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 經由近半月的顛簸,我們終于從臨南城到了帝京。
期間在明安停留過,我回了趟飛雪山莊, 但沒見到我爹, 只見了見含煙姐姐。
小鹿果然跟著寒露留在了吟州寒家堡, 而寧千亦則早就回了貢海, 秦飍老頭兒也早就云游去了, 所以北上的就只剩了我、蕭瑟、花間過和白秋倉。
帝京城門高大莊嚴,連城墻都要比一般的城池高出三尺,帝都之氣盡顯。
因為我和花間過之前都沒來過帝京, 蕭瑟和白秋倉便做了我們的向導,帶著我們在城中轉了一圈兒, 兩位地主請我們去吃了帝京最有名的四方魚子湯。
四方魚子湯酸辣爽口, 我和花間過吃的都很是歡快。
蕭瑟就在這時候開了口, 音色平靜,聽不出情緒, 好像是很平淡的敘述,“長歌,既然到了帝京,那我們的親事便就在這兩日辦了罷。”
我一怔,從湯里抬起頭來, “不等我哥從漠北回來了嗎?”
在我們北上帝京的這半月當中, 我哥和寒傾已經快馬奔赴漠北, 雖然我不曉得為何對于蕭瑟的事情, 我哥哥會這樣關心, 但我覺得我哥大概都是為了我的將來著想??扇缃袼闼闳兆?,他們大概剛剛到了漠北不久, 甚至連黃紗教在哪里都還沒有尋到罷……
這些年來,哥哥待我不薄,若不是他一直照看著我,我怕是早就死在九歲那年了。我若是嫁人,哪怕我爹不來,也一定是要哥哥來的。
蕭瑟將一大勺湯舀入我的碗里,神色淡淡,似乎帶著些凝重,“先不等了,昭熙兄走之前說過,一切以大局為重?!?
“大局?”我有些疑惑。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大局”是什么,也不曉得我哥究竟有個什么樣的身份叫他可以兼顧著“大局”,但我隱隱覺得,這事情,不是表面上那么簡單。
蕭瑟點了點頭,淡淡的瞥了白秋倉和花間過一眼,卻不再說下去,只淡淡道:“快些吃吧,吃完了我們回家,謝叔叔也該等急了。”
“咳咳咳……”一口湯溜進喉間,咳了幾聲,我抬眼看著他,“你說誰?”我就說怎么在明安時沒有見到我爹呢,原來是到帝京來了?
他沒回答,只是彎起唇笑了笑,掏出帕子幫我擦了擦嘴角的湯漬,“快點吃吧。”
我低下頭又喝了幾口湯,抬頭擦了擦嘴,站起身來,“走吧走吧,我吃完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不再是當年那個需要保護的小女孩了,我雖然怕他會以盟主的權力派人來追殺我,可是如今我還是想親口問一問他,是不是為了自己的地位名聲,就算殺了愛人至親也是在所不惜的?
帝京的臨南候府與臨南的老宅一樣,府內景致無雙,可見他們蕭家人是多么懂得享受生活?;氐胶罡?,只有我和蕭瑟——白秋倉被他爹臨時急召回宮里去了;花間過因為自己之前是武林盟通緝的采花賊,聽說我爹在,就嚇的躲在客棧當中不出來了。
蕭瑟帶著我入府,穿過長長的白色大理石階壁,又越過兩間小巧的前后通徹的花廳,最后停在一座水榭前面。遠遠的便望見水榭當中,坐了三個人,一綠衣婦人,大約是蕭瑟他娘,一黑袍中年人,應該是蕭瑟他爹,剩下那一個,紫紅衣袍的男人,便該是我那七八年未有得見的爹爹了。
我爹他,不愧是武林盟主,即便是在蕭氏這樣的豪門大家,也不曾失了身份,他背脊挺直的坐在那里。我又走近了一些,卻又覺得似乎與蕭侯爺和夫人認識了很久那樣,三人談笑風生,愜意非常。
越來越接近,我腳步卻越來越緩慢。蕭瑟大約有所覺察,回身望著我,“長歌,怎么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夠吸引那邊談笑的三人,我看到我爹突然站起身來,卻又坐回去,不曉得同蕭家二老又講了什么,蕭侯爺和夫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迅速收回目光,微微瞥了瞥嘴,搖了搖頭,“沒事,走吧。”
終于是站到了我爹的身側,對上那個深邃而不見底的目光,我心間竟是驀然一顫,果然在我心底里還是怕他的。我悄悄拉住了蕭瑟的袖子,他正在向蕭侯爺和夫人介紹著我,這時便微微頓了一下,回過頭有些疑惑的看了我一眼,我忙笑著搖了搖頭,他便轉回頭去繼續同他爹娘說著話。在衣袖覆蓋之下,蕭瑟卻悄悄握緊了我的手。
心中漸漸平復安寧了。我想著,這樣也好,嫁了,就再與謝家沒有關系了。
可身側的人卻突然開了口,鄭重的音語間竟帶著幾分戲謔,“菀城兄,我可就這么一個親閨女,當年飛裳去的早,長歌這孩子自小受了不少苦,嫁入你蕭府,你們可得好好待她呀。寂兒,你這孩子從小便穩重,把長歌交到你手上,我這個做爹的,也放心?!?
