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將至,漫天云霞,分外妖嬈,青國皇宮前朝最大的宮殿,乾明殿此刻彩燈高掛,宮娥穿梭,宴請三國的國宴也在緩緩拉開帷幕。
罄冉護送燕奚敏來到乾明殿,只覺得一路宮殿樓閣蔓延鋪陳,高閣亭臺錯落參差,映著西天晚霞,只如天上宮闕一般,令人恍惚只覺此身不在人間。
早便知青國繁華,大儒才子頗多。左周末年,朱氏仗著有精兵二十余萬,自立新朝。朝廷無力鎮壓,其他諸侯雖是眼紅,卻亦不敢舉兵討伐,再者人人都看出左周欲亡,他們還圖謀效仿自立,自是不會發兵。故而這處富饒寶地幾乎未遭兵火,耀國幾位君王雖是未有大治,但也非昏聵之人。如今鳳瑛當政,和平建朝,青國年近半百未遭兵火,只怕在鳳瑛手中會越來越富足強大。
思慮間已入了乾明殿,罄冉見燕奚敏被太監引著在垂紗幕后落座,這才對身前宮娥點頭。在她的引領下走至殿前小高臺,在東面落座。
入目金碧輝煌,華燈寶燭,霏霧氤氳,彌漫周匝。殿內布置極其喜慶,大殿鋪著厚厚的嵌金絲絨毯,殿角掛滿了精巧彩繪宮燈,一人高的雕花盤絲燭臺放了兩排,每個銀臺上燃著數百支蠟燭,火光映得殿中明如白晝。
熱氣蒸騰,將嚴寒冬夜烤的暖如春日。令有香案擺與殿角,焚著幽香四溢。
罄冉看向高階之上,那里擺著金龍鑲邊長案,龍椅自然是鳳瑛座的,此刻他雖尚未到,椅后早有宮娥打起了兩柄明黃日月扇,讓人頓覺帝王之位的尊貴和權力的至上。
目光望向對面,放置著一張同樣的紫檀木長案。再看向身旁三步遠的長案,罄冉微微擰眉,卻不知青國會將哪方單獨安置在對面。
“砮王殿下,燕云公主到!”
傳侍太監響亮的聲音傳來,罄冉扭頭看向殿門。
狄颯大步而入,一身偏暗紫色的云紋寬袖大袍,腰系玄色黑玉莽帶,清冷的面容令殿中眾官交談漸歇,面色各異。
他的身后,一妙曼女子款步而來,一襲綠衫輕搖,薄紗佛面,露在面紗外的雙眸清如潮水,倒是個清雅絕倫的女子,想來便是燕云公主狄若華了。
倒是個美人,燕奚敏的高挑艷麗,高兮云的嬌媚可人,狄若華的清麗婉約,鳳瑛倒是會坐享其成。怕是不管誰能成為他最后選定之女,都會成就一段君王與寵妃的美談。可這個中滋味,怕是也只有他們自己能體會得出。
罄冉暗自想著,微嘲地牽起了薄笑。此刻的她不知,最后這三位美人皆與鳳瑛無緣,倒是她自己卻與之生出了幾番糾葛。
狄颯抬步邁上臺階,恰將她那笑意收入眼中。她今日穿著一件白衣,袍身墨色修竹繡與其上,映襯得那欣長的身姿越發俊逸優雅。那笑,落入眼中幾分嘲弄,幾分銳利,映著智慧的眉眼,越發顯得風化清雋,竟令他心頭砰然而跳。
察覺到罄冉望過去的目光,狄颯忙收了神情,點頭一笑。罄冉回以一笑,抬手施禮,一派和樂。
罄冉見宮娥將其引至身側長案,將燕云公主引向案后紗幕,微微蹙眉,瞥了眼對面尚還空空的長案,心緒微動。鳳瑛竟安排麟國單獨在一方呢,卻是代表何意?
片刻后,閔方之護著高兮云也到了大殿。高兮云分明刻意裝扮過,一襲銀色繡暗花長裙,頭上只戴了一只側尾細鳳,髻側別了數只珠花。她的裙角墜著大粒珍珠,隨著走動,那珠子散發著淡淡熒光,一身裝束雖是簡單,可卻明麗動人。
只是她的面色依舊不好,一層面紗幾乎擋不住蒼白的面容,步履輕浮,讓人觀之心憐。高兮云不知是察覺到罄冉打量的目光,還是在刻意尋找她,進入大殿,目光一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眼中閃過復雜的光芒,打量,茫然,憤恨,探究......接著她低了頭,緊跟著閔方之上了臺階。
閔方之待她落座這才回身對罄冉及狄颯抬手示禮,罄冉觀他面色比之高兮云強不到哪里去,一時感嘆,又想起藺琦墨説的話,一時陷入沉思。
四郎為何斷定鳳瑛不會選高兮云?梅林中被他一鬧,倒是忘記問了。
“陛下駕到!”
