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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四、分崩離析

當(dāng)被大山簇?fù)淼木爬锿ぐl(fā)生著殘酷的一幕時,在大陸的另一端,另一個緇衣芒鞋從遙遠(yuǎn)的西荒匆匆而來,正從息風(fēng)郡的渡口下船。

那個僧侶左手托缽,右手握著一串念珠,容貌莊嚴(yán),雖然風(fēng)塵仆仆,卻流露出一股潔凈剛健的氣息。手中那一串佛珠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每一顆都有寸許大,似珍珠又似象牙。然而奇異的是既無珍珠的光澤、又無象牙的潔白,黯淡無光,顯得有些陰慘慘,和僧侶的風(fēng)范格格不入。

僧侶到來的時候正是深夜,渡口上沒有一個人,所以也沒有人發(fā)出一聲驚呼——因為冷月下水面一道筆直的水箭劃過,這個僧侶、竟然是踏著波浪而來的!

“該死,還要繼續(xù)往東么?”他踏上渡口,皺了皺眉,低頭攤開了掌心。

掌心里那個金色的轉(zhuǎn)輪已經(jīng)暗淡了,仿佛死去了一樣的寂靜——而不到十天之前,它還日夜發(fā)燙,無休止地轉(zhuǎn)動著,令他不得不離開空寂之山千里迢迢趕來,星月兼程地穿過了整個云荒。

而三天前開始,掌心的命輪忽然沉寂了,再無動靜。

不祥的預(yù)感籠罩了下來,僧侶站在渡口,不知接下來該去哪里,只能低頭將手握緊又?jǐn)傞_,努力想要感知到另外一端傳來的訊息——然而,卻什么都沒有了。彼端只是一片虛無,冰冷的,茫茫如白雪覆蓋的世界。

孔雀明王站在渡口的冷月下,臉色漸漸有些異常起來。難道星主那邊,已經(jīng)出了什么不測?作為命輪的首領(lǐng),星主一直隱藏于幕后,從不會輕易召集大家。而前段日子召喚的力度更是史無前例。

難道,他這一路趕來,也是晚了嗎?那么,龍呢?他此刻怎么樣了?

心神一亂,孔雀忽地感覺到法袍上有什么東西微微開始跳躍,一顆接著一顆。他在一瞬間低下頭,看到了自己脖子里的那一串佛珠已經(jīng)開始自行跳躍,仿佛活了一樣的在空中舞動,一顆顆發(fā)出奇特的光芒來!

一共六十一顆,每一顆佛珠的光芒里,都隱約浮現(xiàn)了一張扭曲的臉,在拼命地嘶喊,掙扎,似乎要逃脫某一種禁錮,重新飛散到陽世里。

不好!那些怨靈,在此刻試圖要脫離他的控制闖出來么?

“須菩提,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于一切法,應(yīng)如是知、如是見、如是信解,不生法相。須菩提,所言法相者,如來說即非法相,是名法相……”來不及多想,孔雀立刻就地盤膝趺坐,開始念動真言,全力壓制那一群蠢蠢欲動的怨靈。

他凝聚了全部精神力,念動咒語壓制著那些惡靈,完全顧不上頭頂斗轉(zhuǎn)星移,時間一分分的流逝,不遠(yuǎn)處的村落里開始有人聲,村民們已經(jīng)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黎明時分,有咿呀的舟楫搖動聲由遠(yuǎn)而近,停靠在碼頭。

“爺,這里就是長山村了。”船家道,“村子那邊就是青木塬,連著南迦密林。”

“就是這里了!快靠邊,爺要下了!”包船的豪客握緊拳頭,揮了揮手,連聲道,“快點(diǎn)快點(diǎn)!動作那么慢,想死啊?”

“是是。”船家連忙將船靠上碼頭。

還沒停穩(wěn),船上的人就跳了下來。然而沒想到木質(zhì)的棧橋年久失修,他身手不靈便,本身又甚重,落下來時居然壓斷了一根半腐朽的木板,只聽咔嚓一聲,半只腳頓時陷了進(jìn)去,半晌拔不出來。

船家看著這個胖子一腳陷在渡頭拔不出的的樣子,在一旁忍俊不禁。

“快過來幫忙!”豪客怒叱,“笑什么笑?”

