愈。每一次的思念都是一刀,將心劃得鮮血淋漓。

其實,在如今的世上,已經沒有一個人會再為自己而牽掛了吧?

“你如果死了,我會很傷心的啊。”

他想起那個小丫頭在那個霜冷的清晨對自己說過的話——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如此干凈的光芒,至今一想起來依舊讓人溫暖。

“琉璃……”他低聲喃喃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在黑暗中看向大地。

很久不見了,你此刻又在這大地的何處呢?你說要回到自己的故鄉南迦密林去參加祭典,如今又怎樣了?只希望在這個云荒沒有從戰亂里平靜下來之前,你都不要再從密林里回來了……這個大地,即將卷入腥風血雨。

你,甚至無法想象我接下來做的事情會是多么的可怕。

“讓大軍開拔,天亮后分六撥,上空寂之山!”他轉過頭,對一邊被傀儡蟲控制的袁梓將軍道,“每兩個時辰一撥,直至天黑。”

“是。”傀儡木然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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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界云荒風起云涌、瞬息萬變時,云浮城卻依舊在九天上孤獨地隨風飄游。空蕩蕩的城市里,一個少女孤獨地趴在王座上,凝望著下界,看得出神。

一片黑沉沉……什么都看不見。

既看不見鏡湖,也看不見白塔,甚至連大陸的輪廓都看不見,就像眼前被一道無邊無際的黑色大幕給遮了起來一樣——琉璃疲倦地嘆了口氣,重新聚攏了翅膀,把身體靠在軟綿綿的羽毛里準備睡去。

然而,卻怎么也睡不著。

那片大地上,如今到底怎么樣了呢?在密林里見到的那些可怕的孩子,應該是來自于西海上的冰族,那么說來,那個流浪在西海上的民族一直進行著秘密的活動,滅亡了守護空桑的隱族之后,此刻說不定已經和空桑開戰了。

那些冰族人擁有那樣可怕的殺人機械,還有那樣可怕的孩童殺手,云荒上的空桑人會是他們的對手么?還有他們信奉的那個破軍……那個傳說中九百年后當醒來的魔君,是否真的會如期蘇醒?當他蘇醒的時候,這個云荒將會怎樣?

龍……龍又將會怎樣?

一想到這里,琉璃再也睡不著,霍地站起身來,走上了高臺,點亮了明燈,長久地凝望著下方,心緒如潮——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萬古之前少城主離湮不顧一切也要離開兄長、重新去往下界的心情。

原來,翼族雖然有著羽翼,但心卻還是誕生在大地上的啊。

琉璃心里復雜地轉過了無數念頭,抬起手,輕輕撫了一下鬢邊的花朵。

那是一朵白色的花,玲瓏剔透,在指尖下散發出微微的寒氣,仿佛是來自于冰雪之國的花朵——那是海誓花,來自于遙遠的從極冰淵,百年不敗,晶瑩如冰雪。這,也是那個鮫人留給自己的唯一紀念。

有誰知,分飛后,碧海青天夜夜心?

忽然間眼角有什么一掠而過。定睛看去,下方的黑夜里,居然出現了一道炫目的光!那道光是金色的,從西方射出,瞬間擴散,形成了一個極其復雜華麗的符號,如箭一樣朝著四方射出,然后轉瞬消失。

“這是……”琉璃忽然失聲,忍不住站了起來——在剛才那一道稍縱即逝的光里,她看到了逐漸停止了轉動的命輪,也看到了那個蟄伏的龐然大物。那道光發出的地方,正是狷之原上的迦樓羅金翅鳥!

她曾經和溯光在那里第一次相遇,自然也知道里面沉睡著的是什么樣的東西。琉璃定定凝視著那個逐漸停止轉動的命輪,直到視線又陷入一片黑暗。

琉璃心中止不住地驚駭:那些冰族人,難道已經沖破了命輪組織在迦樓羅上設下的封印?他們難道已經喚醒了破軍?那么,龍……你現在又怎么樣了呢?以你的力量,能擋住西海上來的洶涌軍隊嗎?

然而,當她凝視著漆黑一片的下界遐想時,忽然又有光出現——這一次是三團白色的光芒,柔和寧靜,在離迦樓羅金翅鳥不遠的位置上飄忽閃過,仿佛一朵祥云。

“啊?”這回琉璃忍不住失聲低呼。

天啊……這,分明是剛歸于下界的少城主離湮的三魂!她去了下界,直奔迦樓羅而去!悠悠生死別經年,三魂飄蕩入夢來。難道,她是真的回去尋找前世被自己封印的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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