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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長風

☆、長風(一)

青州府,云榭臺,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內(nèi)鎏金博山爐內(nèi)靜靜燃著檀木沉香,煙氣無聲裊繞。

十數(shù)張案桌后坐著得一色皆是軍人,大碗喝著酒,瞇著眼睛看著舞姬們飛旋著楚楚身子,如輕燕般從身前掠過。本是極為沉靜淡然的香氣,卻生生被酒肉與歌舞沖刷得隱然不見,席間男人們興致卻更高,鬧哄哄的聲響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簾子,高大的身形帶勁一陣濕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席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孟將軍”、“孟兄”、“來得遲了罰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wèi)兵清洗整理,上邊還粘著血漬和幾塊可疑的污物,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身邊踏著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罰我可不算本事。”他一手摟在少女j□j白皙的細腰上,另一只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么?”

“再來!”同僚還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局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柔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著頭,忽然攀住將軍的肩膀,溫柔地吻上去,將那些酒漬舔舐得干凈。孟良半閉著眼睛,一只手在案桌上打著不成韻律的節(jié)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將軍來了,能將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將軍”名號一出,眾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壓過了雨聲,軟紅萬丈,媚然可人。將領(lǐng)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將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盤,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后傳來:“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適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為放浪不羈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女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jiān)管,卻極為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將軍。”

舞姬琴師侍女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修長綽約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云榭臺的右角,依著青州慣例,琴師奏樂處以幕布隔開,樂聲便如流水泄出,裊裊間盈滿整個房間。如今奏琴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指尖撥捻慢挑,他尋隙回頭,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沒事吧?”

少女低垂著眼神,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根弦。”

“幸好大將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慰她,又將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臉上神色頗為復雜。

少女不答,只是垂著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鬧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簾子。

廳內(nèi)小兒手臂粗的蠟燭便有數(shù)十根,燈火通明間,少女微微瞇了瞇眼睛,恰好看見遠處一位黑甲將軍正摟著一個女子,場面香艷糜人。

“上將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趕緊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開,才問少女,“你剛才奏得是什么?”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zhuǎn)而起調(diào),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愛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將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愛聽些鄉(xiāng)村野調(diào)。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將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將軍,打了勝仗,大伙兒心里都高興。弟兄們說,回回都是咱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將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來,孟浪敬上將軍一杯,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嘩——”一時間竟起了騷動。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將軍竟是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錯了。”少女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只是太過驚訝了。為上將軍彈琴已有數(shù)月之久,吳軍每次打勝了仗設(shè)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將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為崖城大捷,上將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斂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捻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著頭的少女,低聲催促,“將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身旁少女,躊躇道:“她的手指受了傷……”

就在適才上將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里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少女怯怯的對侍應舉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為難地皺眉,嘆氣道:“這可怎么辦?將軍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么這么慢?上將軍要見琴師。”

“大哥——”少女猝然抬頭,望著身邊少年,滿臉驚慌。

少年琴師對她笑了笑,低聲安慰說:“沒事,上將軍是寬厚之人,不會對我們怎么樣。”

侍應帶著兩人走到廳堂中央,見這兩人木木地站著,大約是沒見過大世面,只低著頭,嚇得不輕,連忙低聲提醒:“快跪下。”

兩人跪下,口中只說:“見過上將軍。”

廳堂中靜謐如水,適才還在聒噪喧嘩的將軍們皆止了聲,饒有興趣地看著下跪的兩人。

主位之上,上將軍獨自坐著。一襲玄色厚錦長袍,黑發(fā)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雙目中因為含著淺淺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視著跪著的少女,輕聲道:“抬起頭來。”

少女身子微顫,良久,才慢慢抬起頭,卻因為兩側(cè)燭光暈染,只覺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著規(guī)矩,她臉上涂著厚厚的白色面脂,其實看不出長了什么樣,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璀璨之極,盈盈欲滴出水來。

“剛才是你在彈葛覃?”上將軍把玩著酒杯,輕聲問。

其實這水榭極大,堂距足有十數(shù)丈,他說話聲音并不響,卻一字一句,極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少女點頭道:“是。”

“再彈。”年輕的將軍唇角的笑意濃了數(shù)分。

“將軍,她的手……受了傷。”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聽聞上將軍素來待人仁愛,從不會為難下人,是以鼓起勇氣開口。

上將軍眼睛輕輕瞇起,卻只是慵懶的擺了擺手。

侍衛(wèi)知其意,帶下了少年琴師,依舊將少女帶回琴室。

獨自在琴后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復之前的惶恐怯弱,漸漸鎮(zhèn)定下來。一旁侍應冷冷道:“快彈。將軍等著聽呢。”

她的指尖傷口歷歷在目,鮮血尚未凝固,她卻只微微一笑,撫出第一個音。琴弦刮如傷口內(nèi),幾乎能聽到刺啦一聲,銀絲嵌入血肉之內(nèi)。

濃稠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婉轉(zhuǎn)帶出一滴琴聲。

真的是一滴琴聲。

那聲音越過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從某葉小舟上而來,與此處遙遙相對,琴聲沾上絲絲點點的水霧,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綿綿細雨,自空中飄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風,密密的,柔柔的,沾濕衣襟。細雨漸至滂沱,洶涌而下,驚得人透不過氣,喘不過聲,仿佛金戈鐵馬,殺氣錚錚厲厲。

良久,雨聲忽地止歇,琴音漸逝。

“好!”廳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聲,“好琴!”

上將軍依舊在撥弄那杯酒,隱隱可見指尖泛白,他仰頭喝了下去,轉(zhuǎn)而笑道:“孟良,你何時懂得音律了?”

“將軍,這琴師你便賜給我罷。”一旁的孟良放開了懷中舞姬,大大咧咧的開口,“你老說我不讀書,如今我多聽聽曲子,總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戰(zhàn),先行官孟良悍不畏死,沖上城墻,立下大功。倚著以往的經(jīng)驗,立下大功之人,開口討要個賞賜,上將軍從不拒絕。

上將軍倚在案邊,額邊一絲黑發(fā)落下來,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卻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卻以為他是答應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憐的,手指破了還得繼續(xù)彈琴。將軍,不然換個人吧?”

上將軍將酒盅放下,卻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戰(zhàn)我軍勝得漂亮。諸位辛苦了。”

座下將軍們紛紛立起,口稱不敢。

侍應們送上了封賞,上將軍素來慷慨,賞賜之豐,令部下們喜笑顏開。

“諸君各自盡興。”上將軍拂袖站起,便要離開。

“將軍,我的琴師呢?”孟良追問一句。

年輕男人半側(cè)了身,一半神情隱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身形頓了頓,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頹然坐下,看著主公的背影,嘆氣道,“忒小氣了。”

同僚湊過來,哈哈大笑:“別得寸進尺了。我看上將軍對那女子不一般。”

“怎么不一般了?”孟良悶聲道,“他眼中便只有一個薄姬,寵冠軍中,連打仗都時時帶著。我求個琴師怎么了?”嘟囔之間,他并未注意到,那角落傳出的琴聲,漸漸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們開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一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還不走啊?”

卻原來便是那少年琴師,慢慢走近,陪笑道:“我?guī)熋眠€未出來,不知去了何處?”

“啊!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帶去將軍府上了——你還是別等了。”

琴師一時間怔住,等到反應過來,卻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聲,喁喁寂滅。

少女被帶離水榭時,右手已經(jīng)血肉模糊。

她跟著侍女,直到進入屋內(nèi),才低聲問:“姐姐,這是?”

“將軍命你將臉上面脂洗去。”侍女表情平板,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腳步頓了頓,似是聽到了極為難的要求,良久,才慢慢卷起長袖,低聲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克制著沒有出聲,只是彎下腰,艱難的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揚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噗咚一聲,落在渾濁的水中,蕩漾出小小的漣漪。順著那一蕩開的水紋,一道黑色的身影驀然撞進了視線。

她惶然起身,身后哐當一聲,銅盆摔落在地上,濺了半身的水。而視線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隱約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她連忙跪下來,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頭道:“上將軍。”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錦長袍的一角,云紋凝重華貴。心跳撲通,撲通,一聲響似一聲。

她伏在地上,涼水浸濕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控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幾乎要暈厥過去,終于聽到他衣料拂動的聲響。

她以為他要離去,卻驀然間被人抓住頭發(fā),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少女幾乎要叫出聲,卻驀然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里邊漩渦正越攪越深,洶涌起伏間,年輕男人聲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韓維桑,你怎么敢,再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長風(二)

她一動不動與他對視,許是因為吃痛,眼中蓄了淚水,卻始終未曾落下來,反倒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漩渦翻涌,終于成了熾烈的怒火,年輕男人跨上一步,低低問:“你叫我什么?”

韓維桑知道自己或許快死了,竟低低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說:“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沒有人這般叫他了。

上將軍放開了她,目光從她狼藉的長裙,最終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他安靜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揚眉望向他:“是,我……該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強。”

是夜,雨已停,露出遠處極淡極淡的一枚彎月。

他走出屋外,夜風拂來,年輕將軍的長發(fā)被掠起,頸處微涼。

一道黑影身法迅捷如閃電,掠到他身旁,低聲道:“將軍。”

“如何?”上將軍淡淡問。

“已查過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處,因孤苦無依,被老琴師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師父子前來,今次老琴師病倒了,實在無法,便將她帶了過來……”

他瞇了瞇眼睛,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將軍。”侍女悄悄走上前,低聲道,“薄夫人還不愿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間終于露出溫柔一瞬,他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罷。”

屋內(nèi)只剩下韓維桑一個人,她略略撐著口氣,在燭光邊坐下,仔細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經(jīng)全然翻起,好幾處傷痕已經(jīng)見骨,往下瀝著血水,一滴滴在地面上開出細微的血花。他離開了這里,那股迫人的殺氣離開,仿佛才察覺到了痛楚。

不過,相比起自己對他做的事,就算這十根指頭都被他活生生砍下來,也是毫不為過的吧?韓維桑咬著牙,拿衣角干凈的布料輕輕抹去了血水,無奈扯起一絲苦笑,在他進來之前,有意弄傷了手,卻還是大意被認了出來。

可是……又怎能不被認出來呢?

她的琴藝,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上將軍,是大晉朝的寧王殿下,十六歲便領(lǐng)兵征伐,立下赫赫戰(zhàn)功。如今天下分崩離析,他自立于吳楚之地,卻被視為最大的叛逆。

江載初,卻早已不復當初了。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對著那盆渾濁不堪的水整了整鬢發(fā),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緒,他此刻既沒殺自己,必然還要再多加折磨,這么一想,反倒坦蕩下來,她閉上眼睛,直至倦極淺眠。

約是丑時,江載初從榻上起身,身邊的美人已經(jīng)熟睡,一縷青絲披掛在紅錦被外,肩膀上的肌膚滑膩似雪,只留下些曖昧如紅蝶的痕跡。他側(cè)身,淡淡凝視了片刻,將錦被掖起至她頸下,方才走向門外。

侍從連忙替他披上了風氅,低聲道:“蜀地的急報到了。”

月色更明,只是因為初起,神色間還略帶慵懶。江載初腳步不急不緩,走向書房。

“她呢?”

侍從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帶回來的少女琴師。

“還在那里,睡著了。”

“她還能睡得著。”江載初抿了淡淡一絲笑,“把她帶過來。”

書房內(nèi)燃著數(shù)根粗蠟,亮如天明。

景云風塵仆仆而來,一見江載初便單膝跪下,行禮道:“上將軍。”

他自小便是江載初的伴讀,自小便情誼深厚。江載初領(lǐng)兵平定邊疆,景云便是副將。江載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隨。江載初對他全不見外,伸手扶起,問道:“如何?”

“蜀丞相楊林如今已把持朝政,小蜀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廢是立,全憑他一句話而已。據(jù)說這幾日,他便會對蜀侯動手……然后奏報北邊朝廷,求冊立自己為蜀侯。”

江載初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深夜之中,扣扣聲清脆明晰。

景云看著他平靜如水的面色,忍不住問道:“大哥,你看北邊會答應冊封么?”

江載初不答,片刻后,反問道:“你說呢?”

景云愕然,“你這是問我么?”

屏障之后,傳出一聲極為輕微的響動,似是什么東西被碰倒了。江載初將目光略略抬起,徑直望向那個方向,抿唇不語,眸色幽邃。

景云忽然明白過來,莫非是……將軍的某位寵姬被還在這書房里?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載初,雖然知道上將軍確是將薄姬寵得極為驕縱,只是他卻從不會將公事和情愛混為一談,今日怎會向女人詢問軍國要事?

“你看,北邊會不會答應冊封新蜀侯?”江載初沉聲,向那個方向又問了一遍。

屏風之后,那道綽約人影一步步走出來,離著江載初十數(shù)步之外,撲通跪下。

果然是個女子,只是衣衫樸素,并不像是將軍的寵姬。

那少女本就瘦,雙膝扣地之時,咚的聲響,那聲音咯得景云心口一痛。他仔細打量,只是那女子額頭抵在地上,并不曾抬起頭來,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卻不知道到底是何來歷。

江載初見她不答,轉(zhuǎn)而對景云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云心下雖好奇,卻也只能轉(zhuǎn)身道:“景云告辭。”

他走到門口,正欲邁出,忽聽那跪著的女子開口,聲音微顫:“求將軍……求你,”她說得艱澀,“求你,救蜀侯。”

那聲音令景云渾身一震,他頓下腳步,轉(zhuǎn)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議道:“你是……你是阿維嗎?”

維桑沒有抬頭,依舊以額抵地,身姿瘦弱,卻如石像,一動不動。

“將軍!她——”景云急欲知曉,抬頭問道,“她是不是郡主?”

江載初右手擱在案桌上,黑亮長發(fā)只以一支烏木簪結(jié)起,閑閑道:“景云你想知道么?”

景云咬緊牙關(guān),一手摁在劍鞘上,點頭道:“是。”

“抬起頭來,見見故人。”他淡聲吩咐。

維桑極慢極慢的抬起頭。她素凈著一張臉,下頜尖尖,那雙黑眸凈澈如水,只是臉色異常慘淡——當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鏘——景云手中長劍已經(jīng)出鞘,直直砍向韓維桑。劍鋒冰涼如水,尚未觸及維桑身邊,劍氣已然割下一縷長發(fā)。韓維桑不避不讓,睫毛未動,直直看著江載初,仿佛對這一劍置身事外。

劍鋒已經(jīng)割破她的脖頸,細長的血痕滲出鮮紅液滴,江載初才閑閑喊了聲:“住手。”

景云長劍生生停頓住,卻猶自架在她脖子上,恨聲道:“將軍!當年如果不是她——”

“你現(xiàn)在殺了她,未免太過無趣了。”江載初輕笑著擺了擺手,繼而笑得愈發(fā)詭異,“嘉卉郡主,你說呢?”

“是。”維桑跪著不動,黑眸中犯上一層血色,“景將軍,你我之間隔著國恨家仇,若是一劍將我殺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景云鏘然收劍:“你這妖女當年差點害死將軍,今日還指望將軍幫你?”

