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孰離合何爲(wèi)
月夕終於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覺了。待她醒來時,早已日上竿,趙服正坐在榻前望著她,房間裡已經(jīng)被收拾得乾乾淨(jìng)淨(jìng)整整齊齊,他下巴上的青胡茬,亦不見了蹤影。月夕翹環(huán)視了一眼,忽然“撲嗤”地笑出聲來。
“笑什麼?”趙服笑問道。
“這屋原來是這樣乾淨(jìng)的麼?”月夕也笑,“我還以爲(wèi)都似昨夜一般,亂糟糟的呢……”她咯咯笑著,卻突然托住了腮,收斂了笑容若有所思。
許久,她才輕聲道:“雲(yún)蒙山離這村,以烏雲(yún)踏雪的腳程,不過一個時辰。若是現(xiàn)在啓程,未時末便可以到了……”
趙服深深地注視著她,淡笑道:“樂莫樂兮新相知……”
這是楚國前閭大夫屈原所著的《九歌》裡的一句: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他們之間,相知之樂,亦不過十餘日,又怎麼會有別離之悲?那一日月夕掀下自己斗篷的風(fēng)帽,笑問一句:“你是問我麼?”時,可會想到此刻兩人竟然這般戀戀不捨。
忽然之間,兩個人都沉默了不做聲。
“固人命兮有當(dāng),孰離合兮何爲(wèi)?”月夕輕聲道。生而爲(wèi)人,生命長短都有定數(shù),但悲歡離合,又有什麼人可以主宰它呢?
他以《九歌》相贈,她亦以《九歌》相合。
趙服默然了片刻,終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便走吧!”
人生際遇,便是這樣不可捉摸。即便是天上的明月,也同樣有陰晴圓缺,由不得人。
沒有缺,何來圓?
沒有別離,又何來相聚?
趙服下樓與老掌櫃結(jié)帳,陸老頭正也在一旁,同阿牛一邊說話一邊吃著豌豆乾。看到他,面上十分驚奇,上前圍著趙服轉(zhuǎn)了一圈,奇道:“你怎麼好了?”
“沒有蘼心果,你也好了?你可真是命大……”
他繞著趙服不住地看,思不得其解。忽然間他怪叫了一聲,扯住阿牛的衣袖,躲到了他的身後,顫抖著伸出一隻手指,指著樓上。
趙服回身一看,月夕笑瞇瞇地從樓上慢慢地走下來,白色的裙青色的絲帶,每下一級樓梯,那裙便輕輕地飄一下。
便如二月的清涼春風(fēng)中,飄著如雪般冰涼潔淨(jìng)的白梨花。
可陸老頭卻像見到鬼一樣,拉著阿牛一直往後縮。他又好像想起了什麼,叫了一聲“糟了”踮起腳快跑了出去,不到片晌又跑了回來,一副如釋重負(fù)的樣,嘴裡仍在嘟囔:“奇怪,真是命大,命大……”
月夕慢慢地到了四人跟前,眼眸微微一轉(zhuǎn),笑著瞪了陸老頭一眼,徑自出了門去。
“老掌櫃,陸老闆……拙荊刁蠻,若有得罪兩位的地方,還請瞧在她年輕不懂事,多多包涵。”那幾日他雖然昏迷著躺在房裡,可會發(fā)生了什麼,他心裡卻明白的很。
陸老頭從阿牛後面偷偷伸出頭來,瞧見月夕牽著烏雲(yún)踏雪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旁。他嚥了一口口水,拉住趙服說:“你這個小娘,哪裡是刁蠻,簡直就是一個小妖女……”
“她燒陸老頭的胡……”阿牛在一旁接口道,“差點把他的藥材鋪也燒了。”
趙服頓時啞然失笑。原來除了那夜她揪了老掌櫃的胡,她竟然又去揪了陸老頭。可他卻又覺得很歡喜,她再怎樣的刁蠻,都沒再像那夜那樣扣住陸老頭的脖,要傷及人命。
她終究還是能聽得一些他的話。
“唉……那還不是爲(wèi)了他的病……”老掌櫃轉(zhuǎn)身過來,對著陸老頭和阿牛道,“你一把年紀(jì),還計較這些。”他出了櫃檯,扯住趙服,悄悄道:“你這未婚小娘,脾氣大的,那是沒話說。不過對你,也真是沒話說。我瞧她是年輕不懂事,可爲(wèi)了你跑進跑出,忙裡忙外,一句說的都沒有……”
“這麼大的人,沒幹過活,不曉得煎藥。把藥罐煎裂了,嚇了一大跳,還抹著淚,笑死我阿牛了……”阿牛又突然冒出了一句。
只不過是幾碗藥,也值得她落淚麼?
