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倏然驚醒, 轉眸瞧見關羽跪坐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立刻睡意全無, 忙湊上來要扶他起身, 卻被關羽一把擋開。
浮生身子失去平衡, 兀自跌倒在一旁, 驚慌失措地看著關羽。他弓著腰, 全身緊繃著,額頭青筋暴出,似在強忍著內心翻江倒海的情緒。
浮生心口一陣陣扯痛, 她想衝上來抱住他,並且已經做出了行動。
關羽擡手製止浮生, 他的整個身子顫抖著, 眼中佈滿血絲, 低聲吼道:“我什麼也做不到,就連爲你披件衣服都做不到——”
浮生愣住, 她知道他的情緒已經到達了一個難以忍受的地步,他需要一個出口,他需要爆發,不然,他會憋壞的。
他的臉上, 額上, 全是汗, 亦或是淚, 她分不清楚。她手足無措, 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能說著蒼白的語言, “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出辦法的!”
關羽搖頭,“沒有辦法,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你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這腿,是治不好的!”
他的聲音裡藏著從未有過的沮喪。
浮生再也忍不住,衝上來緊緊抱住他的腰,身子貼在他的背上,兩行眼淚順勢便流了下來。她拼命搖頭,“你不是說,只要我回荊州,便要娶我嗎?我們立刻成親好不好?”
也許此刻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
關羽身子一滯,愣了很久,默默搖頭,道:“你就當關羽……從未說過這句話吧!”他已經是一個廢人了啊,他照顧不了她,甚至連爲她披件衣服都做不到,他怎麼配得上她。
他掙扎著,想要甩脫浮生,卻被浮生抱的更緊。
“你若是再說這種話,我立馬走人,再不回這荊州城!”
關羽頓了頓,道:“你走吧——”
浮生愕然,“你說什麼?”
關羽掙脫她的手臂,轉過頭,輕聲重複一遍,“你走吧!”
浮生臉色瞬間鐵青,他們之間的感情,難道連這點兒挫折考驗都經受不起嗎?
“你說什麼,我不走,我就賴在這兒,還怕吃你家糧食不成?”
關羽輕輕搖頭,“我什麼都給不了你,你跟著我,只會被我連累——”
他這說的什麼話,若是怕被他連累,她何必千里迢迢從許都一路追隨至汝南,又從汝南輾轉來到荊州。
她真是怒了,一把跳起身,冷笑道:“是,我是怕你連累,怕的要死,我現在就走,走的遠遠的,你永遠也別想再見到我!”
關羽眼睜睜看著浮生轉身摔門而去,頹然靠倒在一旁,眼神空洞地望著屋頂,只覺心底一下子便空了,空的可怕。
*
只是一會兒的功夫,浮生又鬱郁地折了回來,她推開門,默默走到牀前,伸手扶他起身。
關二爺訝然看著她,愣愣地,任由她將他扶到牀上躺下,爲他蓋好被子。
“你既然不能來追我,我只好沒出息地自己跑回來了!”真是好討厭,自個兒巴巴跑回來,這回真是得把‘尊嚴’兩字從她的字典裡徹底刪除出去了。
“對不起——”關二爺愣了半天,憋出一句。
浮生心口一緊,沒好氣道:“再不許說什麼趕我走的話!”
關羽向牀榻裡側過身子,沒有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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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浮生推著關羽,在後園子裡閒逛。她見關羽的髮帶鬆了,便停下來,解下發帶,用手代替梳子,幫他輕輕梳好,重新系上。
關羽目光轉了轉,輕輕開口,道:“我邀了子龍過府小聚,你也一起來吧!”
浮生手腕一滯,緊抿著嘴角愣了半天,也沒說什麼,只默默點了點頭。意識到他看不見,又道了聲‘好’。
趙雲已在湖心小亭等候,見浮生推了關羽過來,忙起身上前,替過浮生,將關羽推到石桌前。
一番寒暄之後,三個人圍著石桌坐下,僕人送上點心酒水。
浮生幫他們斟好酒,不停勸關羽少喝。關羽蹙著眉,一杯一杯灌下肚,卻將趙雲晾在了一邊兒。趙雲無奈,這關將軍今日好生奇怪:怎地邀人吃酒,竟自個兒吃了起來?
尷尬了一會兒,就在趙雲以爲自己已經被關羽遺忘之時,他卻輕輕開口,不是對趙雲,卻是對浮生。
“起風了,你去幫我拿件衣服過來吧!”