江載初微微彈了彈指,示意景云出去,微笑道:“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議吧。”

景云帶上了門。

維桑極緩極緩地彎腰,磕頭,一字一句:“亡國女不敢稱郡主。”

江載初瞇了瞇眼睛,看她一個又一個重重磕頭,雪白的額上已經(jīng)青紫一片,皮開肉綻。

“剛才景云有句話說錯了,如今我的確能幫你。只是要看,為什么要幫。”江載初在磕頭聲中慢慢開口,“維桑,我給你一盞茶時間。你若能說動我,我便幫你保住蜀侯的性命。”

維桑依舊跪著,只是挺直了身子,啞聲道:“將軍若能答應,韓維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聽將軍定奪。”

江載初輕慢一笑:“韓維桑,你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殺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里,還有商榷的余地么?”

脖頸處細細癢癢的感覺,粘稠的液體沾濕衣襟,白衣一片猩紅猙獰。她卻徑直站起來,直視江載初,微微一笑:“將軍,你,果然不是當年的殿下了。”

江載初依舊不言,神容雖淡然,指節(jié)卻微微凸起。

“將軍救蜀侯,韓維桑自愿為奴,助將軍奪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載初霍然起立:“憑你?”

“我知道將軍此刻不信。”韓維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內(nèi),我將長風城獻給吳軍,以示誠意。”

江載初反出晉朝,用了三年時間割據(jù)南方。而長風城卡在南北之間,三面圍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關(guān)隘。上將軍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繼而南圖,必然要攻克下長風城。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么?”江載初走到維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頜,沉聲說,“長風城?”

“不錯,長風城。”維桑毫不畏懼,與他直視。

“好。我便保蜀侯三個月。韓維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楊林不殺蜀侯,我也提兵把蜀地滅了!”他已將她逼到角落,“至于你,為奴為婢,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這一句話,維桑原本一口提著的氣驀然間松了,她不得不稍稍扶著墻,才能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多謝將軍。”

江載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滾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會暈厥過去。待到掙扎到門外,一夜月輝灑落,她忽然覺得奇妙,人總是這樣,在極強的重壓之下,的痛楚便會被隱藏起來。可一旦放開了憂慮,那些感覺便會于須臾間放大,波濤洶涌般涌至,直至將人淹沒。她隨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還是景云那一劍劃的。

真好,還沒死。

她呵呵笑了笑,沒人告訴她現(xiàn)在該去哪里,侍從們低著頭,仿佛她并不存在。她有些茫然的在門廳處頓了頓,便憑著記憶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好了罷。

她這么想著,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蹌。

景云注視了她很久,眼神由憤恨到錯綜,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轉(zhuǎn)身,扣了扣門。

上將軍負著手,仰頭正在看山川輿圖,不知為何,背影有些蕭索。

“大哥,殺了她。”景云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來動手。”

江載初依舊站著未動,只淺淺道:“景云,她還有用。”

“不管她有沒有用,我怕你……”他頓了頓,只不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再說,打這天下靠得還是手中長劍,她——”

“怕我心軟?”江載初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轉(zhuǎn)身道,雋逸的眉眼中極冷酷,“景云,你想過沒有,她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是老琴師收留她,于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師來的。”

“她明知我在這里,卻還是來了,你信她只是報恩?”

景云雙眉一簇,他本是個溫和沉靜的年輕人,思緒間更顯穩(wěn)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來,可以找各種借口。可她……還是來了。”

“不僅來了,還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傷了手,似乎想要避開我。”

景云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雙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見面便示弱,想讓大哥心軟。”

可究竟是為何?

明知自己送上門來,會死,會被折磨,可還是來了。

“我們的人能探知楊林想要廢蜀侯,她必然也知道。”江載初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仿佛在替自己理清思路,“蜀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蜀侯了,只能來求我。”

“你打算幫她么?”景云大驚,“將軍,不可!”

江載初安靜的看著這個兄弟,不知為何,很想笑一笑。他眼中的自己,或許還是三年前那個寧王,年輕沖動,意氣風發(fā),可以不要江山故國,只要傾城一笑。可現(xiàn)如今,他麾下二十萬將士,追隨著他拼殺,一寸甲,一寸土的拼來如今的吳楚之地。當年的那個自己,實在太陌生,也太柔軟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她敢孤身來求我,必然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景云,她說,可以拿下長風城。”

景云霍然而起,劍眉星目間,極是震驚:“長風城?”

數(shù)日前的崖城一戰(zhàn),上將軍終于徹底掃平了吳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諸侯,如今就該圖謀北上了。上將軍是軍事奇才,每每興兵布陣出人意表,卻惟獨不提何時北伐,顧慮之一,便是第一道關(guān)卡,長風城。

長風城并不是百攻不下之鐵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強攻的代價。高城破,萬古枯,他知道上將軍只是在尋找一個能令將士們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來看。”上將軍招了招手,示意景云站到自己身邊,鋒銳的眼神盯著輿圖的一角,“長風城三面環(huán)山,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墻高百尺,晉朝花了幾十年時間加固,我曾經(jīng)在城內(nèi)駐守過,比誰都知道它軍事的堅固,遠非我們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強攻吧!弟兄們不怕死!”景云一揚頭,少年將軍眉宇間滿是常勝后才有的光芒。

江載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雙目沉靜,他依舊注視著水墨筆畫下粗獷的城池標記,思緒卻漸飛漸遠,仿佛已經(jīng)觸到那堅硬的城池,冰冷的鎧甲,和粘稠的熱血。

☆、長風(三)

維桑翌日醒來時,只覺得頭腦渾噩,踉蹌著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氣便灌了下去。唇皮已經(jīng)干裂了,身上臉上都燙得厲害,想來燒得有些高了。

窗外日光透進來,她摸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劍痕已經(jīng)結(jié)痂,右手上的幾處傷口也止了血,只是未曾包扎,紅腫起來,大約是要起膿了。她估摸著時辰,大約已是午時了,這一日一夜,未曾進過米食,她倒不覺得餓,只是怕一會兒精力不濟。

正想著,門被人推開,兩名侍女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進來,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禮道:“姑娘,待沐浴之后,請去面見將軍。”

這是春日的天氣,雖不甚冷,卻絕不暖和。

維桑走至桶邊,探手摸了摸,卻是冰涼徹骨的井水。她不驚不訝,微微還禮:“我知道了。”

那兩名侍女對望一眼,緩緩退了出去。

維桑解了衣衫,在木桶邊站了一會兒,終于下定決心,半跨進木桶中。

腳趾甫一觸到冰涼的水,渾身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每一寸神經(jīng)都像是被利刃割過,冷得一顫。她卻重重踏了進去,拿浸濕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膚通紅,才重新踏出桶外,強忍著身體的戰(zhàn)栗,穿上了衣衫。

明明柔軟的綢衣,卻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膚生疼。紅腫的手指拿起篦子,一點點的整理頭發(fā),最后勉力結(jié)了一個發(fā)髻,維桑看著鏡中的自己,膚色灰敗,唯有兩頰泛著極不正常的紅潮,脖頸上那道紫紅的傷痕赫然顯眼。她走至桌邊,一氣將整壺涼茶水灌了下去,這才從容抬步,走至門口,對侍女道:“請姐姐帶路。”

上將軍府西苑。

薄姬坐在銅鏡前,慢慢描著眉,輕聲問侍女:“怎么樣?”

“奴婢看著她洗了那涼水浴,如今已經(jīng)去將軍書房了。”

薄姬美目微揚,望向后室,拿纖長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噓,將軍還在午歇呢。”

正說著,慵懶的男聲自后室響起,略微帶著低沉睡意:“什么時辰了?”

“午時三刻。”薄姬連忙起身,捧了一盅熱茶至年輕將軍面前,柔聲道,“將軍,多睡一會兒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載初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氣,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么頑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嬌麗容顏仿佛欲開的國色牡丹,卻隱隱帶著不悅,嬌嗔道:“昨晚你帶了陌生女子回來,以為我不知道么?”

江載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顧她掙扎,半是強迫地深深吻住那櫻唇,良久,直到懷中美人透不過氣來,方才放開她,低低道:“可我此刻還在這里。”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來,伏在他懷中,斷續(xù)道:“我……并未做什么。”

他不語,只是松開了她走至一旁,侍從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只是妾心中氣不過,讓人將她沐浴的水換成了涼水罷了……”薄姬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他慣常戴的玉冠,溫柔細致的替他理著長發(fā),笑盈盈道,“將軍戴這玉冠,真好看。”

江載初半垂著星眸,聽她有意將那吃味之事說得輕描淡寫,最后縱容一笑,站起身來,淡淡道:“阿蠻,看來我真寵得你嬌縱之極。”

薄姬撅著嘴,退在一旁不語,眼神卻是如小兒女般,清澈無畏,大約是知道他絕不會真正生氣。

江載初卻看著她有恃無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門甫一推開,江載初就看見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著再普通不過的淺綠色綢衣襦裙,長發(fā)簡單挽了一個髻,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喚醒她,只是靠在門邊,淡淡的看著,從她干裂的唇皮,脖頸上的劍痕,直到紅腫的手指。

維桑隱約覺得一陣涼風卷進來,她本就睡得不安穩(wěn),立時便醒了,看見玉冠玄衣的年輕將軍,立刻掙扎著跪下,啞聲道:“將軍。”

江載初并不讓她起來,只道:“說吧,長風城如何拿下。”

維桑跪著,卻倔強抬起頭,“那將軍答應的事呢?”

江載初指尖閑閑夾著一封已經(jīng)寫好的書信,“蜀侯的性命,就在這一張紙上了。我即刻便讓人千里加急,送至蜀地。楊林收到后,自然知道蜀侯背后還有一個江載初。哪怕他想要自立為侯,也得掂量我的分量。”

維桑重重磕了三個頭,低聲道:“謝將軍。”

江載初只是望著那輿圖,抿唇不語。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走至輿圖邊,輕聲道:“長風城三面圍山,是為天塹。自古以來,傳統(tǒng)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強攻南門。前朝天寶皇帝為了取此城,六十萬大軍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將軍是決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載初望著她的側(cè)臉,見她長睫微顫,聲音卻是溫和淡然的,仿佛成竹在胸,道:“你繼續(xù)說。”

“將軍有沒有想過,從這里攻進長風城呢?”維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長風城一側(cè)問道。

“長風城三面圍山,你指的東面,便如你所說,也是山壑林立。大軍之中,騎兵無法上行,步兵無法攀爬,你說如何進攻?”江載初冷冷一笑,“這邊是你說的方法?”

維桑只說了一句話:“將軍,若是把這山給夷平了呢?”

江載初微微閉上眼睛,眼前仿佛長風城外山巒起伏,松濤陣陣。可如此天力,只憑人力,如何夷平?

維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詳細解釋,忽然一陣眩目,不由自主的,身子便軟倒下去。她惶亂之間,伸手抓住了身邊人的長袖。

江載初側(cè)過身,雙眸中掠過一絲涼意,抽開手,看著她重重往后倒了下去。

屋內(nèi)忽而變得安靜。只有她沉重的呼吸聲,嗤啦嗤啦的像是小小的風扇。江載初俯下身,看著她膻紅的臉,長如細篩的睫羽在眼瞼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陰影。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韓維桑么?

似乎是,卻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喚來侍從:“將她抬出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侍從抬起她的時候,才見她掙扎了一下,口齒不清:“阿莊,莫怕……”

“等等。”江載初忽然叫住了侍從,走至她身邊,見她不安的翻了個身,又喃喃說,“阿莊……你再等等……”

春日輕陽落進來,他看見她額上密密一層冷汗,細細絨發(fā)貼在了鬢邊,那副掙扎而期待的模樣,近在眼前。他伸出手來,接過了維桑蜷著的身子,抬步走向后苑的暖閣。

這個懷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記著的那些人,那些事,就這樣如初雪消融了。只要這個懷抱還在,這個人還在……而那些噩夢,就真的只是噩夢。

維桑只覺得舌尖清涼苦澀,慢慢的,就從那燥熱不安中醒過來了。

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了錦塌之中,侍女正在喂自己喝藥,四肢軟軟的,一絲力氣都沒有,連挪動手指都覺得困難。一口口艱難地將藥汁吞咽下去,眸中漸漸變得清明。

“醒了?”屋里端坐的男人冷冷開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諷刺道,“這病來得真是時候。”

維桑看著一臉肅然的景云,勉力坐起來,“將軍。”

“這三軍上下,可等著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長風城呢。”景云橫劍在膝,冷冷道。

“是,我這就去見上將軍。”維桑掀開錦被,定了定神爬起來。

景云手中把玩長劍,那拇指抵著劍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頓:“郡主,這一次,你最好規(guī)規(guī)矩矩的。若有一絲異動,不管上將軍如何,我一定,一劍殺了你。”

“是上將軍讓景將軍來告誡我的么?”維桑動作頓了頓,面無表情道。

景云冷冷哼了一聲。

“不管將軍信不信,如今的韓維桑,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韓維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將軍平定天下。”維桑慢慢抬起眸子,霧蒙蒙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虛實,“這一點,景將軍或許懷疑,可是上將軍比誰都清楚。”

景云靜默半晌,起身離開,然而衣角在門口一現(xiàn)而逝,他頓步,并不回頭:“當年一劍之下,王朝分崩離析。韓維桑,你如今可覺得稱心?”

韓維桑低低咳嗽不止,卻并不回答。

景云也不再等,摔了門,徑直離開。

“等等——”維桑忽然喊住他,“帶我去見將軍。”

景云回過身,臉上的笑意有些詭異,微微拖長了聲音:“此刻你要去見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誤。”

“跟我來。”

景云的腳程極快,維桑重病之后,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約莫一炷香之后,便到了王府西苑。景云并不看身邊少女,只簡單道:“如今上將軍寵愛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維桑“嗯”了一聲,蹙著眉,只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梁畫棟,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報的侍女匆匆奔來,“上將軍請兩位進去。”

兩人走至門口,便聽到屋內(nèi)有女子聲音,嬌柔問道:“將軍,用白芷還是甘松?”

卻聽男子聲音沉沉,笑道:“讓她們?nèi)蕚淞T,你喜歡便行了……”

白芷與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內(nèi)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維桑不由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進去。卻聽江載初隔了門,淡道:“既然來了,怎得不進來?”

兩人推門進去,卻聽見“哎呦”一聲,一名年輕女子穿著鵝黃色及胸裙,梳著云鬢,站起身嬌嗔道:“將軍,后苑你怎么隨便讓人進來呢?”

“阿蠻,不許無禮。”江載初放下手中書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帶褶皺的長袍,唇角笑意寵溺,“景云你認得的。這位韓姑娘,是我?guī)は轮\士。”

維桑抬眸,望著這年輕姑娘,她自小見慣美人,卻也只覺得眼前這位是真正絕色,宋玉說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真正便是說這樣的女子,也難怪他這般寵愛。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禮。

薄姬笑了笑:“起來罷。”眼前這少女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傷痕累累,令她覺得前幾日這般吃味,還耍些小手段,當真是過慮了。

“將軍,妾先回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將軍身上淺淺一撩,轉(zhuǎn)身離開。

☆、長風(四)

“那日沒說完的,此刻繼續(xù)吧。”江載初展開案桌上輿圖,示意兩人走近。

維桑走了許久,出了一身虛汗,不由舔了舔干裂的唇,正要開口,卻見江載初將手中黑釉茶盅遞了過來,“先喝口水,慢慢說。”

維桑接過來,卻躊躇片刻,因是他喝過的茶盅,只是道了謝便又放下。

江載初黑眸中深渦一旋,復平靜如初。

“將軍,東邊的山頭,這一座喚作獨秀峰。正對長風城中軸街。咱們要夷平的,便是這一座。”

“你這不是異想天開么?”景云不耐打斷,“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維桑并不理他,只是注視江載初,淡淡道:“將軍,你可還記得蜀地的都江堰?”

