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適給六指講的那個故事、做的那個比喻一樣。
今日的事,墨者并不是想要選賢。
因為墨者內部就有賢才,能通過考核的很多,內部已經選拔完了。
選賢之于今日的這一場不倫不類的考核,就如同錦衣的遮羞保暖,那是最基本的作用。
這一次大張旗鼓地弄出的不倫不類的選賢,最根本的目的還是為了和沛縣的民眾說清楚今后,以及靠在沛縣的商人、間諜的嘴巴,將他要說的東西傳播出去。
以考核選賢,其實也是一種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只不過想要實現,需要兵刃在手的寧有種乎配合才行。
他只是在想辦法制造游士和血統大宗貴族之間的矛盾,用一種實踐告訴天下這種選賢的辦法是可以實行的。
不然那些游士還要考慮今后的制度建設,適怕他們一時想不到紙張出現后的變故,預先幫他們想出來。
不管哪國,只要游士站在君權這邊戰勝了貴族實行變法,墨者的這些學問、文字也一定會全盤傳過去,這是最完美簡便的教材。
墨者有些事還不能做,但生產力的發展卻可以讓各國的君主幫著先做,順便讓墨者的賤體字成為各國官吏的通行文字。
圍觀的看熱鬧的民眾很容易贊同適的那些煽動性的話。
適根本不在意那些即將要被抓捕送往礦山的小吏,緊接著說道:“天下的賢才,有很多種。”
“各得其所長,天下事當;鈞其分職,天下事得。”
“善于耕種的,就讓他做農正;善于田畝的,就讓他做田官;善于九數的,就讓他管理府庫?!?
他恬不知恥地沖著眾人說道:“只是天下最善于耕種的,在墨者之中;最善于計算田畝的,在墨者之中;最善于九數的,還是在墨者之中。”
“不懂天志,就不知道如何治理洪水;不懂天志,就不知道如何讓畝產增加;不懂天志,就不能夠準備分配田畝……”
“當然,墨者是懂天志的。所以墨者將我們所懂得的天志,寫于草帛之上,這樣就可以讓天下人都看到?!?
“不會墨者所用的文字,就看不懂。看不懂,就不能掌握天志。不能掌握天志,就不能稱為賢才?!?
“所以,想要成為賢才,第一件事是什么呢?”
早有墨者領頭道:“自然是學會墨者的文字?!?
他們這么一說,適又將道理講的明白,很簡單的推斷,民眾們紛紛稱贊這個說法。
適又拿出幾本編纂的書,都不算厚,加在一起有十余本。
“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為司星,測量冬夏天時?!?
“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為工官,熟悉百工之巧?!?
“這一本若是看懂了,可為農正,精通稼穡之學?!?
“這一本若是看懂了……”
他一本又一本地拿出,說的也越來越張狂,但也無人反駁。
反正都是一些技術性的官吏職位,墨者和適,都有這樣張狂自信的資本。
“墨家巨子曾說,美女不需要出門,上門求親的人就會擁擠不堪。這幾本書,便是學問中的美女,也是利天下的美女,更是成為賢才的美女?!?
“所以,墨者會將這些書本放在沛縣和大城巨邑之中。有志于學的,可以看;有利天下之心的,可以看;有想成為賢才以出仕的,還可以看……”
他說的唾沫橫飛,人群中沛縣的民眾自然相信,而那些各懷目的的人,也是各有所想。
魏人間諜焦禾已經在墨者那里學到了不少東西,對于適說的唾沫橫飛的話,深信不疑。
甚至于那幾句吹噓,也是深信不疑。
焦禾心想,墨者并未吹噓。
就稼穡之事來看,普天之下能比墨者更為了解的,怕是沒有。九數之學,一些鄉校中聰慧的孩童,也能熟練背誦九九歌,這若在別處,已算賢才,可在這里卻不過孩童。
他也知道墨者的文字書寫起來簡單,方正有骨,正適合在草帛上書寫。
一兩年的習慣,加上原本的文字功底,焦禾已經熟悉了墨者的書寫方式,雖說直白如同村語,但卻鮮有歧義。
尤其是他學了不少字之后,真的可以不需要別人教授,就能看懂墨者的一些關于天志的簡單文章,甚至他已經知道了莊稼生長到底需要什么。
焦禾覺得,墨者可能真的只是為了利天下,所以將很多本該私藏的東西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草帛上。
他這個間諜,只覺得要比其余的間諜更愜意,卻也更忙碌。
很明顯,他知道無法說動那些墨者中的大賢,而自己想要知曉的那些東西,又根本不需要費心打聽,只需要做好很簡單的事就可以——學會墨者的文字、熟悉墨者的寫文方式。
知道了方向,便無比愜意,可每天也過得極為忙碌,恨不能把每天時間都用來學習……
焦禾覺得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年少求學之時,每天都不疲倦,每天都要學新的事物,每天晚上都會不厭其煩地誦讀文章。
原本他想,他知道自己即便認同墨者的義,也不可能去施行墨者的義,但是自己將來回到魏國后,卻可以把在這里學到的墨者的術都傳授出去。
但是現在看來,自己回到魏國,恐怕要做的只需要教授那些墨者的文字……因為墨者把那些技術都明明白白地寫在紙上,傳播天下的巨城大邑,自己知道的那些……恐怕當不得傳授技巧的夫子。
想到這,焦禾苦笑一聲。
原本以為自己做生間,可到頭來發現自己不過是做個學文字的學徒……而且似乎只有這么做才能將自己的任務完成的更好。
焦禾覺得,自己怕是自夏至今,最為無趣也最為安全的一個間諜。
聽著適的那些話,他心中也是有所觸動,甚至有所心動。
如果……有一天魏侯也用墨者的這種方式選賢,自己熟悉墨者的文字,也可以比別人更知曉墨者所謂的天志,自己或許會成為魏國的賢才。
若是那樣,又何必給別人當門客呢?沒有家主的推薦,自己就沒有出頭之日,自覺自己的本領尚可,在墨者這里學了一陣更是覺得勝于那些庸碌貴族。
聽到適說的那些鼓動的話,焦禾心中竟也暗暗生出了一些贊賞、認同、甚至想要和旁邊的人一起呼喊的心態。
焦禾想:“其實適說的很對,不管做什么,都需要有才能才能做好?!?