浮生欲言又止,看一眼關羽,又看一眼趙雲,心中莫名有些悶堵,卻終是什麼也沒說,轉身往遠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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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拿了衣服回來的時候,亭子裡已沒了關羽的身影,只有趙雲一人臨水而立,看見她回來,無奈輕笑,“他走了,讓我留下來等你!”
浮生頓了頓,頹然在石凳上坐下。
果然如此,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上不了戰場,竟要轉行做起媒人不成!
她葉浮生就算嫁不出去,也犯不著讓他操心。
浮生又氣又惱,心中委屈得要命,眼淚也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趙雲嘆氣,上前將她擁在胸前,道:“雖然方式不對,但他只是不想連累你,我以爲他心裡的痛苦,並不會比你少。你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就跟我說?!?
浮生心中一暖,輕輕環住他的腰,毫不見外地將眼淚悉數蹭到他的衣服上,然後仰臉看他,道:“子龍,謝謝你!”
遠處桃花樹下,關二爺凝眸望著亭中相擁的兩人,只覺心口一陣悶痛,兀自傾身吐出一口鮮血來。
一旁的僕人忙遞了帕子給他,他接過來,看見這繡著一株紅梅的帕子,不由一愣,沒有去擦嘴角,只是緊緊握在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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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響起敲門聲,關羽一個機靈,忙滑動輪椅上前,急切地打開門。
待看清門外那人,他不由有些失望。
灰衣僕人見關羽神色落寞,不由有些緊張,以爲是自己做錯了事兒,惹他不高興,於是愣愣杵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關羽察覺到灰衣僕從的窘迫,於是讓開路,輕聲道:“放到桌上吧!”
灰衣僕從如蒙大赦,忙提著錦盒進了房內,將裡面的藥湯取出來放在桌子上,然後恭身立在一邊兒。
關羽滑著輪椅過來,道:“她說什麼了嗎?”
灰衣僕從一愣,才意識到關羽問的是誰,忙恭恭敬敬地回道:“葉大夫什麼也沒說,只是讓我幫忙給將軍送藥過來!”
關羽沉默半天,開口道:“她這幾日,都在忙些什麼?”
灰衣僕從道:“小人也不甚清楚,只是聽說葉大夫這幾日日日和子龍將軍一起出門,但不知所爲何事。興許是這幾日端午佳節,荊州城中有廟會,葉大夫說不定是同子龍將軍逛廟會去了!”
關羽心口一收,眉心悄然蹙起,怪不得這幾日都不記得他這個病人,連跑來看一眼都顧不上,原來竟是同子龍日日黏在一起。就算是他有心撮合兩人,但也不至於這麼快便將他完全拋之腦後!最起碼他現在是她的病人,就算作爲大夫,難道過來問候一聲,會浪費很多時間嗎?
難道之前對他一往情深,口口聲聲要嫁給他,都是在可憐他,同情他嗎?
一聲清脆的響聲,驚醒關羽,他回過神兒,才發現手中的瓷碗已經碎成幾瓣,黑漆漆的藥湯正順著指縫緩緩流下。
灰衣僕從嚇得臉色鐵青,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然讓關將軍發這麼大的火。
關羽看一眼灰衣僕從,意識到自己方纔有些失態,不由輕嘆一聲,神色疲憊道:“你下去吧!”
灰衣僕從連忙答應一聲,飛速消失在門口。
*
峭壁上孤零零長著一株野花,開著淡藍色的花朵,十分罕見。
浮生無意中瞥見,心中陡然一喜,四處掃了一眼,連忙扒著石頭就要往崖壁上爬,卻被湊過來的趙雲伸手攔住。
趙雲沉聲道:“我來!”說著,足下一點,幾個借力,便上了崖頂,取了那棵藥草,復又縱身躍下。
浮生小心接過藥草,面露喜色,對趙雲道:“子龍,你真是幫了我太多忙!”
趙雲搖頭輕笑,“這不算什麼,只是這些藥真的能對關將軍的腿有用嗎?”
浮生舒一口氣,雙眸因爲希冀愈發顯得明亮,道:“總要試一試!”
夕陽西下,天色已經不早,兩人徒步下山。
趙雲接過浮生手裡的竹簍背在肩上,邊走邊道:“你這幾日一直賭氣不去見關將軍,只怕誤會會越來越深!”
浮生輕哼,“沒有賭氣,我每天忙著採藥,哪有時間去看他?!?
趙雲不以爲然,指著她輕聲嗔道:“口是心非!”
浮生吐吐舌頭,踢著路上的小石子,目光遙望遠處的落日,佯裝沒聽到。
趙雲聳肩,無奈地看她一眼,輕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