江載初面無表情道:“記得。”

“那你可記得,當年我們?nèi)ツ茄叩烫幱瓮妫形焕险桑斣敿毤毜母嬖V我們這都江堰是如何修筑的么?”

景云臉色一變,霍然起立:“韓維桑!現(xiàn)如今提起當年的事,你是有意的么?!”

江載初卻極為平靜,只淡淡道:“景云別打岔,讓她繼續(xù)說。”

“當年李冰大人修筑都江堰,為將嘉陵江換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擋道的山峰。”維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載初站了起來,因是在內(nèi)苑,他穿著甚是隨意,披著長袍,面色卻漸漸凝重。顯然,只這一句話,他便全然明白了維桑的意圖。

“這段時日長風城干旱未雨,獨秀峰上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幾年,為解旱災,當?shù)卮迕裾埲嗽谏竭呅蘖艘坏酪芄喔攘继锴М€。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載初踱步到窗邊,眼見韓維桑果然獻上了計策,轉(zhuǎn)瞬間已經(jīng)想到了數(shù)個疏漏之處。

維桑笑了笑:“維桑帶了人來,前年,正是他幫著村民設(shè)計了水渠。”

江載初雙眸輕輕一瞇,她果然考慮得極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著,將軍派人去接來即可。”維桑卻不查有異,續(xù)道,“這些日子,將軍要陸續(xù)派出士兵,喬裝成饑餓難民們前去長風城邊,上獨秀峰,裝作是挖野菜解饑,實則埋下火引……”

江載初轉(zhuǎn)過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視維桑:“韓維桑,為了這一天,你籌備了多久?”

被他清銳至極的目光一逼,維桑后退了半步,語氣略有些不暢:“……什么?”

“我說,為了等這‘獻計’的一天,你籌備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頜,逼她直視自己,“接近我的琴師,再‘無意’中被我發(fā)現(xiàn),真是一條苦肉計。”

維桑初初有些惶亂,只覺得下頜幾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只是被他這樣抓著,笑得有些猙獰狼狽:“是啊……準備很久了。”

江載初一雙黑眸仿佛要噴出火來,雙手不覺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韓維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時候,你才會接近我,是不是?”

維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只閉上眼睛,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倒也很好,什么都不用再管,不用負累,不用算計……

“將軍,她快死了。”景云踏上了一步,他跟隨江載初這么多年,極少見他這般失態(tài)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載初反應過來,松了松手勁。

維桑捂著脖子,眼前滿是金星,后退數(shù)步,蹲在地上劇烈喘氣。

“此計甚好,明日你把大伙召至帳中,還有些細節(jié)需要商榷。”他卻像換了個人,適才的暴烈殘酷然不見,仿佛暴風雨后露出一方明凈平和的天藍。

“你先出去,我再和韓姑娘敘敘話。”他揮了揮手。

景云看了維桑一眼,似笑非笑:“將軍,留著她還有些用處,可別再一時沖動掐死了她。”

良久,維桑才喘過氣,扶著桌子站起來,勉力笑道:“將軍,還有事么?”

“這三年,你在哪里?”他便真如故人相見,淡淡詢問。

“我被族人救出來,四處流落,直到……直到……”維桑苦笑,“將軍說得沒錯,直到我聽聞楊林有異動之心,想要殺蜀侯自立。我迫于無奈,便只能自投羅網(wǎng),來求將軍。”

江載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將軍,維桑過去做的事,并不敢求您寬宥。可如今我既有求于你,這一條命,無論為奴為婢,都是將軍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頭,“請,將軍信我。”

“為奴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極輕柔地挑起她下頜,緩緩重復一遍。

“是。”

“那么今晚便你侍寢吧。”江載初斂了笑意,冷聲道。

維桑眼神中慌亂之色一現(xiàn),旋即低頭不語。

江載初放開她,大笑起來,隨手將案桌上銅鏡擲在她面前,“開個玩笑罷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當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維桑心中一寬,她依舊低著頭,卻也能看見鏡中自己青白的臉色,委頓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將軍見慣了傾城絕色,韓維桑在容貌上更是一無是處,只盼在智謀上,能對將軍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載初不等她說完,似乎失了興趣,“過幾日出發(fā),先去長風城探一探。”

“是。”

江載初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了,只剩一抹殘酷之色。

老大夫扔了一地帶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銀針,嘆口氣道,“姑娘,怎得這么晚才找大夫?”

傷口起了膿,挑破之后還需用力擠壓,維桑臉色煞白,雖然竭力自持,卻難以掩飾身體的微顫,穩(wěn)了良久的呼吸,才開口道:“耽誤了。”

“每日都得這般挑膿……”老大夫用力一摁,滲著濃稠黃色液體的鮮血又涌出來,維桑用力咬住了唇,聽到大夫又說,“若要痊愈,可得不少時間。”

“大夫,再過兩日我要出門,這手,可沒法騎馬啊……”維桑略有些擔憂。

“倒也有個法子,只是開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這指甲已經(jīng)逆生了,這般戳進肉中,是以總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愈,最好……最好是,拔了這兩片指甲。”

維桑怔了怔,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長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彈不了琴了。”

“無妨,老先生,動手吧。”

見她頗為急迫的樣子,老大夫卻笑了:“姑娘莫急。俗話說十指連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尋些麻沸散來,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凈了凈手,存心多安慰這姑娘幾句,溫言道:“麻沸散不易尋,幸而是在上將軍府上。上將軍多征戰(zhàn),必然是備著的。”

等了半個時辰,維桑盯著老先生顫顫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見到了他一臉難色。

“老先生,怎么了?”

“這王府的藥房說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線,若要等送來,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維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維桑依舊沒什么表情,只頓了頓,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軟木么?”

薄姬帶著侍女緩步走來,卻看見那熟悉的修長身影,負手靜靜站在廊邊,卻未進去。

“將軍?”薄姬有些驚疑不定,輕輕喚了一聲,“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你找韓姑娘有事相商?”

江載初卻只擺了擺手,淡聲道:“我也來得不是時候,里邊在治傷。”

薄姬踮著腳尖,往里邊看了一眼,卻見那老大夫正拿了燒得通紅的銀簽子,穩(wěn)穩(wěn)挑向韓維桑的指尖。韓維桑口中咬了軟木,端坐著一動不動,卻只見黃豆大的汗滴從額上滾落下來。

“這……”薄姬臉色煞白,正要驚呼出聲,卻被江載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涼味擁裹左右,她雖定了神,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在跳。

“別出聲。”他神容淡淡的看著,另一只手中不知攥著什么,只放在身側(cè)。

薄姬轉(zhuǎn)過眼神,卻見上將軍手中握著的事物,一時好奇,輕輕接了過來。

卻是一塊淡黃色粗布,聞著有淡淡藥香,她剛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卻被江載初伸手壓住。

薄姬只覺得腦中一陣輕微暈眩,醒悟過來:“麻沸散?”

江載初一笑不答。

“為何……不給韓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為何要用?”江載初眼神中無波無瀾,卻無聲冷笑,韓維桑,原來對自己,你也能這般狠。

此刻屋內(nèi)老大夫已經(jīng)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隨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這一瞬息的功夫,他望向眼前這個少女,她用力咬著口中軟木,鬢發(fā)已經(jīng)汗?jié)窳艘话耄瑓s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仿佛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著。”話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來,順涌而起的鮮血順著臂彎,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維桑已經(jīng)咬得滿嘴都是木屑,只是這一下痛得實在太狠,她只覺得眼前一黑,連呼吸都頓住了,痛得連心臟都抽了抽。也無怪,這是世間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點點的平緩,那種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涌過來,鋪天蓋地,無處躲藏。

“老先生,我,我會發(fā)燒嗎?”維桑提了一口氣問。

“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來是不會再發(fā)燒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過姑娘遭這罪,倒不如燒一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維桑吐出口中木屑,雙肩還在發(fā)抖,卻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給姑娘上這藥,敷上兩日,便開始長新肉了。只是今日這痛,可有些難熬。”

老大夫沿著長廊,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你來此處作甚?”江載初目光落在寵姬身上。

“妾聽聞韓姑娘過兩日便要隨將軍出征,這王府里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給姑娘縫了幾套衣裳帶上。”

江載初看著她兀自笑靨如花,忽而失笑,或許這便是女人罷,不懂金戈鐵馬,刀劍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傷,你讓侍女送進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來的那些小玩意兒,你去看看吧。”

薄姬翦水雙瞳隔著窗欞,似有似無地看了韓維桑一眼,柔順地行了禮,轉(zhuǎn)身離開了。

江載初繞開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維桑身邊坐下:“這手可好了?”

“將軍。”維桑掙扎著站起來,卻被江載初摁住雙肩,示意她不用動。

“過兩日便能長出新肉。應該能趕上和大軍一起出發(fā)。”

江載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詳了片刻:“以后可不能彈琴了。”

“是。”維桑低眉順目。

“其實你全不在乎能否彈琴。”江載初笑笑,放開她的手,在案邊坐下,“韓維桑,你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維桑抬頭,手指辣辣的似是有萬針戳入,她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飾些什么,只笑笑道:“將軍說的是。琴藝不過怡情所用。維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實在不能彈,卻也沒什么。”她目光掠過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過一絲疑問。

“阿蠻送你的。那日讓你沐了涼水浴,她很是過意不去。”

“夫人只是誤會了,維桑并不敢當。”

“府上帳中,都說我對阿蠻太過驕縱了些。”江載初不經(jīng)意言笑。

維桑一時間沒有說話,卻只沉沉看著榆木案桌,輕聲道:“我倒覺得,這世上,若還有個人能全心縱容,便不會覺得太過孤寂。“

“是么?”江載初抿唇一笑,長發(fā)發(fā)絲落在頰邊,笑容俊美無儔,“那么若是有人全心縱容你之時,不知韓姑娘又是如何自處的?”

維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處,良久,一字一頓,絕無回寰:“維桑無福之人,自然,無能消受。”

江載初唇角弧度一勾,似是并不在意,“三日后你隨行前往長風城。”

☆、長風(五)

三日之后,青州府外一支商隊行往長風城。

烈日昭昭。

領(lǐng)隊的年輕商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頗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馬趕上來,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傷已好了?”年輕人昂著頭,j□j駿馬行得不急不緩。

管事穿著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頜,以及脖頸上隱約一道新鮮疤痕。

“托大人的福。”聲音中絲毫未見怨懟。

“這方是你的本j□j?”年輕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當年都被騙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聲,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極的眸子,“連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卻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販的左將軍景云,緩緩將目光移過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說了四字:“天生涼薄。”

天生涼薄?

維桑咀嚼著這四個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齒生寒。

從青州府到長風城,腳程快的,大約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隊,暗中實則監(jiān)視著流民裝扮的士兵們,景云行得并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諸侯林立,烽煙不斷,大道上常見流民們四散,諸城池的看守也習以為常。他們拔出刀劍,呼喊恐嚇這些難民,不準他們?nèi)氤牵瑢⑺麄冓s上周圍的荒山野嶺,任其自生自滅。

落腳在離長風城十數(shù)里遠的營帳中,維桑拆開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長出的新肉,果然,沒有再長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驚心,今日卻已痊愈。

這世上萬物,歷過再多傷痛,在時光流淌中,總也能漸漸完好。

維桑彎腰出了帳篷,看著周遭莽莽群山,他們留在此地,已經(jīng)一月有余。

眼見景云帶著數(shù)人一身塵土,下山而來,維桑急忙跑去,問道:“如何?”

景云依舊對她不理不睬,他身后一名模樣老實的漢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經(jīng)找到,正在改道。”

“與上將軍約定的日子,大約還有半月。”維桑心中盤算了片刻,又望望這極晴朗的天色,掩飾住內(nèi)心焦慮,“徐叔,來得及么?”

徐叔沉吟了一下,并不敢答應,維桑心下一沉,卻聽景云道:“按照約定,上將軍明日率軍開拔,今晚便開始了吧?”

春日里是極干燥的天氣。

鎮(zhèn)守長風城的是老將王誠信。老將軍生平并沒有什么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后便會在府上小酌幾杯。這些日子雨水頗少,空氣中都是塵土的味道,老將軍倒了一杯酒下去,忽聽門口軍士傳報:“將軍,前邊斥候傳報,逆軍已祭過天地,明日便會開拔。”

老將軍舉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領(lǐng)軍是誰?”

“江載初。”

“寧王啊。”老將軍低低嘆了口氣,花白胡子略有些翹起,他神色不動,“終有這一日,來便來罷,。”

話音未落,空氣中彌散開一點火星子的燥味兒,蒙蒙夜色之中。亮光一現(xiàn),卻是遠處群山秀木中,映得天邊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將軍走至窗邊,瞇眼望了望:“莫不是這山上走水了?”

“天干物燥,長風城周圍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饑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點了這山也未可知。”副將憂心道,“將軍,需要派人去撲滅么?”

“大敵當前,不得分兵。”老將軍霍然轉(zhuǎn)身,“傳令全軍,明日一早在點將臺備戰(zhàn)!”

“韓公子,火勢如今蔓延開半個山頭,只怕……城內(nèi)守將會下令撲火啊。”

灼熱的氣息旋流撲面而來,維桑站在山地,看著烈烈雄火,只覺得鬢邊的長發(fā)都被烤得微微卷曲起來。

“不會。”維桑篤定道,“此刻上將軍領(lǐng)兵而來,守將王老將軍是穩(wěn)重之人,絕不會分兵出來滅火。況且……”

“況且這大火將夜晚照得如明晝,長風城地勢頗高,里邊的人能將城外敵軍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于他們有利。他們絕不希望這火滅了。”

景云接過維桑話頭,負手望著火景,悠悠道,“上將軍已經(jīng)拔營。”

“多謝景將軍告知。”

“大戰(zhàn)當前,這般豪賭,你心底可有一絲忐忑?”景云目光如刀鋒,仿佛要看出眼前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絲軟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將軍打勝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維桑沖著年輕驍勇的將軍一笑,半邊臉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來何用?”

