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驚風入繡幃
呂盈一愣,桑婆婆一向孤冷,她在宮中兩年,同桑婆婆也沒說上幾句話。她一向謹小慎微,對桑婆婆自然有些害怕。桑婆婆突然這樣問了出來,呂盈更是垂著頭不敢回答,卻聽到桑婆婆又道:“下次他若再如此對你,月兒不在,難道這宣華宮就沒有旁人爲你出頭了麼?”
呂盈又一愣,似是聽懂了,可又似明不明。
“男人都不是好東西,你越是怕他,他便越是跋扈。”桑婆婆哼聲道。呂盈這才明白,原來桑婆婆方纔所問,是嫌棄自己在靳韋面前怯懦的樣子,且也有爲她出頭之意。這宣華宮內,桑婆婆氣勢之甚,常常對秦王與月夕都不假顏色,若有桑婆婆爲自己撐腰,自然再無人敢對她無禮。
月夕笑道:“桑婆婆都這樣說了,還不快謝謝桑婆婆麼?”
呂盈忙向桑婆婆下拜。桑婆婆“嗯”了一聲,仍是冷聲道:“我有話同月兒說,你下去。”
呂盈瞧了月夕幾眼,似還有話要對月夕說,可瞧見月夕對著桑婆婆,也無心理會自己,終於還是皺著眉頭退了下去。
月夕推開了緊閉的寢殿大門,撲面便是一股寒意。眼下雖是五月,可宣華宮一向陰寒,到了晚間更是冷得滲人。呂盈想得周到,仍在寢殿裡的角落裡放了兩個小火爐,烘得整個房裡乾燥暖和,而一旁的小屏風之後果然已經放了一個沐浴的大桶,裡面盛滿了熱氣騰騰的熱水。
“月兒。方纔你是刻意要說那些話的麼?”桑婆婆跟了進來,問道。
“婆婆,我說什麼話了?”月夕笑著回身挽著桑婆婆的胳膊。
桑婆婆淡淡地瞄了她一眼。冷笑道:“秦王爲了什麼事情,叫你回來,你心裡不是很清楚麼?”
月夕立時不笑了,她放開了桑婆婆,身子扭到了一旁。這麼多年來,她雖然有些怕桑婆婆,可眼下她又疲又累。也實在懶得掩飾自己的情緒。
“你已經二十了,早該成親了。”桑婆婆冷聲道。
“長平戰事未完,月兒沒有心思想這麼多。”月夕淡淡迴應。
“你爺爺同應侯。合則兩利,分則兩害。你若肯同應侯之子聯姻,對你好,對應侯好。對你爺爺也好……”
“桑婆婆。是秦王叫你來同我說這些的麼?”月夕轉回身,臉上又掛上了淺淺的笑容。
“什麼事情該說什麼事情不該說,老身心裡有數,”桑婆婆望著她,聲音又尖又厲,“你方纔對待丞相府的人,是不是指望著他回去稟告應侯,叫他刻意對你生了成見。也好壞了這門親事麼?”
月夕默然不語,許久方纔笑道:“桑婆婆。你說是便是罷。月兒……反正不想嫁。”
“你那點的小伎倆又怎麼能騙得了應侯。何況若是太后在,也會歡喜看到你嫁給應侯之子,兩家一同爲秦國效力。這件事情,由不得你。”
月夕仍是淡淡一笑,輕聲道:“桑婆婆,祖奶奶當年從楚國嫁來秦國,也是由不得她麼?”
桑婆婆一愣,突地聲音一冷:“你曉得了什麼?”
“我什麼都不曉得。我只猜著……”月夕也學著呂盈說“我猜”兩字,“我只猜著,祖奶奶要我去雲蒙山,是爲了要月夕去陪著師父;我只猜著,師父臨死的一刻,心裡定然是很歡喜的;難道楚國越國的仇怨,就這麼……”她此刻心煩意躁,側著頭越說越快,滿腔的不愉幾乎都要噴薄而出。忽地聽到桑婆婆尖叫道:“住口。”
月夕忙擡起頭,見到桑婆婆一臉驚惶,身子幾乎搖搖欲墜。
“桑婆婆,”月夕倆忙扶住了她,“我……”
“我叫你住口。”桑婆婆一揚手,阻住了月夕再說,就這樣斜靠在了月夕身上,彷彿整個人都呆愣住了一般。過了許久,她才抓著月夕的手一撐,勉強穩住了身子,冷笑道:“月兒,你有了喜歡的人了。”
月夕見她失態,心中本有些愧疚,聽到她這樣說,笑了笑,低聲道:“桑婆婆,我是有了喜歡的人。可我卻不能去見他,他也不曉得我在這裡。”
桑婆婆晃了晃,一把推開了她,冷聲道:“你是怨太后,將你困在了這裡?”
“月兒不敢。”月夕忙又拜伏在地。
“你真的沒有怨麼?”桑婆婆冷笑。
月夕咬著脣,無論有沒有怨恨,可她確實是不敢的。宣太后從來也沒有以權勢威逼她爲秦國做事。困住她的,是祖奶奶對她的撫育關愛之情,是她與爺爺相濡以沫的親情,還有她身爲秦人的一點忠義之心。
“他是什麼人?”
