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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_第五部

安德烈和娜塔莎訂婚后,皮埃爾忽然沒緣由地覺得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生活了。無論他多么相信恩人揭示給他的真理,無論他在熱衷修煉內心自我完善的最初時光是多么快樂,但在安德烈公爵與娜塔莎訂婚后,在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死后(這兩個消息他幾乎是同時得知的),對于他來說,以前生活的所有魅力都忽然消失了,生活只剩下一個空架字:他的房子和正獲得某位要人恩寵的光彩照人的妻子,與全彼得堡的人結識和徒有形式的無聊職務。以前的生活忽然令他非常厭惡。他不再寫日記,開始回避社交活動,又開始上俱樂部、酗酒、與單身朋友接近。他的生活變成這樣,耶列娜·瓦西里耶夫娜伯爵夫人認為有必要對他提出嚴厲的批評。皮埃爾覺得她是對的,為了不損害妻子的名譽,他起程去了莫斯科。

在莫斯科,他一進到自己的大宅子(那里住著幾位已經憔悴和正在憔悴的公爵小姐以及眾多仆人),一看見伊韋爾小教堂那金衣圣像前閃爍的無數燭光(馬車駛過城區(qū)看見的),一看見克里姆林廣場那尚未被馬車碾過的白雪,還有那些馬車夫、西夫采夫·弗拉日克的破棚子,看見那些悠閑自在、無欲無求、安度晚年的莫斯科的老頭老太,看到莫斯科貴婦、舞會和英國俱樂部——這些都讓他覺得到家了,到了一個安靜的避難所。住在莫斯科,就像穿一件不大干凈的舊大褂一樣讓他感到習慣、安心和溫暖。

莫斯科的社交界,從老婦人到小孩子,就像對待一位久違的客人(總是給他留著空位)一樣接納了皮埃爾。對于莫斯科的上流社會來說,皮埃爾是一位最可愛、最善良、最聰明、最快活、最寬宏大度的怪人,也是一位漫不經心的、熱忱的舊式俄羅斯老爺。他的錢包總是空空的,因為它對所有人都敞開著。

募捐會、粗劣的畫作、雕塑、慈善團體、茨岡人、學校、認購聚餐、狂飲、共濟會員、教堂、書籍——不管是誰,不管是為什么事找他,皮埃爾都來者不拒。要不是兩個借了他很多錢的朋友主動監(jiān)管他,他會花掉所有的錢。俱樂部里宴會和晚會沒有一次少了他。每當他喝完兩瓶馬爾戈酒往沙發(fā)上的老地方一倒,眾人便將他圍住,開始閑談、爭論和說笑。哪里發(fā)生了爭論,他總是和善地微微一笑,適時地說個笑話使大家和解。共濟會員的聚餐會要是沒有他在場就變得乏味、沒精打采。

和單身漢們用過晚餐后,當他拗不過這幫快樂伙伴的請求面帶善良而甜蜜的笑容起身和他們一起去玩時,年輕人中間常常會響起一片興奮的歡呼聲。在舞會上要是男舞伴不夠,他也跳舞。年輕的太太、小姐們都喜歡他,因為他不討好任何人,對所有人都是一樣殷勤,尤其是在晚餐后。“他太可愛啦,沒有性別。”人們都這樣說他。

皮埃爾曾是一位宮廷高級侍從,現已退職,在莫斯科悠居。像他這樣的人當時有幾百。

要是倒退七年,在他剛從國外回來的時候,有人告訴他,說他不需要去尋求和思考任何東西,他的人生道路早已開通并已經永遠確定,不論他如何掙扎,他都將像所有處在這個位置上的人一樣,那他會感到多么可怕,他不會相信這些話的。難道不是他全心全意地希望在俄羅斯建立共和國,希望成為拿破侖,成為哲學家、戰(zhàn)略家,成為打敗拿破侖的勝利者嗎?難道不是他認為有可能并熱忱地希望改造墮落的人類與自身而達到完美的最高境界嗎?難道不是他建立了一些學校、醫(yī)院、還給農民以自由嗎?

而代替所有這一切的是:現在的他只是一個退了職的高級侍從,一個風流女人的富有丈夫,喜歡吃吃喝喝,喜歡敞開衣扣罵兩句政府,一名莫斯科英國俱樂部的成員和人人喜愛的莫斯科社交界的一員。他有很長一段時間一想到自己也是一名退職的莫斯科高級侍從就受不了,七年前,他曾多么鄙視這一類人。

有時他安慰自己說,這只是他暫時的生活方式,不過后來的另一種想法卻令他恐懼:有多少人像他一樣,也在風華正茂之年暫時走進這個俱樂部,染指這種生活,而出來時卻已是風燭殘年。

當他為自己的地位感到驕傲時,他覺得自己是另外一種人,完全不同于那些從前他所不齒的退職侍從,那些人庸俗、愚蠢、沾沾自喜、滿足現狀。“而我就是現在也一直不滿足,一直在想著為人類做點什么。”驕傲的時候他會這么對自己說。“也許我的那些伙伴也都跟我一樣,奮斗過,尋覓過自己新生之路,但也像我一樣被這種人力無法抗拒的自然力量——環(huán)境、社會和大自然的力量——帶到了我今天的位置。”謙虛時他對自己這么說。在莫斯科住了一段以后,他不再鄙視那些與他同命相憐的伙伴兒了,而開始喜歡、尊重、可憐他們,就像憐惜他自己一樣。

皮埃爾不再像以前那樣對生活感到絕望、陰郁和厭惡。但以前曾劇烈發(fā)作過的那些老毛病已在他心里扎了根,沒有一刻離開過他。“干嗎呀?為什么?世上發(fā)生的都是些什么事?”他一天好幾次困惑地問自己,不由自主地去思考生活中各種現象的含義;但憑著經驗他知道,這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于是便趕緊撇開這些問題,拿起書本或者趕去俱樂部,或者去阿波羅·尼古拉耶維奇那兒扯一些城里的各種閑話。

