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人本就有怨氣,再經有心人這么一說,心思頓時活絡起來。
若去高密,也沒什么可獎賞的。
這些人出身低賤,不是血統純正的貴族,就算告密又能得到什么呢?
放火燒城,且不說身后名之類的過于遙遠的事,便是殺身之禍這一點他們便心有顧忌。
再說楚國現在敗局已定,這些人聽過講學,知道天下如今的局勢,也看過許多墨家秘密印刷的小冊子。
楚國若敗,他們跟著楚王能得到什么呢?
從軍這些年,廝殺無數,若是逃亡一切都要從新開始。固然可能逃亡死亡的概率小一些,可是人生一世一旦有了野心,便不可能扼制。
若是舉大事,失敗了無非是死,家人也可能遭禍。墨家大軍馬上就要進入江漢了,到時候自己這些人的行為最起碼也得是個義舉。當年聶政被墨家定性為“大義之勇”之后,其家人都得到了照顧,墨家講義,這一點江湖市井之中也是聞名的。
楚國敗局已定,自己家人身在江漢,楚國又根本無暇顧及,就算輸了也無非就是丟了命。
這些人從洞庭征戰到蒼梧,不知道廝殺了多少次,是死中求活才立下了尺寸之功,哪里會在意生死?
若是成功,這就是大功一件,縱使不在軍中,最起碼立下如此功勞,等到墨家占據江漢,對自己也大為有利。
再商議了一下,眾人便都將心思一橫,說道:“功名富貴,險中得求。吾等雖無利天下之心,卻有順大勢之力。今日舉事,勠力同心,若有背棄,縱為鬼也為東君烈陽所炙?!?
盟誓之后,這些人中很明顯的幾個有心人便被推選為了首領,謀劃了一番。
本身楚國的王師新軍就受墨家的尚賢、平等之類的學說影響極深,這是楚王能夠奪取洞庭蒼梧平王子定之亂付出的代價。
這是某種意義上的軍功爵制度,和泗上的體系不是一回事,但卻都為那些血統不夠高貴的人提供了一個上升空間和通道。
王子良夫的政變依靠的是大貴族封君們,依靠著自古以來“民可議政不可繼位”的傳統,政變上位之后并沒有其余有資格繼承的人站出來反對。
本來新軍是一支可以借用的力量,王子良夫本身也是想要繼續改革集權的,他認為他可以玩弄大貴族封君借助他們的力量上位,然后再想辦法削弱他們。
如果給熊良夫一定的時間,未必就不能做出成績。
然而他剛剛政變,墨家就立刻出征,使得他對新軍的掌控并不能達到他父親的手腕,可大戰在即又沒有時間大規模清洗,最多只是清除了一部分很明顯的墨者或其同情者,這便是埋下的禍根。
凡有果,必有因。
新軍中的軍官在當夜四處串聯,他們識字也知大勢,對于前景極為悲觀。
墨家獲勝在他們看來幾乎是必然的,放棄江漢他們將失去一切,親人和土地都將化為烏有,之前的努力也會全部作廢。
再者墨家的土地政策和他們的利益并不沖突,他們依靠軍功完成了最原始的積累,手中有牛馬有軍功爵制度下的財富。
楚王的變法本質上是供養一批新的依附王權的新貴,而這批新貴不能夠在將來威脅到王權,伴隨著鐵器和新式作物的傳播以及受泗上的影響,這批新貴的土地不多,取而代之的是軍功爵的俸祿。
新軍中的低階軍官終究是庶民出身,而楚王能夠擁有的土地數量本就不多,而且新軍一定要在都城附近,所以也不能封到虛遠之地。
故而新軍中的新貴們,擁有足夠的土地和免稅權,但是并沒有實地封邑,而是用“俸祿幾石”的虛爵,這是生產力進步之下楚王能夠做到的變革手段,也是為了防止這些新貴族們和舊貴族們同流合污的構想。
如果墨家攻下江漢楚地,對于這些新軍中的軍官而言并沒有什么損失,相反如果墨家能夠允許徹底的土地私有制和買賣,實際上他們反而可以很快地轉型為大土地擁有者。
因為他們的家族很小,又投入了大量的俸祿經營土地,墨家這一次入楚動的是那些大封君、大夫以及整個分封體系的利益,和他們關系并不太大,反倒可以看作是楚王改革的延續。
不少人對于熊良夫派了一個寵臣的行為相當不滿,這種不滿又是有些戲劇性的。
其一,楚王的王權并不神圣,集權不成功之下,楚王的神圣性難以保證,而且還是貴族政變上位。
其二,貴族血統制度深入人心,雖然這些年開始質疑,但質疑需要一個過程。
這就導致新軍的軍官們有種很奇怪的心態:
如果這一次統兵的是真正的大貴族,因為之前的血統制度的傳統,他們會接受。
但這一次統領他們的居然是楚王的禁臠寵男,這倒是“貴無恒貴”了,但要軍功沒有要能力不知,然后楚王的王權還不神圣并不能做到王命即法,反倒是引來了新軍軍官們的厭惡——要血統沒有,大家都是一個樣的,那你憑什么能上去?
