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机如何接线

第四卷_第四部

當人在看到垂死的動物時,會感到恐懼:因為同他本人一樣的東西——與他本質相同的東西就要無可辯駁地在他眼前消亡——就要不復存在。但是如果將要死去的是一個人,而且是心愛的人,那么除了面對生命消亡感受到的恐懼以外,還會感到身心被撕裂,遭受精神上的創傷,這種創傷就像肉體上的創傷一樣,有時會致命,有時能治愈,但總是很痛,而且害怕外界刺激到它的觸動。

安德烈公爵死后,娜塔莎和瑪麗婭公爵小姐同樣都有這種感覺。她們精神上屈服和無視籠罩在頭上的可怕的死亡的陰云,不敢正視人生。她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尚未愈合的傷口,使其避免遭受侮辱性的、引起疼痛的觸碰。所以一切:沿街疾駛而過的馬車,進餐的提醒,女仆對該準備什么衣服的詢問;更糟的是,虛情假意表示同情的話語,都刺痛著傷口,仿佛這是一種侮辱,破壞了她們兩人竭力想要聆聽在她們的想象中尚未停止的可怕而又莊嚴的合唱而必要的寧靜,也妨礙她們凝視瞬間展現在她們面前的神秘無垠的遠方。

只有她們兩個人在一起時,才不感到屈辱和痛苦。她們之間很少交談。即便交談,也是說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兩個人都避免提到與未來有關的事。

她們覺得,承認可能會有未來,那是對緬懷他的一種侮辱。在交談中,她們更加小心地回避著可能與死者有關的一切。她們覺得,她們所經歷和感受的事情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她們還覺得,任何用話語提起他的生活細節的做法,都會損害出現在她們眼前的神秘的偉大和圣潔。

她們一直克制著,很少說話,總是盡量回避一切可能使人提起他的話:這種在各個方面一觸及不應該談論的事情就打住話頭不往下說的做法,使得她們感受到的一切更加純潔和更加鮮明地顯現在她們的腦海里。

但是純粹和完全的悲傷,就像純粹和完全的快樂一樣,是不可能有的。瑪麗婭公爵小姐就其景況來說既是一個自己命運的獨立的主人,又是侄子的監護人和教養者,她第一個被現實生活喚出了最初兩個星期所生活的那個悲傷的世界。她收到一些親友的來信,需要回復;尼科連卡住的那個房間潮濕,害得他開始咳嗽。阿爾帕特奇來雅羅斯拉夫爾報告各種事務,建議和勸說她搬回莫斯科的完好無損、只需稍作修繕的沃茲德維仁卡的住宅。生活沒有停止,還要生活下去。不管瑪麗婭公爵小姐走出那個她此前生活于其中的單獨的內省的世界有多么痛苦,不管撇下娜塔莎一個人她是多么舍不得和不忍心,但是現實生活中的各種事務需要她去處理,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到這些事務當中。她與阿爾帕特奇一起檢查了帳目,與杰薩利商量侄子的事,為搬回莫斯科做各種安排和準備。

娜塔莎只剩下一個人,而且從瑪麗婭公爵小姐開始為動身做各種準備以后,娜塔莎也總是回避她。

瑪麗婭公爵小姐請求伯爵夫人允許娜塔莎與自己一起去莫斯科,父親和母親高興地答應了這個請求,因為他們看到女兒的身體在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希望換個地方和莫斯科醫生的治療對她來說會有好處。

“我哪里也不去,”娜塔莎聽到這個建議時回答說,“只求你們別管我,”她說完就跑出房間,極力忍住眼淚,這不僅是痛苦的眼淚,更多的是懊惱和氣憤的眼淚。

在娜塔莎覺得自己被瑪麗婭公爵小姐所拋棄和只好獨自一人忍受悲痛以后,她大部分時間都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里,蜷著腿坐在沙發角上,用纖細的、繃緊的手指撕扯或者揉捏著什么,雙眼執著地、一動不動地盯著目光停駐的地方。這種孤獨令她身心交瘁,痛苦不堪;但這對她來說是必需的。只要有人走進她的房間,她就快速地站起來,改變姿勢和眼神,拿起一本書或者針線活,顯然急不可耐地等著那個打擾了她的人走開。

她一直覺得她眼看就要明白、洞悉她心靈的目光帶著可怕的、她無力解決的問題所注視的那種東西。

十二月末的一天,娜塔莎穿著黑色毛料衣服,發辮漫不經心地盤起一個結,消瘦而又蒼白,蜷腿坐在沙發角上,緊張地把腰帶末端揉成一團,然后再撫平,眼望著門角。

她看著他去的地方,看著生命的彼岸。而這個生命的彼岸,此前她從未想到過它,此前她覺得它是那么遙遠、那么不可思議,可是現在她卻覺得它比生命的此岸更近、更親、更容易理解,因為此岸的一切不是空虛和破滅,就是痛苦和屈辱。

她看著那個地方,她知道他在那里;但是她無法看到他與在這里時不同的樣子。她看到的他,還是他在梅季希、特羅依查、雅羅斯拉夫爾時的那副模樣。

她看見他的臉,聽見他的聲音,重復他的話和自己對他說的話,有時為自己和為他想出一些那時可能會說的新的話。

她看見他正穿著絲絨長袍躺在圈椅里,一只消瘦蒼白的手支撐著腦袋。他的胸部深陷,兩肩聳起。他雙唇緊閉,眼睛閃爍著光芒,慘白的額頭上時而出現一道皺紋,接著又消失了。他的一條腿在不易覺察地快速顫抖。娜塔莎知道,這是他在與折磨人的疼痛搏斗。“這疼痛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痛?他有什么感覺?他是多么痛啊!”娜塔莎想。他覺察到她在注意他,便抬起眼睛,臉上不帶笑容,開始說話。

“有一件事很可怕,”他說,“這就是把自己與一個正在經受痛苦的人永遠聯系在一起。這是沒有期限的折磨。”于是他用試探性的目光——娜塔莎現在看到了這種目光——看了看她。娜塔莎像往常一樣,還沒來得及想一想要說的話就做了回答;她說:“不會總這樣繼續下去的,一定不會這樣的,您將會康復——完全康復。”

她現在又看見了他,現在又體驗到了她那時感受到的一切。她想起他在說這些話時久久注視著她的憂郁而又嚴厲的目光,明白了這持久的目光中包含著責備和失望。

“我同意,”娜塔莎現在對自己說,“倘若他總是經受著痛苦,那是可怕的。我當時這樣對他說,只是因為這對他來說是可怕的,可是他卻做了另一種理解。他以為這對我說是可怕的。他那時還想活下去——于是他怕死。可我這樣粗魯、愚蠢地對他說了那些話。我沒想到這一點。我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如果我對他說我心里想的那些話,我就會說:就讓他慢慢地死去吧,一直在我眼前慢慢地死去,與我現在的情況相比我會感到幸福的。而現在……什么事、什么人都沒有了。他是否知道這些?不。他不知道,永遠都不會知道。可是現在永遠、已經永遠無法補救了。”他又對她說了那些話,但是現在娜塔莎在自己的想象中回答的不一樣了。她打斷他的話,說道:“對您來說是可怕的,但對我不是。您知道,沒有了您,我的生活中就什么都沒有了,與您一起經受痛苦對我而言是最大的幸福。”于是他抓住她的一只手,像他在去世前四天的那個可怕的晚上一樣握了握。她在自己的想象中還對他說了另外一些溫柔而又親熱的話,這些話當時就應該說而現在才說出來,“我愛你……愛你,我愛……”娜塔莎說,她痙攣地握緊雙手,拼命咬緊牙關。

她心中充滿了甜蜜的痛苦,眼淚已經要奪眶而出了,但是她突然問自己:她是在對誰說這些話呢?他現在在哪里,他是什么人呢?于是一切又被冷酷無情而又不容逾越的疑惑遮蓋住了,她又緊鎖眉頭,看著他躺過的地方。她覺得她眼看就要洞悉那秘密了……但是,就在不可理解的事物仿佛就要在她面前得到揭示的時刻,敲擊門鎖把手的巨大響聲使她吃了一驚。女仆杜尼婭莎神色驚恐、無所顧忌地快步走了進來。

“請您到爸爸那兒去,快點,”杜尼婭莎帶著特別的而又激動的表情說,“發生了不幸,是彼得·伊里奇出了事……有封信,”她抽噎著說。

在這段時間里,娜塔莎除了對所有的人都有疏遠的感覺以外,她更加疏遠自己的家人。所有的家人:父親、母親、索妮婭,都離她那么近,對她來說那么習以為常,那么枯燥乏味,她覺得他們所有的話語和情感都是對她最近所生活的那個世界的一種侮辱,因而她不僅對他們冷漠,而且還懷有敵意。她聽見杜尼婭莎說到彼得·伊里奇,說到不幸,但是她不明白這些話的意思。

“他們那里會有什么不幸,可能發生什么不幸?他們一切都是老樣子,都是司空見慣的事,一切都平平靜靜。”娜塔莎在心里對自己說。

當她走進大廳的時候,父親正快步走出伯爵夫人的房間。他滿臉皺紋,老淚縱橫。他從那個房間里跑出來,顯然是為了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看到娜塔莎后,他絕望地揮了揮雙手,突然痛苦痙攣地抽泣起來,使他那圓圓的柔和的臉變了樣。

“佩……別佳……去,去,她……她……叫你……”他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軟弱無力的雙腿迅速地邁著碎步走到椅子前,幾乎撲到在上面,用雙手捂住臉。

一股電流陡然傳遍了娜塔莎的全身。有種東西冷酷無情地擊中了她的心。她感到一種劇烈的疼痛;她覺得體內的某種東西被撕裂了,覺得自己就要死了。但是在這陣疼痛之后,她霎時間感到掙脫了她身上的那種生活的禁忌。她看見父親,聽到從門里傳來的母親可怕的、刺耳的叫喊聲,她瞬息間就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自己的痛苦。她跑到父親跟前,可是他無力地擺擺手,指著母親房間的門。瑪麗婭公爵小姐面色慘白、下頦顫抖著從門里出來,抓住娜塔莎的手,對她說了一些話。可是娜塔莎沒有看見她,沒有聽見她說話。她快步走進門,停了片刻,似乎是在與自己做斗爭,然后跑到母親身邊。

伯爵夫人躺在圈椅里,極不自然地挺直身體,腦袋撞著墻。索妮婭和女仆們抓著她的兩只胳膊。

“叫娜塔莎,叫娜塔莎來!……”伯爵夫人喊著,“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撒謊……叫娜塔莎來!”她推開周圍的人喊著,“你們都走開,不是真的!打死了!……哈-哈-哈-哈!……不是真的!”

娜塔莎屈起一只膝蓋跪在圈椅上,朝著母親俯下身,摟住她,突然用力把她扶起來,轉過她的臉,依偎著她。

“好媽媽!……親愛的!……我在這兒,親愛的。好媽媽,”她一刻不停地對她輕聲說著。

她沒有放開母親,溫柔地按住她,要來枕頭和水,撕扯著解開母親身上的衣服。

“親愛的,親愛的……好媽媽,親愛的。”她不停地低聲說著,吻著她的頭、手、臉,覺得自己的眼淚像泉水一樣不可遏止地流出來,刺得鼻子和臉頰直發癢。

伯爵夫人緊握著女兒的手,閉上眼睛,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她異常迅速地坐起來,茫然地四下張望,看到娜塔莎以后,她使出渾身的勁摟住她的頭。然后她把娜塔莎那疼得皺起眉頭的臉轉向自己,久久地端詳著。

“娜塔莎,你是愛我的,”她用信任的語氣低聲說。“娜塔莎,你不會騙我吧?你能告訴我全部真相嗎?”

娜塔莎用飽含淚水的雙眼看著她,她的臉上只有祈求諒解和憐愛的表情。

“親愛的,好媽媽。”她反復地說著,想竭盡全部愛的力量來分擔壓在母親身上的強大的悲痛。

母親又開始與現實做著軟弱無力的斗爭,她無法相信她心愛的風華正茂的孩子被打死了,而她還活著,于是她又陷入了癲狂的狀態,以求從現實中得到解脫。

娜塔莎不記得這一天、這一夜、下一天、下一夜是怎么過的。她沒有睡過,也沒有離開過母親。娜塔莎堅忍不拔而又富有耐心的愛,不是勸解,也不是安慰,而是生的召喚,它時刻仿佛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伯爵夫人。第三天夜里伯爵夫人安靜了幾分鐘,于是娜塔莎把頭靠在圈椅扶手上,閉上了眼睛。床咯吱響了一聲。娜塔莎睜開眼睛。伯爵夫人正坐在床上低聲說話。

“你來了,我多高興啊。你累了,想喝茶嗎?”娜塔莎走到她跟前。“你變得漂亮了,長大成人了。”伯爵夫人拉著女兒的手繼續說道。

“好媽媽,你在說什么呀?……”

“娜塔莎,他不在了,再也沒有了!”于是伯爵夫人摟著女兒第一次哭了起來。

瑪麗婭公爵小姐推遲了啟程的日期。索妮婭、伯爵都竭力想替換一下娜塔莎,但是不行。他們看到,只有她一個人才能讓母親不陷入失去理智的絕望。三個星期以來,娜塔莎寸步不離地呆在母親身邊,睡在她房間里的圈椅上,伺候她喝水吃飯,不停地和她說話——她這樣說話,是因為只有她那溫柔親切的聲音能夠安撫伯爵夫人。

母親心靈上的創傷是無法治愈的。別佳的死奪走了她的一半生命。別佳死訊傳來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容光煥發而又精神飽滿的五十歲女人,可是一個月以后她從自己的房間里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半死不活的、對生活失去興趣的老太婆了。但是那奪走伯爵夫人一半生命的創傷,這個新的創傷卻使娜塔莎的生命復蘇了。

不管看起來多么奇怪,由于精神崩潰而產生的心靈上的創傷,也像肉體上的創傷一樣,在很深的傷口看似愈合、封口以后,精神上的創傷也像肉體上的傷口一樣,只有靠機體內部滋生出來的生命力才能痊愈。

娜塔莎的創傷就是這樣愈合的。她曾經以為她的生命結束了。但是對母親的愛突然向她表明,她生命的本質——愛——仍然活在她心里。愛蘇醒了,生命也就蘇醒了。

安德烈公爵臨終前的那些日子使娜塔莎和瑪麗婭公爵小姐之間建立了親密的關系。新的不幸使她們更加親近起來。瑪麗婭公爵小姐推遲了自己動身的日期,在最近的三個星期里像照看生病的孩子一樣照顧著娜塔莎。娜塔莎在母親的房間里度過的幾個星期耗盡了她的體力。

一天中午,瑪麗婭公爵小姐發現娜塔莎像害了寒熱病似的渾身發抖,就把她帶到自己房里,讓她睡在自己床上。娜塔莎躺下來,但是當瑪麗婭公爵小姐放下窗簾想出去的時候,娜塔莎把她叫到自己身邊。

“我不想睡。瑪麗,陪我坐一會兒。”

“你累了——盡量睡一覺吧。”

“不,不。你干嗎把我帶到這里來?她會找我的。”

“她好多了。她現在說話都很正常。”瑪麗婭公爵小姐說。

娜塔莎躺在床上,在房間的昏暗中端詳著瑪麗婭公爵小姐的臉。

“她像他嗎?”娜塔莎想。“是的,又像又不像。她是一個特別的、陌生的、完全新的、不熟識的人。她也愛我。她心里有什么呢?全都是好意。但是怎么樣呢?她是怎么想的呢?她是怎么看我的呢?是的,她太好了。”

“瑪莎,”她怯生生地把她的一只手拉過來說,“瑪莎,你不要以為我很壞。不是這樣想的吧?瑪莎,親愛的。我多么愛你啊!讓我們成為真正的、真正的朋友吧。”

于是娜塔莎擁抱著瑪麗婭公爵小姐,開始親吻她的手和臉。瑪麗婭公爵小姐對娜塔莎這樣表達自己的感情既感到不好意思,又感到高興。

從這一天起,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之間建立起一種極熱烈而又充滿溫情的友誼,這種友誼通常只存在于女人之間。她們不停地親吻,相互說一些溫情的話語,大部分時間都呆在一起。如果一個人出去了,那么另外一個人就會感到不安,就會急忙去找她。她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覺得比自己獨處時關系更為融洽。她們之間建立起一種比友誼更為強烈的感情:這是一種覺得只有兩個人在一起才能活下去的獨特的感情。

