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松開寶綻, 疑惑地看過去,果然,張榮在岸邊停下, 沖他們揮了揮手。
寶綻牽著匡正滑向他,兩邊打個招呼, 都有點好奇,無論萬融臻匯還是正彩電子, 總裁大周末跑到勞動公園來玩都不大合常理。
“我眼力還可以, ”張榮指了指天, “我太太非要看雪景, 租了個直升機, 飛到這一片兒, 我遠遠看著像你們倆。”
這都能看見?寶綻沒坐過飛機,吃驚地看向匡正,匡正還是和張榮保持距離,只談工作:“香港的美金到位了?”
“全部到位, ”張榮笑起來, “多虧了匡總幫忙。”
寶綻一看他們聊生意,不多打擾, 返身滑回冰面,匡正坐在雪地上換鞋,張榮那么新的羊毛大衣,竟然直接在他身邊坐下,瞧著眼前這副湖景, 感慨地說:“真羨慕你。”
匡正皺眉看向他。
“我好多年沒來這兒滑冰了。”張榮抓了一捧雪, 團在手里。
匡正意外,這種臟了吧唧的破冰刀張榮也穿過:“你會滑冰?”
“我滑得還不錯呢, ”張榮眉宇間帶著一抹平時沒有的真實,指著他的冰刀,“海大爺?shù)牡叮邏K錢一個小時,現(xiàn)在漲價了吧?”
錢是寶綻付的,匡正沒注意:“都有沒錢的時候。”
“我是貨真價實的窮學生,”張榮說,“我爸走得早,我靠助學金上的清華。”
匡正一怔,抬起頭。
“我那時候剛上初中,”張榮緩緩地說,“我爸是搞裝修的,突然病了,現(xiàn)在想想應該是白血病,九十年代末也不懂啊,三個多月人就不在了,我媽……她到市場去賣服裝,”長久的沉默,省略了許多艱辛,“真挺不容易的。”
不容易,三個字就囊括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匡正沒說話,忽然能理解張榮的見風使舵、他的實用主義,因為他是受過生活摔打的人。
寶綻在冰面上跳躍旋轉(zhuǎn),他滑得真好,身上有功夫,無論在臺上還是冰上,一樣那么耀眼,周圍的人都打量他,吹一聲口哨,拍一拍巴掌。
匡正看著,和張榮不時聊幾句,從經(jīng)濟形勢到資產(chǎn)配置,最后聊到了慈善。
“我每年捐五百萬給清華,資助有需要的學生,”張榮對這個很有感觸,“就像當年學校幫助我一樣。”
有錢人多少都有一點慈善支出,錢不多,但可以增加企業(yè)的知名度和社會認同度,算是廣告費的一種,還可以避稅,“捐多久了?”匡正問。
“記不清了,”張榮想了想,“沒多久,七八年吧,以前捐得沒這么多。”
都七八年了還沒多久?匡正瞥他一眼,可能是新雪,或是冰面上天使般的寶綻,他心情很好:“我給你做個信托規(guī)劃吧。”
張榮一愣,笑了:“你不是不做我生意嗎?”
“這也不是生意,”匡正說,“贈送的。”
張榮哈哈大笑:“我捐助學生,你捐助我?”他擺擺手,“不用了,捐出去的錢不用算得太明白。”
匡正以為他是客氣:“明天讓你秘書把公司這部分支出列個詳單給我。”
“真沒有,”張榮說,“捐贈不是公司行為,是我個人捐的。”
說到這兒,匡正驚訝了,個人捐贈,意味著企業(yè)沒有從這筆支出里得到一點好處,張榮這家伙虛偽也好,勢利也罷,至少做慈善,他是真心的。
“一年五百萬,”匡正給他算這筆賬,“二十年就是一個億,如果你愿意一次性拿出八千萬做一個信托,由專業(yè)人士管理,按6%的年化收益率計算,每年的信托收益就可以達到五百萬。”
慈善這事,張榮真沒算過,不禁露出詫異的神情。
“成立信托之后,每年只要按約定分配信托收益即可,”匡正告訴他,“這八千萬會長期存在下去,即使你破產(chǎn)或死亡,仍然繼續(xù)。”
張榮被說動了,區(qū)區(qū)八千萬,在他死后還可以幫助到有需要的人,他當即拍板:“好,沒問題!”
“那這活兒我們?nèi)f融臻匯接了,”匡正云淡風輕,“不要你服務費。”
“謝了,”張榮也沒多說什么,只叫了一聲,“哥們兒。”
匡正笑笑,最近房成城的事讓他對財富有了新認識,過去他渴望財富、追求財富,仿佛那是個死東西,得到了就一勞永逸。但現(xiàn)在他知道,財富是活的,會選擇主人,會棄人而去,要長久地守住它,并不是件容易事。
冰面上,寶綻向后抬起左腿,想做一個有點難度的單腳旋轉(zhuǎn),可能是沒掌握好速度,轉(zhuǎn)到一半整個人甩出去,狠狠摔了一跤。
匡正騰地站起來,大喊了一聲:“寶綻!”
只是摔倒而已,他的反應卻這么大,張榮眼看著他掛著一屁股雪往冰面上跑,一步一滑地趕到寶綻身邊,攙著他往回走。
“沒事吧?”張榮迎上去。
“沒事,”寶綻大剌剌地笑,“就摔了個屁股墩兒!”
