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大義而體貼的造反
被那道目光掃視而來,兩名內(nèi)侍中的一人兩股顫顫,幾乎被嚇得三魂七魄離體,口齒不清道:“殺……殺人了……”
另一名年長些的內(nèi)侍猛地拽著他跪了下去。
“奴等并不知密旨內(nèi)容……”那名年長些的內(nèi)侍伏低身形,顫聲道:“想來……想來是有……假傳的可能!”
此內(nèi)侍雖強自鎮(zhèn)定,但聲音里也帶上了恐懼到極致的哭意。
余光看到那藍(lán)袍內(nèi)侍死不瞑目的面孔,他顫顫閉上眼睛,咬緊了牙關(guān)——他早就覺得這位為首的公公太過張狂了!
此人仗著與司宮臺掌事的關(guān)系,平日里在宮中作威作福慣了,又認(rèn)定了宮中就該是這天下最尊貴之處……乍一出宮,便露出不知死活的猖獗來!
但這里是江都啊!
是什么讓他覺得憑借戰(zhàn)功立足的淮南道常歲寧會是個喜歡看人臉色的善茬?
這下好了,總算是徹底閉嘴了!
那名年輕內(nèi)侍跪在那里,渾身抖若篩糠,就連撐伏在地上的手指都在劇烈顫抖著,見常歲寧腳下微轉(zhuǎn),似面向了他們,那內(nèi)侍嚇得更是哭求起來,不停地磕頭:“別殺奴,別殺奴……”
磕頭間,他自恍惚的視線中看到,那青袍女子手中提著劍,一滴血珠從劍尖滴落。
她拿平靜的聲音自顧說道:“洛陽之變,我亦有耳聞——”
聽她開口,那兩名內(nèi)侍皆顫顫伏在地上,不敢再發(fā)出分毫求饒聲音打亂她的話語。
“圣人為大局慮,想來是該讓淮南道出兵馳援的,此一點在情理之中。”常歲寧“推斷”著說道:“所以,圣人讓爾等傳旨是真,只是那密旨的內(nèi)容遭到有心之人篡改……”
“我便說,圣人如此英明,又豈會值此關(guān)頭行此毫無道理的昏聵之舉,試圖逼反臣子呢。”那清亮無波的聲音拿下結(jié)論的語氣說道:“所以,圣人原本的旨意必是令我率兵相助洛陽。”
末了,她認(rèn)真問:“兩位公公以為呢?”
年長的內(nèi)侍聽得頭皮發(fā)麻戰(zhàn)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此時不過是她一句話的事,只看她需要與否了!
上首降下的威壓叫他根本不敢說出任何違背對方心意之言,只有道:“是……是!想來正是如此了!”
那名年輕的內(nèi)侍也趕忙叩首,連聲道“是”,并拿顫啞的聲音道:“常節(jié)使目光如炬……”
“既如此,常歲寧沒有不遵旨之理。”常歲寧轉(zhuǎn)身面向廳外,與肅立候命的部將們道:“傳令下去,即刻點兵十萬,隨我馳援洛陽,平范陽王之亂!”
“屬下遵命!”
那七八名部將面容肅然而振奮地領(lǐng)命下來,快步退了下去。
那兩名內(nèi)侍儼然已經(jīng)不敢發(fā)出一點動靜,一顆心如同墜入萬丈寒淵之中——以遵旨之名行抗旨之舉,這分明是反了……反了!
而于他們而言,不幸中的萬幸大概是面前之人無意對他們大開殺戒。
只聽“噌”地一聲響,那青袍女子手中長劍歸鞘,同樣利落的聲音伴隨著響起:“勞二位回京轉(zhuǎn)達圣上,我此行必將洛陽安然取回,請朝中放心。”
那兩名內(nèi)侍聞言,一人顫聲應(yīng)“是”,另一人神智錯亂口不擇言道:“謝常節(jié)使不殺之恩……謝常節(jié)使不殺之恩!”
常歲寧抬腳往堂外走去,未再回頭地道:“阿妮,讓人送二位公公出府。”
“是,大人!”康芷目光炯炯地應(yīng)下。
始終未曾開口說過話的常闊,拄著拐跟在常歲寧身后,一同離開了前堂。
見那兩名內(nèi)侍已無法自行起身,康芷便讓人將他們拖了出去。
見二人方才所跪之處留有一灘不明的渾濁水漬,康芷嫌棄地皺了皺鼻子,正要抬腳離開,去跟上自家大人時,卻忽然被人抓住了衣角。
康芷回頭看去,只見一張煞白的臉,那臉的主人仍舊跪在原處,此際向她顫聲哀求道:“康校尉……快讓人將剩下的那個也拖下去吧……”
康芷的撿豆子處罰結(jié)束后,便按功行賞,升任了校尉之職。
見那青年一臉哭意,康芷出言嘲諷道:“顧二郎負(fù)責(zé)迎待之事,怎還怕這個?”