她們有時幾個鐘頭沉默不語;有時已經躺在床上了又開始交談,一直說到清晨。她們說的大部分都是遙遠的過去。瑪麗婭公爵小姐講自己的童年,講自己的母親,講自己的父親,講自己的夢想。娜塔莎從前因不理解而心安理得地無視這種生活、虔誠、馴順、這種基督徒自我犧牲的詩意,現在卻覺得自己和瑪麗婭公爵小姐情投意合,既愛上了瑪麗婭公爵小姐的過去,也懂得了她從前不懂的生活的另一面。她沒有想過要把馴順和自我犧牲精神運用到自己的生活中,因為她習慣于尋找其他樂趣,但是她理解并愛上了對方身上這種她以前不理解的美德。對于瑪麗婭公爵小姐來說,當聽了娜塔莎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故事以后,在她面前也展現了她從前所不理解的生活的另一面,產生了對生活、對生活的樂趣的信心。

她們仍然一直這樣從不談論他,她們覺得,這樣做可以避免用言語損害她們心中那種崇高的感情,而這種避而不談他的做法,使她們逐漸把他忘了,雖然她們不相信會這樣。

娜塔莎瘦了,臉色蒼白,身體異常虛弱,使得大家常常談論她的健康狀況,這讓她感到高興。但有時她突然不僅怕死,而且害怕生病、怕虛弱、怕失去美貌,于是她時而不由自主地仔細看自己裸露的手臂,并驚異于它的瘦弱,或者早晨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那變得瘦長、讓她覺得很難看的臉。她覺得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同時也感到可怕和悲傷。

有一次,她快步地上樓,累得氣喘吁吁。她又立刻不由自主地給自己想出了在樓下要做事情,然后又從樓下跑上樓去,以此來檢驗自己的體力,觀察著自己。

另外一次,她喊了一聲杜尼婭莎,她的聲音直顫抖。于是她又喊了一聲,盡管她已經聽到了她的腳步聲,——這次她用的是以前她唱歌時用的胸音,并且注意地傾聽著這種聲音。

她不知道,也不相信,然而在覆蓋著她心靈的那一層在她看來無法穿透的淤泥下面,已經鉆出了尖細柔弱的嫩草,這些嫩草必定會扎根,并用它們生機勃勃的枝葉遮蔽住壓抑著她的悲哀,這種悲哀很快就會看不到了,也覺察不出來了。傷口從機體內部愈合了。

一月末,瑪麗婭公爵小姐動身去莫斯科,于是伯爵堅持讓娜塔莎與之同行,以便到那里就醫診治。

在維亞濟馬附近,庫圖佐夫沒能使自己的部隊打消擊敗、切斷等等的愿望,在那里打了一仗以后,逃跑的法國人以及隨后追趕的俄國人在接下來的直到克拉斯諾耶的行軍中,沒有發生戰事。法國人跑得那么快,在后面追擊的俄國軍隊總是趕不上他們。騎兵和炮兵的馬都跑不動了,關于法國人動向的情報也總是不準確的。

俄國軍隊連續不斷地以每晝夜四十俄里的速度行軍,使得人人疲憊不堪,無法再加快速度了。

要想知道俄國軍隊疲憊的程度,只要清楚地理解如下事實的意義就夠了:俄國軍隊在塔魯季諾戰役期間死傷者不過五千人,被俘者不過幾百人,離開塔魯季諾的時候共有十萬人,可是到了克拉斯諾耶的時候只剩下了五萬人。

俄國人快速追趕法國人的行動,正像法國人逃跑對自己的軍隊造成的影響一樣,對俄國軍隊的作用是破壞性的。區別只在于俄國軍隊的行動是自由的,沒有懸在法國軍隊頭上的那種滅亡的威脅;區別還在于法國人掉隊的生病士兵都落在了敵人手里,而掉隊的俄國士兵則留在了自己的家鄉。拿破侖軍隊人數減少的主要原因在于跑得太快,對此俄國軍隊人數的相應減少可以作為確鑿的佐證。

庫圖佐夫像在塔魯季諾和維亞濟馬一樣,他的全部活動只是為了——他盡量利用他的權利——不去阻止法國人這種自取滅亡的行動(而彼得堡和軍隊里的俄國將軍們期望他去阻止),而是予以促動,并減慢自己軍隊的行進速度。

但是除此以外,庫圖佐夫自從軍隊由于行進過于迅速而出現疲憊和大量減員情形的時候起,還想到了另外一個減慢軍隊行動速度和等待時機的理由。俄國軍隊的目的是跟蹤法國人。法國人的逃跑路線是未知的,因此我軍跟在法國人后面離法國軍隊越近,走的路就越多。只有在跟蹤時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以最短的路線跟上走曲折路線的法國人。將軍們提出的一切巧妙迂回的策略,都表現在調動部隊和增加行程上,而唯一合理的目標則在于減少這些行程。從莫斯科到維爾諾的整個戰局中,庫圖佐夫的全部活動都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不是偶爾為之,也不是權宜之計,而是持之以恒,他一次也沒有改變過這個目標。

庫圖佐夫知道這一點不是靠智慧或者學識,而完全是靠一個俄國人的意識知道和覺察到了每一個俄國士兵覺察到的東西,知道法國人已被戰勝,知道敵人在逃,也應該把他們趕出去;與此同時,他也和士兵們一樣感受到,以聞所未聞的速度在這個季節里行軍是多么艱難。

但是將軍們,特別是那些不是俄國人的將軍們想要建功立業,一鳴驚人,為了某種目的想要俘虜一位公爵或者王爺,——這些將軍們覺得,就在此時任何戰斗都是有害和毫無意義的時候,他們覺得,現在正是進行戰斗和戰勝某人的時機。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向庫圖佐夫提出作戰方案,要靠那些穿著破鞋、沒有短皮外衣、處于半饑餓狀態士兵們去打仗,而軍隊在沒有戰斗的情況下一個月就減員近一半,在法國人繼續逃跑的最好的情況下,要追到國境還得走比已經走過的路程還要長的路,所以聽了將軍們的那些方案,庫圖佐夫只是聳了聳肩。

這種想要建功立業和戰斗、打垮和切斷敵人的愿望,在俄國軍隊碰到法國軍隊的時候表現得就更強烈了。

在克拉斯諾耶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在那里本來想找到法國人三個縱隊中的一個,卻碰到了拿破侖本人和他的一萬六千人馬。盡管庫圖佐夫用盡一切辦法來避免這次危害較大的沖突,以保存自己軍隊的實力,然而在克拉斯諾耶附近俄國軍隊的疲憊不堪的人們還是受命連續三天襲擊了那潰不成軍的法國人。

托爾起草了作戰部署:第一縱隊前往某地,等等。但是,像往常一樣,一切都沒有按照作戰部署進行。符騰堡親王歐根從山上朝著一群從旁邊跑過的法國人射擊,并且要求增援,但是援軍沒有到來。法國人連夜繞過俄國人,四散開來,藏進樹林里,各自設法繼續逃跑。

米洛拉多維奇總是說,他不想知道任何有關部隊給養的情況,每到需要他的時候也總是找不到他,他自命為“無所畏懼和無所指責的騎士”,熱衷于和法國人談判,他派軍使去要求法國人投降,然而白白浪費了時間,做了不是指令他做的事。

“弟兄們,我把這個縱隊交給你們了。”他騎馬來到軍隊前,指著法國人對騎兵們說。于是騎兵們騎著又瘦又弱的、勉強挪動腳步的馬,用馬刺和刺刀驅趕著它們,做出極大的努力以后,快步趕到送給他們的縱隊,即一群凍僵和餓壞了的法國人面前;這個交給他們的縱隊立刻放下武器投降了,其實它早就想這么做了。

在克拉斯諾耶附近俄軍俘虜了二萬六千人,繳獲了幾百門大炮和一根據稱是元帥杖的棍子,接著人們就爭論誰立了功,大家對這一仗都很滿意,但是因沒能捉到拿破侖或者某個英雄和元帥而感到惋惜,為此相互指責,尤其指責庫圖佐夫。

這群受自己的私欲所驅使的人只不過是最可悲的必然性規律的盲目執行者;但是他們卻認為自己是英雄,以為他們所做的是最可敬和最崇高的事情。他們指責庫圖佐夫,說他從戰爭伊始就妨礙他們戰勝拿破侖,說他只想滿足自己的欲望,而不想離開亞麻布廠,因為他在那里安逸舒適;說他在克拉斯諾耶停止前進,只是因為他得知拿破侖在那里以后,就完全驚慌失措了;說可能他和拿破侖相互勾結,他被收買了等等,等等。

不僅受自己的私欲所驅使的同時代人這么說,后代和歷史也都承認拿破侖偉大,至于庫圖佐夫,外國人認為他是一個狡猾奸詐、荒淫無恥、軟弱無能的老臣;俄國人則認為他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是個傀儡,只因為他有個俄國人名字才有點用處。

在一八一二年和一八一三年,人們公開指責庫圖佐夫犯了錯誤。皇上對他也很不滿意。在不久前遵照最高旨意編寫的史書中說,庫圖佐夫是一個老奸巨滑的宮廷騙子,他懼怕拿破侖的名字,他在克拉斯諾耶和別列津納犯下的錯誤致使俄國軍隊失去了獲得完全戰勝法國人的榮譽。

這樣的命運不是偉大人物的命運,不是俄國有頭腦的人們不承認的那些偉人的命運,而是那些領悟了上帝的旨意并讓個人的意志服于從上帝意志的少見的、總是孤獨的人的命運。群眾則用憎恨和蔑視來懲罰這些徹悟了最高法則的人。

對俄國歷史學家而言——說來令人奇怪和可怕——拿破侖只不過是歷史上的微不足道的工具,無論在何時、何地、甚至在流放期間他也沒有表現出人格尊嚴,然而卻成了贊揚和欣慕的對象;他們說他偉大。而庫圖佐夫這個在一八一二年的活動中從始至終、從波羅金諾到維爾諾一言一行從未改變初衷的人,是歷史上具有自我犧牲精神和洞察當前事件的深遠意義的非凡的典范——在他們眼中卻面目模糊而又微不足道,在談到庫圖佐夫和一八一二年的時候,他們總覺得好像有點恥辱似的。

然而,很難想象有這樣的歷史人物,他的活動如此始終如一地朝著同一個目標努力。很難設想哪一個目標會比這個目標更可貴和更符合全體人民意愿。更難以在歷史上找出另外一個例子,來說明某一歷史人物給自己制定的目標能夠像庫圖佐夫在一八一二年全力以赴去實現的那個目標那樣完全得以實現。

庫圖佐夫從來不說四千年的歷史從這些金字塔上看著你們之類的話,不談他為祖國作出的犧牲,不談他想要做或者已經做了的事:他根本不談自己,不裝腔作勢,總是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最普通和最平凡的人,說的也都是最普通和最平凡的事。他給女兒們和斯塔爾夫人寫信,讀小說,喜歡和漂亮的女人交往,與將軍、軍官和士兵開玩笑,從來不反駁那些想要向他證明些什么的人。比如說,拉斯托普欽伯爵在雅烏茲橋上騎馬來到庫圖佐夫跟前,責問是誰在莫斯科陷落中犯下了錯誤,他說:“您不是保證過不經戰斗決不放棄莫斯科的嗎?”庫圖佐夫答道:“不經過戰斗我是不會放棄莫斯科的,”雖然那時莫斯科已經被放棄。再比如,阿拉克切耶夫奉皇上之命前來,說應當任命葉爾莫洛夫為炮兵司令,庫圖佐夫就答道:“是的,我剛才也說過了這件事。”雖然他在此前的一分鐘里講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當時只有他一個人理解事件的全部巨大意義,他周圍全是些頭腦不清的人,因此拉斯托普欽伯爵把首都的災難歸咎于自己或者是歸咎于他,這又有什么關系呢?至于任命誰擔任炮兵司令,就更不會讓他感興趣了。

他不僅在這些場合下這么說,這個老人的生活經驗使他確信,思想以及表達思想的語言并不是人們行動的推動力,所以他總是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想到什么就說什么。

然而,正是這個說話如此隨便的人,在他的全部活動中沒有說過一句不符合他在整個戰爭期間所要達到的那個唯一的目標的話。顯然,他懷著深信不為人們所理解的沉重心情,在各種各樣的場合中不由自主地多次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從波羅金諾戰役開始,他就與周圍人有了分歧,只有他一個人說,波羅金諾戰役是一個勝利,而且一直到臨終前,他在口頭上、在所有報告中、在所有戰斗總結中都反復這樣說。只有他一個人說,失去莫斯科不是失去俄國。他在答復洛里斯通的和談建議時說,和談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人民的意愿;只有他一個人在法國人撤退時說,我軍的一切行動都沒有必要,一切聽其自然會比我們所期望的更好,要敵人給搭一座金橋,無論是塔魯季諾、維亞濟馬還是克拉斯諾耶等地的戰役都沒有必要,應當在追到邊境時還有點實力,他不會用十個法國人換一個俄國人。

只有他,這位宮廷大人物,這個被描繪成為取悅皇上而向阿拉克切耶夫撤謊的人,只有他,這位宮廷大人物在維爾諾不顧引起皇上的反感說,境外繼續作戰是有害無益的。

但是,僅憑言詞還不足以證明他在當時就理解了事件的意義。他的行動未曾有過絲毫的偏離,始終都是為了實現同一個既定的目標,這個目標表現為以下三個方面:第一,竭盡全力和法國人作戰;第二,要戰勝他們;第三,把他們趕出俄國,并盡可能減輕人民和軍隊的痛苦。

就是這個庫圖佐夫,這個以“忍耐和時間”為座右銘的做事慢條斯理、一向反對急躁行動的人,他在發動波羅金諾戰役時以前所未有的嚴肅態度做好了各項準備工作。也就是這個庫圖佐夫,在奧斯特利茨戰役開始前就說肯定會失敗,而在波羅金諾盡管將軍們都認為那次戰役失敗了,盡管在歷史上還未曾聽說過軍隊打了勝仗后還要撤退的先例,但是只有他與所有人的意見相反,一直到死都堅持認為波羅金諾戰役是一次勝利。只有他一個人在法軍整個撤退期間都堅決主張不進行當時已經毫無益處的戰斗,不發動新的戰爭,也不跨過俄國邊界。

只要不把十幾個人頭腦中的目標說成是群眾行動的目標,那么現在要理解事件的意義就很容易了,因為整個事件及其后果都已經擺在了我們面前。

但是當時這位老人怎么會與所有人的意見相反,能夠判斷出而且如此準確地判斷出事件的人民性的意義,并因此在整個活動過程中一次都沒有改變過這種看法呢?

