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深夜時分,自議事堂中離開,崔洐仍覺得反應不過來。
雨還在下,崔洐和盧氏身邊各有仆從與婢女撐傘。
路上,傘下的崔洐到底忍不住向身側的妻子問道:“……夫人果真要去太原?”
盧氏:“家主之令,怎好違背呢。”
“可父親言辭中不曾有勉強之意……”這話未能搪塞得了崔洐,他停下腳步,微皺眉看著妻子,正色道:“是你自己想去,不是嗎?”
他腳下停頓得突然,盧氏已經在他前面兩步,此刻便也停下,回頭看向他,似有若無地嘆息了一聲,未有否認地道:“郎主,我的確更想與六郎他們在一處。”
崔洐沒半分猶豫:“我哪里行事欠妥,你不妨一一說來!” “欠妥……”盧氏似乎掂量了一下這二字分量,輕聲問:“郎主覺得自己對待大郎的方式,便只是欠妥而已嗎?”
雖是他喊的開始,但什么時候停,卻是由不得他了。
對上那雙遠比往日看起來要精明銳利的眼睛,崔洐心中陡然一墜,好似最隱秘的那層窗紙就要被她捅破,他幾乎帶些慌亂地抬手指向盧氏:“盧氏……你今日言行放肆,該住口了!”
他是一家之主,本該被家中人討好圍繞……可怎么突然間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長子忤逆,與他素來不合,已與他斷絕關系。次子頑劣,如今卻被父親賦予了帶領另一半崔氏族人前行的使命……而此時,他的妻子竟也要帶著他的女兒離開他了,且這舉動幾乎是主動的。
“于是大郎越是忤逆,在外面越是出息,郎主便越是容不下他。”
而崔洐的臉色此刻也與死人沒有什么區別了,落在盧氏眼中,難看到好似死了八百年,剛被人從墳里強行挖出來——
分明他與盧氏成親后,一直以來的相處都算得上融洽,甚至未曾有過半分爭吵……為何她此時卻能做到毫不遲疑地離開他?
巨大的挫敗和即將失去一切的不安,似在告訴崔洐,他若今日不開口問個明白,之后便再無開口的機會了!
崔洐攥著拳,驀地抬腳,快步向前走去。
崔洐看著她:“你要去何處?”
“我不過只是說了幾句以往不曾言明的話,郎主便顯得這般狼狽可憐了,那大郎呢?如此錐心之言,大郎這些年來又從郎主口中聽了多少?”
盧氏似有若無地嘆了口氣,眼底透出無奈,片刻,才點頭道:“郎主先與我移步亭中吧。”
他是她的夫,所以她無論何時都該將他放在首位,敬重他。
“盧氏……”崔洐幾乎憤怒得紅了眼眶,他咬牙切齒間,卻已無法說出通暢的反駁之言。
崔洐一雙眼睛定在她臉上,似想要就此將她看透:“我想問……你我夫妻多年,你對我是否有諸多不滿,卻不曾表露出來?”
她縱一貫頭腦簡單,卻也不該不知曉這其中的輕重!
對上丈夫失望而不解的眼睛,盧氏開口,聲音依舊輕柔,眼底依舊透出關切:“是啊,郎主是我的夫君,所以待我走后,郎主務必要保重好自身,不然我與六郎和棠兒免不了是要掛心的。”
這到底是真的不懂,還是一直都在有意敷衍他?
亭外的雨水小了許多,崔洐心間的雨水卻滂沱呼嘯,將他生生貫穿。
“……一派胡言!”崔洐驀地揮袖,后退一步,眼神依舊緊緊鎖著盧氏:“我不過是望他成才……”
四目相視片刻,盧氏問:“郎主當真想聽嗎?”
直到崔洐冒雨走到她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這個想法讓崔洐感到難堪,下意識地便想要逃避否認——難道要他承認自己連枕邊人都未曾看清過分毫嗎?
崔洐甚至覺得自己就要被氣笑了,她難道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緒嗎?她竟還能做到從容地去安排動身之事?
至此,崔洐才清楚地意識到,妻子一直以來的柔順,歸根結底竟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情緒,也不為他的情緒所擾,且不給他發作出來的機會……
“郎主覺得這些年來,你我夫妻相處融洽。但這份融洽,并非是我與郎主合得來,是我強迫自己裝作與郎主合得來。”
“郎主盼著令安成為另一個您自己,而想要拼力抹殺原本的令安,尤其是他身上那些與他母親鄭夫人相似之處。”
“礙于此中種種,郎主便一直在同一個孩童較勁,那僅有的一絲微薄父愛,又如何能與郎主心中放不下的自傲自大相提并論?”
