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老板迅速找來幾個瘦瘦的小伙子,借用檢測站的推車,把這些貨都弄走了。
這年頭肉蛋奶缺乏,大家生活中的微量元素全靠營養液,除非是防御軍或者戍衛軍,否則很難再見著壯碩的人了。
懷榆也習以為常,此刻看著看著正在擦手的林雪風和周潛,問道:“現在去找棗子叔嗎?”
周潛點頭:“嗯,帶上他們夫妻倆一起去戍衛軍那里,一邊把骸骨送過去,同時把車還了。”
說到這里,他又看了看林雪風:“你這個身形太顯眼,能行嗎?”
普通人只能看到他的氣質獨特,腰帶將不怎么合身的作訓服勒在細腰上,干活時脫掉外套,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到他的猿臂蜂腰。
——在如今這個年代,那不是普通人能養出來的身體。
更何況哪怕帽子和口罩戴上,他行走在人群中也是鶴立雞群。
周潛有點擔心被戍衛軍認出來了——畢竟全國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將他當作偶像,曾經的宣傳錄像都翻來覆去研究透徹。
但林雪風點頭,篤定道:“不會有人想到我身上的。”
畢竟……時間會沖淡一切。
而距離他上一次出現在大眾面前,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既然如此,周潛就和他上車,從后座小心的捧出兩個大盒子來:“走吧。”
……
許久不見,棗子叔家的家居用品店依舊那樣懶洋洋的開著,上頭展示的床品四件套跟之前看到的又不太一樣。
不同的是,這次店里不是空無一人,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在,而是有一個簡單扎著長發的中年女人正坐在那里,仔細的疊著床單。
這是周云芳,是棗子叔的妻子。
她面容蒼白,眉宇平和,一點也看不出在半年多以前,她還瘋狂又絕望的趴在窗邊,眸中流淌著難以言喻的悲傷。
懷榆都愣了愣:“嬸嬸。”
那個在窗邊無望的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曾經讓懷榆心中涌出無聲的浪潮,但此刻,周云芳卻微微一笑,眼睛都亮了起來。
“小榆?好久沒來了,你李叔前兩天還說你沒回消息呢。”
懷榆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她早上出荒原后給很多人報了平安,但唯獨棗子叔這里不知要怎么開口,就暫時先擱置了。
此刻嘴唇蠕動兩下,但還是深吸一口氣:“嬸嬸,棗……李叔在嗎?”
“他不知道去市場哪兒擺攤兒去了,我發消息叫他回來。”周云芳笑了笑:“我知道,他一開始凈弄些稀奇古怪的難吃東西往家里帶,你就還叫他棗子叔吧,有特色,還好記。”
她恢復過來,變得這樣和煦可親,甚至已經熱情地張羅著要給她泡茶。
可懷榆在此刻卻有點坐立不安,手指不安的動了動。隨后有另一只寬大的手掌按在她的肩頭,林雪風的聲音隔著口罩傳來,有點悶:
“深呼吸。”
懷榆下意識吸了口氣,而后又緩緩的吐出去。
怦怦跳的心臟仿佛舒緩下來,而轉過身的周云芳看到他進來,不由一愣:“這是……”
下一刻,周潛也進了店。
周云芳的眼神迅速凝聚在了兩人懷抱著的盒子上——那是懷榆在家里臨時翻找出來的兩個儲物箱。在荒原,在她拉拽林雪風的時候,那些骸骨為了方便帶走,都是用袋子包裹起來的。
但此刻,一旦被裝進了盒子里,仿佛立刻就能叫人預示到什么。
她仿佛能親眼見到對面女人的的面色一點點蒼白下來,身軀也緩緩凝滯,眼中原本明亮的光一寸寸暗淡……
“小榆!”就在這時,棗子叔也背著大包沖了回來:“你這孩子,我就說你肯定沒事兒吧!也不發個消息,我擺攤擺一半兒就趕緊過來。這是上回在高速口弄——”
夫妻多年,只一個照面,他就察覺出了妻子的不對勁。而后眼神轉過,也同樣被兩人捧著的盒子驚住了。
片刻后,他沉默的將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而后上前一步握住了妻子冰涼的手,攙扶著她到一旁坐了下去,再轉過頭來,神色竟難得的平靜。