這種徹悟所發生事件的意義的非凡能力,源自他心懷十分純潔和強烈的人民感情。

正是承認他懷有這種感情,人民才會以如此奇特的方式違背沙皇的意愿,選擇他這個不得寵的老頭子作為人民戰爭的代表。也正是這種感情使他達到了最完美的人性的高度,因此他這位總司令的全部精力才不是用來屠殺和消滅人們,而是用來拯救和憐憫他們。

這個樸實、謙虛并因此而真正偉大的人物,無法納入到史學構想出來的那種主觀臆斷地掌控著人民的歐洲式英雄的虛假模式中去。

對于奴才而言,不可能存在偉大的人物,因為奴才對偉大這個概念有自己的理解。

十一月五日是所謂的克拉斯諾耶戰役的第一天。臨近傍晚,在沒有到達指定地點的將軍們的多次爭吵和錯誤之后;在派出帶著互相矛盾的命令的副官們之后,情況就已經十分清楚了,敵人已經四散奔逃,不可能也不會再有戰斗,此時庫圖佐夫離開克拉斯諾耶前往多布羅耶,因為總司令部已于當天遷到了那里。

這天天氣晴朗,寒氣襲人。庫圖佐夫帶著一大群對他不滿、在他身后竊竊私語的將軍,騎著自己那匹肥壯的白馬前往多布羅耶。一路上,隨處可見當天俘獲的法國人(這天俘虜了七千人)成群地聚攏在火堆旁邊烤火。在離多布羅耶不遠的地方,一大群衣衫襤褸、用順手撿來的東西裹著身體的俘虜們站在擺在路上的一長列卸下來的法國大炮旁邊吵吵嚷嚷地說著話。總司令走近時,說話聲就停了下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庫圖佐夫,只見他頭戴鑲有一道紅箍的白帽子,拱起的肩上披著棉大衣,騎著白馬沿大路緩緩走來。一位將軍正在向庫圖佐夫報告這些大炮和俘虜是從什么地方俘獲的。

庫圖佐夫好像心里想著什么事情,沒有聽見將軍的報告。他不滿地瞇起眼睛,認真仔細地端詳著那些樣子特別可憐的俘虜。大多數法國士兵鼻子和兩頰都凍傷了,模樣很難看,幾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紅腫、糜爛。

一堆法國人靠近路邊站著,有兩個士兵——其中一個臉上長滿了瘡——正在用手撕一塊生肉。在他們瞥向過路人的目光中,在那個向庫圖佐夫瞟了一眼就立即轉身繼續做自己的事的滿臉生瘡的士兵的惡狠狠的表情中,有某種可怕的獸性的東西。

庫圖佐夫久久地仔細地看著這兩個士兵;他眉頭皺得更緊,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在另外一個地方,他看見一個俄國士兵笑著拍著一個法國人的肩膀,親切地對他說著什么。庫圖佐夫又帶著同樣的神情搖了搖頭。

“你說什么?什么?”他問那位繼續做著報告的將軍,這位將軍請總司令注意已繳獲的立在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的前線上的法軍軍旗。

“啊,軍旗!”庫圖佐夫說,他的思緒似乎好不容易才離開引起他興趣的事物。他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四周。數千雙眼睛從四面八方望著他,期待著他講話。

他在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前面停了下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有個隨從招了招手,叫拿著法國軍旗的士兵們過來把這些軍旗擺放在總司令周圍。庫圖佐夫沉默了幾秒鐘,看起來極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服從所處地位去做必須要做的事情,他抬起頭,開始講話。一群軍官圍住了他。他仔細地看了看周圍的軍官,認出了其中的一些人。

“謝謝大家!”他先是轉身朝著士兵們,然后又轉過來朝著軍官們說。他的周圍一片寂靜,可以十分清晰地聽見他那慢條斯理地說出來的話。“感謝大家在艱苦的條件下忠誠地為國效勞。勝利已經在握,俄羅斯不會忘記你們,光榮永遠屬于你們!”他停頓了片刻,環顧一下四周。

“放低點,把它的頭放低點,”他對無意中把手里的法國鷹旗放到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的軍旗前面的士兵說。“再低點,再低點,好了,就這樣。烏拉!弟兄們!”他的下巴朝著士兵們迅速地一擺,說道。

“烏拉—拉—拉!”數千個聲音喊叫起來。

在士兵們歡呼的時候,庫圖佐夫在馬鞍上俯下身,低下頭,他的眼睛里閃現出溫情的、又仿佛是譏諷的光芒。

“是這樣的,弟兄們,”他在歡呼聲停下來時說……

他的聲音和臉上的表情突然變了:仿佛不是一個總司令在講話,而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在講話,顯然他現在想對伙伴們說幾句最需要說的話。

在軍官堆里和在士兵隊列中的人們向前動了動,以便更清楚地聽到他就要說的話。

“是這樣的,弟兄們。我知道你們很艱苦,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再忍耐忍耐;不會太久了。等我們把這些不速之客送走,那時就可以休息休息了。你們為國效了力,皇上不會忘記你們。你們很艱苦,但畢竟是在自己國家里;可是他們——你們看,他們已經落到何等地步。”他指著俘虜們說道,“還不如最窮的叫化子。當他們強大的時候,我們不遺余力地打擊他們,現在可以可憐可憐他們了。他們也同樣是人嘛。對不對,弟兄們?”

他環顧四周,從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那些倔強的、極其崇敬而又困惑不解的目光中,他看得出他們都贊同他的話:于是他的嘴角和眼角皺起來,露出一個普通老人的溫和的微笑,他的神情愈來愈明朗。他停了一會兒,似乎困惑地低下頭。

“不過話又說回來,是誰叫他們到我們這兒來的?他們活該,這些畜……畜……!”他突然抬起頭說。接著他把鞭子一揮,在整個戰爭期間第一次策馬疾馳而去,離開了高興得哈哈大笑、高喊著“烏拉”、已經亂了隊列的士兵們。

庫圖佐夫所講的話未必能為士兵們所理解。誰都不能復述出元帥的這番開頭莊嚴而結尾像慈祥老人所說的話的內容;但是這番發自內心的講話的意義不僅已經被理解,而且正是這種情感,正是這種在老人善意的咒罵中表現出來的對敵人的憐憫和對我們事業的正義性的認識的偉大莊嚴的情感,也深藏在每個士兵心里,并以興高采烈的、經久不息的歡呼聲表達出來。在此之后,一個將軍向總司令請示是否要把他的車叫來,庫圖佐夫回答時出人意料地抽噎了一下,看起來他心情十分激動。

十一月八日是克拉斯諾耶戰役的最后一天;當部隊到達宿營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這一整天都靜寂無風,寒氣襲人,空中飄著稀稀拉拉的雪花;臨近傍晚時天開始放晴。透過雪花,可以看見深紫色的星空,寒氣更加逼人了。

火槍兵團是最先到達指定宿營地——大路旁邊的一個村莊——的團隊之一,這個兵團在離開塔魯季諾時是三千人,現在只剩下九百人。迎接該團的設營員說,所有的房子都被生病的和死去的法國人、騎兵和各個司令部占用。只有一間房子可以讓團長住。

團長騎馬來到給他住的房子前。團隊則穿過村莊,在村邊上的幾座房子旁的大路上架起了槍。

這個團隊像一頭龐大的多足的動物一樣開始安排自己的窩穴和食物。一部分士兵蹚過沒膝深的雪走進村子右邊的樺樹林中,森林里立刻就傳來斧子砍樹的聲音、樹枝折斷的聲音和歡快的說笑聲;另一部分士兵在集中在一起的團隊的大車和馬匹中間忙活著,取出大鍋和干糧,飼喂馬匹;還有一部分士兵分散到村子里去,為司令部的人安排住處,他們把停放在房子里法國人的尸體抬出去,然后搬來一些木板、干柴、從屋頂上扯下來的干草準備生篝火,還拖來擋風用的籬笆。

大約有十五名士兵在村邊的農舍后面,高興地喊叫著搖晃一間木棚的高高的籬笆墻,木棚的頂蓋已經被掀掉了。“來吧,來吧,一起用力,推呀!”大家喊著,于是在黑暗的夜里那堵落著雪的高大的籬笆墻咯吱咯吱地晃動起來。下面的木樁的咯吱聲越來越響,最后籬笆墻連同推它的士兵們一齊倒了下來。于是傳來一陣粗獷歡快的大叫聲和哈哈大笑聲。

“兩個人兩個人地抓住!把棍子拿過來!就這樣。你往哪兒去?”

“來吧,一起推……停一停,弟兄們……喊個號子吧!”

大家都不說話了,一個低沉而又柔和動聽的聲音唱了起來。在第三段末尾,最后一個音剛剛結束,二十個人的聲音就一齊喊起來:“嗚嗚嗚嗚!來呀!一起推呀!使勁呀!弟兄們!……”但是,不管怎樣一齊使勁,籬笆墻仍然幾乎紋絲不動,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可以聽見呼哧呼哧地喘粗氣的聲音。

“喂,你們六連的!鬼東西,滑頭!來幫一把……也有用得著我們的時候。”

六連的二十來個人正朝村子里走,聽見喊他們后全都加入了推籬笆的行列;于是那堵有五俄丈長、一俄丈寬的籬笆彎曲起來,壓著刺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士兵們的肩膀,沿著村里的街道往前移動。

“走啊,怎么啦……要倒了,咳……怎么停住了?真是的……”

快樂而粗野的叫罵聲此起彼伏。

“你們這是干什么?”突然傳來一名士兵盛氣凌人的喊聲,他正朝著拖籬笆的人跑過來。

“長官老爺們都在這兒;將軍本人就在屋里,而你們這些鬼東西,死鬼,還罵罵咧咧的。我揍你們!”司務長喊道,揮手朝最先碰到的士兵背上就是一拳。“難道小聲點不行嗎?”

士兵們都不吭聲了。那個被司務長打了的士兵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擦著因撞上了籬笆而傷得滿是血的臉。

“瞧,鬼東西,打得真狠!弄得滿臉都是血。”司務長走后,他怯生生地小聲說。

“難道你不喜歡嗎?”一個聲音笑著說;接著士兵們壓低了嗓音,繼續往前走。到了村外,他們就又大聲說起話來,話里照舊夾雜著那些毫無意義的罵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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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士兵們剛剛經過的那間小屋里聚集著一些高級長官,他們喝著茶,熱烈地談論著剛剛過去的一天的事情和明天的作戰設想。他們打算從左面進行側翼機動,切斷代理總督的后路并活捉他。

士兵們把籬笆拖來的時候,四處都已經生起了炊火,木柴噼啪作響,雪在融化,士兵們的黑影在營地被踩實的雪地上到處晃動著。

四面八方的人們都在揮動刀斧干活。一切都在沒有任何指令的情況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拖來了過夜所需的木柴,為長官們搭好帳篷,大鍋煮著飯,武器和裝備都安置妥當。

八連拖來的籬笆墻在北面圍成半圓形,用槍架支住,前面生起了篝火。不久響起了點名的鼓聲,清點了人數,吃過晚飯,分散到篝火旁過夜——有的人修鞋,有的人吸煙,還有一些人脫光了衣服,在火上烤衣衫里面的虱子。

俄國士兵當時處于幾乎無法想象的艱難的生存條件下——沒有暖和的靴子,沒有短皮外衣,沒有房子可住,露宿在零下十八度的雪地里,甚至沒有足夠的糧食,因為給養不是總能跟得上部隊——在這樣的條件下,士兵們似乎應該顯得最為愁苦和沮喪。

可是恰恰相反,部隊從來沒有,即便在最好的物質條件下也從來沒有如此快樂和活躍過。這是因為每天都有一些變得消沉或者衰弱的人從部隊里淘汰掉了。所有體力不支和意志薄弱的人早就掉了隊:剩下的全是部隊的精華——不論精神上還是身體上都是如此。

聚在用籬笆墻圍起來的八連的駐地的人最多。兩個司務長都坐到他們那里來,他們的篝火燒得比其他的都要旺。他們要求人們拿些木柴來才能坐到籬笆墻前面。

“喂,馬克耶夫,你怎么啦……找不到地方了還是狼把你吃了?去拿些木柴來。”一個紅臉紅頭發的士兵喊道,他眨著被煙熏得瞇縫起來的眼睛,卻不愿意離開篝火。“你,烏鴉,最好也去拿點木柴來。”這個士兵轉身對另一個士兵說。這個紅頭發的人既不是士官也不是上等兵,但是他強壯,因此他就能指揮那些比他體弱的士兵。那個被叫做烏鴉的士兵又瘦又小,長著尖鼻子,他順從地站起來準備去執行這個命令,就在這時火光中出現了一個年輕士兵的修長的漂亮的身影,他抱著一大捆木柴。

“拿到這兒來,好大的一堆!”

士兵們把木柴劈開,加到火上,用嘴吹火,用大衣的下擺煽火,火苗咝咝作響,木柴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士兵們挪近一點,抽起煙來。那個抱來木柴的年輕英俊的士兵兩手叉腰,快速而利落地在原地跺著凍僵了的雙腳。

“啊,媽媽呀,露水涼冰冰,多么好呀,我是一個火槍兵……”他低聲唱著,好像每唱一個音節都要打個嗝兒似的。

“喂,鞋底要飛了!”那個紅頭發的士兵發現跳舞的人的一只鞋底耷拉下來就高聲叫道。“跳舞真是害人。”

跳舞的人停下來,扯掉耷拉下來的皮子,扔進了火里。

“好啦,老兄,”他說;他坐下來,從背包里拿出一塊藍色法國呢子,開始用它包腳。“腳都凍麻了。”他把腳伸向火堆的時候又加了一句。

“快要發新的了。聽說打完仗,給大家

發雙份的。”

“你看,彼得羅夫那狗崽子,還是掉了隊。”司務長說。

“我早就發現了。”另一個說。

“有什么好說的,還是個小兵……”

“聽說,三連昨天一天少了九個人。”

“是啊,你想想,腳都凍壞了,還怎么走路?”

“嘿,盡說廢話!”司務長說。

“你是不是也想那樣?”一個老兵以責備的口吻對那個說腳凍壞了的人說。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個被叫做烏鴉的尖鼻子士兵突然從火堆旁邊欠起身,用尖細而又顫抖的聲音說:“胖的人瘦了,瘦的人死了,就拿我來說吧,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突然堅決地對司務長說,“你把我送到醫院去吧,我渾身疼痛;不然我早晚都會掉隊的……”

“好啦,好啦。”司務長心平氣和地說。

瘦小的士兵不再說話,而談話繼續進行下去。

“今天抓到的法國人可真不少,這些人穿的靴子,說實在的,沒有一個人穿的靴子是像樣的,只是徒有虛名罷了。”一個士兵挑起了一個新話題。

“全都被哥薩克給脫走了。他們給團長打掃房子,搬走了死尸,看起來怪可憐的,弟兄們。”那個跳舞的人說,“翻動尸體時,發現有一個還活著,你信不信,他嘴里還嘰里咕嚕地說著他們的話呢。”

“他們都干干凈凈的,弟兄們,”第一個說話的人說,“白白凈凈的,白凈得就像白樺樹,有的人樣子很威武,說不定是貴族呢。”

“你以為怎么樣?他們各種身份的人都被招募來當兵打仗了。”

“他們一點也不懂我們的話,”那個跳舞的人帶著困惑的微笑說道。“我對他說,‘哪個國家的?'可是他還是嘰里咕嚕地說著自己的話。真是一些不可思議的人!”

“不過說起來真怪,弟兄們,”那個對他們皮膚白凈感到驚奇的人接著說,“莫扎伊斯克的農民說,他們那里曾發生過戰斗,他們開始埋死人的時候,他們的尸體已經在那兒躺一個來月了。他說,他們的尸體像紙一樣白,干干凈凈的,一點氣味都沒有。”

“也許是天氣寒冷的緣故吧?”一個人問。

“你太聰明了!竟然想到是天氣冷!那時還熱著呢。要是因為天氣冷,我們的人也就不會發臭了。他說,到咱們的人跟前一看,整個人都腐爛生了蛆。他說,于是我們就用毛巾把臉包起來,扭過頭去,拖著尸體走,那氣味實在叫人受不了。可是他們的人呢,他說,像紙一樣白;一點氣味都沒有。”

大家都不說話了。

“想必是吃的不一樣吧,”司務長說,“他們吃的都是老爺們吃的食品。”

沒有人反駁他。

“那個農民說,在莫扎依斯克附近,在打過仗的地方,把他們從十幾個村莊召來,運了二十天也沒運完全部尸體。那些狼,他說,……”

“那一仗打得可真像樣,”一個老兵說。“只有這一仗有值得回憶的東西;而后來打的那些仗……只是折磨人罷了。”

“可不是,大叔。前天我們襲擊他們,還不等靠近,他們就趕緊扔下槍。跪在地上。喊著饒命!這只是一個例子。聽說,普拉托夫兩次抓住過拿破侖本人,他不懂法國話,抓是抓住了:可是想不到在他手上變成一只鳥,飛呀飛,就飛走了。就是沒辦法打死他。”

“我看你只會瞎說,基謝廖夫。”

“什么瞎說,全是真的。”

“照我的脾氣,我要是抓住他,就把他埋起來。再插上一根楊木樁。他害了多少人。”

“我們就要把這一切都了結啦,他不會再來了。”老兵打著哈欠說。

談話停止了,士兵們開始躺下休息。

“瞧,天上的星星,真多,真亮!你會以為這是婆娘們鋪開的麻布呢。”一個士兵欣賞著天上的銀河說。

“弟兄們,這是豐年的兆頭。”

“應當再添點柴火。”

“背烤暖了,肚子又涼了,真怪。”

“唉,我的上帝!”

“你擠什么,火難道是你一個人的?看看……你的手腳怎么伸得那么開。”

在談話停止后的寂靜中,可以聽見有幾個睡著的人打起了鼾聲;其余的人轉動著身子,烤著火,偶爾交談幾句。從一百來步遠的一個篝火旁傳來友好歡快的大笑聲。

“瞧,五連那邊在大聲說笑。”一個士兵說,“那兒人真多!”