“是是。”船家連忙收斂笑容,系了船跳下來。他跪在地上,用力撥開斷裂的木條,豪客這才將卡主的腳拔了出來,卻一個重心不穩(wěn)跌坐在地,哎呦了一聲。

船家忙問:“爺,您還好吧?”

“沒事!這點(diǎn)小傷怎么能難倒九爺我?”豪客嘴上說得強(qiáng)硬,看表情卻顯然甚是疼痛,齜牙咧嘴地抽著冷氣,嘀咕,“媽的,如果不是前段時間剛受了重傷,剛剛撿回一條命,老子堂堂空桑劍圣,哪里會……哎呀!”

他探手摸了摸胸腹之間,手縮回來時整個手掌都是殷紅的,嚇得旁邊的船家哎呀了一聲。

“操,這傷口怎么又裂開了!還說是姑射郡最好的大夫,綁個綁帶都那么差勁!”豪客罵罵咧咧,卻也不當(dāng)意,只是將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抹掉了血跡就支撐著站了起來,從懷里拿出一個錢袋子扔給一邊的人:“你替我去前面村里雇一輛馬車,我要繼續(xù)趕路。”

船家看到他這樣的傷情,心里暗自擔(dān)心,然而對方一路出手豪闊,看在金銖的份兒上他又不想損失了這筆生意,只能陪著小心:“那么,爺,準(zhǔn)備接下來去哪里?”

“這個啊,我要去……”豪客遲疑了一下,將血手在衣襟上再度用力擦了擦,抬起手,朝著掌心看了過去,左看右看,半晌不答話。

船家看他專注的樣子,暗自驚訝——為什么要去哪里要看手心來研究?難到手心里還能開出花來不成?

“唉……該死!這一會老子也不知道該去哪兒了。怎么這個東西一到這里就不靈光了?前幾天還在拼命催我指方向給我呢!”豪客看了半天,頹然垂下了手,長嘆,“算了,反正也沒頭緒,你扶我去村子里,找個地方喝個酒先!”

船家有些猶豫:“但客官你身上的傷還沒好,怎么能……”

“不喝才好不了呢!少廢話!”豪客一聲呵斥,“再不喝我就快死了知不知道?”

“是,是……”船家再不敢頂嘴,連忙扶著他往前走,心里嘀咕這家伙如此不愛惜身體,喝死了也活該。

兩人剛從渡頭上下來,沒走幾步兩就停住了。那個豪客睜大了眼睛看著前面,失聲:“怎么這里有個和尚!還不偏不倚坐在路中間?——真見鬼,怪不得老子一到這里就如此晦氣!”

月冷風(fēng)清,晨曦中,渡頭那條路上果然坐著一個緇衣芒鞋的僧侶,一手結(jié)印,一手握著佛珠,寶相莊嚴(yán)地趺坐在路中間。

船家心下也是覺得奇怪,卻不想多惹事,只是扶著那個豪客小心翼翼地從路邊繞了過去,那個豪客嘴里嘀嘀咕咕,但顯然也無意多惹是非——然而,就在交錯而過的那一瞬間,那個僧侶雖然還是閉著眼睛,卻忽然抬起了手,一把抓住了那個豪客的衣袂!

“喂——你!”船家失聲驚叫起來,卻見豪客在同一時刻也驀然變了臉色,全身一震,也向著對方伸出手去——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兩人竟然是雙掌相擊,死死相扣。

然后就這樣握著手,再也不動。

這……這是什么情況?這兩個人是熟人、還是在打架?船家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一幕,心驚膽戰(zhàn),卻忽地看到地上那個僧侶睜開了眼睛,低聲:“麒麟?”

“不錯,我是麒麟。”船家聽到身側(cè)的豪客回答,說著他聽不懂的話,“你……難道是傳說中的孔雀明王?”

“是,我是孔雀。”那個和尚低聲,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似乎彼此確定了什么東西,這才放開了手——直到那一刻,船家才看到他們兩個人的掌心里居然都有一個轉(zhuǎn)輪圖樣的東西,浮凸出來,在緩緩轉(zhuǎn)動!

