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功房在大戲樓三層, 鏡子牆前頭一圈把桿,時闊亭和應(yīng)笑儂在一邊,陳柔恩和薩爽在另一邊, 寶綻抱著一把發(fā)黃的老竹尺,啪地抽了薩爽一下。
“啊寶處!”薩爽是戲校出來的, 沒捱過這個,屁股蛋子火辣辣地疼, “我這壓得好好的, 你打我?guī)质颤N!”
“壓腿就壓腿, ”寶綻教訓(xùn)起團(tuán)員來氣勢十足, “你看哪兒呢?”
薩爽咕噥:“誰讓你把我和師姐分到一邊……”
“把你們分到一邊是練你的定力, ”寶綻板著臉, 和在北戴河時截然不同,“仗著自己功夫好就偷懶,有你崴泥的一天!”
薩爽揉著屁股,沒吱聲。他看陳柔恩不是看她漂亮, 是看她笨, 好歹學(xué)了十年戲,那身子骨硬的, 像個小鋼板,擡不起彎不下的,得虧她個兒高,要不得在把桿上疼死。
“啊!”陳柔恩喊了一嗓子,把腿從桿上撤下來, “不行了!”
“放上去, ”寶綻拿竹尺點(diǎn)著她的後腰,“這才哪兒到哪兒。”
陳柔恩回頭瞪他, 最近她看寶綻本來就有點(diǎn)不順眼,又被尺子一捅,更逆反了:“憑什麼?”她把小臉蛋昂得老高,“我到你這兒是工作,不是受體罰的,你敢抽我就是違反勞動法!”
薩爽拽她,不讓她跟寶綻頂嘴,陳柔恩偏不:“再說了,我是唱老旦的,你見過哪個老太太在臺上劈腿下腰?”她眼睛一翻,“上學(xué)那會兒老師都沒逼我壓過腿,我有嗓子,上臺給你唱就完了!”
時闊亭和應(yīng)笑儂對視一眼,同時翻腿下桿兒,正要過來,聽見寶綻說:“如意洲沒有吃工資的老師,”他沉著聲,“我們也不是靠國家撥款的院團(tuán)。”
二人停住腳步。
“我們就這麼幾個人,一個人當(dāng)十個用,”寶綻唏噓,唏噓中又帶著驕傲,“師哥他拉琴,‘黃昏笛子五更蕭,一把胡琴拉斷腰’,累成那樣了,你跟他說要排全本白蛇傳,他立馬把頭一紮就上去串鶴童(1)!”
陳柔恩心裡一緊,怔怔看向時闊亭。
“這就是如意洲,”寶綻直視著她,字字鏗鏘,“不是領(lǐng)工資盡本分的地方,是咬著牙攢著勁兒一拼到底的地方!”
練功房驟然安靜,沒一個人說話,甚至聽不到呼吸聲,這時手機(jī)響,寶綻的鈴聲,他轉(zhuǎn)身去接,是基金會的牛經(jīng)理——上次被陳柔恩摁在車上威脅那小子,還沒寶綻歲數(shù)大,大夥背地裡都叫他小牛。
“寶處,”小牛一直管著如意洲的事,熟了,跟著大夥叫,“下週二上頭來驗收,你們準(zhǔn)備一齣戲,別超過一個小時,要有代表性的。”
好好的突然要驗收,寶綻有點(diǎn)擔(dān)心:“是戲樓……有什麼變化嗎?”