一個士兵站起來,到五連那邊去了。

“他們笑得真開心,”他回來說,“兩個法國人到了他們那里,一個完全凍僵了,另一個卻很活躍!還唱歌呢。”

“噢,噢?去看看……”幾個士兵到五連去了。

五連駐扎在森林邊上。一大堆篝火在雪地中間燃燒得正旺,火光照亮了被霜雪壓彎了的樹枝。

半夜里,五連的士兵聽見森林中的雪地上有腳步聲和樹枝的斷裂聲。

“弟兄們,有狗熊。”一個士兵說。大家都抬起頭來仔細傾聽,只見兩個互相攙扶著的衣著怪異的人影從森林中朝著篝火的光亮走來。

這是兩個躲藏在森林里的法國人。他們聲音嘶啞地用士兵們聽不懂的語言說著話,走到篝火旁。一個身材稍高,戴著軍官帽,看樣子相當虛弱。他走到篝火前想坐下來,卻倒在了地上。另一個士兵身材矮小結實,用手巾包著臉,他強壯一些。他扶起同伴,指著自己的嘴巴說了些什么。士兵們圍著兩個法國人,給生病的鋪了一件軍大衣,又給他們兩個拿來粥和伏特加。

身體虛弱的法國軍官叫朗巴爾;臉上包著手巾的是他的勤務兵莫雷爾。

莫雷爾喝了伏特加并且吃了一盒粥之后,突然病態地快活起來,開始不停地對那些聽不懂他的話的士兵們說著什么。朗巴爾拒絕吃喝,腦袋枕著胳膊肘沉默地躺在篝火旁,用茫然通紅的眼睛望著俄國士兵。他時而發出長長的呻吟聲,然后又默不作聲了。莫雷爾指著他的肩膀,向士兵們示意這是一位軍官,應當讓他暖和暖和。一位走到篝火旁邊的俄國軍官派人去問團長,他讓不讓一個法國軍官到他的屋子里去取暖;派去的人回來說,團長吩咐把法國軍官帶去,并告訴朗巴爾讓他去。朗巴爾站起來想走,但身體搖搖晃晃的,要不是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士兵扶住他,差點就又摔倒了。

“怎么?你不敢再來了吧?”一個士兵嘲笑地眨眨眼對朗巴爾說。

“咳,傻瓜!你胡說些什么!真是個鄉巴佬,真的,就是個鄉巴佬,”四周響起對那個開玩笑的士兵的指責聲。大家圍著朗巴爾,兩個士兵把他抱起來,手搭手把他抬到屋子里去了。朗巴爾摟住一個士兵的脖子,當他被抬起來的時候,他哀傷悲切地說:

“哦,勇士們!哦,我的好人們,善良的朋友們!這才是真正的人!我好心的朋友們!”他像個孩子一樣,把頭靠在一個士兵的肩上。

與此同時,莫雷爾坐在最好的地方,被士兵們圍著。

莫雷爾是個矮小敦實的法國人,他兩眼紅腫,充滿淚水,軍帽上像女人一樣扎著一條頭巾,穿著一件女人的短皮襖。他顯然喝醉了,摟著坐在他身旁的一個士兵,聲音嘶啞地、斷斷續續地唱著法國歌曲。士兵們看著他,捧腹大笑。

“喂,喂,教教我,怎么樣?我一學就會,怎么樣?……”莫雷爾摟著的那個愛開玩笑和愛唱歌的士兵說。

亨利四世萬歲,

萬歲,英勇的國王!

莫雷爾眨著眼睛唱道。

這個混世魔王……

“維哇利卡!維夫謝魯瓦魯!西佳博利亞卡……”那個士兵揮了揮手跟著唱,果然掌握了曲調。

“瞧,還真行!哈—哈—哈—哈—哈!……”四周爆發出一陣粗獷快樂的哈哈大笑聲,莫雷爾皺起眉頭,他也笑了。

“喂,來呀,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他有三套本領:

喝酒,打仗,

還有當情夫……

“唱得也不錯,喂,喂,扎列塔耶夫!……”

“克尤……”扎列塔耶夫努力地唱道。”克—尤—尤……”他盡量噘起嘴唇,拉長聲音唱道。“列特里勃塔拉,德布德巴,伊德特拉瓦加拉!”他唱道。

“嗨,不錯哇!像法國人一樣!啊…哈-哈-哈-哈!怎么樣,你還要吃點什么嗎?”

“給他點粥;餓壞了是不能一下子就吃飽的。”

又給他送來了一點粥;于是莫雷爾笑著開始吃第三盒粥。在看著莫雷爾的所有年輕士兵的臉上,都露出快活的微笑。年長的士兵們認為做這種無聊的事有失體面,就躺在篝火的另一邊,但不時地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微笑著看一看莫雷爾。

“他們也是人啊,”其中一個士兵用大衣裹住身體,說道,“就是蒿草也要從自己的根上生長。”

“哎喲,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滿天都是星星,真多啊!天還要變得更冷的……”一切都靜了下來。

星星好像知道現在誰也不會去看它們,在黑暗的天空中玩的更加起勁了。它們時而明亮,時而黯淡,時而顫動,相互間正忙著說些快樂而又神秘的悄悄話。

法國軍隊的人數在按照數學的等差級數逐漸減少。渡過別列津納河的戰斗曾經被大肆渲染,事實上它只不過是消滅法國軍隊的諸多中間階段的戰役中的一次,根本不是整個戰爭中一次決定性的戰役。如果說關于別列津納河一戰過去和現在都予以大量描繪,那么從法國人方面來說,是因為在別列津納河的斷橋上,法國軍隊此前連續遭遇到的各種災難,突然集中在同一時刻一起發生了,并且形成了留在所有人的記憶中的悲慘景象。從俄國人方面來說,大肆議論和描寫別列津納河一戰,只是因為在遠離戰場的地方,在彼得堡制定了(也是普弗爾制定的)要在別列津納河上讓拿破侖落入戰略陷阱的計劃。大家確信,一切都將準確無誤地按計劃進行,因而堅持認為正是渡過別列津納河的戰斗摧毀了法國人。實際上,渡過別列津納河的戰斗的結果對損失了一些武器和人員的法國人造成從危害遠遠小于克拉斯諾耶戰役,統計數字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渡過別列津納河時的戰斗的唯一意義在于,這一戰顯而易見而又毫無疑問地證明,所有切斷敵軍的計劃都是錯誤的,而庫圖佐夫和所有部隊(廣大群眾)所要求的唯一可能實現的行動方式——只跟蹤敵人——是完全正確的。大群法國人不斷加快速度逃跑,為了達到目的竭盡了全部力量。他們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奔跑,無法在路上停下來。能證明這一點的,與其說是渡河的安排,還不如說是橋上發生的情形。當幾座橋斷裂時,沒有武器的士兵們、法軍人車隊里的莫斯科居民和一些帶小孩的婦女——所有人都受慣性的影響不投降,而是朝前跑到船上,跳進冰冷的河水中。

這種朝前跑的愿望是合情合理的。因為逃跑的人和追趕的人的境況都同樣糟糕。和自己人在一起,每個人在遭難時還可以指望伙伴們的幫助,指望保持在自己人當中的一定地位。要是投降了俄國人,他還是會處于同樣的困難境地,可是在分配生活用品時他必然會被排在最后。法國人不需要確切的情報就已經知道,他們有一半的俘虜已經凍死和餓死,盡管俄國人想拯救他們,但卻不知道拿他們怎么辦才好;他們覺得,事情只能是這樣。最富有同情心的俄國長官和對法國人有好感的人,甚至在俄軍中服役的法國人,也都無法為俘虜做點什么。毀了法國人的是俄國軍隊也正經受著的那種災難。不可能從饑餓的、還有用的士兵手中奪走面包和衣服,送給那些不是有害的、不是可恨的、也不是有罪的、只不過是無用了的法國人。有些人是這樣做了,但這僅僅是極少數的例外。

后面是死路一條;前面才有希望。已經沒有退路了;除了一起逃跑以外沒有別的活路,于是法國人的全部力量就用在了這種一起逃跑上。

法國人越往前跑,其殘余部隊的處境就越悲慘,在根據彼得堡的計劃寄予厚望的別列津納戰役之后尤其如此,俄國軍官們互相指責、尤其責怪庫圖佐夫的不滿情緒也就更加強烈。他們認為彼得堡制定的別列津納計劃的失敗必然要歸咎于他,因而對他的不滿、蔑視和嘲笑就表現得愈來愈激烈。蔑視和嘲笑自然是以恭恭敬敬的形式表現出來的,這就使得庫圖佐夫無法質問責怪他什么和為什么責怪他。他們和他談話時極不認真;在向他報告和請他批示時,做出履行令人沮喪的儀式的樣子,在他背后則擠眉弄眼,時時處處都設法欺騙他。

所有這些人,正因為他們不能理解他,所以就認為和這個老人無話可說;認為他永遠不會明白他們各項計劃的深刻意義;也認為他只會用那些關于金橋和不能率領一群流浪漢打到國外去等等此類空話(他們認為這些都只是空話)來回答他們。所有這些話他們早都從他那里聽到過了。他所說的一切:例如,需要等待給養,士兵們沒有靴子,這一切都是如此簡單,而他們建議的一切都是復雜而明智的,在他們看來顯而易見的是,他已經又糊涂又老,而他們卻是沒有當權的天才統帥。

尤其是與杰出的海軍上將和彼得堡的英雄維特根施泰因的軍隊會師之后,這種情緒和司令部的流言蜚語都達到了頂點。庫圖佐夫看出了這一點,他只是嘆著氣,聳了聳肩膀。只有一次,就是在別列津納戰役后,他十分惱怒,給單獨向皇上打報告的貝尼格森寫了如下一封信:

“鑒于閣下病發,請閣下見此信后即刻前往卡盧加,聽候皇帝陛下的旨意和任命。”

但是打發走貝尼格森之后,康斯坦丁帕夫洛維奇親王來到了軍隊,他在戰爭初期參過戰,后來被庫圖佐夫調離軍隊。現在親王來到軍中告知庫圖佐夫,皇上對我軍戰績不佳、行動遲緩不滿,皇上本人近日打算親自到部隊來。

庫圖佐夫這位老者,在宮廷里的事情上像在軍事上一樣經驗豐富,他在這年八月違背皇上的意愿被選為總司令,就是他把皇儲和親王調離部隊,也是他運用自己的權力違背皇上的旨意下令放棄莫斯科,正是這個庫圖佐夫此時立刻明白了,他的時代結束了,他的角色演完了,他手中的這種虛假的權力已經不復存在。他不單單是依據宮廷的態度明白了這一點。一方面,他看到他在其中扮演著角色的軍事活動已經結束,因而感到他的使命已經完成。另一方面,就在此刻,他感到自己那衰老的身體十分疲憊,需要休息。

十一月二十九日,庫圖佐夫進入了維爾諾——像他說的那樣,到了親愛的維爾諾。庫圖佐夫曾兩次擔任過維爾諾總督。在富饒的免遭戰火破壞的維爾諾,庫圖佐夫除了找到了他久已失去的舒適的生活條件以外,還找到了一些老朋友和對往事的回憶。于是他突然拋開所有的軍事上和政務上的操心事,盡可能沉浸在平穩的、習以為常的生活中,盡量不受他周圍激烈爭吵的打擾,仿佛歷史領域中正在發生的和已經發生的事情都與他毫無關系。

奇恰戈夫是最強烈地主張切斷和攔截敵軍的人之一,奇恰戈夫曾想要先到希臘、然后要到華沙去牽制敵人,卻無論如何都不想去派他去的地方,奇恰戈夫以敢于向皇上進言而聞名,他認為庫圖佐夫曾受過他的恩惠,因為他在一八一一年被派去在沒有庫圖佐夫參與的情況下與土耳其簽訂和約,當他確信和約已經簽好后就在皇上面前說,締結和約的功勞屬于庫圖佐夫;就是這位奇恰戈夫第一個在庫圖佐夫將要進駐的維爾諾的城堡門前迎接了他。奇恰戈夫身著海軍文官制服,佩著短劍,腋下夾著軍帽,遞給庫圖佐夫一份軍事報告和城門的鑰匙。那種年輕人對一個老糊涂的貌似恭敬實則輕蔑的態度在奇恰戈夫的整個言談舉止中充分地表現出來,因為他已經知道庫圖佐夫受到了責難。

庫圖佐夫在和奇恰戈夫談話時順便告訴他,他在博里索夫被搶走的那幾車餐具完好無損,將要還給他。

“您是想對我說,我連吃飯用的用具都沒有了。……恰恰相反,就是您要馬上舉行宴會,我也完全能夠提供全部餐具。”奇恰戈夫突然面紅耳赤地說,他的每一句話都在證明自己是正確的,因此推測庫圖佐夫也很在意這些話。庫圖佐夫露出了含蓄的、能洞察一切的微笑,他聳聳肩回答說:“我想說的只是我剛才說過的話。”

在維爾諾,庫圖佐夫違背皇上的意志,讓大部分軍隊停了下來。據庫圖佐夫周圍的人說,他此次在維爾諾逗留期間顯得精神異常委靡,體力十分衰弱。他不愿意過問軍中事務,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手下的將軍們去辦,過著閑散的生活,等著皇上的到來。

皇上及其隨行人員——托爾斯泰伯爵,沃爾孔斯基公爵、阿拉克切耶夫等人,于十二月七日離開彼得堡,十二月十一日抵達維爾諾,并乘坐旅行雪橇直接駛往城堡。盡管天氣寒冷,但是仍有一百多位穿著禮服的將軍和司令部軍官以及謝苗諾夫團的儀仗隊在城堡門前迎候。

一位信使乘坐由三匹渾身冒汗的馬拉的馬車在皇上之前來到城堡前,他高聲喊道:“皇上駕到!”科諾夫尼岑跑進門廊,向在門房的小屋里等候的庫圖佐夫報告。

一分鐘后,庫圖佐夫這位肥胖高大的老人身穿禮服,胸前掛滿各種勛章,腰間束著武裝帶,搖晃著走下臺階。他戴上兩側有遮檐的帽子,手里拿著手套,側著身子吃力地往臺階下面走,下了臺階后,他把準備呈給皇上的報告拿到手里。

人們跑來跑去,低聲說話,又有一輛三駕馬車飛奔著駛過去以后,接著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那輛漸漸駛近的雪橇上,已經看得見坐在上面的皇上和沃爾孔斯基的身影了。

根據五十年來的習慣,老將軍看到所有這一切便感到不安;眼下他小心急促地摸摸自己身上,正了正帽子,就在皇帝下了雪橇的那一剎那間,他抬起眼睛,立刻打起精神,挺直身子,把報告遞了上去,開始用他那從容不迫、奉承巴結的聲音說起話來。

皇上迅速地把庫圖佐夫從頭到腳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皺了皺眉頭,但是他立即克制住自己,走了過來,張開雙臂擁抱了老將軍。由于這一擁抱符合他多年的習以為常的印象和他的心意,于是它又像往常一樣對庫圖佐夫起了作用:他抽泣了一聲。

皇上向軍官們和謝苗諾夫團的儀仗隊問好,然后再一次握了握老人的手,和他一起朝城堡走去。

皇上等到和元帥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表達了對追擊敵人行動緩慢、對在克拉斯諾耶和別列津納所犯錯誤的不滿,講了自己未來的出國遠征的設想。庫圖佐夫既不提出異議,也不發表意見。七年前在奧斯特利茨戰場上聽皇上的命令時的那種順從和茫然的表情,現在又出現在他的臉上。

當庫圖佐夫走出書房,邁著沉重蹣跚的步子,低著頭在大廳里走著的時候,有個聲音叫住了他。

“殿下。”有人說道。

庫圖佐夫抬起頭,久久地看著托爾斯泰伯爵的眼睛,伯爵正手托一個裝著什么小東西的銀盤站在他面前,庫圖佐夫好像不明白要他做什么。

突然他似乎想起來了:一絲勉勉強強能看得出來的笑容在他的胖臉上一閃而過,于是他恭恭敬敬地俯身拿起了銀盤上的東西。這是一枚一級喬治勛章。

十一

第二天,元帥舉行了宴會和舞會,皇上親自光臨。庫圖佐夫被授予一級喬治勛章;皇上給了他最高的榮譽;但是皇上對元帥的不滿已盡人皆知。禮節還都遵守,皇上在這方面率先做出了榜樣;但是大家都知道這個老人犯下了錯誤,已經毫不中用。在舞會上,庫圖佐夫遵照葉卡捷琳娜時代的老習慣,吩咐在皇上進入舞廳時把繳獲的軍旗扔到皇上腳下,這時皇上不悅地皺了皺眉頭,說了幾句話,有人聽到他的話里有“老丑角”這幾個字眼。