這是什么?船家睜大了眼睛,卻不敢問。

“我說,你是怎么……”豪客剛想說什么,想起還有外人在,連忙不耐煩地從懷里拿出了那個錦囊扔了過去,“船錢和打賞都在里面了,快給我滾。”

船家一掂量那個錦囊,不由得咂舌:“全、全打賞給小人?”

“是啊是啊!滾得慢了就沒了!”豪客厲聲,聲音未落,船家一溜煙的就走了。等船家走了之后,豪客才大大咧咧地道:“原來‘孔雀明王’居然是個和尚?我一直以為這么威風(fēng)的名字,一定是個王侯呢!我是清歡……不,麒麟——他娘的,這個名字真奇怪!”

他說話大大咧咧,然而卻正好投了孔雀的脾性,道:“怪不得命輪又轉(zhuǎn)動了,原來是你到了左近,引起了感應(yīng)!——我還以為是星主有了新消息。”

“什么?你也沒有星主的消息?”清歡嚴(yán)肅起來,嘀咕,“怎么搞的?一開始是拼死拼活的催,讓我傷都沒養(yǎng)好就不得不爬起來趕路……結(jié)果趕到一半路上又沒消息了!”他看了看孔雀,皺眉:“不過,我向來是個局外人——難道連你也聯(lián)系不上星主?”

“我再來試試。”孔雀嘆了口氣,重新盤膝坐回地上,雙手虛合在胸口,用全部的念力驅(qū)動命輪轉(zhuǎn)動,努力地嘗試再度聯(lián)系彼端的星主——然而無論怎樣努力,彼端都是一片空茫和漆黑。

那個曾經(jīng)在數(shù)百年里無數(shù)次和自己聯(lián)系過的“存在”,仿佛瞬間消弭了。

“事情不大好。根據(jù)我的預(yù)感,星主……只怕是已經(jīng)出了什么事罷?”孔雀終于放棄,睜開眼睛低沉地念了一句佛號,“‘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國的覆滅’——那個預(yù)言,只怕要成真了。麒麟,看來我們都已經(jīng)來不及趕去阻止這一切的發(fā)生。”

“……”清歡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了三聲,拍了拍屁股轉(zhuǎn)身就走。

“你準(zhǔn)備去哪里?”孔雀站起了身,“我們應(yīng)該同路而行!”

“既然沒方向,那老子忙自己的去了——去年的帳目還沒收完呢!既然星主都死了,我們還忙個屁啊!”富甲天下的巨賈明顯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跟你說,如果不是手心里燙得緊,又想著得聽從師父的遺命,我才懶得趟這渾水——如今星主沒消息,命輪也算是解散了,我們各自回去干老本行不就得了?”

“……”孔雀看著這個從未謀面的同伴,一時沒有回答。

“哎呀,和尚你怎么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清歡被他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摸了摸腦袋,從懷里又拿出一包金銖,“看你全身上下也沒啥值錢的東西,是不是命輪倒了你就沒地方去了?喏,拿著,這里的錢夠你下半輩子花,也不用去化緣了。”

嘩啦一聲,那一包金銖落到了缽里。習(xí)慣于砸錢解決問題的清歡覺得自己已經(jīng)仁至義盡,便轉(zhuǎn)頭離開。只留下孔雀在原地,不由得氣極反笑。

“他媽的!”他喃喃,咬牙切齒,“靈飛和蘭纈這兩個家伙,居然教出了這么一個狗屎?”

剛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的人驀地停住了,清歡猛然轉(zhuǎn)頭:“你說什么?”

“靈飛和蘭纈兩個家伙真是有辱劍圣一門,居然收了這種垃圾當(dāng)徒弟。”孔雀冷冷,想起多年前的那次見面,“早知道六十年前我就該和他們的師父說不要收這兩個瞎了狗眼的徒弟入門,免得還帶壞了徒子徒孫。”

“他媽的!敢罵我?guī)煾福俊贝蟛〕跤那鍤g猛然暴怒,頭發(fā)根根倒豎,“殺了你這禿驢!”

他霍然轉(zhuǎn)身,一拂袖,一個銀白色的圓筒滾入掌心,只聽咔嚓一聲,一道耀眼的光芒從肥厚的手掌里吞吐而出,幾達(dá)一丈。

“光劍?”孔雀冷笑起來,“這點(diǎn)本事,也敢來我面前炫耀!”