“是……”
他一開口,嗓子仿佛黏住了一般,只艱難吐出了顫巍巍的這一個字,又趕緊閉上了嘴。
在這一刻,原本平靜的眼眸中已經涌出了水光。
懷榆根本不敢說話,她只聽到那一個字,自己的眼圈也忍不住紅了。肩膀上按著的那只手掌微微用力,熱燙的溫度自掌心傳來,讓她也跟著深呼吸了一下。
而棗子叔已經艱難地沖她笑了笑,仿佛終于找回了聲音:“是……是我的……我的……”
接下來的話怎么也說不下去。
他捏著妻子的手掌格外用力,連青筋都已經繃了出來。而坐在那里的女人只癡癡凝望著這邊,根本沒有意識到掌心的疼痛,眼中的期盼和痛苦都是那么的清晰。
而懷榆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棗子叔,我在荒原帶回來兩副骸骨和徽章。一個叫李如星,一個叫李如月。”
整間屋子都是一片靜默,只有顫巍巍極細的呼吸聲傳來。
那對曾經相熟的夫妻一站一坐,呆呆凝滯在那里。仿佛一塊恒久的石頭,又仿佛殷殷渴望著希望的大樹。
而林雪風默默在心里嘆息一聲,主動上前一步:“這是,李如星。”
他補充道:“抱歉,時間太久了,有些已經風化枯朽,所以我們沒能找到全部。但是,他們在荒原英勇作戰,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這可怕的靜默中,他的聲音溫和平緩,仿佛潺潺的溪流——這是經歷過無數次這樣痛苦的分別后凝練出來的從容與嘆息。
在此時此刻,他唯一能做的,是讓眼前這對夫妻不要更長久的陷在無法釋放的悲苦當中。那種痛苦,像是胸腔竄動著一頭怪獸,在身體里橫沖直撞,撞得心臟刺痛,頭腦發昏,呼吸都仿佛被截斷,從肉體到靈魂都在抗拒著生。
有些人會跪地嚎啕大哭,有些人會因為極致的痛苦陷入昏厥,還有些人會瘋狂怒罵,歇斯底里……
這些都是他曾面臨過,經受過的。
“他們是人類的英雄,我們原打算先送回戍衛軍基地,讓他們以更高且更具榮光的方式回來。但是小榆說,你們可能更想盡快……”
他沒說出口剩下的話,但話音落下的那瞬間,棗子叔的眼眶里驟然淌下兩行熱淚來。
夫妻倆在此刻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而后忍不住伸出雙手:“讓我、讓我看看……”
兩個簡陋且陳舊的木頭盒子里,普通的白布鋪疊著,上頭是一些破碎的、正在枯朽中的白骨。不必細看就知道并不完全,唯獨那一枚金色的徽章安靜昭示著他們的過往。
夕陽映照進寬敞的屋子,棗子叔顫巍巍將那枚徽章拿了起來,【李如星】三個字被陽光溫柔的包裹,此刻熠熠生輝。
而周潛捧著的那個盒子,也已經被溫柔的摟在懷里。周云芳淚水大顆大顆的滴落,卻在此刻又慌忙將盒子小心捧回周潛手中,然后又狼狽地擦擦眼淚:
“小榆,你,聽說你是木系異能,那你……那你能催生植物開花嗎?”
她看著懷榆,目光飽含希冀。
懷榆一愣——她有微弱的木系異能這事很多人都知道,按理說太過微弱,是不能催生出花朵的。
但在此刻,迎著一位母親的注視,她卻篤定地點點頭:“我能。”
對方牽動唇角,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而后匆匆回到后院。
不多時,她捧回來一盆葉片翠綠的梔子。
她臉頰上還靜靜淌著眼淚,唇角卻微微翹起,此刻神色溫柔的凝視著手中的小小盆栽:
“我早知道他們不在了……我的如星,如月……他們一直牽掛著我們,那么體貼,那么好的孩子……在夢中,他們跟我做過告別了。”
她抬起頭來:“如星如月喜歡梔子花,我答應為他們種上一棵……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請你讓它開花?”
“他們想埋在陵園里,到時候我就把那棵梔子種在那里——我問過了,是可以的!”
她的聲音漸漸急切,看著懷榆的目光也飽含期待:“可以嗎?”
“可以。”
這一次,懷榆沒有再刻意隱瞞自己的能力,而是伸出手來,同樣靜靜的撫摸了一下翠綠的、不沾染一絲灰塵的葉片。
“要它長大嗎?”