大晉光陽三年春。

上將軍江載初率軍二十萬,由南自北,抵至長風城下。

同日,守城老將王誠信接朝廷軍令,調(diào)集周圍城池守軍,共計三十余萬,務(wù)必將逆賊斬殺于城下。

許多年后,長風城周圍的老人們回想起那一戰(zhàn),猶自心驚膽戰(zhàn)。

自古以來,無數(shù)戰(zhàn)爭在此處發(fā)生。然而只有這一戰(zhàn),被稱為“長風之戰(zhàn)”。

攻城的軍隊抵達長風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將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晝,壓過一切星辰。空氣中不安地彌散著焦炭和松脂的味道,軍士們抹一把臉,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勢隨著風勢,舔舐著夜空。

長風城內(nèi),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駐扎安頓下的敵軍們。方陣一個又一個的矗立起來,人頭如同螞蟻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個方陣忽然起了動靜,從中拉開一條空隙。旌旗翻滾間,一隊人馬急速行進,直入主帳。

城頭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將軍,那是……”

“寧王殿下。”老將軍手握著長槍,仰頭一笑,“很好,軍容完整,訓練有素,未讓我失望啊。”

老將軍一揮手,轉(zhuǎn)身的剎那,忽又停步,問身旁副將:“我在此處駐守,已有多久了?”

“從先皇年間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先皇便送他來我這里學習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無異。”老將軍撫了撫花白胡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這一日,對陣為敵。”

副將自是知道這段往事的,低著頭不敢開口。

“如今兵場相見,就看看這小子,這些年可有進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轉(zhuǎn)身下城。

江載初在主帳中坐下,佩劍尚未擱下邊聽衛(wèi)兵來報:“景將軍來了。”

“如何?”江載初起身相扶。

“這火已燒了月余,獨秀峰幾已化成堅實焦土,熾熱滾燙,人足不能踏上。”景云站起回稟,“上將軍,這山已經(jīng)夠熱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著數(shù)千士兵,如今還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韓維桑人在何處?”江載初沉默片刻問道。

“和徐先生一道進了山,十幾日不曾出來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來,明日攻城,他為先鋒。”

“上將軍,守城的是,王老將軍。”景云躊躇再三,輕聲道,“你和他……”

“戰(zhàn)場之上,并無師徒之誼,往日之恩。”江載初在燈下輕拭佩劍瀝寬,一絲寒芒盈于眼中,語氣平淡,“老將軍與我一樣,心知肚明。”

“可是——”景云低著頭,一字一句道,“她用的這計,景云覺得,有失天道。”

“有違天道?”江載初霍然站起,唇角雖是抿著的,眼神深處卻了無笑意,“我江載初順應天道時,老天怎么對我?!而這所謂天道,又何嘗順應過我了!”

為主帥驀然竄起的烈火所攝,景云后退半步,低頭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載初以孟良為先鋒,向長風城南門發(fā)起攻城之戰(zhàn)。

列陣在前的虎豹騎只作試探之用,投石機上放下了巨石,如雨點般往城墻上砸去。砰砰砰巨響之后,青黑色的石墻上卻只留下淺白色的印記,絲毫不能撼動這座城池。士兵們扛起百丈云梯,頂著城頭上的熱油、滾石,挪向城腳。

江載初站在主帳,右手按在佩劍上,一瞬不瞬望向前方戰(zhàn)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來于前陣與主帳,帶回最新戰(zhàn)報。

“虎豹騎先鋒傷亡過半,孟將軍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無一人登上城門。”

這漫天狼煙之中,江載初靜靜立著,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將躊躇片刻進言:“上將軍,這幾個時辰過去,都是對我方極不利的消息。不如,讓孟將軍暫緩攻城。以免一戰(zhàn)便挫傷了士氣。”

江載初轉(zhuǎn)身回帳,廝殺聲中,他的聲音清晰傳到每一人耳中:“長風城防御之強,我早就知曉。大晉朝數(shù)位皇帝熔了從天下收集起的數(shù)萬斤黃銅,澆灌在城墻上,真正是銅墻鐵壁。我原本也沒指望孟良能在首戰(zhàn)便攻克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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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領(lǐng)們互望一眼。

“申時之后,連秀將軍率關(guān)寧軍接替孟將軍,繼續(xù)強攻。”

“連秀接令!”

陣前督陣的孟良接到軍令,狠狠罵了聲娘,操了長刀站在陣前,大聲喝道:“弟兄們!上將軍下了命令,虎豹騎久攻不下,要關(guān)寧軍來換咱們!”

“咱們拼死拼活打了三個時辰,眼看要攻上墻頭,可這功勞要被連秀搶了!你們服么?!”

“不服!”

“不服就他媽跟我上!申時之前把云梯架起來!回去老子給你們慶功!”

孟良首當其沖,奪過身邊士兵手中長弓,滿滿拉開,弓矢如同流星,三支并發(fā),射向墻頭。城墻上千夫長被一劍斃命,直直倒下來,墜在虎豹騎中,腦漿鮮血四濺。

三軍靜默片刻,孟良一抹臉上血泥,一臉猙獰:“殺!”

這三箭之威,士氣登時大漲,士兵們隨著主帥重新沖向城腳。

云梯林立,士兵們?nèi)缤浵仯凡晃匪赖赝吓廊ィ忠贿B串的落下,身體摔得稀爛。只是當次殺紅了眼的時刻,沒人在意生死,踩著同伴的尸體,依舊往前沖鋒。

日頭一點點的挪移。

虎豹騎勇猛至此,卻終究敵不過長風城這座可怕的絞殺之城。云梯業(yè)已架穩(wěn),南墻一隅反復爭奪,卻始終未被拿下。

“孟將軍,關(guān)寧軍前來接替!”連秀舉著帥令,催馬至孟良身邊。

孟良早已紅了眼,嘶啞喝道:“滾開!老子還沒殺夠!”

“將軍是要違令么!”連秀逼上一步,身邊親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強行架走這先鋒官。

孟良身邊侍衛(wèi)長刀出鞘,兩下對峙,孟良死死盯著穩(wěn)如金湯的城池,終于長長嘆口氣,下令:“撤軍!陣地交給關(guān)寧軍!”

強攻六個時辰的虎豹騎慢慢從戰(zhàn)場上撤退,雖未克敵,卻始終保持高昂戰(zhàn)意。

城上守軍們歇了口氣,一直在督戰(zhàn)的王老將軍點了點頭,嘆道:“若是平原沖鋒,此軍無人可擋。”

接替而上的關(guān)寧軍亦沉默地目送同僚從身邊后撤,直到掌帥連秀舉起長劍,怒聲道:“關(guān)寧軍兄弟們,虎豹騎兄弟們打得如何?!”

戰(zhàn)場上響起轟雷般答聲:“好!”

“咱們占了第二輪沖鋒的便宜,難道會不如他們么?!”

“絕——不——!”

“好!那便隨我沖!”

“殺!殺!殺!”

☆、長風(六)

這一戰(zhàn)從白日廝殺到深夜,又從深夜廝殺至白日。

長風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面夜色,主帥帳營之中,上將軍盯著輿圖,燭光中側(cè)影拖于案桌邊。景云隨侍上將軍身側(cè),微微蹙著眉:“關(guān)寧軍是將軍麾下諸軍團中最擅長耐力戰(zhàn)的,又被虎豹騎一激,兩日過去,至今還在死戰(zhàn)。”

江載初一下一下扣著實木桌面,輕聲道:“如今關(guān)寧軍傷亡幾何?”

“兩成半。”

“到了三成之時,便將他們撤下來。全軍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還要戰(zhàn)么?”景云吃了一驚,“上將軍,崖城一戰(zhàn)咱們統(tǒng)共傷亡不到萬人。如今這般強攻長風城,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是要在這長風城敗完么?”

“只有我們這邊強攻,才能牽扯住城內(nèi)守軍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先生的沙場閱歷,一眼就知道在耍花招。”

“將軍,你真的信得過那個女人?明明說好我大軍抵達之日便能挖好,卻又一再傳來延誤消息。萬一她是和那邊勾結(jié)了,有意引我們來送死呢?”

江載初短促的笑了一聲,篤定道:“她不敢。”

“將軍!”

江載初只揮了揮手,打斷了景云,淡淡望向東方群山火勢迅猛之處,“你親自去探,看水渠那邊進程如何。”

“是。”

獨秀峰一側(cè)可以望見長風城下,兩軍皆已收兵。

士兵與軍醫(yī)們穿梭在戰(zhàn)場上,忙著救治傷員,就地掩埋尸體。濃重的硝煙和血腥味道在烘熱的天氣中愈發(fā)刺鼻。韓維桑卷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們一起挖土。

本該在前兩日強攻之時便完工,偏偏誰都沒有預計到此處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進度立刻延緩下來。她比誰都明白此刻戰(zhàn)場的形勢,能早修成一日,江載初的壓力便能減輕一分,若再遲上數(shù)日,江載初久攻不下,士氣低落,即便此計成功,只怕將士們也攻不進這長風城。

灰頭土臉埋首在泥土搬運中,手上纏著的紗布早已脫落,幸而如今只是擦傷,沙沙癢癢的沒有大礙,維桑聽到潺潺水流之聲,可惜這水皆被面前這三塊巨石擋住,如今已經(jīng)漫起到了腳踝處,卻始終無法順暢流過。

“韓維桑呢?”

來路方向忽然起了騷動,數(shù)名甲士擁簇著一位年輕將軍上來,兵器鏗鏘聲中,維桑甫一抬起頭,馬鞭末梢便已經(jīng)卷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個踉蹌。

“何時能完工?”景云雙眼都是赤紅的,一般將她拖至身前,怒聲道,“你可知你延誤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維桑掙扎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聲道:“大伙都在拼命挖。”

凌空一記清脆的鞭響,所有人停下手中動作,愣愣看著面如寒霜的左將軍。

他怒視著韓維桑,良久,狠狠一把推開了她,當先躍入水渠之中,帶著衛(wèi)兵開始推第一塊巨石。

天色越來越亮。

王老將軍站在城墻上,三日之內(nèi),他們已經(jīng)打退了敵軍數(shù)十次進攻。可是江載初卻絲毫不在意己方的傷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騎、關(guān)寧軍、黑甲軍數(shù)個軍團,整日整夜輪番圍攻。

這小子從來不是蠻干的人……老將軍撫著粗糲的城墻,略略陷入沉思,為何這一次拼了命的死打?正自疑惑,萬軍之中,一匹白馬躍眾而出,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銀槍,仰頭望向城池最高處。

王老將軍怔了怔,即便隔了數(shù)百尺,他還能認出這年輕人的樣貌。

初初見到,自己還有幾分不屑,總覺得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這長風城的一年多時間,當時還是稚齡的寧王殿下便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堅韌和毅力。他可以跟著士兵星夜起來操練;能隨著斥候伏在冬日深雪中一動不動,查看軍情;也能和同僚們一起咽下發(fā)霉一般、凍得像磚頭似的的饅頭。

寧王江載初歷練一年有余,最后離開之時,只深深向老將軍磕了三個頭。

咚咚咚三下,絲毫沒有作假,額頭破開,少年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將軍,我走了。”

老將軍也不避讓,頭一次露出微笑:“小子,可承我衣缽。”

后來的江載初并未令他失望,先皇派遣他去西域掃平匈奴,他用三年時間,每戰(zhàn)必克,掃平敵寇。每每有捷報傳來,老將軍便在自己房內(nèi)暢飲一番,擊節(jié)而歌。

當年還顯得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經(jīng)羽翼豐滿,叛出了大晉朝,與自己兩相對峙。

卻不知是自己會不會在他百戰(zhàn)百勝的記錄上,添上一筆呢?

這一筆,又是勝是敗呢?

老將軍一伸手,城墻箭垛后的弓箭手們悄然退下,戰(zhàn)場上一片寂靜,掉針可聞。

“載初拜見恩師。”

萬千雙眼睛的注視下,上將軍下馬,以弟子禮恭恭敬敬單膝下跪。

王老將軍一手在空中虛扶:“戰(zhàn)場相見,殿下,不須多禮。”

“恩師,可愿獻城?”上將軍站起來,仰頭望著那直入云霄般的城墻,上邊火把明滅,他看不清老將軍的面容,一字一句,說得分外清晰。

“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領(lǐng)了。既然效忠了大晉朝,若是朝三暮四,老骨頭折騰不起。”王老將軍慨然一笑,“我年事雖高,沙場上見,卻也絕不會繞過你。殿下,當年的師徒情誼算是一筆勾銷。”

眾目睽睽之下,江載初微微垂頭,沒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卻只見他跪下,又磕了三個頭,轉(zhuǎn)身上馬,絕塵而去。

“將軍,你同他敘舊這番話如此光明正大,若是傳到朝廷那里,只怕不會饒過你。”副將壓低聲音在老將軍耳邊道。

“呵呵……”不知為何,老將軍絲毫不在意的抬起頭,望向燒得通紅的天空,久歷沙場的老人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笑得愈發(fā)大聲起來。

“老將軍?”

“你嗅到了么?”老人環(huán)顧這占城,喃喃地說,“似乎是死亡的味道吶。”

“我軍又進攻了!”景云探身望向山下,眼見三塊巨石已去其二,他心中又是焦躁又是興奮,“快!快!”

維桑數(shù)日未曾合眼,此刻只是憑著一股毅力在勞作。只是這石頭足足有十數(shù)丈高,完全堵住了這山間缺口,光憑人力太過微薄,除非山上運來數(shù)十匹馬一道用力,方才能拉動。

“這樣下去不行啊!”徐叔抹了把汗,抬頭看看時辰,“遠處玉山的雪水消融,水勢已經(jīng)漲起來。如今水渠改道,若是這塊巨石再不移開,水流涌將過來,咱們這些人都跑不了。”

一名士兵俯身,聽了聽地面深處傳來的轟隆聲,臉色蒼白:“水流馬上便要過來了!”

“要不趕緊撤吧?”

景云雙眸之中直要噴出火來:“這改道水渠若是不能通暢,此計就是敗了!一旦敗了,要有多少弟兄們死在這長風城下!”

他二話不說,直接脫了身上盔甲,露出身上精壯賁實的肌肉,跳下半人高的水中便去推石頭。維桑的力氣自然不如這些男人,心念一轉(zhuǎn),忽然罵自己太過糊涂,叫來了數(shù)名士兵,示意他們將這兩日砍下的松樹搬過來。

“一頭抵在石頭與地面縫隙間,用力撬另一頭,大伙兒一起用力,把石頭撬開!”

漢子們紛紛跳下了水渠,豎起一根又一根撬棒,石頭略略動了分毫,眾人一陣歡呼。只是尚未開心多久,忽然見到遠處山間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巨浪洶涌奔來——

“水!大水來了!”

眾人大驚失色,唯有景云面容不動,喝道:“再撬一次!”

“一,二,三!”

男人們低沉的吼聲中,巨石終于被撬動,轟隆隆的滾向一側(cè)。

新的渠道打通!

來不及歡呼,眾人忙不迭的四肢并用爬上兩邊高地,恰好與那山間洪流擦身而過。

那萬馬奔騰的水流之威,令見到的每一人都大驚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騰澆灌那燃燒著的整座山頭,驀然間水火相接,天地間起了濃濃一股黑煙,幾乎將視線遮蔽起來。而長風城正在交戰(zhàn)的兩軍聽到這巨大聲響,無不望向城東那冒起粗壯濃煙墻壁的山頭,甚至忘了彼此廝殺。

轟隆隆!

轟隆隆!

……

數(shù)十聲巨響之后,那巍峨壯闊的獨秀峰半座山頭,竟以肉眼可見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斷裂了!

守城的士兵們表情變得驚恐——這山,竟然炸裂了!

