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十日,那個叫洛夜的書生時見時不見,很是隨性,可他繪得一手好丹青,已然在江南嶄露頭角。
那個沈若嫣沒再來過,也不妨礙攤前繼續人滿為患。
攤前駐留的各色人士紛繁,走卒挑夫江湖俠客,文人墨客是必然,竟也不乏達官貴人。可書生都是等同待之,聽完要求提筆繪扇,不搭訕不諂言,一副清高傲骨,視天下人而大同。
可偏世人都健談,等待的片刻樂說些風物人文,書生聽著,偶爾交流一個眼神,眼中的興味引人停不下交談。
水墨的江南,像谷雨后遠方的那片潤澤。而如今趕上梅雨不停,行人不行,時光像就此靜止了般。
那華衣窈窕的女子,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再次出現。
梅雨打濕了她撐著的喜鵲楓葉紙傘,這一次,她獨一人而來。
洛夜倒寵辱不驚,道一聲:“雨大欲歸,小姐不如擇日再來。”那姿態,分明有得李太白“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的真傳。
他邊說邊自顧自地收攏起攤上七把繪好的折扇來,其中一把微開,隱約露出綽約人影來。
他舉止自在隨性,李南云卻聽得眉頭直挑起來,心道得尋個時機和他說,這般無理放肆,對著尋常人也就算了,這沈家小姐卻萬萬不可怠慢。
只是眼下無人理他,沈若嫣根本沒在意那些,眼睛放光,盯著那把半開的繪扇看:“公子這把扇,賣給我可好?”
洛夜一頓,看她手有所指,不動聲色將半開的折扇合攏,道:“抱歉,這些不賣。”
沈若嫣有些著急:“我出得好價錢,公子可以開價。”
洛夜卻堅持:“抱歉。”
沈若嫣見此,心知得不來,轉而開口邀請道:“公子既然不肯割愛,小女子只得作罷。不過,我來時見不遠處有家客棧,公子可方便借一步說話?”一雙水瞳看你,態度竟好不堅決。
洛夜失禮在先,難再拒絕,于是從善如流,回頭向李南云道一聲“告辭”,裹好繪扇便跟了沈若嫣行去。
這客棧默默無名,在江南隨處可見,不過它二樓能觀梅雨,看見雨中的屋檐像是正哭著般。
洛夜啜著茶,將裝扇的油紙包放在桌一角,神色悠然地等沈若嫣先開口說話。
“我是誰,公子這次總該清楚了吧。”沈若嫣不愧閨秀,絲毫不受他清淡表情影響,倩笑嫣然,真真是人如其名。
洛夜放下茶盞,自認為定力不錯,回以有禮的微笑:“沈家獨女,如雷貫耳。”
“那公子可有意,做沈家的女婿,我的夫君?”
“咳咳!”沈若嫣語出如雷,饒是洛夜早有準備,也差點將一口香茶盡數潑向佳人粉面!
誰說江南女子都柔婉如白蓮含羞,他分明就遇上了異類!洛夜拼卻全部意念才將茶順利咽下,撐起最誠摯的假笑來看對面腮染霞紅的女子。
“咳,蒙姑娘青睞……”他突然頭好痛,啊,這佳人不是長安的女子,要怎么回絕,他完全不在行的說-_-||
怎料對方見他反應如此劇烈,卻會錯意,盈盈一笑接下話去:“只是我們江南沈家,絕不會將獨女嫁給無名之士,”沈若嫣善睞明眸飽含期待,“所以還要難為公子,為我取一個功名。”
至此,洛夜雖然覺得這女子自信得可笑,可終究也是找到了突破口。
“抱歉。”他第三次這樣說,善作扇繪的手修長有力,輕撫桌上油紙包時,力度卻柔得像是在撫摸情人嬌嫩的肌膚,“只是在下在長安早已與人誓約,此生遠離官場,恐怕是達不成令尊官商一體的美愿。”
“與人誓約?”沈若嫣一愣,她自小被贊聰慧,爹爹只恨她是女兒身,不能交托祖業,于是此刻,她怎會錯過洛夜眼里一閃而過的明朗笑意!