周云芳靜靜笑了起來:“可以嗎?孩子想要一棵梔子花樹。”
話音落下的瞬間,掌中捧著的小小盆子“啪嗒”一聲碎裂,然后無數根須向下蔓延,在空氣中汲取著莫須有的養分。
枝條卻迅速地粗壯起來,側枝萌生,葉片伸展,而后又在枝頭孕育出潔白的花蕾來。
這種催生的速度可不是什么微弱的木系異能能做到的,但此刻無人在意。
梔子花的花蕾越來越大,而懷瑜松開手,看向慌忙將花樹摟住的周云芳問道:“這個大小可以嗎?”
“可以的。”
周云芳點點頭:“這個大小正合適!我去陵園看過了,那里的墓地邊緣都種的柏樹,這個剛好可以放在他們中間……”
她沒有再說話,但在此刻,卻和棗子叔一起都靜靜的擦去了淚水。
而懷榆頓了頓,隨后慢慢伸出食指,指尖輕輕點在最飽滿的那朵花蕾上。
這一瞬間,仿佛能聽到花開的聲音。
像是種子萌芽破土,潔白的花瓣在瞬間展開,整棵梔子花樹的枝頭都是一片燦燦如云的白色。在濃密綠葉的襯托下,有一股靜默無聲的震撼與美麗。
霸道的香氣頃刻間縈繞著整間屋子,連周潛跟林雪風捧著的木盒上都仿佛沾染住了。
夫妻倆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又看了看盒子,最后是棗子叔回到后院,換了大盆土球將一米多高的梔子花樹簡單包裹。
周云芳也顫抖著聲音,艱難說道:“既然孩子回來了,就早點讓他們睡吧。”
棗子叔抬起頭來:“小榆,帶我們去戍衛軍基地吧。”
……
而在戍衛軍基地里。
白羽正在處理公務,通訊器卻突然震了一下。
她低頭看了看,隨后迅速站了起來,按了內線:“通知下去,有犧牲戰士回家。”
等周潛開著車來到基地時,卻見基地門口,已經站了兩排整齊的戍衛軍。見幾人下車,立刻有人上前一步,小心的攙扶住了棗子叔夫妻。
而后有同樣穿著雪白制服的人匆匆上前,棗子叔想說些什么,說他的孩子,說他們夫妻倆的痛苦,說孩子們沒后悔……
但此刻千言萬語梗在心頭,只剩一行淚水靜靜流淌。
而對方沉默著對他行了軍禮,輕輕打開盒子,兩枚昭示著身份的徽章在暗淡的暮色中,格外醒目。
下一刻,在場所有人都默默行了軍禮。
……
棗子叔夫妻倆今夜留在基地,懷榆在詳細講述了自己的陰差陽錯,還有意外撞見兩具骸骨的過程后,時間已經來到了晚上8點。
她沒有提自己曾經去到荒原中心——她本不應該知道那是荒原中心。只是詳細描述了那片環境,把自己能去的緣故歸結為地下暗河。
更加沒有提遇見林雪風的事,白羽也沒有問。
事實上,在危險叢生的荒原中找尋人類英雄這種事,聽起來更像是童話故事,沒有人會覺得童話成真。
總之,這些都在回程路上詳細討論過,沒有人懷疑其中的真實性——畢竟懷榆被戍衛官吳越打傷墜入暗河這件事,已經讓戍衛軍都抬不起頭來。
如今,對方又辛辛苦苦送回英雄骸骨,且沒有一絲一毫要追究的意思,他們還能質疑其中的真實性嗎?對方講述的細節已經能一一對照了。
白羽將三人送出基地外時,對身側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格外警惕——她能感覺到,對方雖然展現的很是無害,可她的第六感卻蠢蠢欲動,仿佛在時刻警惕,又仿佛是什么熟悉的人……
但這個時代,有秘密的人實在太多了。像他這樣包裹嚴實的也并不少見,她因此只對懷榆囑咐道:
“吳越打傷你這件事,我們一定會有交代的。”
“車子就暫且先開著吧,我知道你們的車已經被抵押出去了——上周剛被【百趙補貼】的趙飛彥開走了。”
“在你們的車子回來之前,這輛車都可以先給你們用。”
“另外,三天后,基地內會有舉行祭奠——懷榆,我替所有戍衛軍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