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濃重的暗云將星月遮了個嚴實,夾雜著寒意的風自北方呼嘯低喘。
我覺得吧,所謂月黑風高殺人夜,說得便是今夜。
百里閣分堂已是一番靜意,堂前風掃而過,帶過幾片不堅定的枯葉,打著旋兒擾入漆黑中。我蹲在高高的墻頭上,回身望了一眼依稀燈影搖曳的清羽苑,拉下夜行衣上偌大的帽子,跳下高墻,迅速向著帝京最中央飛步而去。
我今次之所以能順利離開錦岐山,不被師父發現,全然是仗著有個與我打著掩護的師弟。
天下中州不過幾十年,各方異動威脅帝國統治者,不在少數。雖是如此,當今天下在白秋倉他老爹的統治下,倒也算得上平定安寧。
我師弟出身將門,一家三代均是為當年北陵一統中州鞍前馬后馬革裹尸之大將,父親與哥哥更是因早些年平定邊境戰亂有功,一個被封了一品護國大將軍,一個被冊了二品鎮北將軍。師弟是家中老幺,原本護國將軍是想著送他去宗學,讓他學文詞歌賦,將來再考個狀元。將軍府也可得文武雙全之名。
無奈我那師弟,承了父兄一身練武的驚奇骨骼,對于詩詞歌賦偏偏記不到心上。這叫兩位將軍很是憂愁,但憂愁歸憂愁,總不能浪費了他這一身驚奇骨骼,便叫他跟著校場的武士學武,又分別親自教誨,很快便發現大家都教不了這位將軍府的小公子了。究其原因,竟是師弟學得太快,大伙再無藝可授。偏偏又近年又沒什么大戰小亂,戰場歷練也須得講求時機。最后有人同兩位將軍進言。說遠在千里之外錦岐山上,隱居著一位高人,或許可教小公子。于是,我便有了個師弟。
在這個月黑風高之夜,之所以提起我師弟,是因為我如今要做的這件事兒與他有很大的關聯,或者說,我如今要做的這件事兒,是因了他的托付。
六月二十六,月上東山。
師父早早的便歇下了。我拉著睡眼惺忪的師弟爬上小□□,坐在離師父睡房最遠的廚房頂上,看星星。皓皓銀月將星光遮了大半,灑在錦岐山間,山頂唯一一顆梧桐樹葉銀光微閃。我指著山頂同師弟說:“小風你看,那棵樹在發光?!?
師弟已是睡意昏昏,聽了我的話,也不過抬眼瞥了一眼,應了一聲“恩”。
我嘆了嘆,同他說道:“小風啊,師姐要與你說一件事情,事關重大,性命攸關,你要不要聽?”
他眼睛睜大了一點,點頭恩了一聲。
在心中醞釀了一下,我說:“聽說帝京中秋節的花燈會十分好看,我想去看一看。但是這事兒師父定是不會同意的。”
他眼睛完全睜開了,一臉驚訝的看著我,半晌,驚呼道,“師姐,你要下山!”
“噓——”我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屏息聽著屋中動靜,一片寧靜,只有山中蟲鳥聲層層疊疊。松了一口氣,我將手從他嘴巴上收回來,“你小點兒聲。”頓了頓,“去看完花燈會,也算是圓滿了,我便就可以放心的退出江湖去寫話本子了?!?
師弟表情有些奇怪,盯著我半晌,他問:“必須要去帝京嗎,別處不行嗎?比方說玉羅城,吟州,明安,還有云胥,這些地方的花燈會也是很好看的啊?!?
我有些不解,“難道帝京有什么猛虎兇獸?”
師弟咂咂嘴,“啊,我只是擔心帝京那樣守衛森然規矩繁多的地方,師姐你可能還沒看花燈會,就被關進大牢了。”
我白了他一眼,“切,我哥上回來信說他在帝京,有他善后,我怕什么,倒是若去了其他地方,沒了我哥善后,說不準你師姐我真會像你說的那樣。”
師弟笑著點頭,“說的也是。”頓了一下,“那師姐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師弟有難,師姐必幫。這是師門不成文的規矩,反之也算數。先前都是我托師弟辦事,如今他一開口,我想也沒想,便爽快點頭,“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他抬眼看向遠處山頂那一樹銀光,看了一會兒,又將目光轉回到我身上,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似是下了多大的決心似的,他說:“請師姐代我同緹語道一聲安,要她等我回去!”
緹語,這名字,一聽便就是個女娃娃,我樂了,目光在他身上打了兩轉兒,“行啊,你小子,還藏著個相好的啊,先前怎么沒聽你說起過?”
師弟卻緊緊抿著唇,月光下緋紅了臉色。也沒答我的話,便匆匆自小□□上下了屋頂,躲到屋里害羞去了。
這一路,我猜測了無數次這位能讓師弟臉紅羞澀的究竟是誰家姑娘。但萬萬沒想到,她竟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
還記得當時尚且在明安到吟州的馬車上,我隱晦的同白秋倉問起時,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說道,“你問她干嘛?她可是我父王宮中的婉儀主子,小謝啊,難不成你其實喜歡女人?”
“你才喜歡女人!”想了想不對,又改口道:“你喜歡男人!”頓了頓,不大甘心的問道:“你確定她是宮里的娘娘?難道不是同名?”
“同名?”白秋倉笑了笑,“不可能!阿寂當年為她可是差點將金殿給拆了啊,若不是我父王念他們蕭家世代護主有功,緹語又自愿入宮,嘖嘖,臨南候府差點毀于一旦啊?!?