天亮后,青水邊的這個村莊沸騰了起來。第一個驚呼著跑進(jìn)來的是去水邊捕魚的漁民,揮舞著雙手,嘴里不停地叫著妖怪。第二個是外地來的船只,船老大嚇得不敢停靠渡口,又繞路往前撐了幾里路才停靠在一個荒野。

那些人都異口同聲地說著一件事:村口的渡頭上,出現(xiàn)了奇怪的旋風(fēng)!

村民們紛紛扔下了手頭的工作,甚至從田間歸來,一起跑向渡口。然而遠(yuǎn)遠(yuǎn)一看,便不由得失聲驚呼:“天啊……這是怎么了?”

青水邊的渡頭上空無一人,只有兩團(tuán)影子上下飄飛,時而聚合,時而分開,看得人眼花繚亂。而在那兩團(tuán)影子周圍似乎有看不見的氣流飛速旋轉(zhuǎn),呼嘯著,將周圍樹上的葉子都扯得干干凈凈!

“這是邪風(fēng)啊……妖怪打架了!”村里的老人喃喃,“快回屋子里去,關(guān)上窗戶!”

“妖怪打架?”然而,有膽大一點(diǎn)的年輕人不聽老人勸告,忍不住走了過去,想湊近一點(diǎn)看個究竟。剛走到那些光禿禿的樹旁邊,身形猛然一滑,竟似有一只手扯著,身不由己地往里飛了出去——騰云駕霧之中,只聽耳邊嗤嗤輕響無數(shù),凌厲的劍氣逼睫而來,飛舞的頭發(fā)竟一縷縷被割斷。

“救命!”村民叫了起來,手足當(dāng)空飛舞,驚慌萬分。他臉上正在一道一道地冒出細(xì)細(xì)的血痕,就如風(fēng)中有無數(shù)無形利刃飛舞,將靠近的一切都化為齏粉!

“唰”地一聲,當(dāng)他血流滿面,即將被卷入的瞬間,身體忽然停頓了。

憑空里一只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止住了他的身形。然后輕輕一甩,將他甩回到了身后十丈開外——那個人的動作很輕,手勁卻大得出奇。那個村民大呼小叫地被扔出那么遠(yuǎn),落地時以為自己必然手腳斷裂,然而奇怪的是憑空一股柔和的力量卷來,下盤一穩(wěn),居然就安然站住了。

“快走吧。”那一瞬,他聽到有人對自己道,“以后別亂湊熱鬧了。”

死里逃生,那個村民連忙轉(zhuǎn)身踉蹌狂奔,然而心里畢竟好奇,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救命恩人——渡口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黑衣男子,他的腳印綿延自村子后的密林,似乎是穿過了看不到頭的南迦密林而來,臉色蒼白而疲倦,風(fēng)帽下藍(lán)色長發(fā)隨風(fēng)飛舞。

他伸出來的手指蒼白而修長,卻在剎那間將一個壯年人輕松扔出。

——藍(lán)色的頭發(fā)!這個人,難道是鮫人?

村民不敢多看,捂著流血的臉飛快地跑回了村莊。身后旋風(fēng)還在呼嘯,半徑越來越大,將周圍的樹都扯得嘩嘩作響,一樹一樹的葉子都被扯了下來,光禿禿的隨風(fēng)狂舞。而那些落葉被卷起,一片一片錚然作響,尖銳得宛如刀片!

“居然是這兩個家伙么?”剛從青木塬跋涉而出的黑衣鮫人看著眼前這一幕,眉尖微微蹙起,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嘆了口氣,腳尖一頓,沖入了那一團(tuán)旋風(fēng)中。

無數(shù)的劍一樣凌厲的風(fēng)割面而來,將他頭發(fā)獵獵吹起。然而,那樣柔軟的藍(lán)色長發(fā)卻在風(fēng)里完好無損,并沒有被割斷絲毫。

“住手!”一聲低喝,他將雙手在胸口一合,再往外一分——仿佛有巨大的氣刃在掌心展開,瞬間擴(kuò)大,將旋風(fēng)居中切為兩半!

