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一貫如此,本國工商業強勢的時候,他們是擴展市場的熱衷者;本國工商業乏力的時候,他們是買辦走私的主力軍。
最大的商人謀利想的是奇貨可居,和政治掛鉤也是搏一搏可能一本萬利的最高回報。
歷史上戰國亂世,有呂不韋奇貨可居、有洛邑商人投資周天子的戰爭債券,到漢代吳楚七王之亂的時候也有商人投資漢中央政府或者叛亂的諸侯王。
戰爭是可以獲利的。
馬匹、土地、糧食、珠玉……這些都是可以變現的,后世周天子債臺高筑的最大原因是打輸了沒有戰利品償還戰爭債券。
中山國如今復國成功并且暫時國內穩定的原因,是墨家出槍出力使得中山君復國成功,有能力償還那些商人的貸款。
宋國的事也差不多。
泗上云集了天下各地的商人,之前給予皇父鉞翎和宋國貴族貸款的商人也不少,今日適提及商人,就是希望借此事給那些商人一個教訓。
一部分商人腦子清醒一點,就算借貸給那些貴族或者皇父一族,也是通過中間人,履行著泗上的法令,擁有繳納了印花稅的借據:這張繳納了印花稅的借據,意味著泗上的數萬軍隊可以為此武裝討債。
另一部分商人則耍了一點小聰明,繞開了泗上這邊的經濟管制,直接貸款,只有彼此的契約并無印花稅契據。
如今皇父鉞翎被俘、眾多貴族被俘或者逃亡或者戰死,除了一部分要分配的土地之外,欠的錢還是要還的。
就算沒有現金,那么封地的山川河流之類的,那還是要還的。
宋國和泗上不一樣,注定了泗上的那一套“自然物歸天下人”的“自然法道義”暫時不可能在宋國完全實施,最起碼宋國現在還有公爵,而且泗上對于宋國的態度更像是希望宋國成為一個緩沖地、附庸國和經濟殖民地。
換而言之,泗上土改的法理,是自然物歸天下人,勞動改良后的土地勞作者擁有優先占有權,貴族的封地不具備法律意義也就是不合理,憑什么這塊地就是你的封地了?
宋國土改的法理,是“貴族逃亡反叛、封地撤銷,宋公以及詢政院大尹集結民意,決定拍賣或分與民眾”,這是一種人定法的法理,本質上是繼承了分封制的那一套,只不過分封的人從士階層一直下降到庶民而已。
一部分是因為泗上和宋國的情況不同,二則是宋國這些年經濟發展已經有所萌芽許多小貴族轉型為經營性地主,三則就是這件事涉及到各國的態度。
基于這種情況,以及為了收攬天下工商業者的心,適是準備承認擁有印花稅印章的借據的,并且會用那些貴族的土地進行償還。
但是沒有泗上印花稅的借據,一概不承認,不予償還。
這也算是故意為之,以后就算墨家和齊魏韓開戰,商人想要借貸給他們,也得經過泗上這邊。到時候是管還是不管、罰還是不罰,那就是一條國民大會通過一道法令的事,但你要不經過泗上就私下里貸款給他們,將來他們輸了或者輸的宗廟都塌了,泗上可不認這借據。
本身宋國的結局,泗上這邊所計劃的就是摻沙子,弄成一個松散的自治同盟,借宋國做一個試驗田,將百家綁在泗上與諸侯相爭的前沿,這里面的一些事就需要操作。
靠近泗上這邊的,宋國的經濟萌芽已經十分茁壯:該兼并的土地兼并了、沒有土地的跑到泗上或是為農或是成為作坊工人,這種情況下暫時就沒有必要動。
遠離泗上這邊的,貴族剝削嚴重,農家的所謂“真正平等派”的空想,在那里正可以用最暴烈的手段掃清那些殘余。
對于宋國今后的規劃,就是分為幾個大區,區域內各自學派執政,有宋公和詢政院在商丘的中央政府但盡可能削弱宋國的集權能力,墨家要控制宋國的軍權和常備軍,由各個自治區域按照人口和土地情況繳納一定數量的軍賦和稅收,其余的隨意折騰。
有印花稅印記的票據主要集中在宋國中西部的一些貴族封地上,數量不是很多,墨家可以借一筆錢給農家以在他們要“真正平等”的地方還債,再用農產品慢慢償還墨家。
剩余的地方,因為除了農家的真正平等派之外,別家并沒有這種空想,那就可以拿出一部分沒收的土地還債,盡快讓宋國完成轉型:自耕農和大型經營性農場相結合的模式,逼更多的人往泗上跑,讓宋國成為泗上的原材料和農產品產地,以及工商業品的新興市場。