他竟然可以這樣說?他竟然可以毫不在意的說出這樣的話?他竟然可以這樣云淡風輕的提到我娘親,可以這樣帶著些戲謔的意味兒簡述我幼年的經歷?可是這一切不正是他造成的嗎?什么時候開始,始作俑者可以這樣光明正大的將因為他的過錯而造成的悲劇向旁人毫不在意的講出來了?
我低頭盯著自己裙子下露出的半雙鞋子,死死咬著牙,不叫自己在他面前流下淚來。
“長歌?”蕭瑟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帶著微微的擔憂。
我抬起頭,淚眼朦朧間,我看到蕭瑟他娘正慈善和藹的沖我笑著,恍惚間,一個影子與之重疊起來,我吸了吸鼻子,卻終于落下淚來。
蕭夫人微微一怔,露出個疼惜的目光來,沖我擺了擺手,“啊,秀哥哥,你看小歌還舍不得你們呢……好孩子過來讓娘瞧一瞧。”
這下輪到我發怔了,娘,這是個多么久遠的字眼啊,初到錦岐山上時,我常常不經意間沖著師父喊娘,后來師父很認真的找我糾正,很鄭重的同我講師父和娘的區別……有大概六年多了罷,我有六年多沒有喊“娘”這個字了。
手間傳來溫柔的一握,蕭瑟松開我的手,微笑著將我推向他娘親。
大概是因為他兒子喜歡,所以愛屋及烏的緣故罷,蕭瑟他娘似乎很喜歡我,拉著我問了許多這些年的生活,得知我一個人跟著師父在山上住了六七年,她竟心疼的幾乎要哭出來。我受寵若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盯著她覆在我手上的手,我的心底里卻緩緩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很溫和很柔軟,像是一朵桃花,緩緩盛開在陽春三月間。
既然見了家長,下面的事情便就順理成章了。
十月初六,良辰吉日。
我一整天蒙在紅蓋頭下面,不曉得一路上發生了什么。據江湖總報的發布詳述,那天的情景是這樣的——
“十月初六,明安飛雪山莊二小姐嫁與帝京臨南候府小侯爺,辰巳交替,陽光傾下,灑在富庶繁喧的京都大街,自城門處緩緩而入的迎親仗隊占了長街七里。喇叭嗩吶喜慶的叫聲傳出三四里之外,而后高頭大馬,大紅喜服的新郎官端坐在馬上,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柔和而幸福,叫人覺得十分溫暖。他身后飛靈花開的八抬大轎,肅穆而莊嚴,密密麻麻的珠簾紅幕遮了貌美如花的新娘。沿街的百姓路人紛紛駐足,眼觀這一場聲勢浩大的婚禮。”
“起先,隊伍在城中轉了一遭,又轉了三街,或高或低的祝賀嬉笑聲響起,忽而花轎一顫,隊伍便停了。蕭小侯爺下馬,伸手到花轎內將新娘扶出花轎,其姿態之輕柔,讓在場少年少女為之而驚叫傾倒……”
而事實上那天,喜帕覆面,除了腳下的白灰石階,我看不到丁點的東西。也沒有聽到那報道中所講述的“為之而驚叫傾倒”,但我很放心的任由那只手帶著我往前走。我想,我這一生,就交到他的手中了。
因為是臨南候府娶親,來圍觀賀禮的王公大臣便就是不計其數,但至于來了多少人,我倒是沒看到,就只是覺得耳邊挺吵的。雖然知道今兒來參與這場婚禮的人非富即貴,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太后和當今君上竟然齊齊駕臨!
心中默默嘆了一句臨南候府果然倍受恩寵。不過這兩位倒是容易打發,我不過是多行了兩道禮,多跪了兩次,便被蕭瑟領著回了后面院子的新房里,也不覺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蕭瑟離開新房前,同我說:“長歌,你且等一會兒,桌上有吃的,餓了就先吃一些,一定要在這里等著,等我回來,有些事情要同你說?!?
我雙手撩著額前的珠簾,沖他笑了笑,“好,你去吧?!?
他這前腳剛走,有兩個嬤嬤便走了進來,我忙端正的在床上坐好。
那倆嬤嬤先是行了禮,我從珠簾縫兒里瞥了幾眼,咳了一聲,裝模作樣的請她們起來,又問:“有什么事情嗎?”
倆嬤嬤當中瘦一點的那個往前緊走了兩步,又欠了欠身,開口道:“夫人說少夫人幼年喪母,前幾日又是一個人待在京郊別院,應該還沒有人將那些事兒交給少夫人,特命奴婢們來為少夫人講解一番?!?
那些事兒?尼瑪我就知道他們侯府規矩多!我啊了一聲,“好,你們講吧,我聽著?!?
說著我悄悄的向著床幃邊靠了靠,瞇起眼,準備在她們講話的時候打個盹兒。
那嬤嬤卻半天沒有聲音,我覺著奇怪,便又咳了一聲,問道:“怎么還不講?”
兩個嬤嬤相識對望,噗嗤一聲笑了,我驚了一驚,這侯府的下人怎么這么嚇人啊,一驚一乍的。
正想著,有一藍布小書遞到了我的眼前,“少夫人,還請先看看這個,我們要講的就是這個?!?
我接過來在手中掂了掂,嘖嘖,規矩多就罷了,還這么厚一本書,那等蕭瑟回來估計也講不完了啊,略惆悵啊,一邊嘆著一邊翻開了這厚厚的書……
這——
這本書……額,花間過一定喜歡。
將書翻到卷首頁,四個大字端莊優雅——春.宮.圖.冊。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