皇上對庫圖佐夫的不滿在維爾諾期間加劇了,這主要是因為庫圖佐夫顯然不愿意或者不能理解今后的戰爭的意義。

第二天早晨,皇上對聚集在他那里的軍官們說:“你們拯救的不僅僅是俄羅斯;你們拯救了整個歐洲。”——大家當時就都已經明白了,戰爭沒有結束。

只有庫圖佐夫不愿意明白這一點,他公開表達了自己的意見,認為新的戰爭不會改善俄國的狀況和增加俄國的榮譽,而只能使她的處境惡化,降低在他看來俄國現在已經獲得的最高榮譽。他極力向皇上證明無法招募到新的軍人;談到了居民的困難處境和可能遭受的失敗,等等。

元帥有這種情緒,自然只能成為今后戰爭的障礙和絆腳石。

為了避免和老人發生沖突,自然而然地找到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就是,像在奧斯特利茨和在這場戰爭初期巴克萊當總司令那樣,不驚動他,也不向他宣布,而是掏空總司令掌權的基礎,把權力歸還給皇上本人。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逐漸改組了司令部,于是庫圖佐夫司令部的實權被剝奪,轉移到了皇上手中。托爾、科諾夫尼岑、葉爾莫洛夫都被任以其他職務。所有的人都大談元帥身體非常虛弱,健康受到了嚴重損害。

他只有身體衰弱,才能把自己的位置讓給接替他的人,他的身體狀況事實上也確實不好。

當需要庫圖佐夫這個人的時候,他就自然地、簡單地、逐步地從土耳其來到彼得堡財稅局招募民兵,然后又到了軍隊;現在當庫圖佐夫演完自己的角色以后,在他的位置上也同樣自然地、逐步地、簡單地出現了一個新的符合要求的人。

一八一二年戰爭除了俄國人所珍視的民族意義之外,還有另一種意義——歐洲的意義。

在各民族由西向東征戰以后,一定會有各民族由東向西的征戰,為進行這場新的戰爭,需要一位新的、要具有與庫圖佐夫不同的品性和觀點、受另外一些動機支配的活動家。

對于各民族由東向西的征戰和恢復各國的邊界而言,亞歷山大一世是如此必不可少的人物,就像庫圖佐夫對于拯救俄國和恢復俄國的榮譽而言是必不可少的一樣。

庫圖佐夫不理解歐洲、均勢和拿破侖都意味著什么。他不能理解這些。這位俄羅斯人民的代表,在敵人已經被消滅、俄羅斯已獲得解放并且達到了光榮的頂峰以后,這位地地道道的俄羅斯人,就再也無事可做了。這個人民戰爭的代表只剩下了一條路,這就是死。于是他死了。

十二

皮埃爾像大多數人的情況一樣,只有在緊張和艱苦的俘虜生活結束以后,才感覺到在當俘虜時體驗到的這種艱苦和緊張的生活是那樣沉重。他在被從俘虜中解救出來之后來到了奧廖爾,在到達的第三天,就在他準備動身去基輔的時候突然病倒,就這樣在奧廖爾躺了三個月;據醫生說,他得的是膽熱病。醫生給他治療、放血、讓他服藥,他最后終于康復了。

皮埃爾從獲救一直到生病期間所經歷的一切事情,在他心里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印象。他只記得灰暗陰沉、時而下雨、時而下雪的天氣、內心的苦惱以及雙腿和腰部的疼痛;記得人們的不幸和痛苦給他留下的總的印象;記得審問他的軍官和將軍們的那種讓他十分驚惶不安的好奇心,記得他為找到馬車和馬匹而東奔西走,最主要的是,他記得當時自己已經沒有思考和感覺的能力。他在獲救那天看見了別佳·羅斯托夫的尸體。就是在那一天,他得知安德烈公爵在波羅金諾戰役后又活了一個多月,不久前才在雅羅斯拉夫爾的羅斯托夫家中去世。也就是在那一天,杰尼索夫在把這一消息告訴皮埃爾的時候,他在交談中提到了艾倫的死,他以為皮埃爾早就知道這件事。皮埃爾當時只是覺得所有這一切都那么奇怪。他覺得他無法理解所有這些消息的意義。他當時只急于趕快、趕快離開這些人們互相殘殺的地方,到一個安靜的避難所去,在那里讓自己平靜下來,休息一下,好好思考思考他在這段時間里知道的所有一切奇怪的和新奇的事情。但是,他剛一到奧廖爾就病倒了。皮埃爾在病中醒過來后,看見自己身旁有兩個從莫斯科趕來的家里人——捷連季和瓦西卡,還有大公爵小姐,她一直住在葉利茨,住在皮埃爾的莊園里,得知皮埃爾獲救并生病的消息后特地前來照顧他。

在健康逐漸恢復期間,皮埃爾才慢慢地擺脫掉最近幾個月里他已經習慣了的感受,又習慣于知道明天誰也不會把他趕到什么地方去,誰也不會奪走他那張溫暖的床鋪,他一定會有午餐、有茶、有晚餐。但是他在睡夢中還是常常看見自己仍然過著俘虜的那種生活。皮埃爾也是這樣慢慢地明白了他在擺脫俘虜生活后聽到的那些消息:安德烈爵之死,妻子之死以及法國人的潰敗。

一種體驗到自由的快樂的感覺——皮埃爾在離開莫斯科時的第一個休息站首次意識到了那種完全的、不可被剝奪的、一個人與生俱來的享受自由的感覺,在他整個恢復健康期間都充滿了他的身心。他感到驚奇的是,這種不受外界環境影響的內心自由,現在仿佛又過多地大量添加上了外部的自由。他獨自一人住在陌生的城市里,沒有熟人。誰也不要求他做什么;也不叫他到任何一個地方去。他所想要的東西他都擁有;從前一直折磨著他的關于妻子的一些思慮再也不會有了,因為她已經不在人世。

“啊,多么好啊!太好了!”當人們把蓋著干凈的桌布、擺著香氣撲鼻的肉湯的桌子挪到他面前的時候,或者當他夜里躺在柔軟潔凈的床上的時候,或者當他回想起妻子和法國人都已經沒有了的時候,他就自言自語地說:“啊,多么好啊,太好了!”于是他又按照老習慣給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那么以后怎么樣呢?我要干什么呢?”他立刻回答自己說,“沒關系。我要活下去。啊,太好了!”

他從前一直感到苦惱的事,他經常尋求的東西,即生活的目的,現在對于他來說已不復存在。這個被尋找著的生活目的,現在對他來說并非只是偶然地在此刻不存在了,而是他覺得它本來就沒有,也不可能有。正因為覺得這個目的不存在,才給了他那種享受到了自由的完全的、快樂的感覺,此時此刻,這種自由的感覺就是他的幸福。

他不能有目的,因為他現在有了信仰,——不是信仰某些規則,或者某種言論,或者某種思想,而是信仰永生的隨時都可以感知的上帝。從前他是在給自己提出來的一些目的中尋找上帝。他尋找目的,只不過是在尋找上帝;他在被俘期間,不是憑語言,也不是憑推理,而是靠直觀感覺突然認識到了保姆很早就已經對他說過的話:上帝就在眼前,就在這里,他無所不在。他在當俘虜時認識到,上帝在卡拉塔耶夫心目中要比共濟會所承認的造物主更偉大、更無限、更高深莫測。他此時體驗到的感受,就如同一個曾經集中目光眺望離自己很遠的地方、而最終卻在腳下找到所尋求的東西的人感受。他整個一生都在越過周圍人的頭頂眺望遠方,其實不用集中目光朝遠方看,只要看看自己面前就行了。

他以前無論在何處都看不到那個偉大的、高深莫測的、無限的東西。他只是覺得它應當在某個地方,于是便去尋找它。他在近處的可以理解的一切東西中,只看見有限的、渺小的、世俗的、沒有意義的東西。他曾經用理智的望遠鏡裝備自己并瞭望著遠方,在那里,這種渺小的、世俗的東西隱藏在云霧中,只是由于看不清楚,才讓他覺得它偉大和無限。他過去曾經覺得歐洲的生活、政治、共濟會、哲學、慈善事業就是這樣的。然而就是在當時,在他認為自己軟弱無力的那些時刻里,他的智慧也曾深入到這個遠方,他在那里看到的也仍然是那種渺小的、世俗的、沒有意義的東西。現在他已經學會在一切事物中看見偉大的、永恒的和無限的東西,因此,為了看見它,為了欣賞它,他自然而然地扔掉了他一直用來越過人們頭頂瞭望遠方的望遠鏡,愉快地觀察著自己周圍那永遠變化著的、永遠偉大的、高深莫測的、無止無休的生活。他越是近看,就越平靜和幸福。從前一直破壞著他的全部精神建筑的那個可怕的“為什么”的問題,現在對他來說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對“為什么”這個問題,在他心里隨時準備好了一個簡單的答案:“因為有上帝,沒有上帝的旨意,人頭上的一根頭發都不會掉下來。”

十三

皮埃爾在外表上幾乎沒有什么變化。表面上看他還是以前那副模樣。他也還像從前那樣心不在焉,似乎關心的并不是眼前的那些事情,而是某種他自己的、特別的事情。他過去和現在的狀態之間的區別在于,從前當他忘記眼前的事情和人們對他所說的話的時候,他總是痛苦地緊鎖眉頭,仿佛他試圖要看清楚而又無法看得清楚那種距離他很遙遠的東西。現在他仍然忘記人們對他說過的那些話,忘記在他眼前發生的一切事情;但是現在他帶著難以覺察的、好像含著嘲諷意味的微笑注視著他面前的那種東西,傾聽著人們對他說的那些話,雖然他看見的和聽見的顯然完全是另外一些事情。從前他雖然看起來也是一個善良的人,然而卻很不幸;因此人們總是不由自主地疏遠他。可是現在,他嘴角總是掛著生活歡樂的微笑,眼睛里流露出對人們的同情——好像在問:他們是不是像他一樣感到滿意?于是有他在場的時候,人們常常感到愉快。

從前他話說得很多,說話的時候總是很急躁,也很少聽別人說話;現在他很少夸夸其談,而是善于聽別人說話,因此人們也樂于把心底的秘密告訴他。

大公爵小姐向來不喜歡皮埃爾,自從老伯爵去世之后,她覺得自己迫不得已接受皮埃爾的接濟,心中便對他懷有敵意,令她懊惱和驚奇的是,她來到奧廖爾原本是打算向皮埃爾表明,雖然他無情無義,但她仍然認為有責任照料他,然而在這里短暫逗留之后,公爵小姐很快就感覺到她喜歡他了。皮埃爾從不奉承公爵小姐,討她的歡心。他只是帶著一種好奇心去觀察她。從前公爵小姐覺得在他投向她的目光中包含著冷漠和嘲諷,因而她也像在其他人的面前一樣,在他面前懷有戒心,只表現出她在生活中的好斗的一面;現在則恰恰相反,她覺得他好像在探索她生活中最隱秘的那些方面;她最初并不信任他,可是后來卻懷著感激的心情向他表露出她性格中潛在的善良的方面。

即便是最狡猾的人也不能更巧妙地獲得公爵小姐的信任,喚起她對最美好的青春時光的回憶和對青春的熱愛。皮埃爾的全部狡猾之處只在于,在喚醒這位兇狠、冷漠、特別傲慢的公爵小姐身上的人類感情的時候,他找到了自己的樂趣。

“是的,如果他不受壞人的影響,而是受像我這樣的人的影響,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公爵小姐對自己說。

皮埃爾身上所發生變化,他的兩個仆人——捷連季和瓦西卡也注意到了。他們認為,他隨和多了。捷連季常常幫主人脫下衣服,把衣服和靴子拿在手上,向他道過晚安以后仍然遲遲不肯離開,等著看看老爺是不是還有話說。在多數情況下皮埃爾看出來捷連季想說說話,就讓他留下來。

“嗯,你就給我講講……你們是怎樣給自己弄到食物?”他問。捷連季于是就開始講莫斯科的毀滅,講已去世的老伯爵,就這樣手上拿著衣服在那里站著講很長時間,有時他聽皮埃爾講述自己的故事,愉快地意識到主人對自己很親切,自己對主人也懷有友好的感情,這才回到前廳去。

給皮埃爾治病醫生每天都來看望他,盡管這位醫生根據醫生的職責認為要做出自己的每一分鐘對于遭受病痛折磨的人來說都十分寶貴的樣子,但是他常常在皮埃爾那里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講自己喜歡的一些故事和他對一般的病人,尤其是女病人的性情的觀察結果。

“是的,和他這樣的人交談是很愉快的;他跟我們外省的人不一樣。”他說。

在奧廖爾住著幾個被俘的法國軍官,醫生還帶來了其中一位年輕的意大利人。

這位軍官開始經常來皮埃爾這里,而公爵小姐常常取笑這個意大利人對皮埃爾表露出來的那些溫情。

這個意大利人看起來只有在他能去皮埃爾那里,和他談論和講述自己的過去,講述自己的家庭生活,講述自己的愛情,向他發泄他對法國人,特別是對拿破侖的憤懣的時候,才是幸福的。

“假如所有的俄羅斯人都多少有點像您這樣的話,”他對皮埃爾說,“那么同像您這樣的人民打仗簡直是一種褻瀆。法國人讓你們遭受了那么多的罪,你們甚至不仇恨他們。”

皮埃爾現在贏得了這個意大利人的熱愛,只是因為他喚醒了他心靈中最美好的方面并且欣賞著它們。

皮埃爾在奧廖爾逗留的最后一段時間里,他很早就熟識的一位共濟會會員——威拉爾斯基伯爵,——就是一八〇七年介紹他參加共濟會支部的那個人來看望他。威拉爾斯基伯爵娶了一個富有的、在奧廖爾省擁有幾處大莊園的俄國女人,并在城里的糧食部門擔任一個臨時的職務。

威拉爾斯基得知別祖霍夫在奧廖爾以后,雖然和他從來沒有很深的交情,但還是到他這里來表示友好和親熱,就像通常人們在沙漠中相遇時所做的那樣。威拉爾斯基在奧廖爾感到寂寞,因此十分高興能夠遇到和自己屬于同一個圈子以及他認為有共同興趣愛好的人。

但是令威拉爾斯基驚奇的是,他很快就發現皮埃爾已大大落后于真正的生活,并且斷定他陷入了冷漠和利己主義之中。

“您落伍了,親愛的。”他對皮埃爾說。然而威拉爾斯基現在和皮埃爾在一起比以前感覺更加愉快,于是他每天都到他這里來。皮埃爾現在看著威拉爾斯基和聽著他說話,想到自己不久之也是這個樣子,就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議。

威拉爾斯基已經結婚,是一個有家室的人,忙于管理妻子的莊園、自己的公務和家事。他認為所有這些事務是生活中的障礙,它們都是鄙俗的,因為它們都以他個人和家庭的利益為目的。軍事的、行政的、政治的、共濟會的想法常常吸引著他的注意力。皮埃爾并不試圖改變他的觀點,也不責備他,而是帶著他現在常有的那種平靜快活的嘲笑觀察著這種奇怪的、他如此熟悉的現象。

在與威拉爾斯基、公爵小姐、醫生以及他現在遇見的所有人的關系中,皮埃爾身上有一個新的博得所有人好感的特點:這就是承認每個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思考、感受和觀察事物;承認不可能用語言來改變一個人的信念。每個人身上的這種合乎情理的特點,以前曾經使皮埃爾不安和惱怒,而現在卻成為他同情和關心人的一種基礎。人們的觀點和自己的生活之間、人與人之間的觀點的差異乃至于有時完全的矛盾,讓皮埃爾感到高興,并激起他嘲諷而又溫和的微笑。

在實際事務中,皮埃爾現在出乎意料地感到他有了過去沒有的重心。從前與錢有關的每一個問題,特別是像他這樣一個十分富有的人常常遇到的有人向他要錢的問題,總讓他陷入進退兩難和困惑不安之中。“給還是不給?”他問自己。“我有錢,而他需要錢。但是另外一個人更需要。誰更需要呢?也許他們倆都是騙子吧?”從前他在這些推測中總是得不出任何結論,于是只要他有錢就誰都給。從前每次遇到有關財產方面的問題,當有的人說應當這樣辦,又有的人說應當那樣辦的時候,他就處于這種困惑之中。

現在,令他自己感到驚奇的是,他認為在所有這些問題上再也不存在猶疑和困惑了。現在他心中出現了一個法官,這個法官按照連皮埃爾自己也不知道的某些法則決定什么需要做和什么不需要做。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對金錢問題漠不關心;但是他現在無疑知道,什么應該做和什么不應該做。這個新法官為他處理的第一件事情是一個被俘虜的法國上校向他提出的請求,這位上校來找他,大談自己的功績,并在最后幾乎像提出要求似的提出,要皮埃爾給他四千法郎,他好寄給他的老婆和孩子。皮埃爾毫不費力而又泰然自若地回絕了他,后來他自己也感到驚奇,從前覺得無法解決的難題原來如此簡單和容易。然而在拒絕上校的同時,他決定必須用點巧計,以便在離開奧廖爾時讓那個意大利軍官能收下一些錢,他顯然是需要錢的。皮埃爾在妻子的債務和修復還是不修復莫斯科的住宅和別墅的問題的處理上,再一次證明了他對所遇到的實際問題確實有了自己的看法。