“媽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這天地之威中,士兵們?nèi)酉挛淦鞅汩_始奔散,王老將軍站在城頭,眼看著獨秀峰被炸裂,塵土飛揚中,天地齊暗,五指不見,忽的慘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載初命人放了這場大火,燒燙了整座山頭,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后改挖渠道,將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燒得發(fā)燙的山。

遇熱的山石驀然間被澆灌雪水,自然炸裂開!

強攻是假!原來這才是江載初的殺著!

獨秀峰這一傾倒,雖不至于湮滅整座長風城,卻足以讓城內(nèi)每一個人聞風喪膽,全無斗志!

便在這瞬間,一直在軍陣后蟄伏的神策軍,也是上將軍江載初的嫡系軍出列,齊整上前,開始攻城!

號角吹響,早已失去斗志的守城軍丟槍棄甲,而養(yǎng)精蓄銳至今的神策軍不費吹灰之力登上墻頭,手持火把,在沙石彌漫間開始攻城。

王老將軍眼看眼前節(jié)節(jié)敗退的情景,卻慨然而立,手持佩劍,當先一呼:“所有守軍跟隨我的將旗,死守長風!”他的親衛(wèi)軍不過千人,卻無一人逃跑,在敗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軍。

三個時辰之后,地動之聲漸漸平緩,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見五指,漸漸露出陰霾來。

勝敗終分。

這座懾人的城池終于緩緩降下了巨大的城門,仿佛是一頭被馴服的巨獸,歷經(jīng)了傷痛的洗禮,迎接新的主宰。

江載初策馬而入,戰(zhàn)爭已近尾聲。

“王老將軍呢?”

“王老將軍帶著最后一支親衛(wèi)隊,退入了將軍府死守。”

“讓連秀殿后,清掃戰(zhàn)場。”江載初閉了閉眼睛,“余人隨我來。”

至今,他都對這長風城的街道極為熟悉。

跑過這練兵場,再往右拐,便是將軍府。馬蹄聲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響,他閉上眼睛,仿佛還在幼年之時,在練兵場上折騰得滿身是汗,只盼著回將軍府換身衣裳。

“吁——”

烏金馬停在將軍府門口。

將府上圍得水泄不通的將士們讓開一條路,江載初下馬,叩響大門。

蒼老的聲音從容鎮(zhèn)靜,如同往日:“何人?”

“是我,寧王!”他忽而掛起一絲笑,答得驕傲。

“呵,在我這里沒有寧王,只有兵士和將軍!”大門打開,王誠信老將軍一身血污,抱著自己的長刀坐在庭院中,擰眉看著來人。周圍是他剩余不多的親兵們。

“將軍,可以進來么?”江載初靜靜站著,帶了腥味的風拂在臉側(cè),卻襯得這年輕人愈發(fā)眉目如畫。

“進來。”老人伸手召喚。

“將軍,朝廷無德,你可愿來幫我?”上將軍持劍駐地,以示尊禮,言談間并不似剛剛生死相搏,仿佛故人交談。

“老夫說了,若是年輕上數(shù)十歲,說不定也跟著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胡子,“只是今年都已經(jīng)七十九了,若再變節(jié),豈不是被人笑話?”

“是。”江載初恭恭敬敬道,“學生不敢勉強老師。”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頭大笑,神容極為坦然,聲音卻漸漸轉(zhuǎn)低,變得柔和,“初兒,師父知道,這些年……你心里很苦。”

江載初定定凝視他良久,種種錯綜之色一閃而過,最終回復到平靜無瀾。

“……這一戰(zhàn),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許的語氣續(xù)道,“往后,也還要這樣走下去。”

“是,師父。”

一老一少不再說什么,江載初轉(zhuǎn)身離開,走至門外,那扇門重新重重關(guān)上。

里邊傳來老人慷慨豪邁的聲音:“孩子們,陪我戰(zhàn)死此處,你們怕么?”

士兵們齊聲怒吼:“追隨將軍!死守長風!“

“神策軍何在?”上將軍背對將軍府,輕喝。

“在!”

上將軍負手望了望天,用不見起伏的聲音道:“攻下將軍府。反抗者,殺。”

☆、長風(七)

此刻獨秀峰水渠旁,挖渠的軍士們一個個坐在高地之上,只看著奔涌而去的洪流,累得脫了力。

“清點人數(shù),下山。”

“將軍,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來時來不及爬上被卷走的。”

景云靜默片刻,環(huán)顧四周,心頭忽然覺得一絲不安,叫來親衛(wèi):“韓公子呢?”

“韓公子……也在這十三人中。”

景云怔了怔,忽然大喝:“誰都不許走!把韓維桑找出來!”

將軍府最后一戰(zhàn)已經(jīng)結(jié)束。

江載初踏入府中時,兵士們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沖洗地上鮮血。

他的神容看似無異,只在踏入書房之時,看著門檻前那塊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將軍,王老將軍的身體已經(jīng)收拾穩(wěn)妥。”

“厚葬。”江載初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推開了緊閉的窗,只覺得心口那極厚重的壓迫感令人透不過氣。

“景云下來了么?”

“左將軍還在山上……”侍衛(wèi)眼神略有些閃爍。

江載初蹙了蹙眉:“怎得還未下來?”

“說是水渠挖成之時,有人被卷進去了,至今還在搜尋。”

“何人被卷進去,左將軍說了么?”江載初心中已有了一個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難以置信。

“左將軍沒細說。他只讓人傳話說……他會把人找回來。”

江載初嚯的站起,大步走向門口,然后腳步即將跨出時,他卻又將步子收了回來,立定在那里。不知不覺中,扶在劍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傳令景云,找不到便算了。給我回來!”

戰(zhàn)后的事務(wù)相比起戰(zhàn)時,要瑣碎繁雜得多。

往常戰(zhàn)場的清掃會交給孟良,而軍力整頓與占領(lǐng)地治安則會交給相對謹慎的連秀。上將軍在將軍府上,也是通宵未眠。

上將軍今日的處斷較之往日,并不算果斷。常常要反應片刻,才會回過神。然而愈是這樣,手下的將領(lǐng)們便愈發(fā)的提心吊膽,總覺得一個說不對,那雙微挑的鳳眸中便寒光一現(xiàn),仿佛是利刃插來。

“左將軍回來了。”侍衛(wèi)推門來報。

江載初手中的筆一頓,緩緩放下,“傳。”

景云進門時疲憊不堪,發(fā)絲糾纏,身上衣上滿是淤泥,啞著嗓子道:“將軍,恭喜將軍攻下長風城。”

江載初上下打量他,一時間竟不知說什么。

倒是景云看著他與往常無異的神情,續(xù)道:“我剛剛把人都帶下來了。有幾個被沖走的,也都找回來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在筆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與一眾同僚打過招呼,被戲稱為“泥工”的左將軍景云便退出了書房,只是在出門轉(zhuǎn)身之際,他重又看了上將軍一眼,心中片刻唏噓,輕輕帶上了門。

站在庭院里,景云順手接過軍士手中的木桶,里邊滿滿一桶冰涼井水,手一傾,嘩啦一聲便當頭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沖刷下去,他頓時輕松很多,卻想起適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驚膽戰(zhàn)。

韓維桑的確是來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卷走。他命令士兵們漫山遍野的搜尋時,其實并沒有抱著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隱隱的覺得,若是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將軍三年前心死過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過是難過上一段時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后半夜,山下傳來了上將軍的命令,只說“找不到便算了”。

仔細斟酌這六個字,一夜不曾合眼的左將軍抹了把臉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給我把她挖出來!”

順著席卷而下的洪流,終于在岔道支流處,找到了韓維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兩塊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卷走。

雖是岔道支流,卻也水流湍急,士兵們忙著找繩索救人。隔了老遠,景云一顆心就這么懸著,往事一件件的想過來,如他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還是活著好。

“將軍,我去把人救過來。”親衛(wèi)往腰上系繩子,卻被景云奪了過來,淡聲道,“我來。”

摸索到岔道對岸,爬上巨石,景云先伸手探維桑的呼吸。帶著溫熱的氣流在指尖卷過,他倏然放下心來,隨即俯身抱在維桑腰間,用力一拖將她抱了出來。

維桑本已神志不清,這一下被驚動,只以為自己要被水卷走,用力攥著手中事物,只是不肯放手。景云凝神一看,原來是這山間巨木的根莖,足有小孩臂膀粗,想來她被沖走之時,伸手拉住了這樹根,才支撐到現(xiàn)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膚都已虛浮起皺,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壯了數(shù)倍。

景云手中短刃一揮,將樹根砍斷,將她抱了出來。

脫力蜷在他懷中的韓維桑忽然睜開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還,活著?”

“死不了。”景云雙手抱著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著頭,下頜方正而驕傲,“郡主,我想不到你這般想要求生。”

韓維桑呵呵笑了笑,用力抓著景云的手臂,喃喃的說:“活著雖累,可我,還不能死。”

韓維桑這一覺約莫是睡足了好幾個時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卻始終記掛著另一件事,到底還是不安穩(wěn),最終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腳步輕快的走過來,扶她坐起來,順手在她后背塞上一個錦緞腰靠,又遞過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維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參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緩:“這里……沒有參茶。”

倒是維桑反應過來,搖頭笑了笑:“什么時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幾日過去了。”

“好幾日?”維桑低頭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經(jīng)換上了夏日綺羅衣衫。

從初春投身上將軍府,經(jīng)歷了這長風之戰(zhàn)至今,堪堪三個多月過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維桑看著銅鏡里的少女,雖不是極美,卻也清秀,一笑的時候唇邊露著梨渦,望之親切可親。

“姑娘給我取個名字吧。”少女笑著說,“我很小就被賣進將軍府,做的是雜事,總是被阿三阿四的亂叫。不過前幾日上邊說了,以后讓我服侍姑娘。”

維桑一抬頭,院中一棵桃樹至今未敗,深粉淡白綴滿枝頭,輕輕一笑:“滿樹繁華開未稀。你叫未稀好么?”

“謝謝姑娘,這名字聽著可真好。”未稀大喜,手中還在替她簪發(fā),笑道,“今日已經(jīng)是六月六了呢。姑娘還是要男裝打扮嗎?今兒外邊可熱鬧呢。”

“六月六了?”維桑一驚,“上將軍呢?”

“將軍們總在后院書房議事,這兒可見不到。”未稀笑道,“姑娘先吃點東西吧。”

維桑來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趕到后院門口,卻見重重士兵把守,連半步都無法邁進。

“煩請通報,韓維桑求見上將軍。”維桑向侍衛(wèi)行了一禮,候在后院門口。

片刻之后,侍衛(wèi)便來回報:“韓公子,上將軍說了今日不見客。”

“景云將軍呢?”

“景將軍去城外巡視了。”

“那我便在此處等吧。”維桑無奈苦笑,靜靜立在門苑處。

初夏輕柔的陽光透過了陰霾的天色,也透過榆樹茂密的枝葉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顆顆圓圓的光斑。這座城池熬過了那時的殺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寧。

維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頭從東挪移到中央,她聽到一名侍衛(wèi)壓低聲音道:“韓公子,你還是別等了……上將軍一早就出府了。”

維桑只覺得這兵士有些眼熟,才記得原來是當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來他也是好意。維桑道了謝,轉(zhuǎn)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為何……他要瞞著人出府呢?

“未稀,你可會梳螺髻么?”維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發(fā),又解開外袍,“還有,這里有女裝么?”

“姑娘,慢慢來。都備著呢。”未稀拿起篦子,指尖靈巧地卷起維桑長發(fā),從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嗎?”

維桑走出屋外,一時間為這陽光所攝,瞇了瞇眼睛。她本以為此刻的長風城城墻碎裂,必然滿目瘡痍,卻未想,短短數(shù)日過去,戰(zhàn)事結(jié)束,瞬間便恢復了生機。中軸之道上,城內(nèi)居民們往來不絕,而遠處城墻上兵士們正在修補墻體,兩相無擾,很是和諧。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兩岸,卻見不少人站著,笑嘻嘻的將懷中家養(yǎng)的貓狗扔進河中。貓狗落了水,匆匆又游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謂六月六,貓兒狗兒需得沐浴的習俗,到了此處竟也未斷。

維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見到岸邊站著的年輕男人。

穿著深藍色卷云紋紋重錦長袍,背影肩寬腰窄,長發(fā)以玉冠束著,靜靜立著,氣勢卻仿佛淵渟岳峙。那衣料雖貴重,卻無織金,可見地位雖尊崇,卻又刻意低調(diào)。她沉默著注視半晌,心中掙扎,到底還是決定轉(zhuǎn)身悄悄離開。

恰巧一只大黃狗游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掃來,那年輕人一時間沒有閃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連忙上前賠不是,年輕人只是擺擺手,側(cè)了身,淡淡道:“既然來了,又打算這么悄悄的走么?”

維桑腳步頓了頓,折了方向,卻見江載初臉上都是水,數(shù)滴還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將墜欲墜的時候,折射出正午日頭絢爛之極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難以捉摸。

她并未多看,只遞出了一方錦帕。

江載初接過來,卻只握在手中,唇角抿著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書、衣裳都曬了么?”她微微仰起頭,下頜處的弧度柔和清麗,笑得雙眸彎彎。

江載初極慢極慢的側(cè)過頭,目光中掠過她此刻的模樣,窄窄的鵝黃衫袖,蔥綠長褲,褲腳處拿紅線結(jié)住,上邊還竄著銀色鈴鐺,踏著軟線鞋,走路的時候叮叮咚咚的作響,遠遠聽著,便知道是她來了。他的眼神輕輕恍惚,仿佛見到那時的韓維桑一臉驕傲的跑來,肌膚如雪,額間點著殷紅鳳尾,高興的說:“剛才父兄阿嫂都來夸贊我呢,說我家阿維真俏。”

他從未見過這般喜歡自夸的女孩子,卻也覺得這冰雪雕琢的模樣實在是很好看,于是故意轉(zhuǎn)過臉不:“哼,比起我晉朝的姑娘,差的遠了。”

只是時光簌簌,無聲地從身旁流淌而過。

現(xiàn)如今,他瞇了眼睛,一絲一毫的搜尋,終于,只是在那記憶的彼岸找到那一劍,嗤的一聲j□j,鮮血濺如瞳孔中,變得猩紅一片。

他閉了閉眼睛,無聲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長風(八)

將軍府內(nèi)寂靜無聲,維桑是跟著上將軍進來的,一路皆暢通無阻,直到后院門口,上將軍跨了進去,她卻被攔了下來。

維桑只是停下腳步,看著他漸漸遠離的身影,順從的站下了。糕點已經(jīng)冷卻,她也沒了胃口,便攥在手中,呆呆立著。

“你先走吧,上將軍和諸位將軍約了喝酒,一時半會的還是不見人。”侍衛(wèi)勸道。

她卻笑著搖搖頭:“那我便在這里等等吧。”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總以為他還是有那么分毫是會放在心上的,可他如今喜怒無常,要揣測那心思,實在是太難了……

太陽漸漸要落下去了,舉目東望,可以見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猙獰如同巨獸之齒。因是迎著陽光,那鋒銳齒鑷之處,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來的法子么?