所有在激流中飛舞的刀片都剎那消失,化為齏粉。風(fēng)中兩道人影驟然分開,孔雀和清歡猝不及防,各自收手退開,吃驚地看向來人。

“龍?是你?!”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然而表情卻截然不同——孔雀的聲音是久別重逢的充滿驚喜,而清歡的語氣里卻只有驚而沒有喜。在乍一看到溯光的時候,他簡直有活見鬼的表情,嘴角明顯抽搐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劍柄。

天……這個鮫人,居然還活著!

自己在伽藍(lán)帝都的白塔上,明明親手將劍刺入他身體,這個人怎么如今還活著?他……難道是死而復(fù)生的怪物么?

隨著心里的殺機(jī),唰的一聲輕響,劍芒從銀色的劍柄中再度吞吐而出。顯然是在剛才那一場打斗里吃了大虧,清歡劇烈地喘息著,手里的劍芒微弱了許多,顯然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他看著眼前的情況,急速地想著脫身之計。

然而,溯光只是淡淡地橫了他一眼,并沒有多說什么,又轉(zhuǎn)過頭盯著孔雀,用一種斥責(zé)的口吻道:“現(xiàn)在情況那么危急,怎么還和自己人打架?”

自己人?清歡一愣,露出難以理解的詫異來。

難道到了這個時候,這個鮫人還把自己當(dāng)作命輪的同伴不成?——要知道當(dāng)初為了阻止他刺殺夜來,自己可是毫不留情地背叛了組織,將這個“同伴”格殺于劍下!

“他娘的!能怪我嗎?”聽到這句責(zé)問,孔雀忍不住暴躁起來,“這個死胖子居然想半路腳底抹油走人!——劍圣門下出這種敗類,我不替他們清理門戶怎么說得過去?”

清歡忍不住咆哮起來:“你算什么東西?居然出言侮辱我?guī)熥穑 ?

兩個人又忍不住怒目而視。

“好了。何必為了這些小事拔劍相向——”溯光嘆了口氣,勸阻劍拔弩張的兩個人,“大事為重。你看,當(dāng)初麒麟雖然要?dú)⑽遥墒侨缃裎疫€是把他當(dāng)作同伴。”

“什么?這死胖子要?dú)⒛悖浚 笨兹高€是第一次得知此事,叫了起來,“他不肯為組織出力也就罷了,難道還想背叛命輪么?”

“不錯,是我干的!老子敢作就敢當(dāng)!”清歡沒有辯解,梗著脖子叫起來,指著溯光,“你居然要?dú)⒁箒恚夜苣闶钦l,一律殺無赦!”

“夜來?是那個第五分身么?”孔雀怔了怔。她……居然是麒麟的親人?

“是啊,他甚至為了她,可以毫不猶豫地對我動了手。”溯光微微咳嗽了幾聲,“麒麟差一點(diǎn)就真的殺了我了……如果不是有個人正好路過救了我,我如今可能還不知道怎么樣。”

說到“有個人”的時候,他的語調(diào)起了微妙的變化,眸子里有一種黯然。

——那一刻他想起了那個救了自己的人。那個丫頭將重傷垂危的他扛到了家里,養(yǎng)在一口巨大的銅水缸里,就如養(yǎng)著一條魚一樣。當(dāng)他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一瞬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

被她養(yǎng)著的那幾天,似乎是紫煙死后他過得最平靜愉快的日子吧?

只是,連城易脆,一切最美好的東西都是最短暫的,轉(zhuǎn)瞬即逝——就如終究逝去的紫煙,還有那個展翅飛去、再不回頭的翼族女孩一樣。

然而,就在他忽然失神的那一瞬,孔雀正在怒吼:“什么?他竟然對你下手!他媽的真瞎眼了么?劍圣一門傳承萬年,最后收了這樣一個徒弟!”

清歡也暴怒起來:“媽的!你又罵我?guī)煾福啃挪恍爬献诱鏆⒘四愣d驢?”

“別吵。事情都過去了,”溯光回過神來,知道這兩個人都是火藥一樣的脾氣,低聲,“麒麟也是為了保護(hù)親人才對我下手——如今殷夜來已死在帝都大火之中,我如今也好好的。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他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執(zhí)念了吧?”