“耶列娜·瓦西里耶夫娜是世界上最蠢的女人之一,她除了自己的身體之外,從不愛任何東西,”皮埃爾想,“可是在眾人眼里她卻極為高雅和睿智,大家都崇拜她。拿破侖·波拿巴是個偉人時,他受到所有人的鄙視,而自從他成為那個可憐的丑角后,弗蘭茨皇帝卻想方設法把女兒送給他做外宅。西班牙人通過天主教僧侶向上帝祈禱感恩是因為他們在六月十四日打敗了法國人,而法國人也通過天主教僧侶向上帝祈禱感恩,也是因為他們在六月十四日打敗了西班牙人。我那些共濟會的弟兄們歃血盟誓,準備為兄弟犧牲一切,卻不肯為濟貧募捐出一個盧布。他們鼓動阿斯特列亞派反對尋找嗎哪派,為弄到一塊真正的蘇格蘭毯和一紙正本文件而奔忙,而這份文件的意義就連撰寫它的那個人也不明了,也無人需要。我們都宣揚基督教寬恕和愛人的教律,為此還在莫斯科修建了為數眾多的教堂;可昨天他們還把一個逃兵鞭打致死,而神甫——為寬恕和愛人這條教律而服務的仆人,卻在刑罰前讓這個士兵吻了十字架。”皮埃爾這樣想著。這種眾所周知的虛偽(盡管他早已習慣)還好像是某種新鮮事,每次都令他震驚。“我理解這種虛偽和混亂,”他想,“可是該怎樣把我所理解的一切告訴他們?我嘗試過,可總是發(fā)現他們在內心深處和我一樣明白,只是都盡量無視它的存在。看來,就當如此!可我呢,我該在何處藏身?”皮埃爾想。他領教過許多人,尤其是俄羅斯人的那種不幸的能力——洞察善良與真理并相信它們的力量,對生活中的罪惡與謊言看得過于明白因而無法認真地參與生活。在他的眼中,所有的勞動都與罪惡和欺騙聯系在一起,不論他試著做個什么樣的人,著手做什么樣的事,罪惡與謊言都會把他推開,堵住他行動的全部道路。與此同時又應該去生活,應該有所事事,這些無法解決的人生問題的壓迫實在是太恐怖了。于是他便碰上什么就喜歡什么,目的只是為了忘記這些問題。他穿梭于形形色色的社團之中,酗酒、買畫、蓋房、主要還是讀書。

他愛讀書,所有手邊的東西他都讀:一到家,仆人還在幫他脫外套,他就拿起書來讀了,讀著讀著便睡著了,醒來后便在客廳和俱樂部閑聊,之后是酒宴和女人,之后又是閑聊、讀書、飲酒。對于他來講飲酒越來越成為一種需要,不僅是身體上的,同時是精神上的需要。盡管醫(yī)生告訴過他,對于他這種胖人來說飲酒是很危險的,但他仍然喝得很多。只有在不知不覺中灌進幾大杯酒后,身體感到一種愜意的溫暖,對身邊的人都充滿溫情,大腦對一切想法只能做出表面的反映,而不去深究它的實質,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感到渾身舒暢。只有在一兩瓶酒下肚以后,他才迷迷糊糊地感到生活中那個從前令他恐懼的亂七八糟的死疙瘩并沒有他所想的那樣可怕。腦子里嗡嗡作響,閑聊,聽別人說話,或是在飯后讀書時,他總能看到這個死疙瘩,看到它的某一方面。而只有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才告訴自己:“這沒什么,我會把它解開的,看,我有現成的解釋。不過我現在顧不上,以后我會把這一切考慮好的。”但是這個“以后”卻從未出現過。

早晨,空肚子的時候,所有的老問題看起來都無法解決,令人恐怖。皮埃爾便趕緊抓起書本,要是有人來訪,他便感到高興。

有時皮埃爾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個故事:打仗時,當士兵們在槍林彈雨下躲在掩體里無事可做時,他們都盡量給自己找點兒事做,這樣危險就不再那么難以忍受。于是所有人在皮埃爾面前都成了那些逃避生活的士兵:有人靠榮譽,有人靠打牌,有人靠編纂法令,有人靠女色,有人靠玩具,有人靠騎馬,有人靠政治,有人靠打獵,有人靠喝酒,有人靠國家事務來逃避生活。“沒什么是微不足道的,也沒什么是舉足輕重的,都一樣。只要能夠逃避生活,不管靠什么方法!”皮埃爾想。“只是不要讓我看見它,這個可怖的它”。

初冬,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爾孔斯基公爵便帶著女兒來到莫斯科。由于他的過去,他的智慧和個性,尤其是當時人們對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統(tǒng)治的熱情已經淡化以及籠罩在莫斯科的反法愛國主義傾向,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立刻成為莫斯科人尤為尊崇的對象和反政府派的核心。

老公爵在這一年中蒼老了許多,身上出現了明顯的衰老跡象:會突然打盹,對最近發(fā)生的事健忘,對很久以前的事卻念念不忘,還有孩子般的虛榮。由于這種虛榮,他擔當起莫斯科反政府派的領袖角色。盡管老爺子穿著皮襖,帶著撲了粉的假發(fā)出來喝茶時(特別是晚上),會由于某個人的觸動而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陳年舊事,尖銳地、更為斷斷續(xù)續(xù)地批評現實,但他還是令所有客人肅然起敬。對于這些來賓講,整個這座古宅、它的大鏡子、革命前的家具、擦了粉的仆人們,還有屬于上個世紀的、固執(zhí)而又睿智的老公爵本人、溫柔孝順的女兒、漂亮的法國女教師,這些都是令人愉悅的壯觀景象。但是來賓們卻沒想過,除了他們見到主人的這兩三個小時外,每天還有二十二個小時,而這段時間里他們過的卻是不為人所知的家庭生活。