且不算那沙場上的傷亡,她明知道獨秀峰下還有著一個村落的,他們上山時,還曾向其中幾戶人家要了水喝。可因為擔心城內(nèi)守軍起疑,她不能告訴他們,讓他們搬走……山裂之時,想必那個村落,也被湮滅在石流之中了。

韓維桑,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聲音不知是夸是諷,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將軍府的書房內(nèi),景云已經(jīng)回來,與江載初對座飲酒。

窗外最后一絲亮光已滅,江載初握著酒杯站起來,微醺之時,腦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銀鈴聲,叮鈴鈴的,甚是惱人。

“她還在么?”他只覺得自己開口時帶了淡淡酒氣。

“還在等。”景云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們,不是一道回來的么?她在等什么?”

江載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蜀地的急報。”

“蜀地的急報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云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去把她趕走,太煩人了。”

江載初并未阻止他,看著景云走到門口,又折過身,“大哥,你見她今日穿的衣裳么?”

江載初閉了閉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讓她滾。”景云跨出了半步,卻聽身后面容平靜的年輕男人淡聲吩咐自己,“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頓了頓,才道,“讓她進來。”

清脆的銀鈴聲由遠及近,江載初仰頭喝下一杯酒,聽到身后一聲怯怯的“上將軍”。

他本就心下煩躁,重重將酒杯擲下,快步繞到維桑面前,冷笑:“穿成這樣跟著我一天,韓維桑,你可真用心吶。”

維桑怔了怔,臉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著頭:“維桑不敢。這身衣服將軍若是不喜歡,我即刻便去換。”

江載初由上至下睨著她,不再說什么,卻不叫她起來,只是在桌邊坐下,背對著她,自斟自飲。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幾分薄醉。

維桑膝蓋漸漸的麻木了,她卻咬著牙,并未挪動身子,小心問道:“將軍,蜀侯……可有消息么?”

“未到。”江載初答得甚是平靜。

維桑低著頭,不為人知的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么?

“何時才能到長風城?”

“不知。”江載初笑了笑,“許是今晚。”

“維桑能在此處,和將軍一道等么?”她生怕觸怒他,聲音分外柔緩。

江載初不置可否,冷冷哼了一聲,“起來吧。”

跪了許久,甫一站起來,膝蓋有些難以承受。維桑伸手扶著墻壁,見江載初睨了自己一眼,心下識趣,慢慢走過去,伸手從秘色瓷注碗中拿起了長頸酒壺,穩(wěn)穩(wěn)地往空酒盅中倒?jié)M。江載初仰頭飲盡。她又再斟。

其實維桑清楚他的酒量,遠遠及不上千杯不倒。喝到此處,也算極限了。可自始自終,她不曾開口勸酒,只是殷勤的服侍,一言不發(fā)。

江載初見她垂著眸子,視線始終落在青玉案桌上那劃刻的棋局上,忽的一笑:“棋藝長進了么?”

維桑搖搖頭,低聲道:“王老將軍看來也愛下棋。”

江載初伸手,輕輕撫摸著刻畫得平整的棋盤,笑罵了一聲:“他也是臭棋簍子——我十三歲便能下贏他。”

維桑小心的抬眼,看他側(cè)過頭,望向窗欞之外。

此時已是初夏,夏蟲開始悄鳴,長長短短的聲響中,烘得整個園子愈發(fā)安靜。

“那時我母妃剛薨,被遣派到此處,說是協(xié)同駐守長風城,可是皇城里被驅(qū)趕出的失勢皇子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臉上亦不見往日的戾氣,竟出奇的像是個孩子。

維桑心尖上輕輕抽動了一下,附應道:“想必王老將軍對將軍很好。”

江載初笑了起來,“他哪是對我好啊?第一日便扔我進軍營,同士兵們一道操練。那些老油兵子見我是新人,想著法兒欺負我。”

“最初我心里老想著母妃,每日都渾渾噩噩的,被欺負了也全無反抗。后來忍不了了,一個人同他們打了一架,方才激起了血性。老頭這才把我叫回來,命我每日上午隨軍操練,下午便去他府上學習軍法。呵,一開始就讓我和他演練沙盤,輸了一次,就要罰跪。看到門口那塊青石板么?”

維桑側(cè)過身看了一眼,上邊不知是不是踩踏得多了,瓦亮瓦亮的。

他低低笑了一聲:“是我跪的。”

他手中又執(zhí)了滿滿一壺酒,細頸對著嘴,酒水匯成一條晶瑩剔透的水流,直直落在口中。他喝得過癮,黑色發(fā)絲落在肩上,微挑的鳳眸愈發(fā)顯得明亮逼人,說話也大聲起來:“這個老頑固,救了我一命,卻不肯讓我救他!”

他的酒量果然到了極限,隨手將酒壺一扔,砰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喃喃道:“死老頭,你說這輩子以老為尊,不論做什么,我都該聽你的……可我明明能不讓你死,你為何這么固執(zhí)!”

江載初發(fā)起脾氣的時候總是扯著嘴角,真正像個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玩偶。維桑一時間哭笑不得,只能走上前,扶他起來,低聲哄著:“是啊,老將軍太固執(zhí)了。將軍,你也休息吧?”

他掙脫開她的手,踉蹌著還要去拿酒杯,卻終究被維桑制止了。

好不容易將他哄上了床,維桑已經(jīng)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著氣,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著他俊美的睡顏,睫毛一根一根的,歷歷可數(shù),隨著清淺的呼吸聲上下微顫。

她默默的注視良久,終于伸出手去替他解開外袍。脫下外袍的時候,內(nèi)里的綢衣一道被拉開,那道疤痕就這么猝不及防的撞進視線里,淺褐色,凸起。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時候,她也覺得手沒有顫得這么厲害,可她克制不住的伸過去,想要輕輕撫摸一下——哪怕她知道,這樣對過往的一切,亦是于事無補。

指尖尚未觸到他胸膛的肌膚,門口忽然起了腳步聲。

維桑連忙站起來,退到門口,有女子聲音輕柔傳來:“將軍在里邊么?”

旋即有侍衛(wèi)推開門,薄姬走了進來,一眼看到維桑站在門口處,又見她一身打扮,怔了怔:“你也在?”

“將軍有些醉了,我正想出門去叫人來服侍。”維桑小心的撇清自己,不動聲色的退開,“夫人來得正好。”

她正要掩上房門,薄姬的表情卻有些古怪,盯著她的腳踝處:“那是什么?”

“長風城少有女眷,這套尋來的衣服不大合身呢。”維桑輕輕一笑,“夫人,我先告退了。”

薄姬放緩腳步走至床前,眼見上將軍面向床內(nèi)睡得正香,正欲替他掖一掖被角。剛剛靠過去,卻被一股大力拖住,順勢倒在了他身上。

江載初雙眸明亮,炯炯看著薄姬,修長的指尖滑過她如凝脂般的面頰上,沉沉問:“你怎么來了?”

“聽聞將軍打了勝仗,又怕沒人服侍,就趕來了。”薄姬索性靠在他的胸口,聲音輕柔。

他閉上眼睛,嗯了一聲。

“三更半夜的,你叫韓姑娘來這里,存的是什么心思?”她有意嬌嗔。

江載初依舊閉著眼睛,唇角勾著一絲含義未明的笑,片刻之后,他忽然用力扯下薄姬身上長裙。她的身子還是溫軟柔順的,抱在懷里的時候如同暖玉,可他將她壓在身下的時候,動作卻極粗暴。薄姬低低j□j起來,表情似是愉悅,又似痛楚。

“將軍……”她溫柔的伸手,替他拭去額上的汗,“除了我,以后,不許在別的女人身邊……喝醉。”

他哈哈大笑,用力挺腰,戲謔笑道:“你看我醉了么?”

美人的表情意亂情迷,芙蓉帳內(nèi)旖旎溫軟,可江載初卻只覺得心臟的某一處溫度正在急遽褪卻,他知道那句話還未說出口:“對著她的時候,我又怎敢……酒醉。”

☆、長風(九)

翌日,維桑醒得很早。

流鶯啾啾,日光輕快地從窗欞外落進來,估摸著快卯時了,她想去書房那邊問問,卻又知道昨晚薄姬過來了,只怕上將軍沒那么早起來。

“你誰啊你?這院子能讓你隨便進出嗎?”

“出去出去!姑娘還沒醒呢!”

維桑披了外袍,簡單束了束,便推門出去。

未稀手中握著掃帚,立在小院門口橫眉冷對:“你誰啊?出去出去!”

維桑探過身,輕聲喝止未稀:“未稀,何人?”

“是個莽漢!一大早的過來,說要見你。”未稀的聲音清脆潑辣,“我把他趕出去!”

“住手。”眼見未稀已經(jīng)揚起了掃帚,維桑連忙喊住她,繞到前邊,果然見到一個身材高大壯實的男人,大咧咧站在門口,嚷著“韓維桑是哪位”。

維桑笑盈盈站在那里,雙手一拱,“見過孟將軍。”

“你,你不就是那個彈琴的嗎?”虎豹騎主帥孟良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維桑,“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將軍把你賜給了那個謀士?!”

維桑依舊笑吟吟的:“哪位謀士?”

“獻計取長風城的謀士啊!”孟良身上還穿著盔甲,走動間哐啷作響,“我要見見這位先生!看看是何人取下這長風城,當受我孟良一禮!”

維桑站著不動,只是淡淡笑著。

“怎么,先生還在歇息?小娘子,快幫我通報一聲。”孟良面對女人,倒也收斂了些,只能一疊聲催促。

維桑輕輕咳嗽一聲:“先生在此,將軍怎么不行禮?”

“你——”孟良如遭電擊,呆呆立著,看著眼前身板瘦弱、容貌清秀的少女,“你便是獻計之人?”

“正是不才。”

肅整軍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禮,俯下身去道:“虎豹騎此戰(zhàn)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謝姑娘。”

“是為了這個來謝我嗎?”維桑笑著扶他起來,“將軍真正該謝的是上將軍,你以為他就不吝惜軍士們的性命么?若沒有這萬全之策,他斷然不會讓你們上陣。”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頭發(fā):“那也說的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將軍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計是名陌生謀士獻出的,他剛下戰(zhàn)場便快馬加鞭而來,想要一睹真面目。

“將軍既見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稀踏上一步,“大早上的打擾我家姑娘清夢,我家姑娘還沒洗漱呢,成何體統(tǒng)。”

“好厲害的小姑娘!”孟良呵呵笑了笑,他清掃戰(zhàn)場,數(shù)日未曾好好休憩,長了滿臉青茬茬的胡渣,眼眶中皆是血色,他轉(zhuǎn)頭對維桑拱了拱手:“今日是孟良唐突了,改日再來拜訪韓姑娘。”

“姑娘,這莽漢是誰呀?”未稀關(guān)上門時還在嘟囔,“把你吵醒了吧?”

“你要是知道他是誰,就不會對他這么兇了。”維桑莞爾,“下次孟將軍再來,可得以禮相待。”

未稀撇了撇嘴,“姑娘,再睡一會吧?”

“不了,我先下去上將軍那里一趟。”

將軍府并不大,維桑走到后院門口,果不其然,被侍衛(wèi)告知上將軍并未起來。

“請問大哥,昨晚可有蜀地的探報送至?”維桑笑盈盈問道。

那侍衛(wèi)因與維桑頗為熟稔,壓低了聲音道:“密報皆是景將軍送來的,今日景將軍還沒來呢。”

話音未落,景云踏著滿地碎陽而來,見到維桑,腳步頓了頓:“你為何在此?”

“景將軍,蜀地的急報可到了么?”維桑溫言問道。

景云并未即刻回答,只是邁出腳步:“你且在這里等著,我先去見過上將軍。”

維桑唇角笑容不變,卻依舊攔在景云身前,不溫不火道:“將軍,事關(guān)蜀地,維桑不敢等,也不愿等。”

景云目光深處滑過一絲訝色,這些日子他見慣了韓維桑柔順的樣子,少見她這般頑固,竟絲毫不肯讓步。

“上將軍當日與我約定,景將軍想必也清楚。我既踐諾,將軍又該如何?”維桑站得筆直,巴掌大的臉上波瀾不驚。

景云似是沉思了片刻,點頭道:“好,你隨我來。”

兩人沉默著走過后院小徑,書房的門半敞著,景云當先而入:“將軍,蜀地楊林的回信到了。”

江載初在批閱軍文,肩上還松松披著長袍,也不抬頭,只伸出了手。

景云雙手奉上,靜立在一旁。

江載初展開信紙,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這老東西打得好算盤。”

維桑心中雖焦慮萬分,卻又不敢異動。

“將軍,他怎么說?”

“楊林廢了蜀侯,已經(jīng)自立。這信想必是抄了兩份,一份給了我,另一封抄送北邊。”

景云下意識看了維桑一眼,怒道:“這老匹夫,他怎么敢?!”

“他怎么不敢?如今南北對峙,蜀地糧草豐沃,楊林以此自峙,以為可以在兩家間斡旋,以此制衡。”江載初放下筆,沉吟道,“自立蜀侯,不得不依他。”

維桑臉色煞白,一舉一動卻依舊鎮(zhèn)靜,低低道:“上將軍,維桑能否看一看這信?”

江載初狹長微挑的雙目凝濯在她身上片刻,將信遞了過去。

維桑仔仔細細將信讀了數(shù)遍,每一個字句皆記在心上,才小心將信紙這疊好,放回江載初案上,心中卻轉(zhuǎn)過萬般念頭,一時間臉色捉摸不定。

江載初與她隔了半人距離,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忽青忽白的臉色,打破了這室內(nèi)的靜謐:“怎么?不求我了?”

維桑慘然一笑,目光與他對視,絲毫未有退避:“我若求了,將軍肯救么?”

江載初負手立著,淡淡道:“你不妨試試看。”

“上將軍就這般喜歡看我卑躬屈膝么?”

維桑臉頰上帶著極不正常的紅暈,重重跪下,一字一句道,“維桑求上將軍出兵,救蜀侯。”

空氣凝稠得仿佛要滴下水來,里邊卻又有細細密密的弦,因被繃緊了,仿佛一觸即斷。景云立在兩人之間,屏住了呼吸。

“這次,你拿什么來換?”江載初俯下身,挑起她的下頜,眼中一絲戲謔嘲諷極為明顯。

“韓維桑手中已無籌碼。”維桑閉了閉眼睛。

“既然沒了籌碼,我又為何要答應?”江載初放開了她,唇角勾著一絲涼薄的笑,“維桑,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明知其不可為,卻還要跪下求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維桑依舊低著頭,仿佛要將頭埋進塵土中,單薄的雙肩微微顫動,一言不發(fā)。

“韓維桑,你當日答允我的,除了獻上長風城,還有一事。”他居高臨下,薄唇抿著,分外冷酷。

維桑倉促抬起頭,她是答允他,這一世為奴為婢,哪怕受盡j□j,也不會離開。

清亮的眸子里似乎盛滿了枯槁的余燼,維桑有些麻木的點點頭,似乎還想要再求:“上將軍……”

“既然上將軍說了不幫,還不起來,滾出去!”景云忽然大喝一聲,將維桑拉了起來,重重一推,讓她跌出了門外。

江載初將目光移向景云,噙著似是而非的笑,安然回坐。

“不是討厭她么?”他將手中狼毫蘸了蘸墨,淡淡道,“便多看她跪一會兒,心中不忍?”