崔洐青白的嘴唇一顫,想要反駁,但盧氏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大郎天資出眾,而郎主資質平庸……從大郎幼時起,郎主便看清了這一點,亦將家主和族人們對大郎的偏愛重視看在眼中。”
崔洐面色青白,額角青筋跳動:“夠了!”
而不知何時,他的雙腿已經觸到亭欄,再無路可退。
此一次的談話氛圍,是從未在二人之間出現過的。
她的語氣沒有半點質問之感,甚至依舊柔和,卻給崔洐以咄咄逼人之感。
“你我夫妻多年,從未有過爭執……”崔洐眼神變幻不定地看著盧氏:“你待我究竟有哪些不滿,大可直言!”
且這才哪兒到哪兒,她還沒說夠呢。
“教子嚴苛,尤其是族中貴子,這本無過錯。”盧氏肯定罷,才問道:“但既是子,而非傀儡,又怎能只有嚴苛?”
“不知郎主要問什么?”亭內,盧氏開口問。
“是郎主啊,郎主追上來讓我說的啊。”盧氏輕嘆口氣,眼神無奈——不說吧,他又想聽,說了吧,他又急眼。
“……”崔洐攥緊了拳,卻又覺得這拳頭軟綿,好似砸進了一團棉花里。
見崔洐下意識地后退,盧氏上前一步,帶著一種名為不顧崔洐死活,以及“反正這日子也不必過了”的灑脫放飛之感,繼續道:“若我沒猜錯的話,郎主之所以百般看不慣大郎,大約還有一重未曾宣之于口的原因吧?”
她是聽不懂,還在裝糊涂?
換作從前,崔洐或會覺得是前者,但此一刻,他恍惚意識到,妻子的柔順關切,好似從來都透著一股游離之感,仿佛根本不曾與他有過清醒明白坦誠的對話……
她在說些什么避重就輕之言?
不遠處,偷偷聽著亭中說話聲的侍女,見此一幕,不禁吃驚掩口——她原本還擔心夫人會被欺負,眼下看來……夫人倒像是在“欺負”人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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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感覺郎主他下一刻便要崩潰得碎掉了……且是碎成粉渣,再也撿不起來的那種。
沒有正視,便談不上真正的了解。
盧氏踏入亭內之后,侍女便識趣地撐傘走開了些,但也未走太遠——郎主狀態不太妙,她要留意著,省得夫人在這臨走之際被欺負了。
雨中,崔洐凝聲道:“盧氏,我有話想要問你。”
“郎主不是望他成才。”盧氏平靜地打斷崔洐的話,糾正道:“郎主是望他成己——想要令安他成為郎主您自己。”
“郎主固然平庸,卻并不蠢笨。”盧氏道:“郎主之所以未曾發覺,不過是因為郎主從來不屑正視我,也從不曾想過要卸下高高在上的威嚴來過日子。”
盧氏嘆息道:“一直以來,我之所以想讓瑯兒他們親近大郎,不單因為大郎實在中用,更是因為,大郎他實在可憐。”
崔洐的眉頭快速地皺了一下,他沒想到盧氏在提及對他的不滿之時,最先想到的竟會是那個與盧氏本無血緣牽扯的長子。
“但鄭夫人當年的輕生之舉,郎主想必也是心虛的吧?”盧氏道:“所以郎主面對大郎時總是格外多疑,郎主疑心大郎會因此事而對你這個父親心存芥蒂怨恨,會認為是你逼死了他的母親……可是郎主消解芥蒂的方式卻非安撫,而是一味猜忌憤怒。”
侍女陪著盧氏跟了上去。
“郎主對待瑯兒和棠兒,亦是同理。”
崔洐聞言正要說話時,卻被盧氏緊接著打斷:“若郎主予大郎十中之六的疼愛,十中之四的嚴苛,自然稱得上是一位稱職的父親——”
他是她的夫,所以她理應留在他身邊,侍奉他。
她若是鄭夫人,知曉自己的孩子被這般對待,爬也要從棺材里爬出來,勢必是要將這個男人也一并帶走的。
而盧氏的話,讓他不禁冷笑出聲,語氣中也染上了壓抑已久的怒氣:“他自一兩歲起,便被父親視作未來家主栽培……而我身為他的父親,對他嚴苛一些,究竟何錯之有?”