在莫斯科的最近一段時間里,這種家庭生活讓瑪麗婭公爵小姐十分痛苦。在莫斯科,她被剝奪了原有的快樂:與修行的人交談以及離群索居,在童山時這些活動都令她精神振奮。對她來講首都的生活沒有絲毫益處和快樂。她從不參加社交活動,誰都知道她父親從不讓女兒離開自己左右,而老人自己又由于身體不適不能出門,所以已經沒有人邀請她參加午宴或晚會了。瑪麗婭公爵小姐對出嫁已不抱任何希望,她看見父親很反感那些偶爾來他家做客、有可能向她求婚的年輕人,在接待或打發(fā)他們時很冷漠。瑪麗婭公爵小姐沒什么朋友。這次到了莫斯科之后她對兩位最親近的人感到很失望:一個是布里恩小姐。就是以前,瑪麗婭公爵小姐對她也并非無話不說,而現在則開始討厭她了。她也由于某些原因開始疏遠瑪麗婭公爵小姐。另一個是朱麗,她一直住在莫斯科,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她書信交往已經五年,而當她們重又見面時,公爵小姐覺得她的志趣與自己完全不同。那時,由于兄弟們的亡故朱麗成了莫斯科最有錢的待嫁女之一,正為各種交際活動忙得不亦樂乎。她被一群年輕人包圍著,她以為這些人忽然看中了她的優(yōu)點。朱麗這個貴族小姐正處在青春即逝的時期:她覺得自己嫁人的最后時機到了,她的終身大事現在不解決,就永遠也解決不了。每逢星期四,瑪麗婭公爵小姐都帶著憂傷的微笑想到她現在已無人可以寫信,因為朱麗的出現并沒有令她感到任何快樂,她就在這兒,每周都能見面。她就像一個老移民,拒絕去娶一個多年來留他過夜的太太,因為如果娶了她,他就不知該在哪過夜了。她感到惋惜的是朱麗就在這里,因而無人可以寫信。在莫斯科,瑪麗婭公爵小姐沒有人可以談心,沒有人可以傾訴痛苦,而這段時間里新的痛苦又添了許多。安德烈公爵的歸期與婚期一天天臨近,而托付她做通父親工作的任務非但沒有完成,反而適得其反,好像被她弄糟了。一提起羅斯托娃伯爵小姐,本來就大部分時間都心緒不佳的老公爵就會發(fā)火。對于瑪麗婭公爵小姐來講,最近新添的煩惱就是給六歲的侄兒上課。在對待尼科盧什卡的態(tài)度上她驚恐地發(fā)現自己也像父親一樣易怒。不論她怎么對自己說,教侄子時自己不能急躁,可一拿起教鞭坐下來教法文字母表時,她都想趕快把自己的知識輕輕松松地灌輸給他。侄兒總是害怕姑姑生氣,孩子稍一走神,姑姑就渾身發(fā)抖、急躁、發(fā)火,提高嗓門,有時扯著胳膊讓他到角落去罰站。把孩子推到墻角后,她就開始為自己的壞脾氣痛哭,尼科盧什卡便也跟著她一起哭,不經允許便從角落走到她跟前,把她濕漉漉的手從臉上拉開,給她寬心。而令公爵小姐最最苦惱的便是父親的暴躁脾氣,他總是對女兒發(fā)怒,最近更是達到了殘酷無情的地步。如果罰她整夜磕頭,打她,讓她劈柴挑水,那她根本不會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什么困難。但是這位她深愛著的人又在最為殘忍地折磨她——因為愛,他折磨自己和女兒——他不但故意去羞辱、貶低她,而且還讓她明白,在所有事情上她永遠都是錯的。最近一段時間他又有了新的表現,就是他和布里恩小姐走得更近了,這令瑪麗婭公爵小姐最為苦惱。一得知兒子的打算,他就產生了一個玩笑似的念頭:如果安德烈結婚,他就娶布里恩小姐。看起來他挺喜歡這一念頭,于是他最近固執(zhí)地對布里恩小姐特別親熱(瑪麗婭公爵小姐這樣覺得),用對布里恩小姐的喜愛表示對女兒的不滿,只是為了羞辱她。

在莫斯科,老公爵有一天當著瑪麗婭公爵小姐的面親吻了布里恩小姐的手,并把她拉到自己懷里,擁抱、愛撫(她覺得父親故意當她的面這樣做)。瑪麗婭公爵小姐滿臉通紅地跑出了房間。過了幾分鐘,布里恩小姐走到瑪麗婭公爵小姐跟前,滿面笑容,用她那甜美的聲音說著什么,瑪麗婭公爵小姐趕忙擦干眼淚,急步走到布里恩小姐跟前,自己也不知為什么,朝這個法國女人連珠炮似的怒吼道:

“這真卑鄙,下流,毫無人性地利用人的弱點……”她說不下去了,“從我房里滾出去。”她喊完便嚎啕大哭起來。

第二天老公爵沒對女兒說一句話;不過她發(fā)現,午飯時他吩咐從布里恩小姐開始上菜。吃過午飯,廚師仍按以前的習慣,從公爵小姐開始上咖啡時,老公爵忽然大發(fā)雷霆,把手杖朝著菲利浦扔過去并立刻吩咐送他去當兵……

“都聾了……我說了兩遍了……還是聽不見!她是這家里最重要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老公爵喊道,“要是你再敢,”他在氣頭上,第一次朝著瑪麗婭公爵小姐說,“再敢象昨天那樣……在她面前無禮,我就讓你知道知道誰是這家的主人。滾!不要讓我再見到你,去向她道歉!”