景云心下有些煩躁,卻又說不出為什么,只粗聲道:“將軍,我覺得她不該是這樣的。”

“哦?那她該是怎樣?”

“她既求了你,你又不答應。她韓維桑便該拔出刀子與你拼命才是!”景云想了想,苦笑,“就是不該這樣的……逆來順受。”

江載初手中一頓,輕笑道:“阿云,她早就不是那個動不動便拔刀子與人拼命的韓維桑了。”

“可是你分明答應了她要保蜀侯。如今她取下長風城,你——”景云想說“你也該踐諾”,卻又不敢,只能卡在那里,用力蹙著眉。

“阿云,你為何這般在意我是否踐諾?”江載初饒有興趣問道,“你不是想殺了她么?”

“我是想殺了她!可,這般卑劣的女子,可我不想將軍您,虧欠了她一般——”

“我并未虧欠她。”江載初笑著搖搖頭,這孩子跟隨自己這么多年,心中意氣,卻還是如當年個少年,他慢慢解釋道,“我答應她保蜀侯,只是答應她寫那封信。若是楊林如常人一般想,自是會害怕我的武力威脅,不會廢蜀侯。”

“可……楊林還是自立為侯了。”

“這便是人心,人心難測。我做了我該做的事,只是對方卻不按照慣常的路數(shù)來,是我控制不得的。”江載初輕聲道,“她明白這個道理。”

“那還要留著她么?”景云輕聲道。

“嗯。”他含義不明的應了一聲,“讓她留在這里。”

“是。”景云點點頭,眼下他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哥,攻下了長風城,下一步我們怎么辦?”

“如今我們攻下長風城,有了屏障依靠,南北分治的局面已經(jīng)形成。景云,我要你修復這城池防御,其余則按捺不動。”江載初緩緩道,“北邊朝廷若有這魄力,便該派大軍前來征討。若是沒有,便正好讓咱們休整,只等來日,我便率軍北伐!”

三年來日日不得安眠,此刻在這長風城駐扎下,宏圖霸業(yè)仿佛已近在眼前,景云心中激蕩,單膝下跪道:“是,上將軍!”

江載初含笑看著他,輕輕揮了揮手。

☆、長風(十)

維桑回到小院,未稀正手腳麻利的晾出洗干凈的衣裳,招呼道:“姑娘,我去給你倒茶。”

她卻仿佛沒有聽到,走進里屋,反扣上了門。

小心將頸間那串鏈子摘出來,上邊掛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錦囊,再打開,里邊是一粒叮咚作響的小小鈴鐺。維桑拈在指尖,細細看著,直到此刻,一直繃緊的弦斷了。溫熱的液體溢滿了眼眶,她揚了揚頭,本想讓它們回落進眼底,可真的止不住,一粒粒滾落下來,仿佛是串珠忽然灑了。

來到這里,她做好了完全準備。

準備被殺,被辱,她一直像是局外人一般,看著如今韓維桑的一舉動,仿佛是在看一場皮影。可是為什么世事還是如此艱難?

蜀侯被廢……下落不明……

“阿哥,阿嫂,我真的做不來……”她拼命咬住了下唇,抑制住哭聲,雙肩劇烈抖動著,“我真的做不來……我以為能救阿莊的……我以為……”

唇上想來已經(jīng)咬破了,口中微微滲出血腥的味道,她緊緊閉著眼睛,忽然想起那一日,阿嫂雙目中滴著血,將那縮成小小一團的孩子塞給她,一字一咳,“小妹,阿莊就托付給你……”她將哭鬧不停的侄兒抱在懷里,“我知道。”

三年了,她做了一切陰狠刻毒之事,與故土別離,與愛郎反目,可是為什么,卻還是不能完成當日的囑托呢?

或許……或許你不該這樣了。

或許,去救了阿莊出來,那些旁事、天下,又與你何干?

維桑被這個想法擊中,臉上還掛著淚珠,呆呆坐了很久,才聽到未稀在用力拍門:“姑娘,姑娘你在么?”

她連忙站起來,從銅盆里絞了塊帕子擦了擦臉,將門打開了。

“姑娘你怎么了?”未稀盯著她的臉,有些懷疑道,“不舒服么?”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從容掩飾:“沒有,吃飯了么?”

未稀才收拾了碗筷,忽然怏怏跑回道:“姑娘,那莽漢又來了。”

“不許無禮。”維桑連忙迎至門外,卻見孟良換了身深紫色衣裳,剃干凈胡須,儀表堂堂站在那里,果然又來了。

“韓姑娘,下午無事吧?”孟良爽朗招呼道,“咱們一道去看看長風城工事吧?”

“孟將軍收拾之后,真正是風度翩翩呢。”維桑淺淺一笑,孟良長得雖遠不如江載初般俊美,只是舉手投足豪邁大方,望之便覺得胸襟生暢,也當真配得上虎豹騎的勇猛之氣。

只是這素來不拘小節(jié)的將軍聽到這句夸獎,竟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倒是未稀撲哧一聲笑了:“有些人吶,連場面上的恭維話都聽不出來,還真以為自己風流俊俏呢。”

孟良瞪了未稀一眼,卻見這小丫鬟并不懼怕,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哼了一聲:“好男不與惡女斗。”

“未稀,別看準了孟將軍好說話,便老是這般擠兌。”維桑搖了搖頭,“我這邊出去一趟。”

孟良見她答應,很是高興,兩人一道往外走,穿過將軍花園,卻見不遠處也是一男一女同行而來。

孟良迎上幾步,“上將軍。”

“起來吧。”江載初瞇了瞇眼睛,看著這同行兩人,面上不動聲色,“你們這是去哪里?”

“我想帶韓姑娘去看看城內(nèi)工事進度。”孟良快言快語,“虎豹騎不擅守御,還想聽韓姑娘指點一番。”

江載初的目光不動聲色落在維桑臉上,她刻意側(cè)著頭,也涂過脂粉,卻隱約可見微腫的眼睛。他無聲一笑:“孟將軍倒是虛心。”

“將軍你這是和夫人飯后散步小憩么?”孟良嘿嘿一笑,“如此,我們便走了。”

維桑一直躲在孟良身后,直到此刻,才微微躬身行禮,正要離開,忽然聽到江載初喊住自己:“韓姑娘。”

她不得不轉(zhuǎn)過身子。

江載初一身白衣,烏黑長發(fā)只拿一根玉簪簡單束了束,如同貴公子般,身邊伴著的是絕色寵姬。他的語氣溫煦,只是眼神卻是冰冷鋒銳的:“上午所說之事,盼你勿忘。”

維桑恭順的點了點頭:“維桑記得。”

他點了點頭,一伸手扶在薄姬腰間,眼神真正柔情四溢,帶著她走開。

薄姬輕輕倚靠在將軍懷中,目光卻若有所思,輕聲道:“將軍,我看孟將軍是不是鐘情韓姑娘?”

江載初勾唇:“是么?”

“你看他何曾將自己收拾得這般清爽?”薄姬輕輕一笑,試探道,“不如,你便成全他們,給他們賜婚可好?”

江載初側(cè)過了頭,眼神中冰涼一閃而逝,語氣卻是縱容的:“阿蠻,別胡鬧。”

接下去的數(shù)日,每日孟良都來請維桑一道去巡防。維桑其實并沒有真正上陣的經(jīng)歷,所謂“請教”一事,不過是孟良頗為客氣,倒多是維桑向他請教。

虎豹騎的將官們多是豪邁之士,維桑雖是女子,行事間也磊落大方,與眾人也都談得來。這一日在營中用了午膳,傳令官拎了一壇酒進來,笑嘻嘻道:“將軍,這壇酒是兄弟們孝敬你的。”

軍中飯菜本就普通寡淡,孟良大喜,一掌拍開了酒壇上的封泥,滿滿倒了數(shù)碗,與眾將士分飲。喝得多了,他靠近維桑,倒還曉得壓低聲音:“韓姑娘,你可有婚配沒有?”

維桑稍稍喝了兩杯,眼眸愈發(fā)明亮如水,只是笑笑:“尚未。”

孟良一拍桌子:“那你看我怎么樣?”

維桑略略有些尷尬,未想到底下虎豹騎的同僚們皆聽得清楚,摔了酒碗,大笑起哄:“將軍都這般沒臉沒皮的求了,姑娘答應了吧!”

維桑笑著讓開了些:“將軍醉了。”

“誰說我醉了!我沒醉!”孟良忽的站起來,狠狠瞪著她,“我還認得你,認得……上將軍!”

話音未落,虎豹騎營帳中跪了一地的軍士,江載初身穿黑色鎧甲,緩步進來,笑道:“這軍帳里可真熱鬧,在聊什么?”

“上將軍,咱們將軍在求親呢。”因打勝了長風一戰(zhàn),人人高興,有膽子大的便回江載初道,“可韓姑娘不答應。”

景云數(shù)日未見韓維桑,倒覺得她清瘦不少,眾人起哄聲中,她微微紅著臉頰站在那里,低著頭,仿佛有些害羞。他今日陪著江載初巡視城防,本該往連秀大營而去,只是剛出了將軍府,上將軍便若有所思道:“虎豹騎如今駐扎何處?”他立刻領(lǐng)悟,輕車簡騎,便隨著他趕來此處,不想?yún)s撞到這么荒唐的一幕。

孟良喝了酒,又被底下兄弟們起哄,索性對著主帥單膝跪下,大聲道:“上將軍,當日在青州府我就看上韓姑娘了。那時求你賞賜,你不肯,我老孟也不愿,還得謝謝你。”

江載初似笑非笑:“為何?”

“當日你把她賜給我,我也就如同普通賞賜般,帶回府就忘了——斷不能如今日般珍視。孟良求上將軍成全,娶韓姑娘為妻。”

“孟將軍先起來,你總得問問人家姑娘樂不樂意啊。”景云笑著走上前,踢了他一腳,只是眼神卻不經(jīng)意掠過江載初,暗暗心驚。

“韓姑娘,我孟良大老粗一個,但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孟良走至維桑身前,鄭重行了一禮,“你答應么?”

我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

維桑怔怔抬起頭,與他對視,忽然覺得鼻尖一算,輕聲道:“將軍怎樣待我,算是好呢?”

“唔,你要做什么,我總順著你的意。你不是尋常女子,又比我聰明,我便都聽你的。”

話音未落,底下哄堂大笑。

江載初安然坐著,不動聲色瞧著這熱鬧的場景。

維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雙眉彎彎:“那你府上蓄著的那些姬妾呢?”

“都不要了!都不要了!”孟良大聲道,“往后上將軍再有賞賜,我也都不敢要了!”

維桑輕輕轉(zhuǎn)身,直視上堂坐著的江載初,而后伏拜,輕道:“上將軍覺得呢?”

她這樣跪倒在他面前,他能看到她弧度溫柔的后頸,以及濃密如云鬢的長發(fā),纖纖的瘦腰不盈一握。

仿佛一絲看不見的火星蹦起,江載初霍然站起,雙眸如寒冰,一個個掃過帳中將士,最后落在孟良身上,冷冷道:“長風城剛破,工事未穩(wěn),大軍不日還將北伐。孟將軍,此刻你在軍營中喝酒嬉鬧,可曾把將軍令放在眼中?”

孟良悚然一驚,背脊上登時起了一層冷汗,連忙跪下道:“孟良知錯。”

江載初大步走向營門外,侍從牽來了馬匹,他翻身上馬,忽聽身旁景云趕上來,“上將軍,你不該……遷怒孟將軍的。你若真心要她,收了便是。”

江載初勒住駿馬,下意識駁道:“我何曾——”

只是這句話并未說完,景云卻若有所思道:“將軍,你不覺得她,近日行徑有些古怪么?”

☆、長風(十一)

入夜,馬蹄聲清脆如落雨,各營帳的將軍們皆帶著手下親兵們踏進將軍府。如今占城一月有余,北邊朝廷還未有反應,上將軍下令召集眾將領(lǐng)布置城防。

“都到了么?”接過親衛(wèi)遞來的佩劍,江載初隨口一問。

“孟將軍還未到。”親衛(wèi)躊躇片刻,“已經(jīng)派了親衛(wèi)來,說是要晚些時候。”

江載初心下滑過一絲不安:“出了什么事?”

“孟良不知道凡是議事遲到者,嚴懲不赦么?”江載初厲聲道,“去,把他給我拖過來!”

約莫半柱香后,議事廳中的將軍們面面相覷,只有上將軍坐在案邊,手指扣著桌木,一下一下,雖無規(guī)律,卻無端叫人覺得心悸。

大門推開了。

孟良一臉惶急的奔近,下跪道:“將軍,孟良來遲了。甘愿受罰。”

江載初目光在他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漠然道:“何事遲了?”

“我,我。”孟良顯然有些難以啟齒,良久方道,“午間喝了些酒,結(jié)果把令牌給丟了。”

江載初握著劍站起來,戾光一現(xiàn),軍中更是無人敢開口,無不屏住呼吸,不知將軍會不會發(fā)這雷霆之怒。

良久,預期般的斥責卻并未傳來,孟良大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卻見上將軍站在床邊,目光落在西邊群山上,竟似有些茫然。片刻后,他轉(zhuǎn)過了目光,望著底下諸將:“孟良喝酒誤事,丟失軍中令牌,自去領(lǐng)軍棍五十,罰三月俸祿。”他頓了頓,語氣中仿佛有些蕭索,“今日散了吧,景云留下。”

人人看出上將軍心頭窩著火,也無人敢觸逆鱗,走得又急又快。景云心領(lǐng)神會,待到諸人散去,侍衛(wèi)已經(jīng)傳回密報:“那邊沒人了。”

景云一顆心重重沉了下去,揮了揮手,轉(zhuǎn)身進屋。

“如何?”江載初面色平靜。

“她……想是拿了虎豹騎的令牌,已經(jīng)走了。”景云艱難道,“難怪這些日子刻意接近孟良。”

江載初卻低了低頭,兀自一笑,側(cè)臉在光影明滅間,說不出的陰蟄難定。

“景云,你替我駐守,萬事以穩(wěn)重。”

“將軍!”景云心里重重嘆了口氣,勸阻道,“還是我去吧……”

江載初卻只揮了揮手,“我即刻便回。”

他愈是這么漫不經(jīng)心,景云心中愈是駭然,“你知道她去了何處?”

