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講清楚,便有旅帥問道:“越人如何能夠聽我們的?”
適敲了敲木板道:“兵者,詭道也。誘騙,強攻,猛沖,在我們被迫按照他們的計劃打之前,或逼或騙讓他們照著我們的計劃去行動,那就可以算得上合格的將帥了。如太公,孫武,伍員,那又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臨機應變,又不是我們所能比的了。”
“各旅明早集結之前,再將這個消息告訴各個連隊的連長和代表,集思廣益,發揮能動性,有時候欣喜傳遞不暢,你要明白上面的意圖,才知道應該做出什么樣的決定。”
“這和我們行義天下是一樣的道理,要知道達成什么樣的樂土,才能夠知道怎么做。目的要清楚,才能在做決定的時候不至不知所措。”
又和眾人說了許多,待確定眾人都明白了大致的戰略后,這才讓眾人回去休息。
…………
次日一早。
越軍吃過早飯后,集結前進,義師已經嚴陣以待。
因為越人不知道墨家撐不起一場長久的對峙但卻知道自己撐不久,也因為越王翳跟著適的屁股后面轉了兩三個月知道義師的可怖攻城和機動能力,所以他們必須選擇進攻。
越王翳并非庸才,此地皆是平原,在大致觀察了一下義師的列陣情況后,立刻做出了決斷。
越王翳也暗暗暗嘆義師的布陣,以潡水和堡壘為支撐點,這樣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側翼和背后。
義師的軍陣密度很大,同樣的人數來看,義師的陣型更為嚴密,戰線也就更窄。
如果沒有堡壘和潡水,那么越王翳大可以展開軍隊的寬度,讓陣線變薄,從而形成兩翼的優勢。
但現在的情況,導致兩翼似乎并無意義。
左翼是潡水,義師雖然沒有完全臨河列陣,但是左翼也沒有施展包抄的空間。
冒險讓一部分兵力越過潡水,等待機會側翼突襲?然而義師不是宋襄公,昨日那番極為無恥的辱罵話語,更證明了墨家這些人非是可以“半渡而擊不義故不可”的君子。
右翼,義師也沒有緊貼著堡壘,空出了足夠的距離,但是右翼也沒有太大的施展空間。就算義師的左翼崩潰,依舊可以依托堡壘繼續防守。
越王翳觀察之后,確信最好的戰術預定,就是將君子軍置于中軍,車兵主力置于自己的右翼、義師的左翼。
一旦突破,不管是君子軍還是戰車,都可以將義師分割為兩部。
一部可能會逃竄到堡壘內,那就可以圍城而攻,只要解決了這一支機動兵力,那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后勤線被斷。
另一部在中央突破后,和堡壘分開,潡水阻礙了他們的活動空間,后面正好一個拐彎的河道,那么就可以全部殲滅這一支被分割后的義師。
于是越軍將君子軍置于中軍,戰車在君子軍的右側,主力集中在中心稍微偏右的方向,弓手也多置于中軍偏右。
擂鼓進軍,緩慢接近戰場。
…………
義師陣中,適在土堆高臺之上,墨家的旗幟高高飄揚。
看著遠處的煙塵,適心中也是緊張無比。
這一次決戰,墨家把所能動用的力量都已動員,自己在外面繞了三個月的圈子逼得越軍不得不抓住一切機會野戰決戰,甚至用了潡水和堡壘作為雙支撐這樣近乎完美的戰場。
如果這一戰不能獲勝,墨家的局面就會極為難看,自己也再也別想染指巨子之位。
雖說緊張,但他心中最感慨的,還是騎兵的數量太少。
若是騎兵的數量再多一些,根本不需要琢磨著選定戰場這樣的事,即便己方的隊形密集讓陣線過短,那也無所畏懼。
越人縮短,騎兵機動到后方的機會更大。
越人敢拉長,己方騎兵只要在側翼突破,越薄的陣線也容易被分割,又何至于用河水和堡壘做雙支撐?
現如今左右翼不會出現的側翼被包抄的情況,但是相應的越人的陣線也加厚了,很容易出現己方中軍被擊穿的可能。
越人既已完成了部署,適這邊也做出了相應的調整。
己方靠近潡水的右翼,此時集中了六個旅,所有的騎兵,二十五門輕便的火炮。
這面其實是最不需要騎兵掩護的側翼,也是最不容易讓騎兵迂回攻擊的一面。
但是想要在短時間內逼得越人繼續縮短戰線支援他們的左翼、把兵力壓縮到河岸附近,就不得不把騎兵部署在這邊,迅速沖開越人的軍陣,讓越王恐慌,才能成功調動越人。
所有大口徑的火炮都在中軍,中軍的主力卻都是彭城、留和滕地的幾個旅,雖然有老兵和墨者支撐,但是戰斗力肯定不如沛縣的這幾個旅。
作為預備隊的是墨家的那支精銳的旅,外加沛縣的第一旅、第四旅,以及那些前來“助義”的游俠兒和游士。
一方面是方便調動,另一方面萬一中軍被越人擊潰,還能彌補。
左翼,雖然不如右翼精銳,但也是戰斗力和考核都比中軍靠前的部隊,十一門輕便的火炮布置在了左翼。
左翼雖然適合騎兵激動迂回,空間很大,但適擔心過早迂回步兵跟不上,或者導致越人先行潰散,不能夠先把騎兵的底露出來讓越人察覺到危險。
雖然不知道越人如何布陣,但要設身處地站在越王翳的角度去考慮。
越人最好的辦法自然就是從中軍或者己方的左翼突破,否則從河邊方向突破的話,己方依舊會有一個堡壘作為軍陣的支撐點,最多打成一個亂局,卻絕對不會出現瞬間崩盤之類的情況,大不了撤到堡壘內固守,機動兵力猶在。
之前幾個月的亂轉,適就是在和越王翳打心理戰。
讓越王翳擔憂義師的機動性和攻城能力,從而在決戰的時候也會選擇全殲而不是擊潰的想法,否則后勤的威脅依舊在,墨家守城的名聲在那擺著,不是輕易可以攻下的,機動兵力又沒打掉,那圍城也就沒意義了,后路隨時可能被抄,還圍個屁?