“我迎待活人自是在行……”顧二郎快哭了:“可如今這是死的呀!”
他這輩子,連殺雞都不曾見過!
節(jié)使大人生得那樣好看,怎一言不合便拔劍削人腦袋啊!
這里也不是戰(zhàn)場啊,他完全沒有任何準(zhǔn)備好嗎!
康芷撇撇嘴:“果然是江南世家里養(yǎng)出來的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中看還不夠嗎……”顧二郎雖哭但不忘捍衛(wèi)自己的美色事實:“這世上如我這般中看者,試問又有幾個?”
康芷翻了個白眼,將衣角從他手中拽出來,隨手點了兩個人進來:“將尸體帶下去!”
“校尉,這尸首如何處理?”
康芷:“燒了便是!”
士兵看向那被鮮血浸透的明黃布帛:“那這道圣旨……”
“既然是假的,一并燒了就是!”康芷說話間,大步走了出去,足下生風(fēng),眉眼間神采飛揚。
常歲寧出了前堂后,一路往外書房的方向而去。
常闊跟在她身后,一反常態(tài)地始終沒有說話,常歲寧只聽得到他的腳步聲和拐杖點地的聲音。
“今日好歹算個大日子,怎都不說話的?”
經(jīng)過一條游廊時,常歲寧腳下未停,隨口問了一句。
片刻,她才聽身后的常闊開口,聲音卻是微啞:“屬下是覺著高興。”
“高興到話都說不出來了?”常歲寧笑道:“倒還未見你這樣過。”
“屬下也未見殿下這樣過。”常闊也笑了一聲,卻似帶著兩分苦澀:“殿下今日這一劍,拔得甚好。”
殿下常拔劍,但今日拔劍,斬下的并不只是那內(nèi)侍的頸骨,更斬斷了那試圖綁縛殿下的傀儡絲線。
他恍惚間不由地想,若是當(dāng)年去往北狄之前,殿下亦能做到揮劍斬斷一切,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三年了。
“老常,從前不一樣。”常歲寧似窺得了常闊心中所想,道:“我從未因從前之事而后悔過,我所行之事皆很值得,你亦不必為我抱憾什么。”
此刻已出了長廊,她說話間一直未有停下腳步,也不曾回頭看,仿佛一切往昔都不值得她駐足神傷,她的目光始終只在前方。那名為親情的牢籠困不住她,那些遍體鱗傷的前塵過往也困不住她。
她從不苦大仇恨,永遠(yuǎn)一往無前。
看著那道輕盈的背影,常闊眼眶幾分酸澀,心中卻也隨之一同變得輕盈許多,似卸下了諸多心結(jié)心傷。
今日這一劍,無關(guān)正邪對錯,但他覺得當(dāng)真不能再好了——常闊在心中重復(fù)說著。
“我此去洛陽,短時日內(nèi)無法折返。”常歲寧邊走邊道:“江都與淮南道便交給阿爹了。”
“放心!”常闊拍拍胸脯:“都交在我身上!”
“對了,還有宣州。”常歲寧停下腳下,回頭笑道:“阿爹也記得代我多加關(guān)照著。”
對上那雙笑眼,常闊輕咳一聲,盡量正色點頭:“只管放心……”
常歲寧一笑,也不再多言,繼續(xù)往前走去,邊玩笑般道一句:“阿爹且去外書房同長史他們議事,我先去見一見兩位仙師,請他們?yōu)槲也飞弦徊贰!?
常歲寧口中兩位仙師,指得自然是無絕和天鏡。
常歲寧直接去尋了二人,待她到時,只見院中一叢泛黃的修竹旁,鋪了一張草席,席上置棋盤,無絕正與天鏡盤坐對弈,無絕嘴里罵罵咧咧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見常歲寧至,二人連忙起身相迎。
無絕將天鏡擠到一旁,自己先湊上前去,問:“大人親至,可是有要事交待?”
常歲寧隨意地在一旁的藤編搖椅中坐下,往后一靠,笑著說:“不急,你們先下完此局。”
她是連夜從軍中騎馬趕回來的,難免有些疲乏。而在回城之前,一切都已安排就緒,此刻不必她再去親自忙活,正好在此處放松歇息片刻。
見少女躺在藤椅中,已安然放松地閉上眼睛,無絕便也隨她,拽著天鏡重新坐回席上廝殺。
無絕是個碎嘴,又總愛挑剔天鏡,此刻因不想攪擾自家殿下歇息,便努力壓低聲音,將罵罵咧咧改為了絮絮叨叨。
兩刻鐘后,勝負(fù)分曉,天鏡捋著銀白胡須笑道:“是貧道輸了。”
“早說過了,你不如我。”無絕一語雙關(guān),嘿地一笑,挪了挪屁股,面向自家殿下,搶先問道:“大人,咱們這是要出兵了吧?”