我心中一個咯噔,這位婉儀,想來也是位絕色,能叫蕭歸寂大鬧金殿就罷了,竟然還能叫我那傻師弟心心念念的惦記著,當真是位傳奇,我倒是很有興趣得以一睹芳容了。
我嘖嘖嘆了兩聲,“原來百里閣那些桃子是位她留的,嘖嘖。真想看一看這位娘娘是什么模樣的,哎,對了,阿倉你見過沒有,是不是像仙子?”
白秋倉突然咳了兩聲,奇怪的瞧著我,“你竟然這么想?阿寂留那些桃子不是為她?!?
我說:“啊,原來蕭閣主這么多情風流!”
白秋倉:“......”
金殿外墻根兒里,我找了一處陰影將自己藏了進去。抬手摸了摸胸前硬邦邦的小盒子,那里頭裝的,是師弟送給那位婉儀的玉簪和一封情書。情書我偷偷打開看過,但無奈師弟筆跡太潦草,我辯了半宿,才勉強認出當中的幾個字來,寫的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在陰氣森森的風中,我嘆了一聲,“師弟啊,師姐為了你這是拼了老命了?!?
宮墻內燈影突然閃爍了一下,在心底數了三個數,我提起一口氣,借著夜色遮掩翻進了皇家大院兒。
據那日白秋倉爆料,這位名喚“緹語”的婉儀,居于浮華殿,此殿位于皇家大院兒的最北部的東北旮旯里,偏僻的很。想來這位令外頭人牽腸掛肚的婉儀,在里頭過的并沒有多好,多半是不盡人意。
因為怕近來迷路,從外面□□時,我干脆將地點選在了金殿東北墻角?!酢跞氲?,腳下便是一滑,身子迅速向后仰去,接著腳下一踩空,身子迅速下落,忙撐起胳膊扒住凸起的臺沿,終是來得及,吊在了一處井壁之上。
頭頂帽子已經滑落,額前冷汗風干了寂寞啊,皇家大院的井啊,你怎么被建在墻角啊。
如今境況,爬上去,難。松手跳下去,難。等待救援,開什么玩笑,雖然我對朝堂不大熟悉,但大云律例還是曉得一些的,比方說半夜亂翻人家的墻,按律當收監。不過像我這樣半夜翻金殿的墻,大約就是,按律當誅了。即便我有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太后姑姑和傍晚時剛見過一面的貴妃姨娘,也免不了被關幾天。
再說,這樣偏僻的地方,離著那偏僻的浮華殿尚且還有一片翠竹林的距離。啊,不說了,保持體力,本女俠覺得罷,快......撐,撐,撐......不住了!
手間突然打滑的厲害,原本藏在胸前的小盒子突然滾落而出,傾耳一聽,身下深處有狠狠打水聲幽幽傳了上來,我閉了閉眼,是水井!腦子瞬間清醒過來,連忙牟足了勁兒將胳膊往臺沿外扳了扳,腳下踩著井壁滑了幾下,差點掉下去。再不敢有大動作。
也不知過了多久,陰沉的云朵自天幕褪去,露出了嫩黃的月牙兒,我猛然想起,這如今已是七月底了,朔月將升,望月還會遠嗎?可我現今這狀況,怕是堅持到明兒早上便也是很難了罷。但若是死在這口水井中,怕是等尸骨化成泥土,也不會有人發現罷。
心中暗自嘆了一嘆,上天待我,大約實在有些不大公正啊。我只是想看場花燈,退出江湖,隱姓埋名,在市井間找間不大卻恬雅的小房子,安安靜靜的寫幾年話本子,嫁個長得好看聲音好聽的夫君,生個粉嫩的小娃娃,守著一畝三分田地,安寧的——
“啊——”
夜空中,我這一聲慘叫也不知道能傳到何處,想必這金殿是不能安寧了。
在落入井中的這一瞬間中,我想,時至今日,全是我咎由自取,亂爬墻就是亂爬墻了,怪不得別人,乃至今日要淹死在這偏僻的水井中也全然是我一個人,啊不,還有我師弟的錯,與旁人無關!
不過......人說女主光環這種東西實在是詭異變態的很,若是換成旁人,比方說我那位姐姐,或者就已經葬身于這水井之底了,到了我這里,卻是卡在了離水面還有一臂的地方,動不了了。
命懸一線的人,總是喜歡感悟人生。
于是我感悟道,出門前一定要同人打招呼,想想我若是出門前同蕭歸寂打了招呼,頂多我撐到天亮,見我不回去,他大概會想著出來找找。且不論能不能找到,但是知道有人在找,這撐下去的信念便就強大了許多。
現在被卡在這一處,已經連月亮都瞧不見,深幽陰暗中惡臭陣陣,似是自井底生發出來,我心中一驚,這口井,它不同于一般的水井,它是皇家大院偏僻一隅的偏僻水井,此類水井大都被荒廢來著,被荒廢了,就還剩一個用途,前日里剛看過一個話本子,上頭說荒井適合拋尸。
突然遙遠的上方傳來陣陣模糊的聲音,我仔細聽了聽,像是有人再走路。再聽下去,便就聽到兩個不大的聲音從井口處傳來,沒入井中虛虛晃晃,聽不大真切,卻隱約是如此般——
一個說:“這一處保險嗎?”
另一個說:“這里這么偏僻,要不是上一回來為貴妃娘娘尋貓兒,我也不會發現,應該是保險的。”
那個又說:“那就好?!鳖D了頓,像是在同另一個說話,但又不像,“青菱兒姐姐,要怪只怪你知道的太多,是貴妃娘娘不放過你,可不是小林子我不饒你,到了下面好好看清楚,他日來尋仇時,可千萬別尋到我們這里來?!?
他們這是要......我瞪大眼睛,驚訝的盯著井口,果然,井口突然暗了下來,接著一個麻袋包裹直直的向著我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