高喝聲打斷罄冉思緒。鳳瑛到了!罄冉忙收了心神,抬眸望去。
高臺殿側鳳瑛大步而來,由于耀國向來崇白,青國立朝承襲其制,鳳瑛白袍龍騰,纖塵不染,胸前九爪金絲蟠龍彰顯高貴威儀。烏黑的發束在雕龍金冠之中,傲氣卓拔。
他在龍椅上落座,微笑著望向大殿之中,舉止間從容優雅,顧盼時神清氣爽,大殿中眾臣紛紛正襟危坐。垂眸屏息。接著她的目光掃向中臺這邊,目光并不再任何一方停留,卻讓人分明感到他的示禮。
然而雖是瞬忽而去,罄冉卻分明感到他是在看向她,瞳孔一縮,目光有剎那的閃動,銳利非常。
先前她和鳳瑛相處,雖是在臉上動了些手腳做了些修飾,但是卻并不夸張。此番她素面朝天,雖是近兩年來面容磨礪出了男子的英挺之氣,于兩年前多有不同,但是終究是一張臉,就是氣質再不同,怕是以鳳瑛之眼力,也足能發現些什么了。
不過也別無它法,她先前想過帶個面具,或是干脆以得病為由在臉上畫些紅斑以避鳳瑛。可再三思慮決定作罷,狄颯和鳳瑛皆不好相與,怕只怕她會弄巧成拙。
倒是這般素面朝天,就算鳳瑛疑惑,她不承認他又能如何?再者縱使他認出了她,她料想她也不會將她身份挑明。畢竟那么做,對他沒有什么好處。
今日我青國迎來三國公主,四方使吏,實乃大幸,朕心甚悅,特在此乾明殿舉行盛大國宴,致以國禮迎客,望幾位公主,諸位使節能并至如歸。
“吾皇萬歲!”
鳳瑛的話剛落,文武大臣紛紛俯地行拜禮,罄冉亦微微側身面向鳳瑛,頷首示儀。
鳳瑛笑著抬手,傳侍太監太監上前一步,滿面笑容,大喝一聲:“開雁!”
宮女川流不息地將熱騰騰的佳肴擺上席案,殿中頓時鼓樂齊鳴,歌女登場長袖善舞,火紅的衣裙翩翩隨著華美樂聲跳動搖曳。一時間大殿之上其樂融融,百官交相舉杯,觥籌交錯。
“三位大人護送公主,勞苦功高,朕敬三位一杯。”
鳳瑛清朗的話語壓下殿中樂聲直達耳際,罄冉回頭,恰迎上他黑沉的雙眸,她微微點頭,舉杯想和。鳳瑛嘴角閃過一絲玩味,點了下頭,這才緩緩轉開目光看向狄颯,兩人相視舉杯,掩袖飲下。
罄冉放下杯盞,剛松一口氣,卻聽鳳瑛道。
“砮王殿下和閔大人與朕皆是舊識,一別經年,甚為想念。今日朕有幸在此設宴,還望兩位能盡情暢飲。”
“一別經年,陛下風姿更勝,本王先干為敬。”狄颯昂首便是一飲,對鳳瑛亮了下杯底,這才放下杯盞。
“能令陛下待之以舊識,方之幸甚。”
鳳瑛還了閔方之的酒,轉眸便盯向了罄冉,揚眉一笑,道:“朕聽聞旌國出了個少年英雄,文武雙全,入朝一年卻威震朝野,更是令百姓稱頌不已。又聞此少年俊美無雙,清華卓然,故而封為清華君。今日得見,方知傳聞不假。”
罄冉忙笑,舉杯道:“陛下謬贊,易青受之有愧。陛下高華,易青亦仰慕久已。”
“哈哈,非是謬贊啊。這天下誰人不知道清華君西市斬國公一事!可謂蕩氣回腸啊!易大人當日所做警示百官的詩作,更是四國之下小兒皆知。”
他說這竟放下了手中酒盞,朗聲道:“一身鋼骨為民趨,不慣參詳宦海途。職在京城非顯貴,志存天下系名儒。悠悠灝氣丹青著,每每沉吟筆墨枯。貪臣炙手翻天處,護法鋼刀煞鬼除。好詩啊!當為我百官之效,引以為警!眾卿以為如何?”