此時越人已經行進到了一里之外,適正要命令炮兵準備的時候,只見對面越人軍陣中涌出來三輛戰車,正在中軍方向,朝著這邊疾馳。
適心說,這是搞什么,便問了一下旁邊的一名原越人墨者。
那墨者看了一下,說道:“此乃致師。”
適也已經在這個時代學了快十年,頓時明白這是要干什么了。
所謂致師,正是貴族尚武精神和春秋貴族車戰的傳統。
致師者,挑戰也,也就是派出勇將斬將奪旗來單挑,正常若是貴族交戰,這邊也會派出名將勇士與其單挑。
《克殷》言:昔牧野之戰,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也就是說,讓姜子牙親率百余名勇士挑戰。
那名越人小貴族出身的墨者又道:“致師者,或御靡旌摩壘而還。或左射以菆,代御執轡,御下兩馬,掉鞅而還。或右入壘,折馘,執俘而還。”
“這三乘,是欲學許伯、樂伯與攝叔之勇。”
適不可思議地看著三輛疾馳而來的戰車,眼看著煙塵大起,大笑道:“去他媽的貴族之戰吧,九州樂土不需要這東西。誰人派勇士與其單挑,傻嗎?”
“傳令下去,中軍火炮準備猛轟越人軍陣,火槍手將這三輛車給我打下來,一旦打掉,即刻擂鼓助威!”
傳令兵疾馳而去,適又叫來一名傳令兵道:“去右翼通知孟勝,再告訴他一遍,一定不要打的太狠了!雖說要猛,要逼得越人把主力向他們左側移動,擔心左翼被擊潰。但是若是打的太猛,真的把越人左翼打穿了,這就沒法弄了!切記!”
那傳令兵復述了一遍后,便急忙朝著右翼傳令去了。右翼的指揮是孟勝,他需要在必要的時候帶著幾個旅和騎兵快速機動到左翼。左翼有公造冶,前期需要死守,后期需要整體指揮幾乎是全部精華的右翼進行突破包抄,把越人壓縮到河邊。
命令下達,數門可以發射八斤鐵丸的中軍的大炮早已經準備就緒,轟轟幾聲,先行朝著一里之外的越人轟擊。
那三輛戰車上的越人,顯然正是貴族勇士,車技極佳,讓身邊的幾名貴族出身的墨者也忍不住叫好。
自小的脫產訓練,讓貴族們有很強的駕車技術,車輛飛馳的極快,一旦靠近就會先用弓箭射散陣型,然后迅速轉向以戈攻擊敵人。
只不過既做致師之勇,還要靠近后等到這邊的步卒混亂,下車割去死尸的耳朵,俘獲一人返回才行。
這是貴族的戰法,因為徒卒比紙糊的還不如,一旦看到戰車沖過來,貴族在戰車上射幾箭,可能徒卒就會潰散。
當年泌之戰許伯樂伯便以此成名,在五十步外射箭,徒卒驚慌失措,致使一輛戰車如入無人之境,割了耳朵奪了俘虜后從容撤走。
只可惜,義師的步兵不是那樣的步兵。
適眼看著那三輛致使的戰車已經沖到了五十步之內,就看到前面的火槍手冒出了一陣白煙。
四個連隊的火槍手,來了一次三排齊射,雖說火槍此時的精度不高,可五十步不到的距離,又是三百余支火槍對準戰車這么大的目標,哪有射不中的?
只看到那三輛戰車頓時倒地,有兩人從馬車上爬起來,卻也忘記了貴族的勇武,轉身就往后跑,卻被第二輪的補射擊中,頓時倒在了地上。
若在春秋,或許必是可以入史留名的勇士,然而在這里卻只是無名被鉛彈擊中之輩。
命令既傳,眼看著三輛戰車被擊倒,這邊鼓聲大起,用以助威,前排的士卒紛紛頓矛高呼“萬勝”,對沖過來的那三輛戰車充滿了不屑。
他們本是庶民,對于貴族原本是一種天然的恐懼,但隨著墨者的活動和宣傳又變為了天然的憎恨。
隨著庶輕王在商丘擒獲楚王的故事,越傳越……奇怪,什么當年楚王被嚇得尿了褲子、右尹昭之埃用尿泥巴抹臉之類。
再加上那些陳靈公、齊懿公、楚平王***女、玩弄兒媳、四人同樂之類故事,更是用一種矯枉過正的方式,讓庶民覺得王公貴族不過如此,那種天然的恐懼感消失之后,便是一種無畏和不屑,以及突破千年等級制度后的平等心態。
當然,這故事只是暗中流傳,考慮到與楚國的關系,并不好刊行在書面上到處傳播,終究面上還是與楚王“為利天下而成盟”。
此時中軍炮聲既響,左右兩翼還無動靜,還在等待越人再靠近一些。
適看著那三輛在地上已成廢物的戰車,心道:“貴族的時代,該結束了。”
他看著有些模糊的右翼,心知那里才是關鍵。六指的那個旅也在那邊,自己寄予厚望,也不知道這一戰他們能不能把握住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