趙服低下頭,半晌才淡笑著擡起頭,道:“我病了這幾日,拙荊給店幾位惹了不少麻煩,多蒙照顧,不盛感謝。”
“哪裡哪裡,”人都齊齊推辭,老掌櫃又低聲道,“小娘年紀(jì)是輕,以後成了親,再發(fā)脾氣,你就忍著些,莫要辜負(fù)了你家娘。”
趙服微微一笑,拱手道:“是。”
他辭別了老闆,出了店門。月夕正靠在烏雲(yún)踏雪的身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問道:“那個可是在說我壞話?”
趙服笑著搖了搖頭,只拍了拍烏雲(yún)踏雪,對月夕道:“上馬罷。”
他仍如從前一般要爲(wèi)她執(zhí)鞭,可月夕卻伸手摸了摸烏雲(yún)踏雪的脖,笑道:“他載了我一,我不願再委屈它,叫它先歇歇罷。”
說著,她便伸手去拉繮繩,可趙服也正要牽繮繩,兩人的手指不經(jīng)意便碰到了一起。兩人俱都是一愣,沉默了半晌,趙服先鬆了手,由著月夕牽著烏雲(yún)踏雪。
“月兒,唱歌給我聽罷?”
花若雪兮晨染霜,憂思君兮不敢忘;
曄如華兮溫如瑩,沐蘭澤兮含若芳……
她唯一會唱的,便只有這曲了。
“這曲,怎麼唱來唱去都只有這幾句,後面可還有麼?”趙服問道。
“還有半闕……可我不喜歡,便不唱了。”月夕輕笑答道。
不唱便不唱罷,只要她歡喜就好。
只要她歡快地唱著,他便會微微地笑著。
兩人朝著雲(yún)蒙山方向走去。趙服走的很慢,月夕也走得很慢,慢得連烏雲(yún)踏雪,都不耐煩地抖動著自己的鬃毛。
它不曉得,若走的慢一點,便可再聽一遍她唱的歌兒。
可不多時,兩人便穿過了雲(yún)夢村,穿過了松林,越過了一個小山頭。前方山頭半山腰以上,雲(yún)霧繚繞。山下林廕庇日,邊正有一顆碩大的梨樹,迎著山風(fēng)招展軀幹。枝上梨花如含煙帶雨,飛雪敝日,樹下一條小徑,直通山腰。
月夕停下了歌聲,望著前方的山徑。突然之間,趙服便曉得了那棵梨樹便是這一程的終點。
不過片刻前,她還在唱著歌,他還在聽著。她唱得再不好聽,他依然聽得興致盎然。若她能一唱下去,與他一起到了邯鄲,可該有多好?可是忽然間曲終人散,他與她就此要各分東西。
他一送她到了雲(yún)蒙山,他本該曉得到了雲(yún)蒙山就該是分道揚鑣之時。
他卻不捨。
月夕輕聲道:“我……”可她再也說不出口,秋波微微一轉(zhuǎn),垂下了頭。與他的這一程並不如她想得那樣有趣,可卻比“有趣”更叫人難捨。
一陣山風(fēng)吹起了她鬢邊的亂髮,趙服緩緩伸出手掌,撫著她的發(fā),又握住了她的雙手。
月夕仰起頭瞧著他,她一身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便如珠玉一般;她的雙脣如玫瑰一般嬌豔,似乎在等待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