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云沁后來知道,師父叫歐陽厘。可后來知道的時候,不過是替他青冢上添了一抔黃土,望著碑上的銘文發呆而已。
師父功夫極好。云沁替他數過,大小二十三戰從未有敗。
對手中最厲害的是一個喚作“降魔手”的青衣道人。也不知從哪里聽說,上修云峰一坐就是三天。他和師父切磋時,云沁守在門口并未瞧見。約莫一刻鐘,門開了。云沁進去奉茶時,那青衣道人已越過她匆匆下山去了。云沁心里想:“大抵是敗了。”
這樣的師父,讓她怎么也記不起初遇。
長白山東南首的一個斷崖下,渺無人煙。若不是為了采山參換錢給爺爺置辦棺木,云沁是絕不會去的。師父就那樣靜靜的躺在草叢中,云沁看時,氣血逆流,四肢盡斷。顯是受了重傷從崖上跌下來的。
雖然只有七歲,但好在彼時的云沁已跟爺爺學了些醫術傍身。將師父拖到近旁的一個山洞,搗爛五爪金龍替他敷上,又夾上夾板。過了數日,四肢竟也大好了。只是內里調息,云沁不敢下猛藥,只用采來的山參吊著精神。因此睡時多、醒時少。
云沁那日正替昏睡的師父熬著藥,忽聽得外面一聲震耳欲聾的嘶吼。跑去看時,卻只見一只約莫半人高的熊瞎子,正向著洞口張望。看見云沁出來,長“嗷”一聲、便欲作勢撲來。
云沁驚的急往回跑,慌忙中卻踢翻了藥罐子,發出“哐當”一聲,黑色的汁液灑的到處都是,自己也摔倒在地。再看那熊瞎子時,已不過半米,張口露出鋒利的獠牙就待咬下。云沁嚇得哇哇大哭,捂著眼睛不敢再看。
過了半晌,沒有覺到被獠牙刺破肌膚的痛感,卻只聽到一聲悶哼。捱了幾秒,云沁斗著膽子睜開眼時,只見熊瞎子已飛出二三丈遠,倒在地上再不能動彈。回頭看師父,正站在身后,未痊愈的胳膊似有挫骨之象,望著她,怔怔道:“秀秀不怕!秀秀不怕!”連說了兩聲,也倒在地上沒了知覺……
云沁那時便知道,師父有個仇人,喚作梁子翁。
大了些去茶肆,聽人背地里議論,都叫他“老怪”。后來見識過師父武功,云沁想著這梁子翁必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但聽師父言語間,似是頗為不屑。
云沁那時還知道,師父有個夢魘的毛病。
師父最后一次發病的時候云沁還在夢里。
恍惚中,只聽得隔間傳來一陣瓷器倒地的碎裂聲。云沁寐了兩秒逐漸清醒,慌忙扯過外套,邊披邊走。推開師父房門看時,只見一片狼藉。師父正形容散亂的倒坐在床榻前,癡癡望著窗外,囈語般:“秀秀,你竟舍得如此待我……”
云沁怕驚著他,欲伸手去扶,卻突然見他嘔出一口鮮血來,不禁有些慌了。
師父以前也夢魘,但卻從未如此。正想盤腿坐下助他運功調息,師父卻擺擺手,默了默。擦干唇邊血跡,方緩聲道:“沁兒,你去拿紙筆來。”
師父接過紙筆,又默了默。忽然輕笑出聲。
云沁一驚,看他時,神色已一派安詳。
筆走龍蛇。遞給云沁看時,云沁卻只覺胸口仿如受了重重一擊,差點昏死過去。
只見信上龍章鳳篆: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離經叛道數年,始為心魔所累,今大限將至,實不甚歡欣。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從不是來,回不是去耳。茲有小徒云沁,幸已成年,日后若有罹難之處,還望不棄頑劣,援手相施。
落款,歐陽厘絕筆。
云沁喉頭滾了滾,呆了半晌,做不得聲。只聽師父接著道:“沁兒,這封信,你代為師送到西域白駝山莊。”
“師父,徒兒——替你把把脈吧。”過了良久,云沁才艱難的吐出幾個字。
師父瞧了她一眼,只淡淡道:“生死有命。”說罷便盤膝坐下,理好衣衫,不再言語也不再看她。就如一個要坐定的高僧一般,既知死期、燒湯沐浴,從容的料理著自己的后事。
云沁突然只覺得氣悶,再也待不下去。“師父,我們還沒吃宵夜呢!你最喜歡晨露熬出來的銀耳蓮子了。你看今夜霜風露重,肯定便宜,我這就去煮,你等等!”說罷便頭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門。好像生怕師父再說什么似的,又好像更怕師父什么也不說了。
云沁煮好銀耳蓮子湯再進來的時候已是四更天。推開房門,只見師父仍坐在床榻上,一動不動。就好像平時他們練功打坐那樣,云沁心里想:“師父一定是睡著了。”
“師父!吃飯了!”云沁站在門檐處,大聲叫道。
回答她的,是她自己的回聲。
“真的很香的……”過了半晌,云沁再道,聲音已有些噎意。緩緩踱步向前時,只覺得兩腿似千斤重,短短幾米的路程竟走了一炷香的時間。好容易捱到師父身邊,只見他端坐閉目、依似往日模樣,不禁喃喃道:“你最喜歡的……”,伸手去探他鼻息時,眼淚卻再也忍不住,順著衣衫滾滾而下。
云沁抱著師父的尸首坐了三天。最后手腳冰涼、渾身僵硬。終于知道,師父是真的死了。再也不期待他還能從地上站起來,撫著自己的額頭溫言:“瞬息千里,不揚塵微。沁兒可都習會了?”
下葬的時候,西風橫肆,殘照當樓。雖然知道不應該,但云沁心里,還是頗為記恨那個叫“秀秀”的女人的。
打點好行囊去向師父辭行的時候以及深冬。朔風四起,刮得人臉上生疼。
云沁在師父墳前倒了杯桂花釀,看著青冢,微微有些出神。觸及碑上銘文時,卻突然淚眼模糊,轉過身不敢再看。只怔怔的想:“一個人了,沁兒只有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