瑪麗婭公爵小姐向阿梅莉·葉甫蓋尼耶夫娜和父親認了錯,為自己,也為央她求情的廚子菲利浦道了歉。

在這種時刻,一種類似自我犧牲的驕傲在瑪麗婭公爵小姐心頭升騰起來。也就在這種時候,她所指責的父親會忽然當著她的面去找眼鏡,在旁邊摸來摸去,卻摸不見;有時他會忘記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有時邁著虛弱的腿腳晃晃悠悠地走一步,并回頭看看四周是否有人發(fā)現他的虛弱;有時更糟,吃飯時如果沒有能引起他興趣的客人,他會突然打盹,弄掉餐巾,搖搖晃晃地把頭垂到盤子上。“他老了,身體虛弱,可我竟敢責備他!”每當這時她就會厭惡自己。

1811年,莫斯科有一位迅速走紅的法國醫(yī)生,他高大英俊,殷勤周到,是個典型的法國人。莫斯科人都說他醫(yī)術高明,這就是梅蒂維埃。在上流社會的家里,大家像對待地位平等的人一樣待他,而沒把他當作一名醫(yī)生。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平日里一直嘲笑醫(yī)學,最近也聽從了布里恩小姐的建議,允許這位醫(yī)生到家里來看病并且與他有了交往。梅蒂維埃每周來公爵家兩次。

在圣尼古拉日,也就是公爵命名日這一天,全莫斯科的人物都聚到了他家門口,可他卻吩咐誰也不見。他交給瑪麗婭公爵小姐一個名單,只邀請名單上的少數幾個人來參加午宴。

梅蒂維埃一早就來祝賀了。正如他對瑪麗婭公爵小姐所說的,他覺得醫(yī)生可以違犯禁令,就進去見老公爵了。在這個命名日的早晨,正好老公爵的心情極為惡劣,他整個早晨都吃力地在家里走來走去,給所有人挑毛病,做出一副聽不懂別人在對他說什么,別人也不明白他的心思的樣子。瑪麗婭公爵小姐實在太了解父親這種憂心忡忡、小聲嘮叨時的心情了,這中嘮叨通常都以雷霆大作而告終。整個早晨她就像面對著一枝子彈上膛、扳機張開的獵槍一般不安地走來走去,等待著不可避免的擊發(fā)。醫(yī)生來之前,這個早晨平安無事。把醫(yī)生讓進去之后,瑪麗婭公爵小姐拿本書在客廳門邊坐下,從那里能聽見書房里所發(fā)生的一切。

剛開始她只聽到梅蒂維埃的聲音,接下來是父親的,然后兩個人一起開始說話,門“啪”地打開了,梅蒂維埃漂亮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頭上蓬著一綹黑發(fā),驚惶失措;老公爵身穿睡衣,頭戴睡帽也出現在門口,他雙眼下垂,面孔由于狂怒而氣得變了樣。

“你不懂?”公爵吼道,“可我懂!法國奸細!波拿巴的奴才,奸細!從我家里滾,滾出去,我告訴你!”他把門使勁一摔。

梅蒂維埃聳著肩,走到從隔壁聞聲跑來的布里恩小姐跟前。

“公爵身體不好,肝火旺、腦充血,別擔心,我明天再來。”梅蒂維埃說完,把一個手指按在嘴唇上,讓她別做聲,就勿勿走了。

門后傳來穿著拖鞋走動的腳步聲和吼聲:“奸細,叛徒,到處都是叛徒!在自己家里也不得片刻的安生!”

梅蒂維埃走后老公爵把女兒叫來,把所有怒氣都發(fā)泄到她身上。她錯在不該放奸細進來,要知道他說過,告訴過她,讓她列了名單,不在名單上的人不讓進來。可為什么還讓這個惡棍進來呢?她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曾說過“有她在我一刻也不得安生,死都不得安生。”

“不,我的姑奶奶,得,分開!這您很清楚,很清楚!我現在再也受不了了,”他說完后就走出了房間。過了一會兒,好像怕女兒能想法給自己寬心似的,他又返回來,盡量做出一副平靜的樣子補充道:“您可別以為我這些話是在氣頭上說的,我很平靜,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必須這樣,——得分開,您給自己找個去處吧!”……不過他還是沒忍住,憤怒地(這種憤怒只有對所愛的人才會有)揮著拳頭向她吼道:

“哪怕有個傻瓜把她娶走也好!”他摔上門,看來自己也很難受,叫來布里恩小姐,這才在書房里安靜了下來。

兩點鐘,被選中的六個人來赴午宴了。他們是著名的拉斯托普欽伯爵,洛普欣公爵攜侄兒二人,公爵的老戰(zhàn)友洽特羅夫將軍,年輕人中有皮埃爾和鮑里斯·德魯別茨科伊——他們都在客廳等候老公爵。

近期在莫斯科休假的鮑里斯很想拜見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他設法贏得了老人的好感,使公爵為他破了不接待單身青年的慣例。

公爵家并不是所謂上流社會的交際場,但它是這樣一個小圈子,這個小圈子雖然在城里默默無聞,但誰要是在這里受到接待卻是極其榮耀的。這一點鮑利斯一周前就已清楚了,當時拉斯托普欽當著鮑利斯的面對叫他在圣尼古拉日吃午飯的總司令說:

“我不能去,這一天我總是去探望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那把老骨頭。”

“哦,對,那是啊,”總司令說,“他怎么樣?”