是她所想那般嗎,沈若嫣輕輕問出疑惑:“……公子,已有意中人?”
洛夜爽快應道:“正是。”
沈若嫣靜了靜,恍然。是了,是她被突來的情愫沖暈,沒能想到像他這樣相貌才情并絕的公子,怎可能沒有知己紅顏?
是啊,她怎么會只因為他身邊無人陪伴,就斷定他無意中人呢?沈若嫣苦笑了下,笑自己果然是被“美色”沖昏頭腦。
洛夜看她神色數變,心知她尷尬,善解人意地欲走,想留她一人靜坐,誰知這女子卻當真不同凡人。
“公子,可否說說你們的事情?”她這樣問,是私心里不服,她在江南女子中拔得頭籌,自認就是放在長安,也絕不輸于人。
洛夜無奈,再度坐穩,心道這姑娘難纏的,都快趕上那丫頭了。
而想到她。洛夜嘴角略軟,月余不見,還真的有點想念了。好在歸期已定,相思有期。
“說起初見……”戰夜攤開油紙包,撿了一把紙扇執在手里,目光因懷念而暖,疏離化淡在唇邊,隱出一絲微笑來。
“那日雪深及膝,她隨驚鴻而來,俏生生地立在橫斜的梅枝上,一雙眼睛猶如幼獸,野性而晶亮。當她揚聲沖我問一聲‘你是誰’時,我仿佛看到梅枝上開出一點桃花,那時或許就已經注定了命盤。”
沈若嫣有些詫異:“這光景,倒像是有些年歲了。”
洛夜贊賞一笑:“姑娘銳利,那時她不過十歲出頭。”
沈若嫣泰然受之:“請公子繼續。”
“她啊,”洛夜回想那日初見,還是沒不住笑了滿眼,“絲毫沒有一點女兒家的自覺,竟然跑去爬樹。后來她才說,那日原是他爹爹與人議事,她等的無聊,就自己去園子里玩。等到她自己終于玩爽,才發現自己在樹上,以一己之力下不去了。”
他說得有些忘形,神采飛揚,因為少有人曾這般逼問,讓他可以放縱回憶:“她一開始還言辭傲慢,最后卻是不得不認輸,一臉可憐說樹上好冷,央我帶她下去……”
沈若嫣仿若也見了那驕傲的小女孩沒辦法了只好撒嬌的狼狽模樣,咯咯笑了起來:“好可愛的女孩,她怎么沒有伴公子南下呢,若是她在,我們一定聊的來!”
洛夜聽她這樣說,眉間閃出一絲無奈和遺憾:“因她家里的原因,不便遠行,由我代她踏遍江南。”
“我猜,是因為她也出身官家罷?”沈若嫣自然而然地發問,沒有絲毫探究意味,而洛夜興致勃勃地敘述卻戛然而止,勾出一個有禮卻虛假的笑來。
也?他都要佩服起她的心機來。
“她?不過是個鄉野丫頭罷了,不過……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有一雙開漫天桃花的眼。”說到這,洛夜看了看窗外,好像發現了什么,道,“在下無禮,竟然拖了姑娘這么長時間,我看天也晴了,不如就此別過吧。”
“果然是靈動無雙的女子,恰配公子風流。”沈若嫣悵然一笑,聽懂對方的逐客令,也知道自己剛才的試探被他看破,自嘲一笑,站起身來告退。
她為何不能試探?沈若嫣轉身,覺得委屈,幾乎淚目——態度轉變這樣明顯,生怕她看不出來他厭煩。是,她有目的,可是如若不是有目的,她為何要在這里聽他——這個她看中的男人,滿目愛意言談別的女子?!
她行得急,衫裙揚揚,繡鞋沾了泥水也不管,聽得洛夜在身后淡淡補充道:“姑娘不必再來找我,我十日后將離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