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波瀾之下,必有時代的弄潮兒。
宋國亂局紛紛之下,許多人渾水摸魚,許多人長吁短嘆,也有一些人從這樣的亂局中看到了機會。
這樣的亂局之中脫穎而出的這個人名叫戴琮。
戴氏是宋國貴族的姓氏,也是宋國一直以來的實權派貴族之一,戴氏一族源于宋戴公,以謚號為氏。
二十年前的政變中被司城皇一族驅逐的戴歡,正是戴氏一族。
戴琮和戴歡是不遠不近的親戚,當年政變之后司城皇一族本可以趕盡殺絕,但是墨家出面攪合,根本就是想利用貴族的矛盾,不想讓皇父一族一家獨大,因此弄成了宋國這種亂哄哄的局面。
加上司城皇一族受到了其余貴族的警惕,使得趕走了戴歡之后,戴琮一族并未受到牽連。
只不過戴琮一族并不是大族,在宋國內部貴族中排不到前三,原本根本無任何可能謀取最終的權力。
若是宋國一直如二十多年前一樣,戴琮一族自然會選擇抱緊大腿選擇站隊,根本不可能選擇自己出來。
可是宋國的混亂局面讓戴琮看到了機會。
時代變了。
君主制在喪失了原有的宗法制或封建制的牢靠支柱以后,禮法被質疑和被眾人反對,根本難以維系原本的統治。
于是乎戴琮這樣的人便采取了順風轉舵的手段,賣弄風騷和給出虛假的善意以便得到那些有錢有力量但暫時沒權力的人的支持。
實行收買以便討好,而不單單靠刀劍維持統治,畢竟禮法廢掉了,平等尚賢的思潮如同瘟疫一般傳播。
戴琮縱然不是宋國如今數一數二的貴族,但也是個大家族的人物,世襲著君子院的身份。
皇父鉞翎取代了他父親皇父臧后,戴琮一開始是沉寂的,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勢力不足以撼動皇父一族的地位。
等到幾年前那場風波之后,戴琮敏銳地發覺了機會,將自己包裝為“最親近平民的貴族”。
因為齊墨戰爭之后,皇父鉞翎已經不敢去當這個“最親近平民的貴族”,因為這把火一旦燒起來,很可能把皇父鉞翎自己都燒死。
這個位置空出來,自然會有人搶占。
對于戴琮而言,自己不搏一搏,永遠不可能染指宋國的最高權力,皇父一族的勢力太大,就算皇父一族不夠強大了,還有樂氏、蕭氏等一大堆的貴族。
失地涌入商丘的農夫、對于分封制不滿的商人、苦于高額稅賦的手工業者,都是他可以借用的力量。
就在君子院出臺了對自耕農和工商業者加稅的政令之前,戴琮第一次以平民的貴族朋友的身份開始活動。
他表示自己堅決反對對民眾加稅,為了抗議,自己反出了君子院,一時間輿論嘩然,諸多平民視他為可以依靠的人。
這樣的事在宋國的歷史上不只是一次了,許多人借用平民的力量上臺,但其實還是和大貴族在私底下秘密妥協。
比如當年的公子鮑,對于七十歲以上的人贈與酒肉、對于欠著高利貸的民眾免除債務、對于士人階層沒有不贈送禮物的。
但當時不牽扯到土地制度和政治制度的變革,只需要做個好人就行,想要與他私通的小祖母更是盡心盡力幫他維系貴族的關系,最終又聯合了其余的貴族干掉了諸多公族,從新分配了封地,贏取了民心。
如今時代不同了,平民的力量逐漸強大,旁邊還有一個可以引為外援的泗上,戴琮便抓住了這個機會,以平民派自稱,完全放棄了其余貴族的支持。
這是在豪賭。
賭的就是泗上墨家可以獲勝,賭的就是他和貴族以及魏楚等國交易的籌碼小、獲得的利益少;而和泗上以及結好平民交易的籌碼更大,獲得的利益更多。
更深層次的原因,是他如今的主要收入來源于投資泗上那邊的商會,每年的收益率極高。
自己的那點封地,要是維系之前的禮法制度以求軍事力量,根本不足以染指宋國的最高權力,收入又不多,不如放棄。
于是他做出了比皇父鉞翎更為激進的政策,將自己的封地授予民眾,民眾只需要支付二十年的贖買費就可以擁有自己的土地。
除此之外,他還在民眾面前鼓吹他若為詢政院令尹的政策。
即收回貴族多占的土地,按照小塊分給失地的民眾;統一宋國的政令,撤銷宋國的關卡;收回貴族的權力取消貴族的特權;取締君子院和庶民院,而是只有一個詢政院種種……
一則他的封地不多,二則他的收入不靠封地的關卡和專營費、三則他在君子院因為反對對工商業者和自耕農收稅而被貴族反對。