高大的老式客廳里擺著舊家具,午宴前聚在這里的這幾個人就像是莊重的法庭準備開庭。大家默不做聲,即使有人講話聲音也都很低。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進來了,面色嚴肅,沉默寡言。瑪麗婭公爵小姐比平時更顯得文靜、更膽怯了。客人們都不大情愿同她交談,因為他們看得出她的心不在他們的談話上。拉斯托普欽一個人主導著話題,一會兒講城里的新聞,一會兒講政治新聞。

洛普欣和老將軍偶爾插一兩句。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像大法官聽匯報一樣,只是偶爾哼一下或簡短地說兩句,表示他在聽他們的報告。談話的基調很清楚,沒有人贊同政界的所作所為。大家談論著那些表明局勢越來越糟的事件。不過所有講述和評論都有一條令人驚訝界限——發(fā)言一觸及沙皇本人時,便會打住或被阻止。

午餐時話題涉及到了最近的政治新聞,談到拿破侖占領了奧爾登堡公爵的領地,以及俄羅斯發(fā)給整個歐洲各朝廷的反對拿破侖的照會。

“拿破侖對歐洲,就像海盜對待搶掠的船只一樣。”拉斯托普欽伯爵說道,這句話他已重復了多次。“各國君主們的姑息與視而不見真是讓人驚訝。現在輪到了主教,拿破侖已經明目張膽地要廢除天主教教皇,他們還是保持緘默。只有我們的國君對他占領奧爾登公爵的領地表示抗議。就那也是……”拉斯托普欽伯爵打住了話頭,察覺到自己再多議論就要過界了。

“他們提議用其它領地來換奧爾登堡公國,”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說,“就像我把農民從童山遷到博古恰羅沃和梁贊的土地上一樣,他們也這樣驅使著公爵們。”

“奧爾登堡公爵以驚人的堅強平靜地承受著自己的不幸,”鮑里斯恭恭敬敬地插了一句。他說這話是因為他從彼得堡來的時候曾有幸見過奧爾登堡公爵。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看了看這個年輕人,似乎想對他說點兒什么,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認為他太年輕,不必對他說這個。

“我讀了關于奧爾登堡事件的抗議,對這個照會糟糕的措詞感到驚詫,”拉斯托普欽伯爵用一個人在評論非常熟悉的事情時常用的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講道。

皮埃爾帶著一種天真的表情驚奇地看了看拉斯托普欽,不明白為什么照會糟糕的措詞會讓他不安。

“伯爵,照會怎么寫還不都一樣?”他說,“如果它的內容有力量。”

“親愛的,如果有五十萬軍隊,措詞優(yōu)美是很容易的。”拉斯托普欽伯爵說。皮埃爾明白了,為什么照會的措詞使拉斯普欽伯爵不安。

“似乎耍筆桿子的多了起來,”老公爵說,“在彼得堡大家都在寫,不僅僅是照會,——大家都在寫新的法令條文。我的安德留沙在那兒為俄羅斯寫了整卷的法令。現在所有人都在寫!”他不自然地笑了起來。

談話中斷了一分鐘,老將軍咳了一下,把注意力引向自己。

“諸位聽說過最近彼得堡閱兵時發(fā)生的事嗎?新任法國公使可是丟人現眼了!”

“什么?對,我聽說了一點;他當著皇上說了句什么不得體的話。”

皇上讓他注意擲彈兵師和分列式,老將軍繼續(xù)道,“好像這個大使一點也沒去注意,好像竟敢說在我們法國是不去注意這些瑣事的。皇上一句話也沒說。在接下來的閱兵式中,據說,陛下一次也沒搭理他。”

大家都沉默了:在這種涉及到沙皇本人的事情上,是不能作任何評價的。

“大膽狂徒!”老公爵說。“你們認識梅蒂維埃嗎?我剛剛把他從這兒趕出去。他來過這兒,盡管我再三囑咐誰也不讓放進來,他還是被放進來了,”公爵生氣地看了女兒一眼說。然后他講述了和法國醫(yī)生的整個事情經過和原因,講了為什么他斷定梅蒂維埃是奸細。雖然這些原因并不充分,也不清楚,但誰也沒反駁。

熱菜之后上了香檳。客人們都從位子上站起身祝賀老公爵。瑪麗婭小姐也走到他跟前。

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兇狠,將剃得凈光、滿是皺紋的面頰遞給她親吻。他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告訴她,早晨的談話他沒忘,他的決定仍然有效,現在只是看在有客人在場的份上才沒對她提起這個。

到客廳去喝咖啡時老人們坐到了一起。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更加活躍了,說出了自己關于即將來臨的這場戰(zhàn)爭的想法。

他說,要是我們還繼續(xù)尋求同德國人結盟,繼續(xù)插手因蒂爾西特而卷入的歐洲事務,同波拿巴的戰(zhàn)爭就不會有好果子。我們不該為支持奧地利或反對奧地利去打仗。我們的整個政治在東方,而對待波拿巴的態(tài)度只有一個,那就是鞏固的邊境和強硬的政治,這樣他就永遠也不敢像一八〇七年那樣越過俄羅斯邊境。

“公爵,我們哪能跟法國人打仗呢!”拉斯托普欽伯爵說,“難道我們可以武裝起來對抗我們的導師和上帝嗎?看看我們的年輕人,看看我們的這些小姐。我們的上帝——法國人,我們的天堂——巴黎。”

他講話的聲音大了起來,顯然為了讓大家都能聽見。

“法國的服飾,法國的思想,法國的情感!現在將梅蒂維埃拎著脖領子趕了出去,因為他是法國人,是無賴,而我們的太太們卻對他趨之若鶩。昨天我參加了一個晚會,那里的五個太太中有三個是天主教徒,神甫允許她們周日在十字布上繡花。而她們自己卻幾乎是光著身子坐著,就像公共澡堂的招牌一樣,恕我說話難聽。唉,公爵,再看看我們的年輕人,要是從珍藏館里把彼得大帝的大棒拿出來,照俄羅斯的方式打斷他們的肋骨,那所有的愚蠢想法就會一掃而光!”

