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酌覺得,不過離了安城半月有餘而已,徒弟就真的各種不太正常了。
比如,更黏糊她。只差沒將她身邊一等婢女的活計給一併攬了,且每日都是親自去膳房,好吃好喝的將她養著。蓋因手指頭那點小傷,便是連淨面這等小事。也是將方巾給擰好了,讓她仰頭,細細地幫她擦臉,就差沒出恭也要跟著。
鳳酌只恨不得將人一腳踹的遠遠的,奈何,每次察覺她心生不耐的時候,乖張的徒弟就擺出那副無辜又可憐巴巴的神色來,叫她莫名心軟。
且他還總能找到理由,諸如她手傷不便,諸如他是有天大孝心的,不能見她但凡有一丁點不好……總歸千般理由,都是讓她反駁不了的。
如此幾次後,鳳酌也就懶得再管束他,一應自個身邊的事由,都由著樓逆接手,畢竟徒弟是個好的。也將她伺候的舒舒服服,再自在不過。
不過休憩了兩三天,鳳酌簡直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就在她以爲自己都要被徒弟豢養成廢物之際,玉園那邊鳳缺過來了。
鳳缺也好生休養了番,他將那本賬冊和行商證人交由鳳一天。善後之後便不在過問,專心將養身子骨,他可是記得在那坑洞之中,就是鳳酌這樣的小姑娘,都要比他身子來的強悍。
當時,鳳酌正在院子裡摸了本起棋譜來看,她跪坐在軟墊上,手閒散地擱膝蓋,面前放著茶盞。棋譜攤開著在她跟前,可當她看完一頁,卻是旁邊挨著他跪坐的樓逆在幫她翻頁。
這作態讓鳳缺一愣,他目光從鳳酌身上移到樓逆身上,頓難得有表情的臉上眉頭一皺。
鳳酌看棋譜認真,一時倒不察鳳缺過來了,反倒是樓逆警覺,他擡頭見是鳳缺,嘴角習慣地勾了起來,更是挨近了鳳酌一分,還伸手將那茶盞端起來送至鳳酌脣邊。
這幾日下來,鳳酌很快就被樓逆給這般伺候慣了,她眼都不眨一眼,脣微啓,就呷了口茶水。
兩人的一靜一動,端的是圓融又和諧,只稍一眼,便讓人覺插不進去。
“三兒,”鳳缺喊了聲,嗓音低而清,恍若冰水,一瞥見底。
鳳酌擡頭,逆光之中,見鳳缺頎長的身形緩緩而來,她瞇眼,打量了他面色,見確實是休養回來幾分,臉上不自覺的就浮起笑意,“長老,怎的親自過來?”
外男喚師父如此親密,師父還笑臉迎人,樓逆覺得整個人都要陰暗了。
罕見的,鳳酌似乎察覺到樓逆的陰沉,她回頭輕描淡寫地瞥了他一眼,後拂袖相邀,“長老,請坐。”
鳳缺一撩袍,在鳳酌對面跪坐下來,他看都不看樓逆一眼,權當個下僕一樣,只對鳳酌道,“那日在坑洞之中我的話,你可曾考慮?”
乍聽到此處,樓逆的耳朵一下就豎了起來,心裡更是驚疑不定,莫非師父還有他不曉得的事。
鳳酌一思忖,便轉念過來,明瞭鳳缺是問他又提及的入他門下之事。
她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樓逆,見這不省心的徒弟露出乖覺討好的淺笑,有柔和的點光,從他上挑的眼梢灩瀲而過,像是最璀璨的流星華光,叫人心頭一動。
“長老好意,三兒從始至終都明白,”鳳酌鄭重地望著鳳缺淺聲道,“只是三兒還是從前的意思,辜負了長老的美意,三兒十分歉疚,可三兒依然覺得,短短一世,總要按著自己的心意來行事,纔不算枉自。”
“從前三兒滿心滿眼都是想讓自己的師父過的好,想要有朝一日能自立門戶,過的自由,但後來,三兒歷經磨難,才幡然醒悟,拿真心去體貼別人,自然也是想要期望他人回報真心,當一切都不值當後,三兒也曾想過就此罷了。”
說到這,鳳酌轉頭看向樓逆,琉璃眸子中是從未有過的柔和,“但是,三兒又有了徒弟,做了師長,纔算體會那份忐忑和操不完的心,自此,三兒雖未及笄,可心境,早已老成,明白什麼是自己想要的,什麼是自己該珍惜的,什麼是自己……不能恣情捨棄的。”
鳳酌向來是不會說好聽的,眼下能說出這般多掏心窩的話來,已實屬難得。
不光鳳缺無言以對,就是樓逆心下也是大爲悸動,他曉得鳳酌很多時候都待他很好,可這種好,在他看來,總是沒有牢固的緣由,就像初見那天,她突然從天而降,知曉了他的名字,就將他帶回了桃夭閣一樣。
儘管後來,他自行給她找了很多的理由,可其實他明白,在他心裡最深處,總是存在那麼一絲的不安定。