清歡臉色忽然沉了下來,憤怒的氣焰仿佛一下子就滅了。是啊……夜來她畢竟還是死了……即便是做出了這種背信棄義的事,結(jié)果還是于事無補(bǔ)。

孔雀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看著清歡的眼神也漸漸緩和起來。

“人已經(jīng)死了,過去的事情也都一筆勾銷。”溯光并不是一個善于言辭的人,但此刻不得不對這個同伴流露出最大的善意,極力地說服他,“你背叛組織來殺我,我并不記恨。但,現(xiàn)在是命輪的危急關(guān)頭,星主已經(jīng)逝世,魔即將蘇醒——剩下的事情,只能靠我們?nèi)齻€了。”

“星主已經(jīng)逝世?!”雖然早有預(yù)感,但這個消息還是令兩個人都大吃一驚。

“是。我親眼所見,親手所殮。”溯光微微咳嗽著,露出長途跋涉后的疲倦神情,抬手拂去了肩膀上掉落的花,“看到了么?這就是‘飛煙’,開在命輪中樞所在的地方——如今,它連同星主,都已經(jīng)被冰族毀滅了。”

“冰族?!”孔雀失聲,“他們……”

“是的,他們派出了極厲害的殺手,用一件非常奇詭的機(jī)械秘密潛入了云荒。”溯光低聲,語音沉痛,“我一接到星主召喚,就日夜兼程趕過去,不料還是晚了一步,無法挽回這個結(jié)局……你們不知道那一場殺戮有多慘烈。”

“星辰暗淡后的第九百年,

“亡者當(dāng)歸來。

“魔王從地底復(fù)蘇,

“血海從西洶涌而來,

“呼嘯淹沒大地。

“月蝕之夜,大災(zāi)從天而降,

“神祇于紅蓮烈焰中呼號。

“孩童的眼眸里,看到天國的覆滅。

“當(dāng)暗星升起時,一切歸于虛無。”

那一刻,水鏡上浮現(xiàn)的預(yù)言一行一行地從命輪成員的心中浮起,每一句都令人顫栗——是的,星主準(zhǔn)確地預(yù)見了自己和全族的死亡,試圖召回他們。然而,一切終究還是來不及了。在他們幾個趕去之前,毀滅已經(jīng)到來。

“冰族怎么能殺得了星主?”孔雀震驚,“星主又到底是誰?”

“星主來自于南迦密林里的隱族,是翼族遺留在大地上的一個分支。”溯光簡略地說著,只覺得精神有些不濟(jì),“這些……咳咳,實在說來話長,有了時間再慢慢細(xì)說吧——如今,咳咳,如今我們得趕緊去往狷之原。”

“去狷之原?”孔雀吃驚,“為什么?”

溯光猶豫了一瞬,還是決定對同伴說出實話:“這第六個分身,只怕已經(jīng)潛入了迦樓羅,來到被封印的破軍王座面前了!”

“什么?!不可能!時間還沒到!”孔雀霍然一震,“離三百年一度的破軍覺醒日還有兩個多月,第六個分身怎么可能提前到達(dá)?——而且,我們不是連最后一個分身是誰都無法預(yù)測么?怎么會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這是星主最后的預(yù)言。”溯光嘆息,頓了一頓,道,“那是個冰族人。”

“冰族人!”孔雀倒抽了一口冷氣,不再說話——冰族!難怪這些年來他們踏遍云荒,尋找那最后一位分身,卻一直杳無消息。卻不曾想到那個人并不在這片大陸上,而是被驅(qū)逐在西海上流浪的異族人!

如果這一世,分身轉(zhuǎn)世在冰族人里,那破軍一旦蘇醒,后果不堪設(shè)想。

“孔雀,你不應(yīng)該離開空寂之山和狷之原那里的,”溯光低聲,咳嗽著,“你一走,迦樓羅那邊就更無人看管,只怕冰族人已經(jīng)把那最后一個分身送入了里面。”

孔雀臉色一變,喃喃:“糟糕!如果……如果第六分身已經(jīng)到了破軍座前,只怕無法阻止魔的復(fù)生了!”

“是的。但無論如何,我們也要用盡一切方法阻攔。”溯光道,碧色的眼眸漸漸凝聚起來,“難道你想就此放棄,任憑魔君重生、云荒動蕩?”