一切情緒漸化作怒意,但礙于固守的體面和尊嚴,崔洐唯有強行壓下,盡量不發作出來。他一時定定地看著盧氏,眼神失望而又不解,卻也只能一字一頓地道:“盧氏,我是你的夫……”
盧氏柔聲道:“我去將動身之事告訴棠兒,也好讓她準備一二。”
見他再次不說話,盧氏未有多言,向他再一福身后,便帶著侍女離開。
看著妻子的背影,崔洐忽而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彷徨和茫然。
“若郎主予十中之五的疼愛,及十中之五的嚴苛,也可稱得上一位叫人尊敬的嚴父——”
雨水很大,這短短二十余步,便叫崔洐看起來狼狽許多。
她今日在堂中聽了這么久,不會不知道這次分族意味著什么……難道她會天真地以為,此去太原,只是一趟普通的探親之行嗎?
此一別,幾乎等同要成為兩路人,從此后想再見一面都是難事了!
盧氏的眼神比以往更平靜,只是有些感慨:“或者說,郎主終于愿意分心來分辨一下妾身的想法了。”
“無稽之談!”聽到鄭氏之名,崔洐再度揮袖,但眼神卻閃躲開來。
“今時郎主自覺落得孤身一人,這并非是因郎主平庸。”盧氏道:“將人推開的,從不是平庸,而是渾身的利刺。”
他是她的夫……就算她有其它想法,卻至少也要與他商議一番,在得到他的準允之后,方可做出決定!
想到這種可能,崔洐心緒翻涌,只覺眼前的女子突然變得陌生至極,又仿佛他從來不曾真正看清過她。
見他攥著拳不說話,盧氏微一福身,聲音柔和:“時辰不早了,郎主早些回去歇息吧。”
見他忽然沖入雨水中,仆從驚呼一聲“郎主”,忙舉著傘要跟上,卻聽崔洐語調冷厲地道:“不必跟來。”
崔洐嘴唇顫了顫:“……”
聽得身后急促的腳步聲,盧氏停下了腳步,但未回頭。
崔洐已做好盧氏會否認的準備,而若她否認,他勢必要問一句,若是沒有不滿,她為何會連一聲詢問都沒有,就要這樣遠赴太原?
但是,面前的人竟是嘆息道:“郎主總算是看出來了啊。”
“郎主,這非是為父,而是為敵。”盧氏道:“一直以來,郎主待令安,皆如視仇敵。”
“郎主不愿承認自己不如幼子的事實,于是以嚴父之名,行打壓之舉,一心想讓大郎變得更像你這個父親一些,而非他的母親鄭氏——郎主想教養出一個自己的影子,讓那影子乖順聽話,以此來證明自己并不平庸。”
見崔洐已然說不出話,盧氏眼神憐憫,終是寬慰了一句:“郎主雖上不如老,下不如小,但平庸并非過錯。”
只舉著一把傘的侍女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只見崔洐已自行大步走去了亭內。
盧氏抬手,輕輕壓下崔洐指向自己的手指,不做停頓地輕聲道:“郎主私心里妒忌大郎——”
他瞪著盧氏:“誰準你一再提她!”
而不是這樣長久地敷衍他,又要突然拋下他!
盧氏也看著他。
聽得這直白的回答,崔洐胸中那股憋悶愈發強烈了,盧氏此言,同直接告訴他【她不欲選擇留在他身邊】有什么區別?
這對崔洐而言,幾乎意味著背叛,且顛覆而挑釁。
這句話讓崔洐越發難以自容,他自認為的由上至下的俯視,實則事實卻恰恰相反,竟是妻子在由上至下地哄騙著他過日子……這何其諷刺?
“鄭夫人走時,大郎只不過是個孩子……可郎主做了什么?猜忌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逼迫他再不能提起他的母親嗎?”
“可郎主唯獨選擇予大郎十中之十二的嚴苛,而從未有過半分為父之慈愛包容……”盧氏看著面前的男人,問:“到頭來,郎主卻認為這叫并無過錯嗎?”
雨水滂沱,天地間已有兩分寒意。
這究竟是為何?
盧氏卻似察覺不到崔洐瀕臨爆發的情緒,繼續道:“郎主不喜鄭夫人固執決絕的性情,就連她的死,都被郎主視作挑釁——”
這是提醒,也是質問。
良久,他終于抬起通紅的眸,看著面前的妻子,開口問了最后一個問題。
“盧氏,所以這些年來……你從不曾以真實面目待過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