常歲寧不知他是卜到了什么,還是將近來刺史府的動靜看在眼里,笑著“嗯”了一聲,依舊靠在藤椅內(nèi),道:“所以特意來找二位為我卜一卜。”
行軍前卜上一卦,這都是很常見之事,但天鏡卻含笑搖頭,道:“此次若是大人帶兵,那便無從卜算。”
他直言道:“大人乃方外來者,凡大人參與之事,走向皆是未知。”
常歲寧:“我不為卜戰(zhàn)事勝負(fù)。”
一戰(zhàn)之勝敗,她更相信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天鏡:“哦?那不知大人是要卜什么?”
“我想讓二位為我這方外者,卜一個方內(nèi)的生辰八字。”常歲寧輕晃著搖椅,道:“此去洛陽,我用得上。”
先前她曾在無絕那里誆了一個十分兇猛貴重的生辰八字,本欲換上合適的年歲為己所用。但之后她與無絕相認(rèn)罷,偶然說起此事,無絕笑著提醒她,所謂生辰八字之命格,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稍有挪換,便會截然不同。
要么說,行內(nèi)之事還得交給行內(nèi)之人來做,竟險些鬧了笑話出來。
“大人具體想要哪一種?”無絕詢問起常歲寧的要求,頗具量身定做的待遇:“貴重些的?”
“越貴越好。”常歲寧很認(rèn)真地提起要求:“讓人見之便覺國泰民安,國運昌隆。最好是內(nèi)行人瞧了,便要驚覺吾乃天定之人的那種。”
“尋常人還真受不住……”無絕下意識地想擦冷汗,轉(zhuǎn)念一想,還好自家主公她不是人。
一旁的天鏡提醒道:“常節(jié)使此舉,等同偽造天意……”
常歲寧不以為意地點頭,微瞇著眼睛仰頭看向蒼穹,道:“既已走在篡改天意的路上了,造個生辰八字來用,應(yīng)也沒什么妨礙。”
她頗有種虱子多了不愁癢的樂觀。
天鏡聞言笑起來,捋須頷首,道了個“善”字,從袖中取出一小把蓍草:“今晨得見蓍草,便隨手折摘了些,原來是要用在此處……”
以蓍草問卦的起源,更早于銅錢、竹板等物,天鏡尋常時也很少用到蓍草,除非涉及到真正的大事。
此刻天鏡取出蓍草擺卦,可見重視。
但他還未來得及擺好,便被無絕伸手撓亂了:“有你什么事?此事自有我來……”
他便知道,這老貨欲與他爭寵之心不死!
而天鏡接下來的一句話,更坐實了無絕的疑心:“不如你我各給出一生辰八字,交由大人挑選,如何?”
面對如此挑釁,無絕豈肯服輸:“有何不可,怕你不成?”
無絕說著,爬坐起身,跑去取自己的家伙什去了。
天鏡也取過拂塵,往書房的方向而去。
眼見二人這架勢,一時半刻是不能有什么結(jié)果了,常歲寧遂起身來,沖二人的背影說道:“我明日晨早動身,在那之前給我即可。”
殊不知,此一夜,無絕與天鏡俱是徹夜未眠。
而常歲寧自此處離開后,便去了外書房中。
外書房內(nèi),王岳等人知曉了自家大人在前堂拔劍殺傳旨內(nèi)侍之事,每個人心中都有著不小的震動。
王岳壓低聲音道:“……大人這是抗旨了?!”
姚冉一臉信服地道:“分明是旨意有假,何來抗旨之說?”
王岳回過神,神情頗精彩地點頭,大人這旨抗得很有些門道,甚至細(xì)思之下,竟還透著一種大義和體貼……
畢竟公然抗旨可不是什么好事,動兵時那是很影響行軍速度的,畢竟你都公然嚷嚷著抗旨了,經(jīng)過各處時,當(dāng)?shù)毓賳T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余地都沒有,那人家攔是不攔呢?攔的話,打了起來,算誰的呢?
這旨意大人分明可以直接抗,但她偏偏拐了個彎兒,以便能以最快的速度馳援洛陽……這不是大義,不是體貼,又是什么呢?
不愧是大人啊,就算是造反,竟也能造得如此顧全大局……
王岳不禁在心底高呼:明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