大家都不做聲了。老公爵微笑地看著拉斯托普欽,贊賞地晃動著腦袋。

“好了,再見吧,閣下!別再生病啦。”拉斯托普欽說完便以他特有的敏捷迅速站起身來向老公爵伸出手。

“再見,親愛的,您的話像古斯里琴聲,總讓我聽不夠!”老公爵握住他的手說道,抬起臉頰讓他親吻。其他人也都隨著拉斯托普欽站了起來。

瑪麗婭公爵小姐坐在客廳里聽著老人們的閑談和議論,對于聽到的東西她一點也不懂。她只是想著客人們有沒有發(fā)現父親對她的敵視。她甚至沒注意德魯別茨科伊在整個午餐時對她表現出的特別關注和殷勤,他已經是第三次來他家做客了。

瑪麗婭公爵小姐轉向客人中最后一個告別的皮埃爾,她一付心不在焉的樣子,目光充滿疑慮。老公爵出去后,皮埃爾手拿禮帽,面帶笑容地走到她跟前,客廳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能再坐一會兒嗎?”他說道,隨后便把自己肥胖的身軀往瑪麗婭小姐旁的沙發(fā)上一倒。

“啊,當然,”她說。“您什么也沒看出來嗎?”她的眼神在問。

午飯后是皮埃爾心情最好的時候。他望著自己的面前,靜靜地笑著。

“您認識這個年輕人很久了嗎,公爵小姐?”他說。

“哪一個?”

“德魯別茨科伊”。

“不,不長時間……”

“怎么,您喜歡他嗎?”

“嗯,他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年輕人……您為什么問我這個?”瑪麗婭公爵小姐邊問,邊繼續(xù)想著早晨和父親的談話。

“因為據我觀察,通常年輕人從彼得堡來莫斯科度假的目的是為娶一個富有的新娘。”

“您進行了這樣的觀察?”瑪麗婭小姐說。

“是的,”皮埃爾繼續(xù)笑著說,“這個年輕人現在就是這樣行事,哪里有富家女,那里就有他。對他的心思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現在還在猶豫該向誰發(fā)動攻勢:您,還是朱麗·卡拉金小姐。他對她也非常用心。”

“他,也去她們那里?”

“去啊,常常去。您知道獻殷勤的新招兒嗎?”皮埃爾高興地笑著說,看樣子心情不錯,很想開個善意的玩笑,為此他常在日記中責備自己。

“不知道。”瑪麗婭公爵小姐說。

“現在要討莫斯科姑娘的喜歡,就必須憂郁,他在卡拉金小姐面前顯得特別憂郁。”皮埃爾說。

“真的?”瑪麗婭公爵小姐看著皮埃爾那張和善的面孔,還在不斷地想著自己的痛苦。“如果我能下決心把我的一切感受向某個人傾訴一下,那我就輕松了。”她想,“我想這個人正是皮埃爾,他是那么善良、高尚。我將會好過一些,他會給我一些建議的!”

“您,會嫁給他嗎?”皮埃爾問。

“啊,我的上帝,伯爵!有些時候,我愿意嫁給任何人,”突然,瑪麗婭公爵小姐帶著自己都沒想到的哭腔說道,“啊,愛自己親近的人有時是多么沉重,就覺得……(她繼續(xù)用顫抖的聲音說)除了痛苦,你什么也不能為他做,當你知道你無法改變這一點時,那么只有一個辦法,就是離開,可我能去哪兒呢?”

“您怎么了?公爵小姐?”

可是公爵小姐沒能把話說完就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我這是怎么了。別聽我胡說,忘掉我說的這些話吧。”

皮埃爾所有的快樂心境一下子消失了。他關切地詢問公爵小姐,請求她說出一切,把自己的痛苦告訴他;但是她只是反復說,請他忘記她所說的話,說她不記得說過什么,說她除了他已經知道的苦惱——安德烈公爵的婚事會惹得他們父子爭吵之外,沒有別的痛苦。

“您聽說過羅斯托夫家嗎?”為了轉移話題,她問道。“我聽說他們快來了。我也天天在等待著安德烈回來。真希望他們在這里見面。”

“那他現在怎么看待這件事?”皮埃爾問,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老公爵。瑪麗婭公爵小姐搖了搖頭。

“可是又有什么辦法?離一年的期限只剩幾個月了。這事又不可能改變,我只想能在最初的時候幫哥哥一把。我希望他們快點到來。我希望能和她合得來……您早就認識他們,”瑪麗婭小姐說,“坦率地告訴我所有真相,這個姑娘怎么樣,您覺得她怎么樣?但一定要說真話,因為您知道,安德烈冒著多大風險違反父親的意志,所以我想知道……”

模糊的本能告訴皮埃爾,這些話和要他講出“所有真相”的反復請求流露出了瑪麗婭小姐對自己未來嫂子沒有好感,流露出她希望皮埃爾能反對安德烈公爵的選擇;但是皮埃爾的回答更多的是他的感受,而不是他的考慮。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您的問題,”他說道,自己也不知為什么臉紅了,“我壓根兒不了解這個姑娘,無法分析她。她很有魅力,至于魅力何在,我也說不清。這就是我能說的關于她的一切。”瑪麗婭公爵小姐嘆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是啊,這就是我所期待和擔心的。”

“她很聰明?”瑪麗婭公爵小姐問。皮埃爾深思起來。

“我想不是的,”他說,“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又很聰明。她還稱不上是聰明……嗯,不,她很有魅力,再沒什么了。”瑪麗婭公爵小姐再次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啊,我真希望能喜歡她!您要是比我先見到她,請您告訴她這一點……”

“我聽說他們這幾天就到,”皮埃爾說。

瑪麗婭公爵小姐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了皮埃爾,羅斯托夫家一到她就會與未來的嫂子接近,并盡力讓老公爵習慣她。

鮑里斯沒能在彼得堡娶到富有的新娘,于是他帶著這個目的來到了莫斯科。在莫斯科,鮑里斯在兩個最有錢的待嫁女之間猶豫不定,她們是朱麗和瑪麗婭公爵小姐。雖然瑪麗婭公爵小姐并不漂亮,但是他卻覺得她比朱麗更吸引人,他不知為什么會在向瑪麗婭小姐獻殷勤時感到拘謹。最近一次和她見面時——老公爵的命名日那天——他竭力想同她攀談以表達自己的情感,但她總是答非所問,顯然是沒聽他說話。