他的總管來到奧廖爾找他,于是皮埃爾和他一起對自己的已經發生變化的收入做了大致的估算。按照總管的估計,莫斯科大火讓皮埃爾損失了大約二百萬。

總管為了安慰遭受這些損失的皮埃爾,給他算了另外一筆賬,說他盡管遭受了這些損失,但是如果他拒絕償還他沒有義務償還的伯爵夫人欠下的債務,如果他不打算修復莫斯科和莫斯科近郊的那些每年要花費八萬盧布卻毫無收益的住宅,這樣他的收入不但不會減少,反而會增加。

“是的,是的,這話說得對,”皮埃爾高興地微笑著說,“是的,是的,這些我都不需要,我因財產受到破壞而變得富有多了。”

但是,一月份薩維利奇從莫斯科來,講了莫斯科的情況,講了建筑師為修復莫斯科的住宅和在近郊的別墅所做的預算,他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就好像是在說已經決定了的事情似的。與此同時,皮埃爾收到了瓦西里公爵和其他一些熟人從彼得堡寫來的信。這些信中都提到了妻子的債務。于是皮埃爾認為,總管提出來的他非常喜歡的計劃是不對的,他應該去彼得堡了結妻子的事情并到莫斯科蓋房子。為什么要這樣做,他不知道;但他無疑知道,應該這樣做。他的收入由于這一決定而減少四分之三。但是應該這樣做;他感覺到了這一點。

威拉爾斯基也要到莫斯科去,于是他們商定一起走。

皮埃爾在奧廖爾的整個養病期間一直感到快樂、自由和充滿活力;當他在旅行途中置身于自由的天地、看見了幾百張新面孔時,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他在整個旅途中都覺得像小學生在放假期間那樣高興。所有的人:馬車夫、驛站長、大路上或村子里的農民,所有這些人對他來說都具有一種新的意義。威拉爾斯基的同行和他不斷地抱怨俄國比歐洲窮困、落后、愚昧無知的評論,只引起皮埃爾的興奮。在威拉爾斯基看到毫無生氣的地方,皮埃爾卻看到了異常強大的生命力,這種力量存在于雪海中,存在于那一望無垠的大地上,它支撐著這個完整的、獨特的和統一的民族的生命。他不去反駁威拉爾斯基,好像同意他所說的話似的(因為這種違心的同意是避免發生無謂的爭論的最簡便的方法),聽他說話的時候快樂地微笑著。

十四

正如很難解釋,從被毀壞的蟻穴中出來的螞蟻匆匆忙忙是為了什么、要趕往哪里,一些螞蟻拖著食物碎屑、蟻卵和死蟻的尸體從蟻穴中出來,另外一些又返回蟻穴,為什么它們互相碰撞、相互追逐、打起架來——同樣也很難解釋,是什么原因促使俄國人在法國人撤退之后又聚集在那個從前被稱作莫斯科的地方。但是,正如我們觀察散布在被毀壞了的蟻穴周圍的螞蟻,雖然蟻穴已經完全被毀壞,但是從忙忙碌碌的螞蟻的毫不松懈、精力充沛和不可計數的數量中可以看出,一切都被毀掉了,然而某種堅不可摧的、非物質的、構成蟻穴的全部力量的東西依舊存在著——莫斯科的情形也正是這樣,在十月份里,雖然這里沒有政府,沒有教堂,沒有圣物,沒有財富,沒有房屋,卻仍然是八月里的那個莫斯科。一切都被毀掉了,但是某種非物質的、然而卻是強大的、堅不可摧的東西依然存在著。

在敵人被肅清以后,從四面八方趕到莫斯科的人們的動機是多種多樣的,都是為了個人的利益,并且最初大多數的動機都是野蠻的、出自本能的。只有一種動機為大家所共有——這就是趕快到那里,到那個從前叫做莫斯科的地方,以便在那里開展自己的活動。

一周以后莫斯科已經有居民一萬五千人,兩周以后就有了二萬五千人,以此類推。這個數字不斷地增了又增,到一八一三年秋天的時候就超過了一八一二年的居民總數。

第一批進入莫斯科的俄國人是溫岑格羅德部隊的哥薩克、附近村莊的農民以及從莫斯科逃出并躲藏在郊區的居民。進入被破壞了的莫斯科的俄國人發現莫斯科被洗劫以后,也開始搶劫起來。他們繼續干法國人干過的事。農民們的載重馬車隊來到莫斯科,是為了把被丟棄在莫斯科被毀壞了的房屋內和大街上的所有東西都運回到鄉下去。哥薩克們把所有能搬走的東西都搬到他們的營房里;一些房子的主人把他們在別人的房子里找到的東西全都搬走,拿回自己家里,謊稱這些東西是他們的財產。

在第一批搶劫者之后緊接著又來了第二批、第三批,于是隨著搶劫者逐漸增加,搶劫就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困難,并漸漸形成了一些較為固定的方式。

法國人進入莫斯科的時候它雖然已經是一座空城,但是仍然具有一個有機地、正常地生活過的城市應有的一切形式,有經營商業、手工業、奢侈品以及政府管理和宗教活動等各種機能。這些形式雖然已經失去了生命力,但是它們依然存在。這里有市場、小鋪、商店、糧店、集市——大多數都還存有貨物;這里有工廠、作坊;有充滿了各種奢侈品的宮殿和豪華的住宅;這里有醫院、監獄、政府機關、禮拜堂、大教堂。法國人駐留的時間越長,這些城市生活的形式就消失得越多,當他們的劫掠快要結束時,一切就都匯合成為一整個死氣沉沉的搶劫場所。

法國人的搶劫持續的時間越長,對莫斯科的財富和搶劫者的力量損害得就越嚴重。俄國人從搶劫開始占領了自己的首都,他們的搶劫持續的時間越長,參加的人就越多,莫斯科的財富和城市的正常生活恢復得就越快。

除了搶劫者以外,還有各式各樣的人,有的是受好奇心驅使,有的是為了執行公務,有的是為了個人打算——其中有房產主、僧侶、大小官吏、商人、手工業者、農民,他們從四面八方像血液流入心臟那樣涌入了莫斯科。

一周以后,那些趕著空車來運搶來的東西的農民已經被當局制止,他們被強迫把城里的死尸運到城外去。另外一些農

民聽說同伴們遭遇挫折后,就帶著糧食、燕麥、干草來到城里,他們相互壓低價格,把價格壓得比以前還低。木匠們抱著賺大錢的希望,每天都成群結隊地到莫斯科來,于是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蓋新房,修繕被大火燒焦的房子。商人們在木板房里開始營業。在被火燒過的房子里開起小飯館和客棧。神職人員們在許多沒有燒毀的教堂里恢復做禮拜。捐助者們送來被搶走的各種教堂里用的東西。官員們在一些小房間里擺上鋪著呢子的桌子和裝文件的柜子。高級官員和警察負責分配法國人走后留下的財物。一些房子里留下很多從別人的房子里搬來的東西,這些房子的主人抱怨說,把所有的東西都搬到多棱宮去是不公平的;另外一些人則堅持認為,法國人把從不同房子里搶去的東西集中到了一個地方,因此把在這個地方找到的那些東西都給房子的主人是不公正的;人們咒罵警察,賄賂警察;把被燒掉的公用物品做出十倍的估價;要求政府給予救濟。拉斯托普欽伯爵繼續寫他的傳單。

十五

一月末皮埃爾來到莫斯科,住在一間沒有被焚毀的廂房里。他拜訪了拉斯托普欽伯爵和幾位已返回莫斯科的熟人,打算第三天去彼得堡。大家都在慶祝勝利;曾被毀壞而又復蘇的首都一切都生機勃勃。大家都歡迎皮埃爾,都希望見到他,都想向他詳細打聽他的所見所聞。皮埃爾曾經覺得他對所有他遇見的人都懷有特別的好感;但是他現在卻不由自主地對所有的人都存有戒心,擔心自己受到束縛。他對大家向他提出的所有問題——不管是重要的還是最微不足道的——他的回答都同樣是不確定的;人們問他:他想住在哪里?他是否要建房子?他什么時候去彼得堡,能不能幫忙帶一個皮箱?——他都回答:是的,可能,我想,等等。

關于羅斯托夫一家,他聽說他們住在科斯特羅馬,然而他卻很少想到娜塔莎。如果說他曾想到過她,那也只是作為對久遠的往事的愉快回憶而已。他感到自己不僅擺脫了過去的生活環境,而且也擺脫了那種他覺得好像是故意裝出來的感情。

在他到達莫斯科后的第三天,他從德魯別茨科伊一家那里得知瑪麗婭公爵小姐在莫斯科。皮埃爾常常想起安德烈公爵的死、他的痛苦和他最后的那些日子,此時這一切又生動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在吃午飯時得知瑪麗婭公爵小姐現在在莫斯科,住在沃茲德維仁卡街她家的一幢未被燒毀的房子里,于是當天晚上就去看望她。

在去瑪麗婭公爵小姐家的路上,皮埃爾不停地想著安德烈公爵,想著自己和他的友誼,想著和他的歷次會面,尤其想到了最后一次在波羅金諾相見的情景。

“難道他是在當時所處的那種憤恨的情緒中去世的嗎?難道他在臨死前還沒有明白人生嗎?”皮埃爾想。他回想起卡拉塔耶夫,想到他的死,不由自主地把這兩個如此不同又如此相似人加以比較,他們相似是因為這兩個人都為他所愛慕,也因為他們兩人都在這世上生活過并且又都死了。

皮埃爾在這種極其沉重的心緒下乘車來到老公爵家的住宅前。這所住宅保存了下來。房子上可以看得到遭受破壞的痕跡,但是房子的面貌依然如故。接待皮埃爾的年老的侍仆神情嚴峻,好像要讓客人覺得,老公爵的辭世并沒有打亂家規,他說公爵小姐已經回自己房里去了,她只有星期天才接見客人。

“你去通報一下,可能會接待的。”皮埃爾說。

“是,”侍仆回答道,“請到肖像室里稍候。”

幾分鐘后,侍者和杰薩利走了出來,杰薩利向皮埃爾轉達了公爵小姐話,說她很高興見他,如果他原諒她的失禮,就請他到樓上她的房間里去。

在一間不太高的、被一只蠟燭照亮了的小房間里,公爵小姐和一位穿著黑衣服的女人坐在一起。皮埃爾想起來,瑪麗婭公爵小姐身邊常有女伴。這些女伴都是些什么人,她們什么樣子,皮埃爾并不知道,也不記得了。“這是一個女伴。”他想,朝穿著黑衣服的女人看了一眼。

公爵小姐立即起身迎接他,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是啊,”在他吻了她的手以后,她端詳著皮埃爾那張已經發生變化的臉說,“我們又見面了。他在臨終前還經常談起您。”她說,同時把目光從皮埃爾身上移到表情羞澀的女伴身上,這種羞怯的表情讓皮埃吃了一驚。

“我得知您獲救后十分高興,這是我們很久以來得到的唯一值得高興的消息了。”瑪麗婭公爵小姐更加不安地看了女伴一眼,并且想說點什么;但是皮埃爾打斷了她的話。

“您可以想象得到,我一點都不知道有關他的情況,”他說,“我以為他陣亡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從別人、從第三者那里偶然聽來的。我只知道他遇見了羅斯托夫一家……多么巧合的命運啊!”

皮埃爾說得很快,很興奮。他看了一眼那個女伴的臉,發現她正用親切好奇的目光專注地看著他,于是像談話中常有的那樣,他不知為什么覺得這個穿黑衣服的女伴是一個可愛的、善良的、討人喜歡的人,她不會妨礙他和公爵小姐傾心交談。

然而,當他最后一句話提到羅斯托夫一家的時候,瑪麗婭公爵小姐的臉上困惑不解的表情更加明顯了。她再次迅速地把視線從皮埃爾臉上移到穿黑衣服的女士的臉上,她說:

“您難道沒有認出來?”

皮埃爾又一次看了看那個女伴的蒼白瘦削、雙眼烏黑和嘴唇奇特的面孔。從這雙專注地看著他的眼睛中流露出某種親切的、早就遺忘的、非常可愛的神情。

“不,這不可能,”他想。“這張嚴肅、瘦削而又蒼白、衰老的臉是她的?這不可能是她。這只是相似罷了。”但是這時瑪麗婭公爵小姐喊了一聲:“娜塔莎。”于是,那張目光專注的臉好像一扇生銹的門被打開了似的,艱難地、吃力地露出了笑容,于是從這敞開的門里突然散發出一股皮埃爾久已忘卻的、特別是此時完全沒有想到的幸福的氣息向他襲來。這股氣息散發開來,充盈著他的身心,包圍著他的整個人。當她微笑起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什么可懷疑的了:這正是娜塔莎,而他愛著她。

在最初的瞬間,皮埃爾不由自主地對她、對瑪麗婭公爵小姐,主要還是對他本人表露了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那個秘密。他高興而又異常痛苦地漲紅了臉。他想掩飾住自己的激動。然而他越是想掩飾它,它就越是明顯——比最確切的語言更為明確地對他自己、對她、對瑪麗婭公爵小姐說明,他愛著她。

“不,這是由于沒有料到的緣故。”皮埃爾想。但是他剛想要和瑪麗婭公爵小姐繼續談剛才已開了頭的話題,就又朝娜塔莎看了一眼,這時他的臉漲得更紅了,于是一種更加強烈的令人高興和恐懼的激動之情充滿了他的心。他變得語無倫次起來,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

皮埃爾沒有注意到娜塔莎,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她,但是他沒有認出她,是因為自從他上一次見到她之后她的變化太大了。她瘦了,臉色蒼白。然而不是這一點使她讓人難以辨認:他剛進來時無法認出她,是因為在她的這張臉上,在她的眼睛里,從前總是閃現著深藏著的享受人生的歡樂的微笑,而現在,當他剛進來第一眼看到她時,連一點微笑的影子也沒有;只有一雙專注的、善良的和哀傷探詢的眼睛。

皮埃爾的窘態并沒有讓娜塔莎感到窘迫,她只是感到高興,這使她的臉色稍微明朗了一些。

十六

“她是來我這里做客的,”瑪麗婭公爵小姐說,“伯爵和伯爵夫人最近幾天就要到了,伯爵夫人的狀況很不好。而娜塔莎本人也需要看醫生,是強迫她和我一起來的。”

“是啊,有哪個家庭能免遭不幸呢?”皮埃爾轉身對娜塔莎說。“您要知道,這件事就發生在我們被解救的那一天。我看到他了。一個多么可愛的孩子!”

娜塔莎看著他,只是把眼睛睜得更大更亮,以此作為對他的話的回答。

“還能說出什么或者能想出什么話來寬慰人呢?”皮埃爾說。“什么也沒有。這樣可愛、充滿生命活力的孩子怎么會死呢?”

“是啊,在我們這個時代如果沒有信仰就很難生活下去……”瑪麗婭公爵小姐說。

“是的,是的。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皮埃爾急忙打斷她的話說。

“為什么?”娜塔莎專注地盯著皮埃爾的眼鏡問道。

“怎么為什么?”瑪麗婭公爵小姐說。“只要想到那里等著我們的……”

娜塔莎沒有聽完瑪麗婭公爵小姐的話,又用詢問的目光望了望皮埃爾。

“那也是因為,”皮埃爾繼續說道,“只有相信存在主宰著我們的上帝的人才能忍受像她……和您的這樣的損失。”皮埃爾說。

娜塔莎已經張開嘴想要說什么,但是突然停住了口。皮埃爾急忙轉過身去,又一次向瑪麗婭公爵小姐詢問起他的朋友在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的情況。皮埃爾的窘迫現在幾乎完全消失了;但同時他還感到,他先前的全部的自由的感覺也消失了。他感到,現在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了一位法官,都在接受裁判,而這種裁判對他來說比世界上任何人的裁判都更加珍貴。他現在一邊說話,一邊想象他的話會給娜塔莎留下什么印象。他并沒有故意說一些可能會討她歡喜的話;但是他無論說什么話,都要從她的角度來評判自己。

瑪麗婭公爵小姐像以往在這種情形下那樣,不太情愿地講起她見到安得烈公爵時的情況。但是皮埃爾提出的一些問題,他那活躍不安的眼神和他那激動得發抖的面孔,漸漸地促使她說起她自己都不敢回想的那些細節。

“是啊,是啊,是這樣,是這樣……”皮埃爾說,他的整個身體都俯向瑪麗婭公爵小姐,全神貫注地傾聽她講述。“是啊,是啊,那么他平靜下來了?變得溫和了?他總是這樣全心全意地去追求一個目的:成為一個完美無缺的人,因而他才不會懼怕死亡。他身上的缺點——如果說他有缺點的話——也不是由于他自身的原因造成的。那么他變得溫和了?”皮埃爾說。“他能和您見面是多么幸福啊!”他突然朝娜塔莎轉過身,用滿含淚水的雙眼望著她說。

娜塔莎的臉抽搐了一下。她皺起眉頭并立即垂下了一眼睛,一時間她猶豫不決:說還是不說?

