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岑準備駕馬車回去,湊巧便見到上頭一幕。
上頭景相昏黃,離得又很遠。陳岑想上去給他家三小姐撿起掉下來的冪籬,卻已經有人先手快了他一步。他頭戴華冠,該是哪家的公子哥兒。他是有資格的,可他沒資格。
宋值兩步到兩人跟前,又遞過去。
盛明珠便望著前頭的人——宋值模樣生的卻實好,鬢若刀裁,卻不剛硬,正經的遠山眉,鼻樑高而挺,薄脣朗目,看人時似笑非笑,頓生幾分好感。
“明珠,這是我兄長。”宋瑜替盛明珠接過了。
盛明珠便微微服身,“宋家兄長好。”
她模樣俏的很,離的近了眼珠子滴溜溜的看著她,彷彿滲了瑤池裡的水一樣。宋值便笑了笑,“你是瑜兒的好友,叫我聲二哥也使得。”
他靠著欄桿,模樣很肆意,可起眉擡眼見都是坦然自若的貴氣,彷彿生來就該如此,也讓人生不出絲毫的厭惡。
“二哥。”盛明珠大大方方叫了一聲。
“前頭閣樓裡還有我的位置,外頭有些吵鬧了。你們兩去那裡坐著吧。”宋值瀟灑讓二人通行。左右是親哥哥的訂,宋瑜便拉著盛明珠上去。
江文海在一旁看著,還道什麼呢,吃吃笑了,“果然是風流才子,我瞧那黃毛丫頭毛都沒長齊。”
自是好友,宋值自然懂得他審美,只拿著酒杯在鼻下嗅聞,過了片刻突然問道,“我記得盛三小姐是你妻妹?”
江文海沒摸著頭腦,“堂妹罷了。之前一直在幷州帶著,也未曾來過家裡。沒見過。”
宋值便沒有說話。
如果是個沒有血肉的人他還生不出什麼樣的感覺。可今兒見了那活生生的盛三小姐卻未免感嘆——到底可惜了。
可惜盛家三房一家,早成了案上魚,刀下肉。
——
“等過會兒時辰就開始了”,宋瑜從酒樓下看著窗外的景象,又轉頭對盛明珠道,“晚上還有燈謎可猜,猜中謎題多者能得孔先生一副畫卷。”晚上謎題彩頭很多,但這是宋瑜最喜歡的一個彩頭。
盛明珠初來乍到,除了人盡皆知的,對京城中的人物也不甚瞭解。
宋瑜體貼細緻,眉眼處輕輕暈開抹笑意,無聲潤入人心。
“孔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用手沾了茶水,似無聊一樣,很快便描摹出了一副寒江獨釣的畫卷,片刻後又幹了,笑了笑,“我很佩服孔先生,也很羨慕她,沒有哪個女子可以像她這樣真正以才情活躍人間。”
也甚少有女子可以如孔靈鵲那樣,不顧世俗的嫁給一個身家身份皆不匹配的人。
“如今孔先生在君蘭學院任教,對了,明珠,你要入學嗎?”宋瑜很快扯過了這個話題,“你要是入學的話,就有個跟我說話的人兒了。”
“宋姐姐貴女楷模,還愁說話的人麼?”盛明珠故意逗她。
宋瑜手撐著腮,看著窗外,“你跟她們不一樣。”她又回頭看著盛明珠,“第一眼看你,我就知道你和她們不一樣。”她的眼神跟那些人不一樣,而她太喜歡這樣自由的眼神。
外頭燈火通明,宋瑜的眼裡映襯著外頭火光。
和冷清如卷軸裡的仕女不同,活過來了似的。
“一個鼻子兩隻眼睛”盛明珠品了品茶水,“若說不一樣,頂多也是我比她們漂亮幾分罷了。”
宋瑜噗一聲笑了,“你這丫頭鬼的很。”
“好像開始了,我們走吧。”外頭熱鬧了起來,宋瑜往下垂頭,發現人已經朝著一個方向走動了。便跟盛明珠一起下去。
此刻江文海已經走了,宋值在獨斟,二姝從閣樓上下來。
宋瑜看著她家二哥,跟自家人也有些調皮性子,“哥哥今天不跟那個些個紅粉知己——我曉得之前二哥跟巷子樓裡的鸚鵡兒打的火熱呢,怎麼今兒盛會都沒人陪著。”
“若不是因著你我用出來?”宋值看了眼宋瑜,“什麼鸚鵡兒,人家叫鶯歌。”
宋瑜抿脣笑了,“是我錯了,還不記得佳人姓名。”
片刻後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我和明珠去看廟會,只是我如今有些內急。若一會兒我不見了,你替我照看一下明珠。她在京城人生地不熟,我怕她沒人說話。”
宋值狐疑看了眼妹妹,卻沒說什麼。
——
已經入夜了,京城的街市卻仍舊燈火通明。整條街上都串著通紅的燈籠,盛明珠和宋瑜並行走著,廟會是夫子廟,從這裡走過去不遠,臺階卻長長的,每層臺階都有一個謎題,猜到最頂層的謎題,便能拿到今晚的彩頭。
一路上行走男男女女許多。