他說這話時剛巧舞女退下,樂聲停歇,他的聲音又灌以內力,那聲音在殿中清越穿過,隱約還有回音。滿殿臣工頓時都望了過來,罄冉只好承受著這萬千情緒不一的目光,苦苦維系著笑容。心頭卻在暗罵,鳳瑛這廝絕對是故意的!
“臣亦有聞,確實是好詩啊。臣等謹遵皇命,當以此詩明志修身。”
罄冉被鳳瑛推到了風尖浪口,正欲説幾句謙遜的話,卻見殿中一名紫袍瘦臉的中年人佛袖推杯,起身道。
“青國才子大儒冠絕天下,此詩雖好。但恕在下直言,易青大人乃旌國之臣,陛下實不該以它國之臣做本國之表率,難道青國便沒有清官良臣嗎?非也,在下久聞青國高盧寺卿馬大人,左仆射崔大人。童敏童尚書......等等,都是清名遠播的大賢之人。在下看,其詩作定有比之更適宜的。”
罄冉見那人言之鑿鑿,不由微微挑唇,冷意乍現。那人所在位置可是戰國的專屬席位,那里坐著的數名官員,皆是此番隨狄颯來青國的幾員戰國大臣。
這宮宴明著是款待各國公主使節,實則是鳳瑛選妃大宴。説是選妃,卻又是青國對周邊三國態度的明晰。這宮宴上免不了會有三位公主的暗自爭艷,所以備受關注。但是公主畢竟是金枝玉葉,這個時代倡導三從四德,女子拋頭露面終究不是好事,何況天之驕女。
所以,表面會是三女爭艷,怕是公主們只會露露面。深究起來,倒不如説是三國使者的相互較量。罄冉早就知道戰國在宮宴上會發難與她,卻不想會來的這么早。燕奚敏尚未出現,便與她抗上了。看來這旌戰兩國,果真是紛爭太久了。
那官員説罷,面有冷色地撇了罄冉一眼,佛袍落座,頓時殿中一靜。
罄冉不自覺冷笑一聲,余光去望,果見鳳瑛垂著眸,而狄颯微蹙了眉。戰國官員此舉雖是挫了她的銳氣,捧了青國朝臣,但卻算不上高明。要知道他這是公然在駁鳳瑛的面子,如此銳利,雖是尖刻,卻失之圓滑,露了企圖,丟了風度。
他這般説倒是沒什么,畢竟他不是青國之臣。可他將話頭拋給青國滿朝臣子,這些人自是不敢如他一般去駁斥鳳瑛的。然而他們又不想失了面子,讓她一個“毛頭小子”,且是蠻邦異族占了風頭,于是......
“這位該是被英帝稱頌性正直,有干局的楊遠楊大人吧?承蒙楊大人抬舉,給了老夫和子贊兄幾人如此高的評價,我等不敢當啊。何況世之好詩當無國界,世之賢臣,更當為天下之模。再有易大人的詩風骨傲然,卻為難的的好詩,我青國若引以為警,未嘗不可啊。不過老夫聽聞,旌帝命臣工們將此詩懸列書房,引以自警。陛下,既如此,我青國可不好奪人所愛。依老夫看,不妨便讓易大人為我青國也即興賦詩一首,同樣以警示百官為題。如此豈不兩全?”
他說罷看向罄冉,罄冉亦笑著望他。這老者該是方才楊遠提到的高盧寺卿馬宇馬大人。果真是老狐貍啊,他這么説,一來顯示了他青國的容人之肚,二來不會令鳳瑛失了面子,三嘛,若是她不能即興作詩,豈不是折損了旌國,到時候再有青國官員賦詩一首,那自然是就更完美了。
“愛卿這法子好,但不知易大人?”