“何處?”江載初淡淡一笑,“必然是回去故地了。”

景云看著他的背影,急急道:“我點上些兵馬——”

江載初揮了揮手:“我即刻出發(fā),不要驚動任何人。”

“將軍,你會殺了她么?”景云站在原地,終于還是道,“還是殺了吧,就此了結(jié),于你于她,都是解脫。”

那句話已似懇求,江載初俊美的臉上依舊布滿戾氣,雙眉輕輕一蹙,開口之時已帶了殺伐之音:“我知道。”

維桑抱膝坐在孤山中,不敢點火,便只能蜷著身子,靠在樹邊淺眠。

入了夜,雖是盛夏,到底還是有些涼意,蚊蟲又多,她睡著片刻,又立刻驚醒,瞧著眼前漆黑黑的一片,心下終于踏實了幾分。

前日她趁著孟良醉酒,悄悄拿了令牌。

按著約定,她將令牌給了未稀,命她騎著快馬一路往西,而自己則千辛萬苦地從斷裂的獨秀峰爬出,先向南行,再折向西。

想來,江載初也是會這樣以為的吧。

她揉揉眼睛,從包袱里拿出一塊烙餅,掰了一半下來,放在口中慢慢的咬。烙餅許是放得太久了,口感著實又干又澀,她又趴到河邊,掬起一把水,喝了幾口。

靜靜的河水倒映出一片狼藉的自己,不眠不休地走了這幾天,雙腿著實又酸又痛,可維桑掙扎著坐起來,告訴自己不能停下。

她不確定江載初得知自己逃跑之后,會不會大發(fā)雷霆,也許……她只是多慮了,畢竟現(xiàn)在的自己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

除非,除非……他放不下的,是要自己死。

遠方忽然起了一聲夜梟的叫聲,凄厲得似乎撕裂了這寂靜的夜。

維桑霍然坐起,心底卻是一沉。

這一聲信號,同伴在山下告訴她,江載初……已經(jīng)開始著手搜捕。她必須盡快趕到山下,換上準備好的馬匹,快馬加鞭的逃離此地。

維桑不敢再停留,咬牙站起來,抬頭望了望天上幾顆黯沉的星,勉強辨了方向。

雖然早已料到這條路不好走,可是出來得匆忙,只備下些吃的,如今腳上布鞋早已走爛,卻也只能簡單拿撕下的布纏一纏,深一腳淺一腳,繼續(xù)往前走。

這條山路罕有人煙,小徑早已不能稱其為徑,荊棘碎石遍地,時不時刺進腳底,她卻像毫無知覺似的——這種被人追趕的恐懼,催促得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往前走。

再翻過兩個山頭,應該就出了長風城群山,到達瑯溪縣境內(nèi)。

維桑抹了抹額上成串滴落的汗珠,已經(jīng)不忍去看鮮血斑斑的腳,正估摸著時辰,忽然見這深山之中,忽然一群老鴉撲扇著翅膀,嘩啦啦的飛起來。

維桑連忙將身子隱藏在大樹后,凝神屏息,聽到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

似乎是有人被追趕著朝自己的方向而來。

她不敢貿(mào)然現(xiàn)身,一顆心卻撲通撲通,跳得愈發(fā)的快。

“郡主,快走!”女子聲音尖銳,刺破了這大片樹林的深邃寧謐,直刺維桑耳中。

“郡主,別出來!”女子一邊跑一邊嘶聲力竭的喊著,很快,維桑聽到了兵器格架聲,沒過兩招,就有人悶哼了一聲,重重倒在地上。

維桑后脊緊緊貼在樹上,剎那間冷汗淋漓。全身每一寸肌膚和神經(jīng)都繃緊了。

男人聲音低沉:“你們用什么彼此聯(lián)系?”

之前那女子狠狠呸了一聲,沒有吐露一個字。

輕輕嗤的一聲,尖銳的物體刺透身體,或許還有鮮血淌出的聲音。

維桑下意識的伸出手,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韓維桑,山下一共三十七人,二十個女子,十七個男子。若是你不想他們死,就自己出來罷。”男人的聲音漫不經(jīng)心,甚至低低笑了一聲,“你該知道的,我既找到了此處,你跑不了了。”

維桑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是要將所有的恐懼排出體外,又重重的吐了出來。

指甲深深陷在掌心的肉里,她慢慢的走了出來:“我在這里。”

江載初手中倒提著一柄銀色長槍,因為逆著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也不知,如他這般平日清貴俊美的男子,臉上帶了嗜血的表情又會如何。

她只聽到他朝自己走來,槍尖在地上拖出略刺耳的聲音。

這一次,是真的跑不了了。

他平素的佩劍是先皇賞賜的名劍瀝寬,劍術(shù)也是世數(shù)一數(shù)二,可她知道他其實少用劍。因為在戰(zhàn)場上、在真正殺人時,他愛用長槍。

這一次,他親自出來找她,帶的是長槍。

隱約能感到勁風氣流卷過,然后那點冷硬停滯在胸口的地方,維桑閉上眼睛,也做好了準備。良久,卻并沒有被刺穿的感覺。

她疑惑著睜開眼睛,恰好看到族人躺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胸口處赫然是一個血色窟窿,一槍致命,快而狠——她至死都睜著眼睛,眼神空洞,神容恐懼。

“殺了我吧,求你。”她轉(zhuǎn)過頭,對上那對墨玉般的眸子,輕柔的笑了笑,“快一點,狠一點。”

江載初看著她,仿佛是看著已經(jīng)垂死的獵物,英俊的臉上如蒙嚴霜:“為什么?”

“為什么要走么?”維桑覺得有些不耐煩,呵呵一笑,“我要去救阿莊啊。”

他唇角無聲牽動起來,只是那絲笑像是虛無的,匿藏著無窮無盡的寒。

“韓維桑,和當年一樣,你還是辜負我。”他淡淡的開口,手中長槍往前送了半寸,穩(wěn)穩(wěn)抵著她的胸口,刺破第一層衣料。

維桑一動不動,仿佛聽不懂他的這句話。

他左手一動,一團事物拋向眼前閉目待死的少女。

維桑伸手接過了,展開的剎那,最后一絲血色褪去了,霎那間蒼白如紙。

是一張調(diào)兵令。

本該是在前日,正是她計劃逃離的日子,他已準備下令麾下兩支軍團、十萬人向西,征伐蜀地楊林。

江載初看著她惶然間抬起的目光、情急之下被咬破的唇,冷冷笑了笑:“韓維桑,你還是不信我。可我江載初,何曾背信于你?!”

或許,真的是天意如此吧。

世事就是這樣的,擰著力往那里走,可偏偏,那是條岔道。

她竭盡全力,走到此處,就此,算了吧。

維桑慢慢閉上了眼睛,用低得難以辨識的聲音道:“是我始終不敢信你。”

江載初看著面如死灰的少女,那柄槍還穩(wěn)穩(wěn)端在手中,卻忽然察覺到一股柔軟的壓迫之力。竟是維桑自己狠狠向槍口撞去。

輕柔的嗤聲。

☆、長風(十二)

她的胸膛即將被穿透。

那一個瞬間,無數(shù)個念頭如同蔓草般瘋狂在江載初心中生長起。

那個最冷靜自持的聲音在告訴他,她這樣死了,會很好。往后的深夜,不會有突如其來的心悸,不會有胸腔中尚未散盡的郁憤,不會有從來不曾得到無力……

從此,他只想要北定江山,還這個四分五裂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這是他欠這個天下的,卻也是替她還的。

可所有的理智都抵不過下意識的反應,她可以死,但是絕不許她用自己選擇的方式死!

江載初猛然驚醒過來,將長槍用力往后一撤,上前一步接住她倒下的身子,用力擒住她的臉頰,咬牙切齒:“韓維桑,你既然已是我的,何時能夠定自己的生死了?!”

他毫不顧忌的扯開她胸口的衣衫,幸而槍尖只刺進半寸模樣,只破了皮肉。他隨手將一個瓷瓶扔在維桑身上:“擦上藥。”

瓷瓶從身上滾落到地上,維桑并不撿起來,只是掩好胸口,站在江載初面前:“你為何不殺我?江載初,我已準備好了。”

他抿唇不言,陰翳滿布,眸色黑沉。

她的笑容蒼白,卻很甜美,仿佛還在循循善誘:“留著我還有什么用處?江載初,你……殺了我吧。”

江載初轉(zhuǎn)過了眼神,漠然道:“你手中的劍雪呢?”

“你——”維桑下意識看了那死去的族人,許是因為恐懼,聲音微啞,“你怎會知道——”

“你當真以為,這三年時間,我只當你死了?只當蜀地孱弱無人么?”江載初一手輕輕撫上她的脖頸,微涼的手指慢慢卡緊,“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我會將劍雪中每一人,拉著去給你陪葬,這黃泉路,你也走得不那么寂寞。”

話音未落,并不見他手中如何動作,可他手中的長槍卻直直刺入那名已經(jīng)死去的女子胸口,再一次狠狠貫穿——那具早就沒了知覺的身體,在這樣的巨力之下,一蓬鮮血洶涌而出,還帶著溫熱,濺在維桑臉上。

“住手——”

維桑被他卡著脖子,動彈不得,眼淚混雜著鮮血,一滴滴滾落下來,落在江載初的手背,柔軟而灼熱,他就這么怔了怔,松開了手。

維桑后退了兩步,她知道自己不該在他面前示弱。

可是,阿爹,大哥,阿嫂……你們看到了么?我想軟弱一回的時候,我想死的時候,卻還是不行啊……

倉皇之間,她無法像往常那樣克己自持,抽噎著轉(zhuǎn)過身,像是個孩子一般蹲下,用力抱住了自己雙膝。

這個徒勞而虛幻的懷抱,令她想起那時阿嫂抱著自己,自己又抱著阿莊……

她無聲的咬住唇,眼淚滾落下來,仿佛永遠也流不盡似的。

呵,若是流盡了淚,身上的血也一并流盡,或許便能見到你們了呢。

維桑爬到那死去的族人身邊,極緩極緩的伸出手,合上了她尚未閉上的眼睛,然后扶著那桿槍,用力的拔起來。

她的身體又是抽動一下,姿勢僵直,再也不會動了。

維桑捧著那桿槍,復又膝行向前,跪在江載初腳邊。

他唇角噙著冷笑,看著她一舉一動,淡淡道:“哭夠了?”

拔出那桿槍時,她已不再哭。維桑驀然回望他,眼神重新變得清晰而堅定,只是聲音中透著那么一絲茫然:“你看,每次我想放棄的時候……你們,你們都逼著我往前走。”她閉了閉眼睛,輕笑,“我只能,這樣往前走。”

江載初的指節(jié)不自覺的握緊,眸中的黑色旋渦仿佛要將她吞噬其中:“你們?”

是啊,你們……阿爹,大哥,阿嫂,還有你……她微微笑了笑,“你們。”

許是這笑太刺眼,江載初轉(zhuǎn)開了目光,只沉聲道:“跟我下山。”

足足走到入夜才下山。

官道邊,烏金駒正打著響鼻,不耐的轉(zhuǎn)圈。

驀然間見到主人,駿馬歡快的蹦近,蹭著江載初的身子不愿再離開。

江載初將長槍縛在馬上,翻身上馬,又將手伸出。

維桑站著未動,低聲問:“我的族人呢?”

“你還活著,他們死不了。”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她半仰著頭,那只手平伸著,修長有力。她定定神,終于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一股大力將自己卷起來,下一瞬間,自己已經(jīng)坐在了他的身前,烏金駒歡鳴一聲,撒開四蹄,往前躍去。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雖是夏夜,卻也覺得有些寒意。

背后的胸膛雖然寬闊溫熱,維桑卻絕不敢往后靠,微微挺直著背,顛簸之中,覺得這姿勢異常難受。只是維桑不斷的往前挪移時,并未注意到身后那人刻意在貼近,而身后有意拖長的笑聲,似乎是貼著胸膛傳來的。

等到她反應過來,腰便已經(jīng)被卡住,就在烏金駒飛奔之時,身子從前往后掉了個。維桑面對江載初坐著,雙腿分開在他的腰側(cè)。

因為胸口被用力扯了一下,痛得維桑倒吸了口冷氣,眼冒金星。她看著他驀然間靠近的眉眼,忽然覺得不妥。

江載初單手持著馬韁,另一只手探入她的裙下,用力一扯。

“你做什么?”維桑只覺得腿下一涼,下意識反手去阻止。

他的動作遠比她快,嗤的一聲從她裙子上撕下一長條布料,將她雙手反綁在身后,順勢扶著她的腰背,不讓她往后倒下:“不做什么,只是本將軍覺得,深夜行路,太過無趣了。”

隔著布料,維桑能感受到雙腿間抵觸著的東西,堅硬而灼熱。

風聲在耳邊刮過,她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可他——要在這里,他是瘋了么?

絕望和羞恥的情緒霎那間壓了上來,她呆呆看著他,下意識掙扎起來:“江載初,你敢!”

“我不敢么?”他一只手扶在她的背腰處,不知在哪個穴位上輕輕一拍,她拼命踢蹬的身子驀然間酸軟下來,柔順的貼著他的胸口,難以挪動分毫。

他微微昂著下頜,俊美的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旋即低下頭,仿佛在刻意欣賞她此刻的無措和屈辱,鳳眸中濃濃涌動著一種極為□的情緒,扶著她腰的單手慢慢往下,托住她的臀,用力抬了起來,幾乎跨坐在他的腰間。

他的蹭著她大腿內(nèi)側(cè)的肌膚而來,瞬間,維桑覺得自己的下身被狠狠貫穿了。那股力道帶著難以抗拒的灼熱,沒有給她絲毫喘息的空間,直直的進來,漲滿了她的下身。

撕裂的瞬間,溫熱的液體,正順著大腿根部滑下來,維桑痛得一仰頭,他居高臨下、微帶猙獰的表情撞入視線里,遙遠,卻又那么清晰。

絕望霎那間蓋過了羞恥,她忽然想起那柄銀槍……那時沒有死,可真傻。

江載初絲毫沒有顧忌到她的感受,單手微微用力,將她托得更高一些。烏金駒疾奔時的一顛一頓,仿佛是天然的助力,讓他不用費力便能更深的撞入她的體內(nèi)。

一下,兩下……維桑仰頭看著這夜幕,從疼痛,到羞辱,到麻木,那一顆又一顆的星子,明亮璀璨,可真像是阿嫂在深色錦緞上繡上的銀絲啊,那般華貴,那般柔美……

淚水無聲從兩頰滑落,她或許已經(jīng)將半邊星空數(shù)完了。

許是行了五十里,又或是百里,等到他慢慢放緩馬速時,終于勻出了一絲力去看懷里的少女。她的纖腰還在自己的手里,仿佛再多來一次便會折斷。

她的鬢發(fā)濕濕地貼在臉頰上,還睜著眼睛,有些茫然的盯著自己身后的夜空,只是呼吸輕弱,密密如篩的睫毛正微微顫抖,就這樣隱忍地承受下剛才的一切。

他還在她體內(nèi),終于覺得盡興,伸手將她手上的繩子解了,看著她慢慢撐起自己,然后收回了渙散的目光,死死盯著自己。

江載初慢條斯理的俯下身,仿佛還是沒有過癮,要親手拿著利刃,再活生生的剜出血淋淋的肉來,在她耳邊輕輕開口:

“郡主,當年明媒正娶、洞房花燭你不要,如今便只配這野外馬上的茍合。”

那些字句分明傳進了維桑耳中,可一個個組合起來,她又有些不明白……眼前的年輕男人,還是那時的模樣,秀挺的鼻,薄削的唇,以及清雋微微凹下的臉頰,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為何變得如此陌生?

呵,她記起來,是她先變的,她先騙了他……

若是時光可以回溯,世事可以倒卷,她寧愿,那時杏林春暖,她與他只是擦肩而過,不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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