“不管是為了利天下、為了治好一方,沒有才能和學識又怎么可能做好呢?”
“我焦禾自認學問尚可,如今又在沛縣知曉了許多天志、明白了許多道理,如今卻只是一個門客?!?
“憑什么那些大宗嫡子生下來就要高人一等呢?憑什么那些大夫的封地根本不需要什么才能就可以獲得?憑什么我一身的本事卻需要做門客以求出頭之日?”
“若是魏地也按沛縣的選賢之法,又有幾名公族親貴能算賢才?我就算不能做一邑之宰,但做相差不多的事,怕也未必就做不了!”
他越想心中越是不滿,回味起墨者常說的尚賢,竟在心頭忍不住誦讀起來。
又想,原本墨者只說尚賢,卻沒有具體如何選賢的辦法。
如今草帛也有了,筆墨也有了,選賢的辦法也有了,尚賢便真的可以在天下實現了。
這是自己都明白的道理,為什么天下的君王還沒有這樣做呢?
一想到這,便又不禁想到了墨者宣傳的那些道理——聽起來就能解釋為什么君王不這么做、簡單卻又無法反駁的道理。
這些道理,就像是麥田中的蒺藜,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在他的心底長滿、鋪開、不斷地瘋狂生長。
他知道,蒺藜有刺,知道這樣想很危險。
可是,他卻怎么也壓制不住,有時候夜里會驚醒,有時候也會靜下心想一下墨者所說的那些簡單道理眾的漏洞,卻怎么也找不出可以完全反駁的說辭。
知道墨者說得對,卻又告誡自己不能去相信,這是一種極端痛苦的壓抑,會一直潛藏在心底。
適今日說的那番話,引動了焦禾潛藏在心底的蒺藜,扎的他心頭劇痛,頭腦昏沉。
如果,墨者尚賢的道理是對的,并且可以用合適的辦法選賢……那么墨者的其余道理,到底是錯的?還是因為自己愚鈍還沒有完全理解呢?
適還在那里宣講一些道理,舉了許多例子,那些墨者的道理一點點地滲透到焦禾的腦海中:他知道自己不能做墨者,卻無比痛苦地發覺自己越發認同墨者所講的道理。
心頭陣亂之下,焦禾終于想到了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或許,墨者選出的算是賢才,但這樣選出的賢才,就一定可以治理好沛邑嗎?”
“若是治理不好,恐怕他們算是賢才,但這樣的賢才并不能用來治理一邑?!?
“墨者在鄉亭所做的事,并非整個沛邑,一座城邑,他們能管好嗎?若是管不好,只能說墨者選賢才的辦法是對的,但是這樣的賢才未必能有治理一邑的能力……”
“那還是繼續看看吧,或許,墨者是錯的……”
他這樣想著,似乎已經說服了自己:道理是對的,但效果不好,那么未必就是好的。
城邑,終究與鄉亭不同,涉及的人更多,還涉及到對上的交代、城內的管轄、公田的稅賦、農兵的訓練、商人的狡詐囤積、手工業者的粗制濫造、戰爭時候征召士兵等等這許多問題。
焦禾想,鄉亭算是大治了,但沛邑才剛剛開始。若是墨者連城邑都能治理好,或許他們的道理……真的就是天下最正確的道理,用了他們的道理就能讓天下安定……
好在,如今才剛剛開始。
焦禾心頭矛盾。
既希望墨者治理不好,因為那樣自己就可以擺脫知與行并不合一的苦痛煎熬;但又希望墨者能夠治理好,因為他希望能夠知曉如何讓天下安定的道理,現在看起來墨者的道理是距離最近的。
胡思亂想的時候,猛一抬頭,就看到幾十名持劍的墨者正慢慢散開,看似無意地圍住了那些小吏。
焦禾心頭隱隱感覺有些不對,踮起腳尖向后看了看,隱約間看到遠處有些手持戈矛的人正在街巷中疾馳。
焦禾暗驚,心道:“墨者今日要做什么?難道不只是選賢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