只要能夠做好這一點,就可以讓宋國保持現有的穩定,可以讓泗上將更多的心思、兵力、精力、干部用于楚國。
宋國地處天下之中,天下定則宋國定,宋國暫時有沒有宋公那無所謂,天下若無天子,宋便無宋公;反過來宋無宋公,天下未必無天子。
泗上既然作為如今天下最大的資本擁有者,在前幾年已經教育了一番商人們什么叫“合理競爭”,幾個搞糧食投機和棉花投機的大商人被泗上充足的財力物力用最“符合市場競爭”的手段搞的家破人亡,剩余的也都開了眼,知道那些東西不能動,哪些東西可以動。
現如今泗上的手段更為精純,商人們的態度也越發明朗,最起碼泗上這邊的法令是以人為主體的,有法可依的,總好過別處諸侯。
市賈豚明白適的意思,也明白適詢問商人態度的意思,無非就是看看商人的態度,這算是一次預演。
現在的局面是魏國在遠處搖旗吶喊,大有號召諸侯干涉宋國共同會盟的意思;泗上這邊也前所未有地動員了一次,喊出了如果各國干涉宋國墨家必將為大義犧牲最后一個墨者的口號。
真正明白局勢的人并不多,多數人看到的就是大戰一觸即發的前景,這種情況相愛只要商人還對泗上有信心,并且還有支持并且渴望牟利的想法,那么這對泗上而言就是最大的勝利。
泗上兵員的基本盤是泗上大量的新興自耕農良家子,庶農工商聯盟反貴族制度的號召得以實行,只在于商人的態度,不只是泗上的商人,還有齊楚燕韓趙魏秦各國的商人。
農夫的天下,除非從軍,否則都在百里之內;商人的天下,則是南楚北燕,他們是墨家可以依仗的在泗上之外的一大助力。
如果現在這種局面上商人暫時支持,可以預見就算將來真的打起來,商人也會選擇站隊在泗上這邊。
至于是否持久,不在于泗上的道義多么令人向往,只在于泗上能否帶來勝利的曙光。
由是適便說道:“我看這樣,將那些通過泗上繳了印花稅的借據持有人集中起來,由市賈豚出面和他們談談。宋國那邊再由我們說一下,他們的債務是要償還的。”
“整理一下具體的借貸人的封地所在處,要注意封地是不能還債的只能分掉,只能用那些貴族的私田。”
“剩下的就可以慢慢談。宋國的事,也可以慢慢解決。主要還是看各國的態度。”
“真要是各諸侯決心干涉,那倒簡單了,直接法自然利天下,宋與泗上一視同仁,也就不需要非要兩種制度了。”
說起來各國的態度,有人起身道:“從楚地傳來的消息,我們的一些人在楚國被扣留軟禁了。”
“在陳蔡郢都等地還好,楚王并未下令。但在一些楚人貴族的封地,我們派去測繪以及公開活動的同志被扣留。”
“這件事,又該怎么解決?”
適哀嘆一聲道:“楚國現在是暗流涌動。楚王變法,觸及了貴族封君的利。貴族封君其實很希望楚王和我們開戰,若要開戰就需要內部平穩,就要像貴族封君妥協。”
“我倒是不怕別的,就怕是楚王不欲戰,而封君欲戰,到時候殺掉我們的人,竭力防備我們和楚王的和解。”
“以下逼上,倒逼開戰,這也不是不可能的。這件事確實需要盡快解決。”
分封制之下,以下克上的原型和變種始終存在,這也正是適所擔憂的。
適話音剛落,高孫子后主管督檢部的自苦以極派的領袖便笑道:“巨子多慮了,這也簡單。”
“以利天下的恐怖,對抗害天下的恐怖。”
“哪個貴族敢動手,那我們就做點大動靜,孩童婦孺無罪,不殺全家,但動手的人以及下令的人,保管一個都活不下來。”
“殺一人以利天下,當然殺得。他若動了手,我們還要為了大局妥協,未免讓天下諸侯忘了我墨家曾經多以武犯禁之俠士,也忘了我們當年可是背著刺殺了楚圣恒王的名聲,到時候殺起我們來更無顧忌。”
“當然,這件事還是要看楚王的態度。不管是楚王在猶豫也好,還是迫于貴族封君的壓力不能夠直接說不干涉也罷,單就扣押我們的人這件事上,楚王必須要表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