“當(dāng)然不。我在佛前立下誓言,眾生入地獄之前,自己須先入地獄。”孔雀雙手合十,低低念了一句佛號,神色肅穆莊嚴(yán),那一瞬竟露出一種佛相來,“九百年了,即便命輪在此時崩潰,群龍無首,我亦不會就此抽身離去,任生靈涂炭。”

“好!”溯光點(diǎn)頭,“那我們出發(fā)吧!麒麟,你——”

然而,當(dāng)兩人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卻不由得吃了一驚——碼頭上空空蕩蕩,已經(jīng)沒有了清歡的人影。那個胖子,居然趁著他們兩個交談的時候腳底抹油再度悄然開溜了!他走得是如此無聲無息,顯然是將劍圣一門的輕功發(fā)揮到了極點(diǎn)。

“他娘的!”孔雀這下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拔腿便要追上去。

“咳咳……算了。”溯光卻咳嗽著,搖頭阻止了他,“看來,咳咳,看來麒麟對命輪的使命并不認(rèn)同。既然他毫無誠意加入我們,勉強(qiáng)也不是辦法。咳咳……魔君即將蘇醒,孔雀,我們還是立刻去往狷之原吧!不能耽擱了。”

一邊說著,他一邊走向了渡口。

“好吧。”孔雀無奈,看了看他的臉色,“你很累么?對了,你的劍呢?你的辟天怎么——”

然而話剛說到這里,溯光整個人忽然往前一個踉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辟天已經(jīng)斷裂了,”他低聲說著,因為咳嗽而幾乎無法說下去,“紫煙、紫煙也……”

“怎么了?”孔雀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卻發(fā)現(xiàn)他的肩上瘦骨支離,幾乎硌痛了自己的手。他吃驚于同伴在短時間內(nèi)的驚人消瘦,卻更震驚地看到溯光捂著嘴劇烈咳嗽,指縫里卻點(diǎn)點(diǎn)滴滴沁出了鮮血來!

“天!你這是——”孔雀連忙扶著他站穩(wěn)。溯光卻搖著頭,斷斷續(xù)續(xù)地道:“不……我沒事。只是、只是……咳咳,在密林里受了一點(diǎn)濕氣風(fēng)寒。不、不礙事……”

“他娘的,這哪里是風(fēng)寒!”孔雀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龍,這段日子你太累了,鮫人的體質(zhì)天生就弱,怎么吃得消?我看還是先別忙著趕路了,得先好好養(yǎng)傷。看你這樣子,估計撐不到魔復(fù)蘇自己先去黃泉路了!”

“我說過不要緊!”溯光卻一反常態(tài)地發(fā)了脾氣,咬著牙,“從東澤這里到西荒盡頭,路途遙遠(yuǎn)。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三月了,為了趕時間,干脆橫穿鏡湖從水路走吧——”

“橫穿鏡湖?”孔雀對這個提議有些吃驚,然而溯光已經(jīng)一腳踏入了青水里,雙足在一瞬間合攏,成了魚尾的形狀,準(zhǔn)備潛泳而去。

“好吧。去就去,最多用術(shù)法劈開水路就是。”孔雀嘀咕著,將袈裟脫了下來卷好,摸了摸光頭,“不過丑話說在前頭,鏡湖這條線路可不好走,萬一出什么事你得幫我一把!”

溯光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然停住了。

“怎么?”孔雀問,卻見水波粼粼,忽然有一條魚從青水上逆流而來,忽地躍起——那條魚全身雪白,雙鰭如同翅膀一樣鼓動,居然飛上了半空,停在溯光的面前,腮幫子一鼓一鼓,似乎無聲地張口說著什么。

“文瑤魚?”孔雀愕然,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東西。

然而,溯光卻沒有回答,聽著魚兒說著什么,臉色越發(fā)蒼白。許久,他嘆了口氣,用孔雀聽不懂的語言對著文瑤魚說了幾句,然后抬起手撫摸了一下那條魚的脊背,低聲:“就這樣回復(fù)我的父皇吧……辛苦你了。”

文瑤魚撲扇著雙鰭,戀戀不舍繞著他飛了一圈,最終一頭扎入了水面,迅速游走。

“你和那條魚說了什么?”孔雀在一旁忍不住好奇。

“一些關(guān)于海國的事。”溯光低聲,卻不多說,“我離開得太久了,海國發(fā)生了很多事,父皇希望我能盡快回去處理——只可惜,我做不到。”