朱麗正相反,她很樂意接受他的殷勤,雖然是用她自己獨有的方式。

朱麗二十七歲。兄弟們去世后她變得非常富有。她現在已完全不漂亮了,但是自己還以為,她不僅漂亮依舊,而且現在比以前更加迷人了。令她產生這種錯覺的原因如下:第一,她成了非常有錢的待嫁女;第二點是她的年紀越大,對于男人來講就越沒有危險,男人和她交往就越是自由,不用承擔任何責任,就可以享受她的晚宴和晚會,參加在她家聚會的活躍團體。十年前,男人會害怕每天去這個有著一個十七歲小姐的人家,害怕會連累她,會牽絆住自己。而現在都大膽地來到她家,每天和她交往時也不像是和一位未出嫁的小姐交往,而像是在和一位沒有性別的熟人交往。

這個冬天卡拉金家成了莫斯科最令人愉快、最好客的人家。除了晚會和宴會之外,每天卡拉金家都聚著一大幫人,主要是一些男子,他們在夜里十一點多吃晚飯,然后一直坐到凌晨兩、三點。不管是舞會、看戲或游園,朱麗一場都不錯過。她的服裝總是最時髦的。不過,即使如此,朱麗還是對一切都感到失望,對所有人都講她不相信友誼,也不相信愛情,更不相信生命中有什么樂趣,她只期待著在“那里”得到安寧。她擺出一副極度失望的樣子,好像失戀或者是被人無情的欺騙了。雖然在她沒有過類似的經歷,但是大家都這樣看她,于是她自己也相信在生活中確實經歷了不少苦難。這種憂郁卻并沒有影響她尋歡作樂,也沒妨礙年輕人在她那里度過愉快的時光。每一個到她家的客人,都對女主人的憂郁心境表示關注之后便開始社交談話、跳舞、智力游戲,以及卡拉金家流行的韻詩游戲。只有一部分年輕人,鮑里斯便在其中,會更加深入關心朱麗的憂郁心情,和這些年輕人單獨呆在一起她的話便會多一些,給他們看自己的畫冊,里面全都是一些憂郁的畫像、警句和詩。

朱麗對鮑里斯尤為溫柔,惋惜他年紀輕輕便對生活失去希望,說她自己經歷了許多生活的磨難,要給以友情的安慰,還給他看自己的畫冊。鮑里斯在她的畫冊上畫了兩棵樹,并題寫了:“鄉(xiāng)村的樹啊,你們那深色的技丫在我身上灑下幽暗和抑郁。”

在另一個地方他又畫了一座墳墓并寫道:

“死亡是一種解脫,死亡是一種安寧。

奧!除此之外,痛苦沒有別的避難所。”

朱麗說他寫的太好了。

“憂郁的微笑里有著某種無邊的魅力。”她一字不差地背了一句從書本上抄來的話。

“這是黑暗中的一束光亮,這是憂愁與絕望的過渡,這說明人是可以得到慰藉的。”

對此鮑里斯為她題寫了一首詩:

“你是滋潤我敏感心靈的毒藥,

沒有你,幸福便無處尋找,

噢,溫柔的憂郁啊,快來把我安慰,

來吧,來安慰我幽暗孤獨的苦惱,

再放一點神秘的美妙,

進我潸然落下的淚行。”

朱麗在豎琴上為鮑里斯彈奏最悲傷的小夜曲。鮑里斯給她朗誦《苦命的麗莎》,由于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他幾次中斷自己的朗誦。在各種大的社交場所相遇時,朱麗和鮑里斯都把對方看成是在這冷漠人海中唯一的知己。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經常去卡拉金家,在與朱麗母親玩牌時,順便探明會給朱麗什么陪嫁(有奔薩的兩個莊園和下城的森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懷著對上帝意志的虔誠感激那把她兒子和富有的朱麗聯系在一起的美妙的憂郁。

“我們親愛的朱麗總是那么迷人,那么憂郁,”她對朱麗說。“聽鮑里斯說,他在你們家里得到不少心靈的慰藉。他承受了那么多的失望,而且又是那么的敏感。”她對朱麗母親說。

“啊,我的朋友,近來我特別依戀朱麗,”她對兒子說,“沒法給你形容!再說誰會不喜歡她呢?這簡直就是天仙!哎,鮑里斯,鮑里斯!”她停了一下,“我多可憐她的母親,”她繼續(xù)道,“剛剛她還給我看了奔薩來的帳目和信件(那兒有他們家非常大的莊園),她,可憐啊!什么事都是一個人,把她騙得那么慘!”

鮑里斯聽著母親講話,露出難以察覺的笑容。他溫和地嘲笑著她那點小心計,不過還是把話聽完,偶爾還仔細打聽奔薩和下城莊園的事。

朱麗早就在等著這個憂郁的崇拜者向她求婚,隨時準備接受他;可是鮑里斯對她有一種不能明說的厭惡,厭惡她急于出嫁的心情,厭惡她的裝腔作勢,此外對于放棄真正愛情的恐懼還讓鮑里斯猶豫不決。他的假期快要結束了。鮑里斯每天都呆在卡拉金家,每當他獨自在心里盤算時,他就勸自己明天就去求婚。但是當著朱麗的面,看著她紅紅的臉蛋和常常撲滿粉的下巴,看著她潮濕的眼睛和臉上的表情(那神色表明她一旦得到婚姻的幸福,她憂郁的心情立刻就會變?yōu)樽鲎鞯目裣玻U里斯便無法堅決地說出那句話,盡管他早已在心里把自己想象成為奔薩和下城莊園的主人,對這些莊園的收入也安排了用場。朱麗看出了鮑里斯的猶豫,有時她會想到他討厭她,但是女人的那種自我陶醉馬上又使她安慰,她告訴自己,他只是因為愛他會才那么害羞。但是她的憂郁開始變?yōu)楸┰辏邗U里斯行期將至時,她采取了果斷地計劃。就在鮑里斯假期結束的時候,在莫斯科,當然也包括卡拉金家的客廳里出現了阿納托里·庫拉金,于是朱麗忽然拋開了憂郁,變得快活起來,對庫拉金很關注。