人家劍指鼻尖,自是不能不迎。罄冉笑容擴大,迎上鳳瑛瞇著的鳳眸,起身拱手道:“易青乃晚輩,承蒙眾位前輩如此推崇,易青汗顏。易青于詩詞一道并不精深,便隨意吟了幾句,眾大人見笑了。”
她説罷,微微揚眸,沉吟片刻,清聲道:“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秀干終成棟,精鋼不作鉤。倉充鼠雀喜,草盡兔湖愁。吏冊有遺訓,勿貽來著羞。”
清朗的話語傳蕩在大殿中,句句珠璣,頓時殿中百官一陣騷動。驚異者有之,驚嘆者不絕,憤恨者兼之,呆愕者亦有。高階之上幾人更是神情各異,罄冉卻面色如常,微微一禮,看向笑若狐貍的鳳瑛。
“易青獻丑,誠如楊大人所説,青國賢名遠播的前輩豈止一二,若真以易青的拙劣之作自警,那易青可真是從此無安眠之日了。”
“易大人太自謙了,不過既然大人如此説,朕總不能讓大人夜夜不能安眠吧?此事暫且不提,我青國美酒還算有些名氣,易大人請。”鳳瑛笑得一派溫文,舉杯相邀。
“謝陛下。”罄冉聽他這般説,越發覺得他方才是故意挑事,心中氣惱,面上卻和樂而笑,亦舉杯抬手,掩袖飲盡,亮杯示意,一氣呵成,閑雅悠然。
鳳瑛目光輕閃,轉而看向狄颯及閔方之,笑道:“今日朕有幸成為東道主,請到三國公主及英杰到我青國。朕親自譜曲,編舞一支,以佑我青國繁榮,并迎四方來客。”
“陛下高才,愿觀此舞!”
“我等幸甚。”
鳳瑛笑著抬手,隨侍太監上前一步對著殿側樂師抬手示意。頓時殿上歡樂響起,舞伎紛紛入殿,迎著鼓樂而動。曲調婉轉動聽,高昂而極富號召力,大鼓震天響,氣勢雄渾,感天動地,一派繁榮之景。
許是戰亂的緣由,這個時代的歌舞多是武舞,舞姿剛健,氣勢勇猛,比如劍舞、棍舞、刀舞等等。而文舞多是舞姬們搖曳生姿,雖是輕盈,飄逸,柔媚,卻失之大氣。在這般亂世,前者觀之讓人心生緊張,后者賞之失之風骨,徒悲哀凄。
配樂亦然,或是激發斗志的剛勁之樂,或是悼念亡魂的哀傷之曲。而現在這歌舞,不論從曲子,還是舞蹈,都是一片歡欣繁花,歌舞升平,喜樂融融。
罄冉見這個歌舞使百官看的激動不已,興奮異常,不免暗自生嘆。倒不知鳳瑛還有如此高的音樂造詣,此樂不俗,恢弘大氣,隱有力挽狂瀾之勢卻又似炮鳴齊響,萬朝來賀,從中不難感知鳳瑛的野心及抱負。
他這一曲更是在告知天下,青國已經不是從前的耀國,迎來了一片新天地,新氣象。也是在以此明志,令青國百官百姓知道,他的雄才偉略足以令青國得以大治,走向昌盛。
罄冉不自覺地回頭看向鳳瑛,卻不想撞上他笑意蘊染的眼瞳。他的鳳眸微微瞇著,依著椅背,神情慵懶,似是已經看了她許久,又似是早就在等著她回頭。
罄冉一驚,隱在袖中的手不自覺握起,面上卻勉強保持著笑容,忙舉杯相邀。
鳳瑛見她這般,微微挑眉。身體依舊靠著椅背,伸手拿起杯盞。他見罄冉掩袖飲盡,卻只是盯著她,右手手肘懶懶地支著龍椅椅靠,微微搖晃著酒杯,側頭湊近杯子,似是在享受著酒的醇香。酒水被他灑出一些,滑落在手腕上,他將手腕一抬,竟探出舌頭去吸允其上的酒水。
他此番動作慵懶不已,卻用命的好看,而且目光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緊罄冉,幽黑的眼眸似是要將她從外到里看個透徹。
罄冉騎虎難下,見他一直不飲下那酒,只得一直笑望著他,待見他去吸允白皙手腕上的酒水。她頓時腦中轟鳴一響,那夜皎潔的月,凌亂的血,雪白的袍,如玉的手,她飲了他的血,經他這般提醒,時隔兩年竟清晰如昨,排山倒海涌上心頭。
罄冉努力令自己鎮定,卻覺在他這樣的目光下,面上的笑都要僵硬地抽搐了。鳳瑛卻終于放過了她,微微一笑,滿含玩味,接著他仰首便將那杯中清酒一飲而盡,神情極為愉悅的楊了揚空空的杯底。
罄冉總算松了口氣,忙對他咧嘴一笑,轉過了頭。心中卻微微一亂,他這是什么意思?!認出她了?!