“沒有,”小牛給他吃定心丸,“基金會有規(guī)定,每季度都要做驗收報告,你們雖然不是資助項目,但按項目管理,就是走個過場。”
寶綻放心了,放下電話,把事情一說,大夥七嘴八舌開始商量劇目,寶綻把這幾個人的戲在心裡過一遍,拍板決定:“小儂,還是你來一出醉酒。”
“行是行,”應(yīng)笑儂抄著手,“就是……這戲會不會有點(diǎn)大路?現(xiàn)在是齣戲就醉酒,我看遍天下全是貴妃。”
他說的有理,但寶綻堅持:“你記著上次基金會來面試,那幾個都是不懂戲的,內(nèi)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咱們就別難爲(wèi)外行了。”
“醉酒行,”時闊亭插嘴,“老話說得好,‘要吃飯一窩旦’,旦角好使,就咱家小儂那眼神,看誰誰骨頭酥……”
應(yīng)笑儂狠狠給了他一下,笑著對寶綻說:“都聽你的。”
“那師哥,你給小儂操琴。”
時闊亭剛被懟完,拔高了身量,拿眼掃著應(yīng)笑儂:“我可是你一人兒的琴師,不是什麼人的戲我都擔(dān)待的。”
“愛但待不擔(dān)待,”應(yīng)笑儂攏了把頭髮,“那寶處你來。”
“我說你有沒有良心,”時闊亭追著他去,“還嫌他不夠累啊,你看那小臉兒都瘦成什麼樣兒了!”
“那是伺候他匡哥伺候的……”
他倆在這兒排練,寶綻張羅大夥下樓,出門拐個彎,剛下了兩步樓梯,背後陳柔恩把他叫住:“團(tuán)裡這麼多人,憑什麼你一句話就定誰上?”
寶綻轉(zhuǎn)過身,仰頭看著她。
“好不容易有演出,”陳柔恩跟他叫板,“我也想上。”
寶綻虛長她幾歲,一眼就把她看穿了,她纔不在乎一出兩齣戲,她是沒過去剛纔那股勁兒:“你這孩子……”
陳柔恩不讓他說話:“我差哪兒了!”
寶綻嘆了口氣:“你哪兒也不差,你是心裡眼裡裝的東西太多了。”
陳柔恩微怔。
“你如果一直是這個狀態(tài),”寶綻搖了搖頭,回身下樓,“別說這齣戲,以後的戲你也別上了。”
哎?陳柔恩發(fā)矇,衝著樓梯喊:“你什麼意思……你給我說明白!”
她看寶綻平時溫溫吞吞的,以爲(wèi)他好欺負(fù),沒想到碰了個軟釘子,正來氣,一回頭看見薩爽,拿著個手機(jī)想溜邊兒下樓。
“喂。”她叫他。
“啊?”薩爽假裝看手機(jī),茫然擡起頭。
“少跟我裝!”陳柔恩拿下巴頦點(diǎn)著他的手機(jī)屏幕,上頭一個應(yīng)用都沒開,大紅色的桌面,水墨丹青寫著“戰(zhàn)國紅”三個字。
薩爽收起手機(jī),咕噥一聲:“幹嘛?”
“什麼幹嘛,你姐挨欺負(fù)了沒看見?”
薩爽目光遊移,下了老大一個決心:“姐,這事兒是你不對。”
陳柔恩愣了,她一直覺得薩爽是個小跟屁蟲,她說一他不敢說二,她讓他打狗他不敢打雞:“你再說一遍,誰不對?”
薩爽貼著牆往後縮,挺怕她的,但在是非對錯面前,他不含糊:“寶處說得對,你的心思根本沒在戲上。”
陳柔恩氣得臉都綠了,擡手給他來了個壁咚:“那在哪兒呢!”
薩爽不知道該怕還是該美:“反正你成天圍著誰轉(zhuǎn)……你自己知道。”
他說的是時闊亭,陳柔恩否認(rèn)不了。
“師姐,你這樣不對,”薩爽皺著娃娃臉,“你說你連腰都下不去,寶處讓你練功還有錯了?”