屁股墩兒,好多年沒聽過的詞了,出自如意洲的寶老板之口,這個周旋在眾多大佬之間的紅人兒,張榮有些不可思議,這時寶綻的手機響,他掏出來一看,臉色變了:“喂……康總。”
康總?張榮有印象,如意洲的常客,挺大歲數(shù)了,每次有戲都來捧場。
“抱歉……”寶綻的聲音很低,“真的不能去,我們有規(guī)矩……對,您多包涵。”
張榮注意到匡正的表情,憤怒,稱得上猙獰,寶綻切斷通話后,他甚至說:“他再來一次電話,我們報警。”
“匡總,”張榮忍不住問,“要幫忙嗎?”
“不用,”寶綻一瘸一拐的,朝他笑,“請唱個堂會,不去就得了。”
請去家里唱戲,張榮一聽就明白,沒再說什么。
臨分手,張榮投桃報李,給匡正提供了一個信息:瑞士聯(lián)合信貸銀行2009年在瑞吉山麓建立了一間企業(yè)大學,主要培訓內(nèi)部員工,也向全球私銀提供培訓服務,今年第一次對亞太地區(qū)開放報名,月末有一個為期兩周的富豪二代領(lǐng)導力提升培訓班。
張榮有門路,能把萬融臻匯推介過去。
這種機會匡正不可能放過,培訓班說是學習,更多的是拓展圈子,同一期的學生中有來自日本、韓國、東南亞乃至澳大利亞的頂級富豪接班人,這意味著遍布全球的朋友圈和生意機會,而且還能接觸到歐洲老牌的家族管理經(jīng)驗,沒有人不趨之若鶩。
“謝謝,”匡正向張榮伸出手,“哥們兒。”
“客氣。”張榮握住他,這是他們繼上次尤琴咨詢沙龍后的第二次握手,早該成為合作伙伴的兩個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在這里化干戈為玉帛。
匡正扶著寶綻去停車場,擔心地問:“你腿這樣,明天能上臺嗎?”
“腿沒事,”寶綻怪難為情的,“屁股疼。”
“尾巴根?”匡正怕他把尾椎骨摔著了,正骨要遭罪。
“不是,”寶綻哼唧,“屁股蛋子。”
屁股蛋子,這小子怎么這么可愛,匡正借著攙挽的機會摟了摟他:“回去我給你揉揉,推半瓶紅花油,保你明天原樣上臺。”
“別了,”寶綻的顴骨發(fā)紅,“你把油給我,我自己揉。”
這個小古板,匡正逗他:“俗話說,自己的屁股蛋子自己揉不了。”
“哪有這句話……”寶綻咕噥著,半靠在他身上,兩人在漸漸融化的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足跡。
第二天是周一,匡正到公司先把瑞士培訓班的事安排下去,然后上樓進辦公室,掏出手機點開通訊錄,寶綻的名字前頭只有一個人——白寅午。
他深吸一口氣,點擊通話,把手機放在耳邊,一聲、兩聲、三聲,撥號音響了很久,那邊接起來,是一把疲憊的嗓子:“喂。”
是老白的聲音,匡正認得,只是沙啞黯淡了許多:“是我。”
他們很久沒聯(lián)系了,白寅午沉默片刻,帶著和過去一樣的笑意:“你小子,還知道給我打電話!”
一句“你小子”,匡正的心就顫動了,他自己都沒料到,再聽到師傅的聲音,他這樣激動:“怎么了,老白,”他關(guān)切地問,“很累嗎?”
他叫他老白,而不是白總,白寅午立刻知道,他們還和過去一樣,互相信任,情深誼厚:“還行吧,”他強打起精神,“一堆爛事兒。”
“正好,”匡正說,“我這邊有個去瑞士的培訓班,兩周,我?guī)б粠投^去,你跟我走吧,放松一下。”
這是名正言順給他安排帶薪休假,白寅午明白,但拒絕了:“你們?nèi)グ桑罱袔讉€大項目,我走不開。”
“有什么走不開的,”匡正冷笑,段小鈞說過,總行派了個行政總監(jiān)來分他的權(quán),“不是有個吃白飯的嘛,讓他頂著。”
白寅午笑了,邊笑,咳嗽了兩聲:“那種人,屁都不頂,”他嚴肅起來,“投行部是我的心血,該在這兒頂著的人是我,也只有我,能把它頂住。”
匡正挑了挑眉,白寅午沒變,還是過去那個鋼筋鐵骨、說一不二的家伙,但今時不同往日了,投行部不是他一個人的,是萬融的,是勾心斗角的董事會的,是犧牲品,是戰(zhàn)場,不是他豁出命去就能夠力挽狂瀾。
“你小子干得不錯,”白寅午換個話題,“沒丟我這老東西的臉。”
“喂,”匡正沒大沒小的,“說什么呢,誰是老東西,你正當年!”
白寅午長長出了口氣,又咳了咳:“老了,”這些話,他只對匡正說,“你走以后,我老得更快了。”
匡正的眼眶乍然發(fā)熱:“老白,你等我,”他壓低了聲音,是沒對任何人說過的話,“你等我干出個樣子,你過來,萬融臻匯是我們倆的!”
白寅午沒馬上表態(tài),聽筒里是持續(xù)的空白,再開口,他說:“Kendrick,你還年輕,很多事情看不透。”
匡正不服氣,有什么看不透的,生意場上,他一直信奉凱撒的那句話,“我來了,我看到,我征服”,對于白寅午此時此刻的唏噓,他并沒有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