種種因素之下,夜里這些軍官們的串聯極為成功,而舊時代下的統兵模式,也使得這種串聯幾無阻礙。
當夜,混亂不堪的城中便有各種流言,混跡其中的一些墨者也很自然地開始了推波助瀾。
有說楚國這一次必敗,要焚燒邾城為王公貴族們逃竄爭取時間的。
有說墨家是來建設樂土的,之所以和楚國開戰是因為王上無道反動政變。
幾番流言之下,夜間城中竟不能安靜。
第二天一早,幾名軍官便一起去見了負責守城的楚王新寵。
楚王新寵昨晚憂驚一夜,不知城中情況,待那幾名軍官抵達后,連聲催問是什么情況。
這幾名軍官暗穿皮甲,配劍而入,先行發問道:“將軍可知城中謠言?有說要準備焚城為焦土的,可有此事?”
楚王新寵不答。
軍官又問道:“將軍,若真有此事,恐為墨家所厭,以致上誅不義令。放火焚城卻不疏散民眾,此為戰爭罪,菏澤之盟猶在啊。”
“若真要焚城,何不立刻開城門疏散民眾?”
楚王新寵道:“敵軍不遠,此時開城門疏散,必有大亂。況且人心浮動,如何守城?”
“此事非王命。但為臣者,當為王憂。墨家大軍銳不可當,唯有焚城,方能阻礙。堆積柴草,是為忠;焚燒城邑,是為大義?!?
“墨家侵入,事已至此,凡為楚臣,皆應死而報君。民不愿為忠君而死,我們便幫他們死?!?
“汝等富貴土地,皆為王賜。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你們執行便是?!?
軍官問道:“我們的妻兒父母,可命人去護衛逃離?王上奔走,我們死守于此,焚城之后,墨家圍城,我們豈能存活?”
“王公皆走,他們是人,我們的妻兒父母便不是人嗎?”
這話頓時讓楚王新寵勃然大怒道:“尊卑有別,你們的妻兒父母豈能與王上相比?值此國難之際,不思犧牲報君,卻先求利。你們都被墨化了嗎?小人求利,天下大亂,就是因為你們這樣的人?!?
“大戰在即,亂我軍心,當斬!”
他欲抽劍,不想質問的那名軍官先抽出短劍喝道:“報君王?那是你們這些王公貴族的國君,可不是我們的!”
“老子在洞庭蒼梧廝殺的時候,你不過靠賣臀茍活,論及武藝,我便讓你一只手!”
楚王新寵大驚,喝問道:“你們是想謀逆造反嗎?”
領頭的軍官大笑道:“我曾聞,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韓趙魏三家分晉,天子認可;田氏取代姜齊,天子封侯;王子良夫政變為王,你們也都認可。”
“我看這天下,分明是鼓勵謀逆造反。正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王公貴族反的,我們便反不得?”
說罷上前,一劍刺中楚王新寵的心口,旁邊幾名軍官也立刻發作,連殺七八名護衛。
帳中剩余人皆服,拋下武器,殺人的軍官高喝道:“王公貴族荒淫無恥,謀亂政變,因有此禍。事發之際,卻不顧我等性命,不問我等妻兒,此等君王,何以讓我們獻命以效?”
“墨家大軍已在城外,王公貴族驚慌如喪家之犬,今日舉大義,一為楚之百姓萬民;二為我等自己的功名性命?!?
“欲從者,袒右臂,與我奪城!不從者,即為助害天下,皆可殺!”
本身城中楚王的心腹就不多,而且維持城中的多是新軍,墨化頗深,這軍官一喊,頓時便有許多人袒露右臂,舉他為將軍,共謀大事。
隨后這些人控制了城門,屠戮了任何有潛在可能為敵的楚人,又將城中貴族的頭顱斬下掛在城中,派人于街頭安民,封鎖城門,高樹旗幟,上書“楚之義士”四字。
又將城中囤積的糧食、棉布等分與城中勞役之人,人皆喜悅。
隱藏城中軍中的墨者也立刻出面,加以聯絡,亦或是本身參與之中的便有墨者煽動之功。
一旦有了組織,迅速穩定了城中局面,組織城防,派人聯絡墨家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