誰說她,陳柔恩都能忍,唯獨(dú)薩爽說她,她受不了,就像讓自己家養(yǎng)的貓撓了,她不痛快,一甩頭一跺腳,噔噔噔跑下樓,跑回自己的房間,砰地拍上門。
溫馨的小房間,擺著柴犬日曆和粉紅色的貓爪加溼器,她眼圈有點(diǎn)溼,使勁瞪著,越瞪越委屈,恨薩爽那個小混蛋,一趟旅遊就讓寶綻收買了,胳膊肘朝外拐,臭不要臉!她踢桌子踢椅子,踢煩了一屁股坐下,趴在書桌上生悶氣。
她氣寶綻,氣時闊亭捧著他,氣人人都對他好,氣他說什麼都是對的。
過了好久也沒人來哄她,她豎著耳朵往外聽,整個二樓沒有一點(diǎn)聲音,推門出去,一走廊的門都關(guān)著,她躡手躡腳上三樓,到練功房外頭,偷偷往裡瞄。
寶綻和應(yīng)笑儂並肩坐在地上,時闊亭跨在旁邊的椅子上,椅背上掛著一兜水蜜桃,他拿一個慢悠悠地扒,汁水順著手掌滴下來。
“……我這個彎這麼轉(zhuǎn),”應(yīng)笑儂和寶綻商量戲,“不好看吧?”
“到時候我和薩爽給你配力士(2),”寶綻說,“保你好看。”
時闊亭扒好了桃兒,往寶綻嘴邊遞,舔一口溼淋淋的手背:“快咬,淌水兒呢。”
寶綻抓著他的腕子咬了一口,給應(yīng)笑儂,應(yīng)笑儂瞥時闊亭一眼:“我們說戲你扒桃,弄得滿地黏糊糊的。”
時闊亭收回手:“不要拉倒……”
應(yīng)笑儂趕緊湊過去咬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說:“甜斃了!”
看他們哥兒仨你好我好的,陳柔恩更委屈了,這時樓梯上有腳步聲,她往暗處挪了挪,是薩爽拿著手機(jī)拐上來:“寶處,切末我看了,買淘寶的就行。”
“能開發(fā)/票嗎?”時闊亭最關(guān)心這個,“上次讓姓魯?shù)目討K了!”
“開不開發(fā)/票無所謂,”薩爽把淘寶頁面給寶綻瞧,“咱們既然要好好幹,往後都正規(guī)起來,所有的器材統(tǒng)一做固定資產(chǎn)入賬。”
“這我可不會!”應(yīng)笑儂是管賬的,讓他記個往來流水還行,專業(yè)的他來不了。
“甭?lián)模彼_爽盤腿坐在他對面,“我給你寫個APP,你按月往裡錄就行,你沒空的時候我?guī)湍沅洝!?
大夥一聽都驚了:“你小子會寫APP?”
“小意思,”薩爽聞著桃味兒,饞了,一看是時闊亭的桃,有點(diǎn)磨不開,“有我的份沒有?”
時闊亭特自然地說:“我給你扒。”
“哎哎哎,”應(yīng)笑儂嘴欠兒,“你倆不是不對盤嗎?”
“你不懂,”時闊亭說,“我倆是一起曬脫過皮的關(guān)係。”
薩爽嘿嘿笑:“就是!”
陳柔恩看他們有說有笑的,門外的自己倒成了局外人,正失落,樓梯上又有人來,風(fēng)騷的格子西裝配復(fù)古眼鏡,是匡正,像剛參加了什麼精英派對,一身的紙醉金迷。
“我說滿樓找不著你們,”他走進(jìn)練功房,“原來都在這兒。”
“哥?”寶綻拍拍屁股想起來,“你怎麼來了!”
應(yīng)笑儂拉了他一把,貼著他耳朵說:“他怎麼這麼粘你?”
寶綻怪怪地瞧他:“你說什麼呢?”
“匡哥,”時闊亭就手給他扒桃,“吃一個,可甜了。”
匡正對別人是是總裁,對這幫甩過王炸的哥們兒不玩虛的,一點(diǎn)架子都沒有,把西裝脫了搭在把桿上,接過桃對寶綻說:“我下午沒事,咱倆一會兒去取西裝。”
(1)鶴童:白蛇傳中的龍?zhí)捉巧鋺虺灾亍?
(2)力士:《貴妃醉酒》中的配角,高力士和裴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