而現在鳳酌的這番話,卻是讓他再不疑半點,他日後總是記著這人用自己的真心來換他的,並還爲他放棄過諸多的前程和好處,他不忘這點就好。
可鳳缺說不上來心裡是何感覺,只是覺得難受,胸口發悶的難受,甚至他隱隱有一種,爲何沒早些注意到鳳酌的懊惱,如若他早些,是不是就能趕在她收徒之前,將人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更甚至在鳳寧清前頭,先擇了她爲自己的徒弟,那麼她那般以誠相待的人,多半就會是他了。
這些,都是晚了。
他站起身來,高潔的面容上依舊面無表情,可眉目之間就是能看出淺顯的憂傷,一絲褶兒都沒的衣袍,擺動之間投落下誨莫忌深的暗影,將一應日光都擋的暗淡無色。
他聽見自己那清冷如冰的語氣在說,“即便如此,我自不再提。”
話畢,衣袍劃出起落的弧度,他便轉身離去。
鳳酌直直瞧著鳳缺那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桃夭閣,她屈指摳了摳案幾,直覺自己的婉拒好似傷了五長老的心,有那麼點滴的內疚冒泡出來。
然,她手驀地被抓住。
她回頭,就見徒弟面色十分不好地正盯著她手,她目光隨之落到指尖,見原本結痂的傷口又翻開來,還沁了血珠子出來。
“爲師……”徒弟的神色太駭人,她斟酌著開口,“不痛。”
樓逆冷笑了聲,他肅著臉從袖子裡抽出帕子小心翼翼的將鳳酌的手指頭給包了起來,“師父當然不痛了,可不是都痛在弟子心上麼?”
鳳酌小臉一板,著實不曉得徒弟變的這般油嘴滑舌,她要如何教導,腦子裡不動聲色將鳳家但凡是有師徒關係的,都給拎出來細細考量了,可也沒找出能師長面對這樣的弟子的應對之法來。
當年,鳳寧清也沒教過她,況她本是個乖順的,哪裡會讓人操心。
樓逆瞄了鳳酌一眼,見她雙眸無焦距,就曉得她是又想到別處去了,他擡眼盯著鳳缺離開的方向,沉了沉眸色,一眨眼,就又對鳳酌道,“自師父去開陽後,鳳寧清起先倒來找過師父幾次,後來弟子煩了,就給她支了些招,如今,好似鳳修玉又寵愛上她了,約莫只要不見到師父,她是再想不起什麼的了。”
鳳酌回神,她瞅著指尖的帕子,素紋的花色,曉得是樓逆專門爲她帶身上的,故而猛然聽聞鳳寧清的消息,如今她也能心平如鏡,再不起波瀾。盡頁溝血。
樓逆笑了聲,“聽聞鳳修玉倒是喜歡她的很,白元瑤這正妻還沒進門,就先納了鳳寧清爲侍妾,日日專寵,指不定哪日就真有庶子了。”
他話語譏誚,讓鳳酌側目,不過秉著這不關她的事,鳳酌只淡淡應了聲,視線又落回棋譜上。
樓逆見她不甚開懷,躊躇了下還是道,“師父與長老剛離安城,京城端木家的人就來了,還說是想給師父給手引,將師父接引到京城去,後來見師父不在,這手引就落到了鳳宓的頭上,眼下,鳳宓已經在京城端木家了。”
聞言,鳳酌眸色微閃,她偏頭看樓逆,良久才幽幽的道,“你故意讓我去的開陽?”
樓逆從沒想過隱瞞,遂笑瞇瞇地點點頭,“是。”
鳳酌忖度,點了點頭,也不問爲什麼,繼續看棋譜。
樓逆已經準備好如何回答,奈何鳳酌壓根就不問,他在鳳酌面前,不是藏著掖著的,故而乾脆直接說,“小師父可是信弟子?”
對這種毫無深度,十分白癡的問題,鳳酌連聲都不吱。
樓逆繼續說,“若是師父這會被接引到京城,勢必弟子不能隨行,一則,弟子不願與小師父分開,二來,這當也不是弟子回京城的時機,再後,弟子覺得端木家那爛攤子,不適合師父,師父也不會想任人頤氣指使。”
“若小師父不急,可否等弟子羽翼再豐些,到時弟子帶師父去京城,咱們風風光光的進京,”說著,樓逆就碰上了鳳酌的指尖,眼眸低垂,嘴角有翹,“那時,弟子讓很多的人都供師父使喚。”
鳳酌再不動腦子,也從樓逆這話裡聽出不妥當之處來,不過,徒弟不明說,她也不就追問,只告誡道,“勿得意忘形,凡事慢慢來。”
她是一點都不急,閒心的很。
更何況,她還沒去那地兒將上輩子惹她丟性命的龍頭玉脈弄到手裡,又豈會那般輕易的就離開鳳家。
不過,想起這龍頭玉脈,鳳酌就琢磨開了,預備得空的時候,找個合適的時機,出去一趟,最好是將那有龍頭玉脈的山給盡數買下來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