“是的,這是幸福。”她用低沉的胸音說,“對我來說這大概就是幸福,”她沉默了一會兒,“而他……他……他說,在我進去看他的時候,他正期待著這個……”娜塔莎的聲音中斷了。她漲紅了臉,把雙手緊按在膝蓋上,顯然她是在盡力克制自己,她突然抬起頭并且很快地說道:

“我們從莫斯科出來的時候什么也不知道。我不敢問他的情況。可是索妮婭突然對我說,他和我們在一起。我什么也沒想,我無法想象他當時處于什么樣的狀況;我只是想要見到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她聲音顫抖著、氣喘吁吁地說。接著,她不讓別人打斷自己,講述了她還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那些事:講述了她們在旅途中和住在雅羅斯拉夫爾的那三個星期里她經受的那一切。

皮埃爾張大嘴巴聽她講話,滿含淚水的眼睛一刻都沒有從她身上離開。他在聽她講述的時候,既沒有想到安德烈公爵,沒有想到死亡,也沒有想到她所講述的那些事情。他聽著她講,只是因她此刻講述這些情況時心里正經受著痛苦的煎熬而憐惜她。

公爵小姐為了能忍住眼淚而緊皺眉頭,她坐在娜塔莎身旁,第一次聽到哥哥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和娜塔莎的愛情故事。

這次痛苦而又快樂的講述看來是娜塔莎極為需要的。

她講著,把一些最微小的細節和內心的秘密交織在一起,而且好像永遠都講不完。她有好幾次重復著同一件事。

門外傳來杰薩利的聲音,他問尼古盧什卡可不可以進來道晚安。

“就這些了,就這些了……”娜塔莎說。就在尼古盧什卡進來的時候,她迅速站起身,幾乎是朝門口跑過去,她的頭撞到掛有門簾的門上,不知道是由于疼痛還是由于傷心,她呻吟著跑出房間。

皮埃爾望著她出去的那扇門,不明白為什么突然間在整個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瑪麗婭公爵小姐讓他看看進到房間里來的小侄子,才使他擺脫了茫然若失的狀態。

尼古盧什卡那張很像他父親的臉,在皮埃爾心腸變軟的此刻讓他感到很難過,所以他吻了一下尼古盧什卡以后就連忙站起身,掏出手帕走到窗口。他想向瑪麗婭公爵小姐告辭,但她留住了他。

“不,我和娜塔莎有時到兩點多鐘都還沒睡呢;再坐一會,我吩咐準備晚餐。請到樓下去;我們馬上就來。”

在皮埃爾出去前,公爵小姐對他說道: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講起他。”

十七

皮埃爾被請到一間燈火通明的大餐廳里;幾分鐘后傳來了腳步聲,公爵小姐和娜塔莎走進了房間。娜塔莎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只是不帶笑容的嚴峻的表情現在又顯露在她的臉上。瑪麗婭公爵小姐、娜塔莎和皮埃爾都同樣地體會到了在嚴肅的、推心置腹的交談之后通常隨之而來的那種局促不安的感覺,要繼續先前的談話已經不可能了;談一些瑣屑的事情——都覺得難為情,保持沉默心里又不愉快,因為大家都還想說,于是這種沉默就好像是裝出來的。他們默默地走到餐桌前。侍仆們拉開椅子,等他們就座后又把椅子推到桌前。皮埃爾打開冰涼的餐巾,他下決心打破沉默,于是看了看娜塔莎和公爵小姐。顯然,她們倆此時也做出了同樣的決定:在她們倆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對生活感到滿足和認定除了痛苦還應當有歡樂的神情。

“您喝伏特加嗎,伯爵?”瑪麗婭公爵小姐說,這句話一下子驅散了從前的陰影。

“您也說說自己的事吧,”瑪麗婭公爵小姐說,“人們都在談論您的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跡呢。”

“是的,”皮埃爾臉上帶著現在常有的那種溫和嘲諷的微笑答道。“現在大家甚至當著我本人也講一些我在夢里也沒有見過的奇跡。瑪麗婭·阿布拉莫夫娜請我去,并且一直給我講我遇到的事或者我應當遇到的事。斯捷潘·斯捷潘內奇也教我應當怎樣對別人講。總之我發覺,做一個招人喜歡的人是很舒服的(我現在就是一個招人喜歡的人);大家都請我去,給我講我的故事。”

娜塔莎笑了笑,想說點什么。

“有人對我們說,”瑪麗婭公爵小姐打斷她說,“您在莫斯科損失了兩百萬。這是真的嗎?”

“可我比以前富了兩倍。”皮埃爾說。盡管妻子的債務和重建住宅改變了他的經濟狀況,但皮埃爾仍然說他反而比從前富了兩倍。

“我無疑贏得的一種東西,”他說,“那就是自由……”他開始認真地說;但是他覺察出這是一個過于自私的話題,就不再往下說了。

“您要蓋房子嗎?”

“是的,薩維利奇要我這么做。”

“請問,您留在莫斯科的時候是不是還不知道伯爵夫人已經去世?”瑪麗婭公爵小姐說完立刻臉就漲紅了,她發覺,在他說了他是自由的那句話之后提出這個問題,會給他的話添加上它們原本可能沒有的意義。

“不知道,”皮埃爾回答道,顯然他并不認為瑪麗婭公爵小姐對他提到自己的自由的那種理解有什么不合時宜之處。“我是在奧廖爾得知此事的,您無法想象,這令我多么震驚。我們并不是一對模范夫妻。”他看了娜塔莎看了一眼,發覺她的臉上流露出對他如何評價妻子十分好奇的表情,就很快地說了一句。“但是她的死卻使我非常震驚。兩個人吵架時——往往雙方都有錯。面對一個已經不在人世的人,會忽然覺得自己的過錯更加嚴重。而且又是死得那么……沒有朋友,沒有人安慰。我非常、非常可憐她。”他說完后,高興地發現娜塔莎的臉上露出贊同的表情。

“是啊,您又是一個光棍和擇婿的對象了。”瑪麗婭公爵小姐說。

皮埃爾突然臉漲得通紅,并且很久不敢看娜塔莎。當他下定決心看她一眼時,他覺得她的臉色是冷漠的、嚴肅的,甚至是鄙視的。

“您真的像許多人對我們講過的那樣,確實見過拿破侖,還和他說過話嗎?”瑪麗婭公爵小姐問道。

皮埃爾笑了起來。

“一次都沒有,從來沒有。大家總是覺得,當俘虜就意味著在拿破侖那里做客。我不但沒有見過他,甚至也沒聽到過有人談論他。和我在一起的人地位要低得多。”

晚餐結束了,開始時不愿意講自己當俘虜的事情的皮埃爾,漸漸地講起了這段往事。

“是真的嗎,您留下來是要刺殺拿破侖?”娜塔莎微笑著問他。“我們在蘇哈列夫塔樓遇見您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您還記得嗎?”

皮埃爾承認這是事實,于是他從這個問題開始,在瑪麗婭公爵小姐、特別是在娜塔莎提出的問題的逐步引導下,詳細地講起自己的奇異經歷來。

他剛開始講述時,帶著他現在對人、特別是對自己常有的那種譏笑的、溫和的眼神;但是后來講到他看見的那些悲慘的場面和痛苦的情景時,他不知不覺地講得入了迷,開始克制著一個人在回憶對他產生強烈印象的往事的過程中所特有的激動心情,繼續往下講著。

瑪麗婭公爵小姐面帶溫和的微笑,時而看看皮埃爾,時而看看娜塔莎。她在這整個講述中看到的只是皮埃爾的為人和他的善良。娜塔莎用一只手支著頭,臉上的表情隨著講述的內容而不斷變化,她一刻也不停地注視著皮埃爾,她看起來是在和他一起感受著他講述的故事。不僅是她的眼神,還有她的感嘆聲和簡短的提問都向皮埃爾表明,她從他所講述的那些事情中已經明白了他想要表達出來的東西。看得出,她不僅明白了他所講述的事情,而且還明白了他想表達出來而卻又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東西。提到為了保護一個小孩和一個婦女而被捕的那個場面,皮埃爾是這樣講的:

“這是非常可怕的場面,孩子們被拋棄,有一些在火里……我親眼看見從火里拖出一個孩子……婦女們身上的東西被搶走,耳環被扯下……”

皮埃爾臉漲紅了,猶豫起來。

“這時來了巡邏隊,于是把所有根本沒搶劫的人,把所有的男人都抓走了。也抓了我。”

“您大概沒有全都講出來;您一定做了什么事……”娜塔莎說,她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做了好事。”

皮埃爾繼續往下講,當他講到行刑的時候,他想避開那些可怕的細節;但是娜塔莎要求他什么都不要漏掉。

皮埃爾本想講講卡拉塔耶夫的事(他已經從桌旁站起來,來回踱著步,娜塔莎兩眼一直注視著他),但是又停住了。

“不,你們無法理解,我從這個沒有文化的人,從這個有點愚鈍的人那里學到了的東西。”

“不,不,您說,”娜塔莎說。“他現在到底在哪里?”

“我幾乎是看著他被打死的。”

于是皮埃爾開始講述他們撤退的最后一段時間的情況,講述卡拉塔耶夫的病(他的聲音不停地顫抖著)和他的死亡。

皮埃爾在講述自己那些奇遇的時候,就像他還從來沒有給任何人講過,就像他自己從來沒有回憶過這些事情。他現在似乎在他所經歷的所有事情中找到了新的意義。現在,當他把這一切講給娜塔莎聽的時候,他感受到女人們在聽男人講話時所給予的那種少有的快樂,——這里說的不是聰明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在聽別人講話時,或者極力牢牢記住別人對她們所講的話,以便充實自己的頭腦并在有機會時轉述那些話,或者極力把別人講過的話安插到自己的話中,把她們那聰明的小腦袋瓜里想出來的自以為聰明的言辭趕快發表出來;然而他所感受到的則是真正的女人所給予的快樂,這樣的女人善于選擇和吸收那種只有男人身上才具有的一切最美好的東西。娜塔莎自己也不知道她是那樣全神貫注:她不放過皮埃爾的一個字、聲音的每一次顫動、每一個眼神、面部肌肉的每一次抽動、每一個姿勢。她沒等話說完就立刻領會它的意義,并把它們直接吸入自己那敞開的心中,揣測著皮埃爾藏而不露的全部內心活動的意義。

瑪麗婭公爵小姐理解他講的事,同情他;但是,她現在看到了另外一件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事情;她看到在娜塔莎和皮埃爾之間可能產生愛情并獲得幸福。她腦海中第一次出現這種想法,這讓她心里覺得高興。

已經是夜里三點鐘了。表情憂郁而又嚴肅的侍仆們進來更換了蠟燭,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

皮埃爾結束了自己的講述。娜塔莎那雙閃閃發光的興奮的眼睛仍然執著而又認真地看著皮埃爾,好像想要理解他可能還沒有說出來的那些話。皮埃爾有點局促不安、窘迫而又幸福,他不時地看她一眼,想著現在應該說點什么,好把話題轉到別的事情上去。瑪麗婭公爵小姐沉默不語。誰也沒有想過,已經是夜里三點鐘了,該睡覺了。

“人們都說:這是不幸,這是苦難。”皮埃爾說,“要是現在,就在此時此刻有人問我:您愿意還是像被俘之前那樣,還是愿意把這一切從頭再經歷一番?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再當一次俘虜和吃馬肉吧。我們一向以為,一旦我們被拋出習慣的老路,那就一切都完了;可是在這里剛剛開始的卻是新的、更好的東西。只要還活著,就有幸福。在前面還有很多、很多。這些話我是對您說的。”他轉過身對娜塔莎說。

“是的,是的,”她說,回答的卻完全是別的問題“要是我也會什么都不期望,只希望把一切從頭再經歷一遍。”

皮埃爾認真地看了看她。

“是的,再不希望別的了。”娜塔莎肯定地說。

“不對,不對,”皮埃爾喊了起來,“我活著,而且還要活下去,這并不是我的過錯;您也一樣。”

娜塔莎突然低下了頭,雙手捂住臉哭起來。

“你怎么啦,娜塔莎?”瑪麗婭公爵小姐說。

“沒什么,沒什么。”她含淚對皮埃爾微微一笑,“再見吧,該睡覺了。”

皮埃爾于是起身告辭。

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像往常一樣,一起來到臥室。她們談了一會兒皮埃爾講述的那些事。瑪麗婭公爵小姐沒有表達她對皮埃爾的看法。娜塔莎也沒有談論他。

“好了,晚安,瑪麗,”娜塔莎說,“你要知道,我常常擔心,我們不提起他(安德烈公爵),好像唯恐傷害了我們的感情似的,這樣我們就會把他忘了。”

瑪麗婭公爵小姐深深地嘆了口氣,這種嘆息聲表明她承認娜塔莎的話是對的;但是她說出來的話卻又不同意她的意見。

“難道能忘記嗎?”她說。

“今天把一切都說了出來,我感到很痛快;我的心情又沉重,又痛苦,又痛快,非常痛快,”娜塔莎說,“我相信,他確實愛他。因此我才講給他聽……我對他講了,這沒有關系,是嗎?”她突然紅了臉問。

“是皮埃爾嗎?噢,沒有關系!他這個人太好了。”瑪麗婭公爵小姐說。

“你知道,瑪麗,”娜塔莎突然帶著瑪麗婭公爵小姐好久都沒有在她臉上看到過的那種頑皮的笑容說道,“他變得多么干凈、整潔、精力充沛,就像剛從浴室里出來一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好像精神上剛剛洗過澡一樣,是不是這樣?”

“是的,”瑪麗婭公爵小姐說,“他獲益非淺。”

“那短短禮服,那剪得短短的頭發;確實,確實像剛從浴室出來……爸爸往往……”

“我明白,他(安德烈公爵)從來沒有像喜歡他那樣喜歡過別的人。”瑪麗婭公爵小姐說。

“是的,可是他和他完全不同。人們常說,完全不同的男人容易交成朋友。應該說,這是有道理的。他根本沒有任何地方像他,不是嗎?”

“是的,他太好了。”

“好了,晚安。”娜塔莎回答說。那種頑皮的微笑,好像被遺忘了似的,久久地駐留在她的臉上。

十八

皮埃爾這一天久久不能入睡;他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著,時而皺緊眉頭,思考著什么困難的事情,突然聳聳雙肩并渾身戰栗,時而又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想著安德烈公爵,想著娜塔莎,想著他們之間的愛情,他時而因她的過去而吃醋,時而為此責備自己,時而又原諒自己。已經早上六點鐘了,而他仍然在臥室內走來走去。

“到底該怎么辦呢;如果非這樣不行的話!怎么辦!就是說,應當這樣。”他自言自語地說,于是匆匆脫下衣服,躺到上床,他感到幸福和激動,但是沒有疑慮和猶豫。

“應該這樣,不管這種幸福多么奇怪,多么不可能,——應該盡一切努力,和她結為夫婦。”他自言自語地說。

皮埃爾還是在幾天前就決定星期五動身去彼得堡。他在星期四早上醒來時,薩維利奇來向他請示收拾行裝的事。

“怎么去彼得堡?彼得堡是什么?誰在彼得堡?”他不由自由地問,顯然他是在問自己。“噢,是的,是有這樣的事,很久很久以前,還是在這件發生以前,我打算要去彼得堡辦些事,”他回想起來。“為什么要去?也許,我是要去的。他多么善良,多么細心,所有的事情都記得那么清楚,”他望著薩維利奇蒼老的臉想,“他的微笑多么令人愉快!”他想。

“怎么,你一直都不想獲得自由,薩維利奇?”皮埃爾問。

“大人,我要自由干什么?老伯爵在世的時候,愿他升入天堂,日子過得不壞,現在侍候您,也從不受委屈。”

“那孩子們呢?”