孔雀不由得苦笑了起來:“你父皇一定很生氣吧?生了那么個兒子,居然把云荒的事情看得比海國更重要。”

溯光也是苦笑,只道:“我們還是盡快趕去破軍那邊。”

“好,我修煉有劈水術(shù),可以入水行走。”孔雀接著把襪子也脫了下來,赤足走下青水去,卻回頭嘀咕,“不過鏡湖里多水怪幻境,我怕這樣一路過去,就算路線縮短了,一路上花的力氣也不合算。還不如……”

就在那一瞬,他的話語停頓了。

“龍?龍?”他涉水沖過去,一把將那個人從青水里扶起。溯光緊閉雙眼,臉上蒼白地可怕,身體早已毫無知覺,在水里載沉載浮。只有血一滴滴從嘴角沁出,混合著水藍(lán)色的長發(fā),在青水里蜿蜒散開。

孔雀怔怔地看著這張忽然失去了生機(jī)的臉,心情沉重。

是的,他是太累了吧?這幾個月來,龍風(fēng)塵仆仆地奔波于云荒各地,幾次身負(fù)重傷。這一次南迦密林之行,他更是親眼見證了星主的去世,雖然孔雀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看到辟天劍都已經(jīng)不在龍的身側(cè),便可以料想那一場戰(zhàn)役的慘烈,劍斷魂散,浴血而返。

——此刻的龍,已經(jīng)是強(qiáng)弩之末,然而卻還是用盡最后的力氣分開了他們兩個,不讓他們自相殘殺。這個鮫人,雖然是海國皇太子,卻為了云荒在拼命啊……

“阿彌陀佛……”孔雀低低念了一句,將昏迷的人從水里背了起來,“不過,你就算要拼命,也得先留下一條命來吧?”

“開什么玩笑?星主都已經(jīng)死了,這事兒還要繼續(xù)折騰?”

這邊,沿著小道一路飛奔的清歡正在嘀咕,滿肚子不以為然:“這一群人神神叨叨的,整天什么命輪,什么魔物,什么迦樓羅——要弄自己弄去,憑什么要老子和你們一起去做這些莫名其妙的事?老子還有偌大家業(yè)要看管呢!”

清歡往自己的掌心啐了一口,用力擦了擦皮膚——隨著星主的死去,那個金黃色的命輪也沉寂下去了,不再發(fā)光,不再轉(zhuǎn)動,甚至也沒有一絲灼熱。就如同死了一樣。

“真不錯,這下徹底解脫了。”清歡覺得輕松無比,吹了聲口哨,“以后總算不用被師門的誓約束縛,需要聽從什么‘命輪的召喚’了,想干嘛就干嘛,自由自在!”

一身輕松的商人沿著道路飛奔,行出數(shù)里遇到了驛站,買了一匹馬,數(shù)囊酒,翻身而上,直奔北越郡的雪城而去——在那里他還有五家商號,去年的賬目一塌糊涂,該交的利潤也一直拖著沒有上交。既然自己到了東澤,還是得去順路收一趟賬。

清歡在馬上愜意地喝著小酒,想著即將進(jìn)賬的滾滾金銖,想著在葉城等著自己的美人傅壽,只覺得神清氣爽洋洋得意,大有從此天高地廣任鳥飛的豪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夜來已經(jīng)不在了。

“唉……”想到這里,他嘆了一口氣,心情又沉重了起來。

從慕容雋到白墨宸,自己這個小師妹在這一生里總是遇人不淑,偏偏又死心眼,不懂得放棄。為那兩個人所累,她這一生到底有過多少明亮快活的日子呢?而到最后,她也沒有死在天下最可怕的神秘組織的刺殺里,卻死在了所愛男人們的手里——這到底是什么樣令人哭笑不得的悲哀命運(yùn)啊。

清歡苦笑起來,在馬背上喝了一大口酒,搖頭。

“哎呀!”忽然想到了一個事情,清歡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一下子頓住了手里的酒壺——蘭纈劍圣的劍技,也被夜來帶進(jìn)墳里去了。以后劍圣一門的絕技只剩下一半傳世……可惜,可惜!

“等我死后,有啥面目去黃泉見師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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