所以他所鼓吹的這些東西,是他根本沒有的東西。
他只是換了一下屁股,卻可能染指宋國的最高權力,頓時引發了軒然大波,使得本來已經混亂的宋國更加混亂。
除此之外,他還大肆鼓吹絕對君主制,認為現在的“詢政院”都是貴族說的錯,就算是庶民院也不過是一群有錢的投機商人和大的土地主說的算,唯一能夠制約他們的就是絕對權力的君主。
他想要當民選的“宋公”,而且要讓民選給他更大的權力。
很有一部分民眾支持他。
因為自耕農、失地農民其實更為喜歡一個絕對權力的君主。
貴族、商人……其實都是農民的敵人,他們需要的是一個依靠權力可以完全壓制貴族和商人的有手腕的君主,而不是所謂的平等和選天子的自由。
當然,一方面這樣喊著,把自己打扮為平民和失地者的代言人,另一邊也和那些大商人勾勾搭搭,也曾半公開的表示應該土地絕對的私有制,將來將土地分給那些失地農民后剩余的那些,都可以公開拍賣價高者得。
反正他所給出的都不是自己的東西。
這就然他得到了涌入商丘的失地農民、一部分被投機商壓迫的自耕農、一部分有錢想要購買土地經營的商人的支持。
在得到了內部一些人的支持后,戴琮又和墨家的人接觸,儼然一副有“利天下之心”的君子的樣子。
當時在泗上內部,適曾這樣評價:戴琮就是個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卻又清純可人的營妓,可偏偏他打扮的模樣是我們所喜歡的,我們不喜歡他,可我們卻喜歡他的打扮,雖然我們喜歡的是打扮,但我們總得被人覺得我們喜歡他才能讓人知道我們喜歡什么樣的打扮。
當時墨家已經和皇父鉞翎半公開的鬧翻,將自己打扮成平民代言人的戴琮立刻就得到了墨家的支持。
至于戴琮的野心,那無所謂,泗上對于宋國暫時沒興趣,也沒有精力再打一場中原大戰。
反正天下安定了,宋國自然會安定;反過來宋國亂了,天下就要提早大亂。
他愿意當宋公就讓他當;他愿意當絕對權力的宋國君主那就支持他;墨家需要的只是一個夾在魏楚之間親近墨家的緩沖國。
其實整個宋國的貴族除了皇父一族都在給自己找野爹。
無非也就是蕭、華、穆等氏族想要楚人當野爹;樂、牛、石等氏族想要找魏韓當野爹;齊國五年前被揍了一頓沒資格當野爹;戴氏一族找的是泗上當野爹。
就剩下一個皇父鉞翎,想要獨立自主,依靠各國的矛盾在夾縫中生存、不惜把魏楚泗上等拉入戰爭以求削弱他們從而讓宋國保持真正的獨立。
這注定了皇父鉞翎的悲劇,因為四周外部的勢力太強大了,他想要維系殷商傳人的驕傲的夢想,實在太難。
就在戴氏去了泗上之后,墨家立刻出面給予了戴氏足夠的面子,也算是一種信號,逼皇父鉞翎倒行逆施。
皇父鉞翎要防備戴琮,防備墨家,就不得不想辦法弄錢以武裝自己的私兵,這就是泗上這邊倒逼皇父一族的手段,更是激化矛盾的手段。
戴琮在平民中的威望日高,貴族們就越發仇視他,這一次宋國的亂局的爆發點就是戴琮被人行刺,雖然有人保護并未致死,這件事立刻在商丘引發了混亂。
大量的宋國國人要求嚴查兇手,各種傳言滿天飛。
有說這是皇父一族下的手,因為戴琮的威望足以擔任詢政院令尹,所以必須要先除之而后快。
有說這是其余貴族下的手,因為戴琮的號召中要收回貴族的權力,分掉貴族多余的封地。
也有人陰暗地猜測,可能是戴琮自導自演的,以此來引動底層對于那些守舊貴族的怨恨。
這些亂糟糟的事一件接著一件,而當初無相害的盟約是十年、十年到期后又續了十年,如今期限已到。
貴族們都明白之前的和平已經不可能,依靠外力維系的這種均衡只要外部的壓力一撤,立刻就要爆發出來。
這些年皇父一族一直想要集權,其余貴族和皇父一族的矛盾已經很深。
而墨家忽然變得比之前更為激進、尤其是費國之變后,皇父鉞翎覺得墨家野心昭然若揭,宋國也處在危險之中,他這時候想要再和那些貴族和解,已經相當困難。
因為他是貴族中勢力最大的,也因為他之前一直在集權,幾大貴族還在用著分封建制時代的思維方式去考慮問題,輕視了民心而過分看重封地封田上的農兵,導致之前根本沒有威脅的戴琮脫穎而出。
現如今各方都已經沒有了選擇,除了內戰,再無別的解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