腦后似乎還有他若有若無的視線,罄冉心頭哀鳴,卻不知道為何緊張。不是早已想好,他不會將她的身份掀出來的嗎。
恰在此刻殿中一靜,舞樂結束,舞伎樂師紛紛叩拜,眾大臣也都有感的俯身向鳳瑛朝拜,倒是解了馨冉的圍。
“吾皇圣明,吾皇萬歲萬萬歲。”
“眾卿平身。”鳳瑛抬手示意,舉手間一股天下在足底猶如塵埃的氣勢。
罄冉心生一凜,垂了眸。
狄颯卻忽而笑道:“此舞恢弘大氣,陛下高才,本王服矣。本王小妹曾與本王道,世之男子或精于武藝而偏廢文采,或徒有才名卻失之文弱,偶有兩者兼具者,卻或傲慢自持,或輸與胸略,都不能稱之為英雄。唯有陛下您多謀善斷,精于軍略,熟于音詞,性度恢廓,雅量高致,是為真英雄也。當時本王甚為不服,今日方知小妹此言不差。”
“七哥!”
狄颯話語方落,紗幔后傳出一聲嬌喚,幾分羞怯,幾分嬌囡,雖是一聲,卻引人遐想。那紗后少女此刻定是欲語還休,嬌怯憐人。
罄冉的心都不由為之一動,再觀殿中眾人,果然是神情有癡。罄冉微微抿唇,心知三位公主的較量,看來是開始了。
果然,狄颯的笑語再次傳來。
但見他微微回頭,望向紗幔處,挑眉道:“怎么?妹妹也有害羞之時?不是説見到此英雄,定是要畫下他的樣子,也好了卻一樁心愿嗎?”
“七哥就會欺負小妹。”
嗔怪的嬌聲再起,狄颯回頭沖鳳瑛一笑:“小妹羞惱了,讓陛下見笑。”
鳳瑛朗聲而笑,目光看向那搖曳的紗幔,揚聲道:“朕久聞燕云公主擅丹青,今日不知朕能否有幸一觀?”
沉寂片刻,紗幔后傳出清若鈴鐺的女聲:“陛下所請,若華之幸。”
“好!”鳳瑛朗笑一聲,看向隨侍太監。
太監忙下了玉階,吩咐宮人們在殿中支起了桌案。待四面垂下輕紗,狄若華才在婢女的攙扶下裊裊走出紗幔,對著鳳瑛盈盈一禮,緩步入了殿中輕紗浮動的小空間。
但見她揮退婢女,親自研墨,唦唦聲在殿中回蕩,紅袖添香,觀之優美,聞之意動。待墨色蘊染,她執起筆,卻不落筆,微微閉目片刻,忽而運筆紙端。動作優雅舒緩,漸漸的她手中筆越來越看,僅不到一炷香時間她淡淡一笑,擱了筆,示意婢女。
兩個婢女忙走入紗幔,用熏扇輕輕將墨跡吹干,一人一端,執了畫走出紗幔,走至玉階,示與鳳瑛。
狄若華不虧才名在外,一副寫意畫,墨色蘊染,男子身影孑然,躍然紙上。雖是寥寥幾筆,面容都微有模糊,但是卻生動異常,讓人一眼便能認出那紙上白衣傲然的男子正是鳳瑛。
這么短的時間,狄若華又是第一次見到鳳瑛,更何況她走入紗幔從研磨刀擱筆,從沒抬頭望一眼玉階上的鳳瑛。然而她卻能這么快將鳳瑛之姿描畫的如此生動形象,眾人皆驚。便是鳳瑛也不免目光一閃,面有動容。
罄冉正舉杯淺吟一口清酒,兩個婢女將畫紙展示階前時,她已從眾大臣的表情中猜知那畫之精。她移目去看,微微一愣,卻不自覺地笑了出來,不想口中的清酒尚未飲下,氣一岔頓時輕咳兩聲。
她的聲音并不大,可是此刻大殿中鴉雀無聲,這兩聲微帶笑意的咳頓時顯得極為清晰。剎那所有人的目光都盯了過來,罄冉哭笑不得,面有無辜,忙道。
“燕云公主這丹青之術可謂登峰造極,易青一時難以自禁,擾了諸位,見諒見諒。”
“哼,我看易大人方才分明便是有意譏笑。”
罄冉看向戰國滿臉激憤的官員,頓時無語。天知道,她確實覺得狄若華那畫極好,寫意畫能畫到那種韻味,已是難極。她寥寥數筆,便將鳳瑛畫的活靈活現。而她之所以失笑,全是因為那畫的背景。
那畫在鳳瑛的身后,畫了闊野萬里,馬群奔騰,顯得極為氣勢,正迎合鳳瑛其人。但是,想到這個選親大宴,再想到帝王之后宮三千,再觀那畫,罄冉便覺得那畫上,分明便是一群種馬和它們的領導人。一時忍不住笑了出來,不想卻引來了現在的麻煩。
“程大人説的是,我看分明便是你見我青國公主畫技超群,故而有意搗亂!”