更有些男女搭伴走著。將贏得的東西送給女方,盛明珠和宋瑜一起走,宋值在兩人身後,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
宋值算是京城中有名的人物,他走過時便圍過來不少大姑娘,被人擁擠著仍是很風度翩翩。後頭猜中了兩個謎題,中了兩個燈籠王,便讓後頭跟著的金枝去遞給了前頭走的兩個姑娘。
“我二哥贏來的。”宋瑜臉上帶笑,一步一步輕輕踏上臺階。
燈籠映她一張臉,旁邊兩縷青絲鬆鬆在耳側,靜邊水一樣的溫柔。
“我二哥啊……他這個人性子很跳脫。現如今是照著祖父的意願,去翰林院做了學士,可私底下還是那性子,巷子樓裡一半兒姑娘唱的詞曲兒都是他寫的”,盛明珠聽著,時不時嗯一聲,又注意腳下別踩了裙子。
“不過明珠,你卻不要以爲他是那等子花花公子”,宋瑜繼續說著,看上去她對宋值感情很深。
“二哥爽朗大方,目光直白不躲閃,自然是正人君子。”盛明珠道,又笑著看宋瑜,“我看過些戲本,你二哥這樣的響噹噹的主角兒。”宋值那樣大的名聲,一來京就聽見了。
說是花花公子也算,難得是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有貴族中小姐,亦有出身貧民的女子,風流韻事不少,可也沒見著娶了哪個進門兒,無論這些個私底下怎麼爭吵,到宋值那兒都要贊聲兒好。
蕓娘和黃媽媽談論京城八卦時盛明珠聽到的。
“什麼角兒?”宋瑜問了一句。
盛明珠正要答她話兒,宋瑜卻看見了前面一閃而過的背影,原本她就提著燈籠,如今腳不穩,差點上臺階時被伴著,燈籠也摔到了地上,盛明珠忙扶著她,“沒事兒吧?”
宋瑜收回目光,脣色卻比之前白了。
又整理了一下根本沒有亂的鬢髮,笑了笑,“拐著腳了,我沒事兒。”
她眼神躲躲閃閃的。
盛明珠從地上撿起燈籠,這臺階上一路都是人,腳下風不斷。原本通紅的燈籠已經滅了,與盛明珠那盞還亮著的一相比便顯得有些冷清,宋瑜抿著脣,又四處張望。
後頭宋值仍舊被些人纏著。
“明珠,剛纔茶水約麼是喝多了。”貴女說話大約就是這麼個做派,宋瑜又整理了頭髮,笑著看盛明珠,“你若是一個人逛覺得無趣,可以和二哥在涼亭那裡等我。”
盛明珠將自己手裡的燈籠遞給了她,輕聲道,“天太黑了,宋姐姐,你打著燈籠去吧,方便找人。”
宋瑜脣微微動了,僵硬片刻,後又起脣笑了,“明珠,你真聰明。”
燈籠在兩人中間,宋瑜眼睛被燈火襯著,彷彿有淚光一樣。
盛明珠伸出手指放在嘴脣中間,“噓……”她笑了笑,“放心吧,我不會讓二哥知道的。”
宋瑜抓著盛明珠的手,有很多話想說,咬著脣,“明珠……我……”她真的喜歡盛明珠這個朋友,也萬不想讓她誤會她是利用她與他見面。
宋瑜雖溫雅大方,可卻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個人。盛明珠反握她的手,“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過宋姐姐這樣朋友。你去吧,回來的時候給我講故事?”
宋瑜便笑開,點了點頭,又很快鬆了盛明珠的手,朝某個方向跑去。
她提著裙子跑,有些尋常小女兒家的姿態。盛明珠摸著腮幫子,看不太明白,一旁金枝上來給她披上披風,“小姐,宋小姐是大家閨秀,你這樣幫著宋小姐,興許是害她。”
盛明珠嘆了口氣,她哪能知道。她在京的朋友也就宋瑜一個,她也很爲難啊。
左右都是爲難,她就只能爲難宋家人了。
“從走到這兒時她就心神不寧,不定盼了多久。”大約隨了盛國公的性子,旁人與盛明珠稍熟了都覺得她是個粗性子。
可她心比誰都要細,那日早發現了宋瑜的不對勁兒,普通貴女出門兒哪有兄長還要相伴的,家裡人不想讓她和誰見面?
都這個年歲了,盛明珠不愛讀書,坊裡那些情愛的話本子看了不少。貧民女與貴公子,公主和馬伕——
“剛纔宋家二哥有看到嗎?”盛明珠問了一句。
金枝道,“沒呢,剛纔他朝這邊看,我聽您的,擋著他了。”
盛明珠點了點頭,恰好宋值朝後頭趕上了。宋瑜提前跟他說,便也沒放在心上,護著盛明珠一路朝臺階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