“孩子們也都過得去,大人:跟著這樣的主人,日子是能說得過去的。”

“那我的繼承人呢?”皮埃爾說。“我萬一結婚……要知道這是很可能的事。”他不由得微笑著又加了一句。

“我斗膽跟您說:這是好事,大人。”

“他把這件事想得多么容易。”皮埃爾想。“他不知道這件事多么可怕,多么危險。不知是太早還是太晚……真可怕!”

“您還有什么吩咐?是不是明天就動身?”薩維利奇問。

“不,我要稍稍推遲一下。我到時候再告訴你。你要原諒我給你添了麻煩,”皮埃爾說,他看著薩維利奇的笑容,心里想:“多么奇怪,但是他還不知道,現在顧不上什么彼得堡了,首先要做的應該是決定那件事。不過,也許他已經知道,只是裝裝樣子罷了。要和他說說嗎?他是怎么想的?”皮埃爾想。“不,以后再說吧。”

吃早飯的時候,皮埃爾告訴公爵小姐,他昨天去了瑪麗婭公爵小姐那兒,并在那里遇到了——猜猜看是誰?——娜塔利·羅斯托娃!

公爵小姐故意裝作看不出這個消息比皮埃爾見到安娜·謝苗諾夫娜有什么特別之處的樣子。

“您認識她嗎?”皮埃爾問。

“我見到過公爵小姐,”她回答說,“我聽說過有人給她和小羅斯托夫做媒。這對羅斯托夫家應該是一件大好事,聽說他們完全破產了。”

“不,我問的是您認識羅斯托娃?”

“我那時只是聽說了她的事,真可惜。”

“不,她還不明白或者是假裝的,”皮埃爾想,“最好也不對她說。”

公爵小姐也在給皮埃爾準備路上用的食品。

“他們大家都那么善良,”皮埃爾想,“他們現在對這些事情大概已經不會有多大的興趣了,可是他們卻仍然在做,大家都是為了我;真令人驚訝。”

這一天,警察局長也來見皮埃爾,讓他派人到多棱宮去領取今天要發還給原主的東西。

“這個人也是這樣,”皮埃爾看著警察局長的臉想。“多么可愛、多么漂亮的軍官,多么善良!現在還管這些小事。可是還有人說他不廉潔,撈取好處。真是胡說!不過,為什么他不撈呢?他受的就是這種教育。而且所有的人都這么做。他的臉那么善良,那么令人愉快,看著我的時候還在微笑。”

皮埃爾去瑪麗婭公爵小姐家吃午飯。

他乘車駛過兩旁都是被大火焚毀的房屋的街道,為這些廢墟的美而感到驚異。房屋的煙囪、倒塌的墻壁,絢麗生動,讓人想起萊茵河和羅馬大劇場,它們彼此遮掩,伸展在被大火焚燒過的各個街區里。他所遇見的馬車夫和乘客們、做木架的木匠們、商販和店鋪老板們,所有這些人,一個個都心情愉快、容光煥發,他們都看著皮埃爾,仿佛在說:“瞧,就是他!讓我們看看會有什么結果。”

在走到瑪麗婭公爵小姐家大門口的時候,皮埃爾突然懷疑起昨天自己是不是真的來過這里,見到過娜塔莎,并且和她說過話。“也許這是我幻想出來的吧。可能我進去后誰都見不到。”但是,他還沒來得及走進房間,就立刻不由自主地整個身心都感覺到了她的存在。她仍然穿著那件帶著軟軟的褶子的黑衣服,梳著和昨天同樣的發型。但是她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要是昨天他走進房間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樣子,那他絕不可能在瞬息間認不出來她。

她還是他在她幾乎還是個孩子和后來成為安德烈公爵的未婚妻的時候見過的那個樣子。她的眼睛里閃爍著歡快和探詢的目光;她的臉上流露出溫柔和特別頑皮的神情。

皮埃爾吃過午飯后,本打算要坐一個晚上的;但是瑪麗婭公爵小姐要去做晚禱,皮埃爾就跟她們一起去了。

第二天,皮埃爾很早就來了。吃了午飯,又坐了整個晚上。雖然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娜塔莎對她們的客人顯然是歡迎的;雖然皮埃爾的全部生活樂趣現在都集中在這座房子里,但是臨近傍晚的時候他們已經把所有要談的事都談過了,話題不斷地從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轉移到另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上,而且談話常常中斷。這天晚上皮埃爾坐到那么晚,以致于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娜塔莎不時地交換眼色,顯然她們是期望皮埃爾能早點離開。皮埃爾看出了這一點,但是他無法離開。他變得心情沉重、局促不安,但是他還坐著,因為他無法站起來離開。

瑪麗婭公爵小姐不知道這種情形什么時候才會結束,就第一個站起來,聲稱偏頭痛,就告辭了。

“那么,您明天去彼得堡?”她說。

“不,我不去了,”皮埃爾急忙驚奇地、好像有點生氣似地說。“是不去了,去彼得堡?明天去;只是我現在還不打算告別,我還要來看看有沒有什么事需要我辦的。”他站在瑪麗婭公爵小姐面前說,他的臉漲得通紅,卻并不離開。

娜塔莎向他伸出一只手告了別,然后走出房間。瑪麗婭公爵小姐卻相反,她不但沒有離開,反而坐進圈椅里,她那炯炯有神而又深沉的目光嚴肅認真看了看皮埃爾。她在此之前明顯流露出來的困倦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似乎準備進行一次長談。

娜塔莎一離開房間,皮埃爾的窘迫和局促立刻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激動和興奮。他連忙把一張圈椅挪到瑪麗婭公爵小姐身邊。

“是的,我正想對您說,”他說,好像回答她的話似的對她的眼神作出了回答,“公爵小姐,幫幫我吧,我該怎么辦?我還能抱有希望嗎?公爵小姐,親愛的,您聽我說。我全都知道。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我知道,現在還不能談這件事。但是,我要做她的兄長。不,我不想……我不能……”

他停下來,用雙手擦了擦臉和眼睛。

“就是,是這樣,”他繼續說,顯然在控制著自己,以便盡可能把話說得連貫。“我不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起愛上她的。但是我只愛她一個人,我的整個一生也只愛她一個人,我那么愛她,沒有她我無法想象我將如何生活。我現在還沒有下定決心向她求婚,但是一想到也許她可能成為我的妻子,而我卻放棄這個機會……機會,就覺得可怕。請告訴我,我能抱有希望嗎?請告訴我,我該怎么辦,親愛的公爵小姐。”他說,沉默了一會兒,碰了碰她的手,因為她沒有回答。

“我正在考慮您對我說的話,”瑪麗婭公爵小姐回答說。“請聽我對您說。您是對的,現在就應該向她表白愛情……”公爵小姐停住了。她想說:現在向她表白愛情是不行的;但是她停住了,因為三天來她從突然發生了變化的娜塔莎身上看出,要是皮埃爾向她傾吐自己愛慕之情,娜塔莎不但不會生氣,而且也許她正希望這樣做呢。

“現在向她表白……不行。”瑪麗婭公爵小姐仍然這樣說。

“那我到底該怎么辦呢?”

“把這件事交給我吧,”瑪麗婭公爵小姐說,“我知道……”

皮埃爾望著瑪麗婭公爵小姐的眼睛。

“好吧,好吧……”他說。

“我知道她愛……她會愛您的。”瑪麗婭公爵小姐糾正自己的話說。

她還沒有說完這些話,皮埃爾就跳了起來,神色惶惑地抓住瑪麗婭公爵小姐的手。

“為什么您會這樣想?您認為我能抱希望嗎?您是這樣想的?!”

“是的,我是這樣想的,”瑪麗婭公爵小姐微笑著說,“您給她的父母親寫封信。您就交給我吧。我在適當的時候對她說。我祝愿這件事能圓滿成功,我心里覺得這件事一定能成功。”

“不,這不可能!我多幸福啊!但是,這不可能……我多幸福啊!不,不可能!”皮埃爾吻著瑪麗婭公爵小姐的手說。

“您到彼得堡去吧;這樣更好些。我會給您寫信。”她說。

“去彼得堡?應該去?好,那就去。那么我明天還能到您這兒來嗎?”

第二天皮埃爾來辭行。娜塔莎不像前幾天那樣活躍;但是,在這一天,皮埃爾有時看一下她的眼睛,他覺得他正在消失,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不再存在了,而只有一種幸福的感覺。“難道這是真的嗎?不,不可能。”他自言自語地說,她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勢、每一句話,都讓他的內心充滿了歡樂。

當他向她告別時握住她那纖細瘦小的手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把它在自己手中多握了一會兒。

“難道這手、這臉,所有這些不屬于我的女性美麗的珍寶,難道所有這些將永遠成為我的、習以為常的東西,就像我對我自己那樣?不,這不可能!……”

“再見,伯爵,”她大聲對他說,“我非常期待著您早點回來。”她又小聲加了一句。

就是這些平常的話以及說話時的眼神和臉上的表情,在此后的兩個月里成了皮埃爾無窮無盡的回憶、解釋幸福和對幸福的向往的內容。“我非常期待著您早點回來……是的,是的,她是怎么說的?是的,我非常期待著您早點回來。啊,我多么幸福啊!這是怎么回事,我多幸福!”皮埃爾自言自語地說。

十九

皮埃爾現在的心情,與他在類似情況下向艾倫求婚時的心情沒有絲毫相同之處。

他沒有像那個時候那樣重復他過分羞愧地對他們說的那些話,他沒有對自己說:“唉,為什么我沒說這話,為什么,為什么我當時說‘我愛您’?”現在則恰恰相反,他在心里重復著她和自己的每一句話,仔細地回憶著所有的面部表情和微笑,既不想減少什么,也不想添加什么:他只想重復。他對他現在所做的事是好還是壞,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只有一個可怕的疑問有時會闖入他的腦海。所有這一切是否是在夢中?瑪麗婭公爵小姐是不是看錯了?我是不是太高傲和自信了?我相信這是真的;可是突然也許會發生這樣的事:瑪麗婭公爵小姐對她說了,可是她卻微笑著回答說:“真奇怪!他也許弄錯了。難道他不知道他只是一個常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可是我呢?……我是完全不同的、非常高貴的人。”

只有這個疑問常常出現在皮埃爾的腦海中,他現在也沒有制定任何計劃。他覺得眼前的這個幸福是那么不可思議,只要這能夠實現,那么以后就有什么事都不會再有了,一切都完成了。

皮埃爾認為自己不會有的那種欣喜若狂出乎意料地充滿了他的身心。人生的全部意義,不僅對于他一個人,而是對整個世界來而言,在他看來都只在于他的愛情和她可能愛他。有時候他覺得所有的人忙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為他未來的幸福而奔忙。有時候他又覺得所有的人都像他本人那樣高興,只不過他們盡力掩飾這種高興的心情,假裝忙于其他的事情。他在人們的一言一行中都看到了對他的幸福所作的暗示。他那意味深長的、流露著與他人十分默契的、幸福的目光和微笑,常常使遇見他的人們感到驚奇。但是當他明白人們可能不知道他的幸福的時候,他就由衷地為他們感到惋惜,想對他們說明,他們所忙碌的一切完全都是胡鬧和無足輕重的一些瑣事。

當人們建議他出任公職或者討論某些社會的、國家的事務和戰爭、認為某一事件這樣或那樣的結局決定著大家的幸福的時候,他總是帶著溫和同情的微笑聽著,并且以一些奇特的見解使和他交談的人感到驚訝。但是,無論是那些在皮埃爾看來懂得生命的真正意義的人,也就是懂得他的感情的人,還是那些顯然不懂得這一點的不幸的人——他覺得所有的人在這一時期里都處于他內心的情感放射出的明亮的光線之中,因此不管遇見什么人,他立刻就能毫不費力地在他們身上看到一切美好的和值得愛的東西。

他在處理亡妻的事務和一些文件的過程中,在想到她的時候,除了惋惜她沒有感受過他現在感受到的幸福以外,沒有任何別的感情。瓦西里公爵現在由于獲得了新官職和幾枚勛章而特別傲慢,可是在皮埃爾的心目中,他只不過是一個令人感動的、善良的、可憐的老人。

皮埃爾后來經常回憶起這段幸福得發狂的日子。他在這個時期形成的有關人們和環境的看法,在他看來永遠都是正確的。他后來不但沒有放棄這些對人和事物的觀點,而且恰恰相反,當他內心產生懷疑和矛盾的時候,他總是要求助于他在那段幸福得發狂的時期里形成的觀點,而這個觀點永遠都是正確的。

“也許,”他想,“我那時顯得有點怪異和可笑;但是,當時我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樣沒有理智。恰恰相反,我當時比任何時候都更聰明、更敏銳,我了解了生活中值得了解的一切,因為……我那時是幸福的。”

皮埃爾的發狂在于,他沒有像以往那樣,在他所愛的人身上發現被他稱之為人所應當具有的優秀品質的時候才愛他們,而是讓愛充滿了他的內心,于是他在無緣無故地愛著人們的時候,總能找到值得他愛他們的無可爭辯的理由。

二十

娜塔莎在他們見面的第一個晚上,她在皮埃爾走后帶著一種快樂的和嘲諷的微笑對瑪麗婭公爵小姐說,他真的很像剛從浴室里出來一樣,短短的禮服,剪得短短的頭發,從這一時刻起,某種隱秘的、甚至連她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但是又難以克制的情感在她的心中蘇醒了。

所有的一切:面孔、步態、目光、聲音——她身上所有的一切突然間都改變了。她自己也沒有料想到的東西——生命的力量、對幸福的渴望都浮現出來,并且要求予以滿足。從他們見面的第一個晚上起,娜塔莎好像忘記了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她從那時起一次也沒有再抱怨過自己的處境,只字不提過去的事,已經不再害怕制訂美好的未來計劃了。她很少談到皮埃爾,但是當瑪麗婭公爵小姐提起他時,她眼睛里久已熄滅了的那種亮光又重新閃耀起來,她的嘴角流露出奇特的微笑。

娜塔莎身上所發生的變化最初使瑪麗婭公爵小姐感到吃驚;但當她明白了這種變化的意義時,這種變化就讓她感到傷心。“難道她那么不愛我哥哥,所以這么快就能忘掉他。”瑪麗婭公爵小姐獨自思考娜塔莎發生的變化時想道。但是,當她和娜塔莎在一起的時候,她并不生她的氣,也不責怪她。充滿了娜塔莎身心的那種復蘇的生命的力量,顯然是那么無法遏止,那么出乎她本人意料,以致瑪麗婭公爵小姐在娜塔莎面前覺得她甚至在心里也沒有權力責怪她。

娜塔莎那么全心全意而又真誠地沉浸于新的感情中,以至于她并不試圖掩飾她現在沒有傷心,而只有高興和快樂。

瑪麗婭公爵小姐那天夜里和皮埃爾談過話后回自己的房間時,娜塔莎在門口迎接她。

“他說了?是嗎?他說了?”她反復地說。于是一種快樂的、同時又為這種快樂而請求原諒的可憐的表情停留在娜塔莎臉上。

“我本想在門口聽的;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會告訴我。”

盡管娜塔莎看著瑪麗婭公爵小姐的那種眼神讓她非常理解、非常感動;盡管她看到她那激動的樣子感到很可憐她;但是,娜塔莎的話最初還是讓瑪麗婭公爵小姐感到難過。她想起了哥哥,想起了他的愛情。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她不能不這樣。”瑪麗婭公爵小姐想;于是她帶著憂郁的、有些嚴肅的表情,把皮埃爾對她說的話全都告訴了娜塔莎。聽說他打算去彼得堡以后,娜塔莎十分驚訝。

“去彼得堡!”她重復了一遍,好像沒有聽懂似的。但是,當她看到瑪麗婭公爵小姐臉上憂郁的神情以后,就猜到了她難過的原因,她突然哭了起來。“瑪麗,”她說,“教教我,我該怎么辦。我怕我會做出傻事來;你告訴我該怎么辦,我就怎么辦;告訴我吧……”

“你愛他嗎?”

“是的。”娜塔莎低聲說。

“那你哭什么?我為你高興。”瑪麗婭公爵小姐說,娜塔莎的眼淚讓她已經原諒了她的快樂。

“這事情不會很快,但總有這么一天。你想想,我做了他的妻子,而你嫁給尼古拉,那該是多幸福啊!”

“娜塔莎,我求過你別談這個。我們只談你的事。”

她們沉默了一會兒。

“不過為什么要去彼得堡呢!”娜塔莎說,然后自己急忙回答自己:“不,不,應該去……是嗎,瑪麗?應該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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