戰國諸國紛紛怒言,想到畢竟是自己失禮在先,只好起身微微欠禮,道:“是易青無狀了,非為有意,實是公主的畫令易某一時驚為天人,才......”
“哼!什么驚為天人?!誰人不知戰國的承敏公主最喜槍弄棒,與琴棋書畫可謂一竅不通,我看分明便是你青國人看我燕云公主畫技超群,怕等會太失臉面?!故而失笑譏諷。”
一名武官模樣的男子起身,怒目瞪著罄冉,打斷她的道歉。
罄冉面色微冷,她已經道過歉了,戰國仍然步步緊逼,今日她站在這里代表的是旌國,非是她一心寬宥便可的。她必須要為旌國而戰,她已退了一步,他們仍如此,便不能不出擊了。
罄冉撇了眼坐與身旁,悠悠晃動著手中杯盞不作聲的狄颯,正欲開口,卻聽一聲清越笑聲響起在殿中。
“奚敏平時確實喜歡舞槍弄棒,卻不想這點小愛好連戰國人都知曉了,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話語落,燕奚敏竟從紗幔后跨步而出,目光清冷盯向臺下喧囂的戰國人。她今日穿著一件蓮花暗飾的請紅色迤邐曳地長裙,將本就苗條修長的身姿顯得更加曼妙高挑,柳腰纖纖,一頭烏發攏著流云髻,簪側斜插一朵珍珠攢成的簪花。
面上的輕紗已經去掉,素面朝天,然而黛眉卻似點畫,櫻唇紅潤有澤,精巧玉立的遙鼻,秋水明眸的雙眸,自有一番狄若華沒有的傲然風姿。
臺下一時靜謐,忽而戰國一臣子冷聲道。
“果真如傳言所説,一國公主摘下面紗,公然露面,真是......”
燕奚敏對他的話卻置若罔聞,只轉身看向鳳瑛,笑道:“奚敏不知臺下的眾大人為何要為難我一介女子,只是奚敏堂堂公主,豈能容他們肆意鄙棄?奚敏無法令他們改觀,也不愿與他們爭執,幾欲離開。但今日是陛下設宴,奚敏豈能無狀?故而,請陛下允奚敏獻上一舞,全當是回陛下厚情相待,一舞畢,奚敏當再無顧念,離開此殿。”
罄冉微微勾唇,燕奚敏這話説的合情合理,又適時示弱。戰國人本就囂張,如今又有她這些話,怕是殿中所有人都起憐惜之情,覺得戰國人太過分了,竟這般令一女子難堪,何況這女子還是一國公主,是青國的客人。
鳳瑛目光微沉望著燕奚敏,復又溫和一笑,道:“公主這般説,真是讓朕心有歉疚。不過,既是公主所請,鳳瑛若是不允,便是唐突了佳人。敢問公主所舞何曲?朕愿親自操琴,為公主助樂。”
他此言一出,眾人皆抽了一口氣,面色各異,便是沉定如狄颯也微微蹙眉,閔方之更是猛地抬頭,面有喜色。
罄冉亦是一驚,卻聽燕奚敏笑道:“燕奚敏怎敢勞煩陛下,只怕又會遭眾人怒罵了。惜命這舞需得以鼓來配,還請陛下為奚敏準備一面大鼓為臺,另四面架子花鼓。”
她説罷,回頭看向罄冉,微微欠身:“還勞易大人為本宮擊鼓配樂。”
罄冉一愣,她曾在府中擊過一次花鼓,僅府中諸人知道她會擊鼓為樂,卻不想此事燕奚敏竟知道。
“下臣愿意效勞。”罄冉拱手道。
鳳瑛朗聲一笑,道:“如此甚好,易大人作樂,公主和舞,朕有眼福了。快,為公主和易大人準備鼓具。”
片刻之后,殿中置起了一面直徑足有三米的大鼓,另在旁邊,架起了四面直徑半米的小鼓。四面小鼓均放在架子上,兩兩相對,剛巧在中間余下一人位置站立舞鼓。
燕奚敏對鳳瑛欠身,轉身緩步走下臺階,罄冉緊跟她,見她登上了大鼓,背對諸人站定。罄冉拿起鼓槌,立于鼓架中,沖燕奚敏微微一笑,神情一凜,抬手間玉手握棒,一鼓。
“咚!”