“他……他是趙國人。”
“趙國人?趙國人……”桑婆婆冷哼了一聲,也不多追問,面容又變得淡漠,可語意蕭索,似乎十分的心灰意懶,“瞧來你已經曉得了不少事情,可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這就這三句話過後,她整張臉上又再也瞧不見一絲情緒,轉身一步一步緩緩地出了月夕的寢殿。
月夕慢慢擡起頭來,目送著桑婆婆的背影。又見到呂盈帶著兩個宮女,提著熱水,正候在門外。呂盈見桑婆婆出去了,忙指揮著宮女給浴桶換上熱水,自己卻到了月夕身邊,輕聲道:“月兒,我要同你說一件事情。”
“遲些再說,好麼?”月夕起了身,有氣無力道,“我累了……”
她生平第一次這樣與桑婆婆頂撞,就如同對祖奶奶頂撞一般,不過幾句話,卻比打了一場硬仗還辛苦,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力氣。她真的沒有力氣再聽呂盈說話。
她腦中還在想著,桑婆婆剛纔說的。究竟還有什麼事情,她還不知道?她不知道爲好?
“可是……”呂盈仍是有些不死心。月夕沒理她,只對那兩個宮女道:“你們出去罷……”說著又將呂盈朝門外推去。呂盈被她推著。萬分無奈,幾度欲言又止,可見到她憔悴失神的樣子,也只好嘆了口氣,閉門出去。
寢殿裡終於只剩下她一人了。
月夕一人到了屏風後,一件件褪下衣裳,慢慢坐入了浴桶中。這水剛換了。滾熱滾熱的,她的肌膚卻是冰冷的。
她攤開左手,有三條斑斑的疤痕。醜的有些可怕。可她卻用這帶著疤痕的左手,輕輕撫著自己的身體。冰冰涼涼的,就好似一個人的吻,曾碰過她的臉。她的脖子……
她最累最孤單的時候。能做的,不過是想一想那個人,和他的吻。
她的手滑過脖子,撫過肩膀,停了下來。她不敢再動,只想著那一日若他再親下去……會是怎樣?
她不敢想又渴望著再想,滿臉通紅,將自己伏在了桶邊上。氤氳之氣中。她的身子被泡的如桃花一般嫣紅,黑色的長髮溼漉漉的落在白皙肩膀上。
可她卻忽然又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她身後,灼熱地碰著她赤裸的肌膚。她吃了一驚,猛然回過頭去,可身後卻是空無一物。
莫非真有人躲在宣華宮內?
她將身子埋入水中,目光四處巡視,仍是一無所獲。她微微鬆了口氣,微一思量,極快地擦淨了身子,穿好衣裳。她坐到妝臺邊,悄然若有所思。
銅鏡倒映,一名全身白衣如雪的少女,長髮垂肩,正拿著一把象牙的梳子慢慢梳理,臉上發上未擦拭乾淨,仍沾著晶瑩的水珠。
她的身邊裡慢慢地又浮現了一張臉,長長的劍眉,高高的鼻子,薄薄的脣。他嘴角一勾,微微的笑著,那般的溫暖。
月夕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銅鏡,可一觸手,便是冰冷,銅鏡裡那人已經消失了。
那人……只是在她的夢幻中,並不在她的身旁。
此刻他不曉得是在長平的趙軍營帳裡;還是在邯鄲的馬服君府裡,身邊伴隨著那位千嬌百媚的玥公主。
月夕捂住了臉,她真的好想念他,好想他。她以爲自己刻意遺忘,便可以叫這分離的日子過得快一些,可每一次每一次,身邊的一切提醒她:長平的硝煙尚未結束。
他與她仍是相隔兩地,而她的相思已經深刻的入骨。
她輕輕地伏在了妝臺上,許久才慢慢擡起頭,銅鏡裡除了孤單的一個她自己,其餘盡是一片漆黑。
可忽見那漆黑中,仍是有兩點星光閃耀。月夕一怔,再仔細一看,那兩點星光,似是一雙眼睛,在宮樑之上微微閃動。
果然有人偷偷進了宣華宮。
她心裡冷哼一聲,登時將手中的象牙梳子朝後一甩,直朝那人擊去。自己卻片刻也不停留,掠身抄起了掛在屏風上的腰帶。
只聽到“啪噠”一聲,梳子一擊而中,一名黑衣人,黑衣輕裝,黑帕蒙面,手扶著左肩,落在了地上。月夕想到這人躲在樑上,偷瞧自己沐浴,心中惱怒,絲帶一揚,搶先進招。
那蒙面人見絲帶襲來,後退了兩步,伸出右手便去抓帶子。月夕手腕微抖,絲帶前端轉了一個彎,避過了那人的手,直擊那人的腦後。
那人低頭避過,可仍是稍遲了半步,月夕絲帶上的銀片,“嗖”的一聲,劃破了他蒙面的黑巾。黑巾飄落下來,他伸手一抓,抓住了黑巾,順勢一轉,站穩了身子,擡起頭來。
月夕手腕再抖,絲帶直點他的咽喉,突然間見到了他的臉,頓時手一收,停在了當場。望著那人,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人緩緩直起了身,雙眸明亮,亦是望著月夕。月夕仍是怔愣著,兩人呆立半晌,月夕突地捂住了嘴,轉過了身,低聲道:“怎麼會……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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