鼓聲震耳,如此同時燕奚敏也驟然甩出了長長的水袖,單單是此一聲鼓,此一動,便讓人屏息而待。
“咚!”
罄冉廣袖翻舞,微微轉身擊向鼓面。燕奚敏驟然轉身,身姿輕盈。
罄冉慢慢加快擊打速度,她玉手握槌,長輪勁轉,在四面鼓面上行云流水般滑過,鼓聲竟似有金鐵相擊,漸漸溢滿整個大殿,眾人如被蕭瑟秋雨狂吹肆虐,齊齊窒息,卻又似被這金戈之聲震懾,熱血沸騰。
陪著她高昂的鼓聲,燕奚敏長袖飛揚,腳踏鼓點,紗裙飄揚,震動人心。隨著她腳下動作,大鼓亦發出聲響,比罄冉鼓樂略顯柔軟的大鼓之音,融入整個鼓聲中,出奇和諧,更為那懾人的勁鼓之音添了柔和。
高臺之上,鳳瑛目光專注,緊緊盯著那道飛身舞動在四面花鼓間白色的身影。隨著她手中動作,她的身體亦跟著騰轉,光袖揮卷,雖是一身男裝,然而那輕盈轉動的身姿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舒展開來。伴著懾人的鼓聲,她羅衣從風,長袖輕舒,妙態橫生,瑰姿譎起。
漸漸,她動作更快,鼓音拔高,穿云破空,如銀漿乍裂,又似驚蟄春雷。她飛身而起擊打前鼓鼓壁,向后折腰一個空翻,掃向下首鼓面,同時踢出一腳叩擊前首鼓的鼓底。身體在四面鼓間一個騰空,待降落之時,兩手擊出,分打兩面鼓壁,鼓面。腳落,手中鼓槌亦再次輪轉,有節奏地落在西首鼓的鼓面上。
而隨著她的鼓聲,大鼓上的燕奚敏巧翻彩袖,騰飛鼓上,輕盈如彩蝶穿花,款款似蜻蜓點水,伴著鼓聲乍翱乍翔,不徐不疾,鼓聲高亢促奏,她的動作也跟著急促起來,一霎時轟遮漫卷,就如一片霞云騰挪變幻與云空之中。
眼見鼓聲已至云霄,眾人竟不能喘息,鼓聲終于漸轉輕柔,如白羽自空中飄落,低低捻轉,直至低入塵埃,徒留一聲鼓韻,泣噎嗚咽。
隨著鼓聲落,燕奚敏也緩緩舞盡最后一絲力氣,身姿妙曼匍匐大鼓之上。宛若一只舞盡了所有絢爛,歸于沉靜的蝴蝶。她紅衣輕紗下的身姿猶在輕輕地顫動著,更顯女子弱不勝衣的嬌柔。
然而狄颯的目光卻至始至終凝滯在那個飛轉在四面花鼓間的身影,鼓聲落,她飛揚的廣袖才漸漸垂下。
他是上過戰場之人,鼓聲對于一個將領來説可謂再熟悉不過。他也曾舞鼓助陣,擊鼓明志,然而那鼓聲卻萬萬不能與她相比。
她的鼓聲隱有豪氣干云,恣肆汪洋,淋漓盡致,有這廣袤的天地,飛揚的人性,睥睨風霜的凌傲。如此鼓音,竟出自女子之手?!若非親聞,他萬萬不敢相信。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她數次挫敗與他,與他有著深仇大恨,卻又能淡然相待。他從未見過這般鐵血清翟的女子,巾幗如火,馳騁疆場,巾發翻卷,目光如灼。她如荊竹,如冰雪,柔弱的雙肩似能挑起重擔道義,妙手演針,揮手處竟是殺伐意氣。
那夜她紅妝玉顏,身重春毒,卻依舊冷面鐵血,她甚至年齡比若華還小,本該是少女時光,山花爛漫,然而這些在她身上竟毫無痕跡,仿似早已跫音漸遠。這些都是因為早年的孤苦無依造成的嗎?
若非他當年少不更事,犯了大錯,她是否會如京都的那些閨秀們一般天真爛漫,卻只知穿針引線?還是會精靈如風,打馬江湖,快意恩仇?
狄颯心中復雜難言,目光收不回,心緒止不住。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為何會痛,為何會悔,為何會怕,為何會止不住狂亂的心?
而此刻的鳳瑛,也在靜靜地盯著罄冉。
易青嗎?這便是旌國這一年來名聲大噪的新起之秀?詞翰淹通,意態嫻雅,衣玦紛飛,風采清雅,果真是當得上盛名在外!只是這容顏,這姿態可真真讓人玩味,讓人心生怒火呢!
“我叫易青染。青絲的青,織染的染。”
多年前在慶城的小巷中,女孩倔強的面容,清晰的話語閃過。鳳瑛冷哼一聲,抬手便飲盡一杯清酒。
果真是個狠心之人,一別十一年于鵲歌城中再逢,她不曾認他,處處防范于他,后又騙了陸悅君逃離他的身邊。他費心找尋,她竟似突然在世間消失了。
如今倒好,終再相見,她竟仍如兩年前一般,視他為陌路,處處隱藏,事事躲避。那日在棉江城,他便覺得那承敏公主有異,如今看來,根本便是個假公主。
云罄冉啊云罄冉,你果然是這世上最狠心的女人!
罄冉鼓畢,沉靜的目光掃向四方,掃過眾人神情各異的面龐,放下鼓槌,緩緩走出,微微欠身,清亮的嗓音帶種懾人的風華,道:“公主一舞耗費了太多心力,還請陛下允公主暫且退殿,稍事休息。”
方才舞動間,罄冉早已看出燕奚敏已費盡了氣力。這舞本來對有武藝在身的燕奚敏該是游刃有余的,然而方才她觀她動作,起落間身體雖是輕盈,但是卻失了輕巧。本來以燕奚敏的輕功修為絕不該如此,見她舞完,便匍匐在大鼓上,身體輕輕顫抖著,罄冉便什么都明白了。
燕奚敏那日竟沒有讓蘇亮為她祛毒,她竟是生生熬過了慢兒嬌的毒性......這丫頭,倒是不一般的堅毅和倔強。方才一舞,她是拼盡了命去舞的,此刻怕是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罄冉清朗的聲音響起,頓時眾人方才從剛剛的一舞中回過心神。鳳瑛目光落在燕奚敏身上,自是也看出了她的虛弱。微微一笑,吩咐著旁邊薄公公,“公主此舞讓朕驚為天人,公主辛勞。還不快扶公主前往側殿休息~!”
薄公公忙應聲步下臺階,罄冉撇了眼滿面焦慮的蘇亮,笑道:“蘇將軍,你便在旁守護公主吧。”
“是。”蘇亮面色一喜,忙站了起來,感激地望了眼罄冉。
鳳瑛目光在三人面上掃過,微有沉思。卻與此時,東面的紗幔后傳來一陣騷亂。
“郡主,郡主你怎么了?”
“郡主暈倒了!”
閔方之聽到紗幔后的驚呼聲,霍然而起,大步向紗幔掩著的后席而去。走了兩步,又生生止住步子,焦急的問道。
“怎么回事?”
“啟稟大人,郡主她突然暈了過去。”
閔方之忙回身看向鳳瑛,道:“陛下,彤云郡主在路上染了風寒,今日勉力來參加宮宴,卻不想......”
鳳瑛笑著抬手,打斷他的話,道:“快將彤云郡主移住漪遠殿,吳太醫,你跟隨前往,一定好好為郡主診治。”
閔方之忙感激一禮:“謝陛下。”
一陣忙亂,三方公主退卻兩方。罄冉觀那高兮云雖是嬌弱,卻沒有什么大病,萬不是動不動就暈倒之人。看來她是真不愿嫁給鳳瑛呢,怕是還想著藺琦墨吧,她禁不住微微蹙眉。
“燕云公主怕是也累了吧,不如也到偏殿用些茶點,稍事休息?”卻在此時,鳳瑛笑道。
紗幔后傳出低應:“謝陛下,若華告退。”
待宮娥扶著她退下,鳳瑛舉杯而笑,道:“歌舞諸位也看的盡興了,此番難得四國英杰皆聚首這乾明殿。諸位皆是治國之能臣,世之英杰,依朕看諸位不妨暢所欲言,相互切磋治國之術,也好讓今日之聚名流史冊,不知砮王殿下,易將軍,和諸位大臣意下如何?”
狄颯握著杯盞的手微微一緊,接著迎上鳳瑛溫和的目光,笑道:“陛下心系社稷,此舉定能讓我四國取長補短,本王以為甚好。”
罄冉亦是一驚,眸中沉浮不定,不由握了雙拳。她知道,今夜這國宴上的朝堂之爭,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