“我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對兒子說,“據可靠消息,瓦西里公爵把兒子打發(fā)來就是為了讓他娶朱麗。我是那么喜歡朱麗,我為她感到惋惜。你怎么認為,我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說。

一想到自己當了一回傻瓜,在朱麗面前勞心費神地裝憂郁,白白浪費了一個月的時間伺候她,一想到已經盤算好、派好用途的奔薩莊園的收入將落到另一個人手里,尤其是愚蠢的阿納托里手里,鮑里斯便覺得羞辱難當。于是他帶著堅決的求婚打算去了卡拉金家。迎接他的是朱麗快樂無憂的樣子,她漫不經心地講述昨天的舞會上是多么快樂,并問他什么時候起程。盡管鮑里斯來是打算向她表白愛意,因此打算態(tài)度要溫柔些,不過他還是開始憤怒地說起女人的善變來:女人是多么輕易就由憂傷變得快樂起來,女人的心境好壞只取決于對她們獻殷勤的人是誰。朱麗被刺傷了,說這是真話,對于女人來講需要多姿多彩些,總是一個樣子,誰都會厭煩的。

“為此我想建議您……”鮑里斯已開了話頭,想對他說出惡毒的話,但就在此時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個令人屈辱的念頭:他可能會不達目的、白白浪費了許多氣力就離開莫斯科(他在任何事上還從沒有過這種情況)。他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垂下眼睛,不想看到她那張令人不快、猶豫不決的怒臉,他說:“我來這里完全不是要和您爭吵,正相反……”他看了她一眼,想確認一下是否可以繼續(xù)。她所有的怒氣突然都不見了,懇切不安的雙眼帶著迫不及待的期望注視著他。“我總能夠設法少與她見面,”鮑里斯想,“事情既然開了頭,就要干到底!”他漲紅了臉,抬眼望著她說:“您知道我對您的感情!”已不需要再說什么了:朱麗的臉充滿了興奮與自我滿足;不過她還是要鮑里斯對她說出一切在這種場合該說的話,說他愛她,從未像愛她這樣愛過別的女子。她知道,憑著奔薩的莊園和下城的森林她可以提這樣的要求,于是她的要求得到了滿足。

這對未婚夫婦,再也不提那些向他們投灑陰暗和憂郁的樹木,計劃著將來在彼得堡布置豪華的住宅,訪親拜友,為隆重的婚禮做了一切準備。

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在一月末帶著娜塔莎和索妮婭來到了莫斯科。伯爵夫人身體一直不好,來不了,也不能再等她康復了:安德烈公爵隨時有可能回到莫斯科;此外還需購置嫁妝,需要出售莫斯科郊外的田產,還要利用老公爵在莫斯科的機會把未來的兒媳婦介紹給他。羅斯托夫家在莫斯科的房子沒有生火取暖;此外,他們只是短期停留,伯爵夫人又沒同來;于是伊里亞·安德烈伊奇決定住在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阿赫羅羅莫娃家,她早就向伯爵表達了這樣的盛情。

羅斯托夫家的四輛馬車駛進了老馬廄街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家的院子時,天色已經很晚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一個人住,她的女兒已出嫁,兒子們都在服役。

她身板依然筆直,仍然是那么直截了當地對所有人大聲果斷地說出自己的意見,她的存在就是對別人的軟弱、欲望和嗜好的指責,她不認可這些東西。一大早,她就穿著棉襖忙家務,逢節(jié)就去做日禱,禱告之后便去監(jiān)獄和牢房,這里有她的一些事務,這些事她誰也沒告訴過。而平時,她就穿戴好了在家里接待來自各個階層的求助者,這些人每天都來她家,然后吃午飯,總有三四個客人在她家享用豐盛可口的午餐。午飯后玩波斯頓牌,晚上讓人給她讀報紙和新書,而她自己則做點兒編織的活計。她偶爾也破例外出,那就是去拜訪城里最重要的幾個人物。

羅斯托夫一家到來的時候,她還沒睡下。聽見前廳門的滑輪吱吱作響,下人把羅斯托夫一家和他的仆人從外面的寒冷中讓進屋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帶著已垂到鼻子上的眼鏡,向后仰著頭,站在客廳門口,嚴肅、生氣地望著進來的人。要不是她這個時候關切地吩咐仆人們去安排客人和他們的行李,你會想她是對來客不滿,馬上就要趕他們走了。

“這是伯爵的東西嗎?拿到這兒來,”她指著箱子說,也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小姐們的放到這兒,左邊。喂,你們在討好什么!”她朝女仆們喊道。“快把茶炊燒上,胖了點兒,漂亮了,”她拽著風帽把凍得滿臉通紅的娜塔莎拉到跟前說。“嗨,真冷!快把外套脫了。”她朝打算過來吻她手的伯爵喊道。“凍壞了吧,喝茶時上點羅姆酒!索紐什卡,你好,”她對索妮婭說道,這句法語問候流露出她對索妮婭的態(tài)度稍稍有點兒輕視同時又很親熱。

當大家都脫去外衣,稍稍收拾后過來喝茶時,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挨個親吻了他們。

“你們來了能住在我家,我打心眼里高興,”她說,“早該來了,”她說話時意味深長地看了娜塔莎一眼……“老頭子在這里,他們天天等著兒子回來。應該,應該和他認識認識。哦,關于這個咱們以后再談,”她看了索妮婭一眼補充道,那眼神告訴大家她不想當著她的面說這個。“現在聽我說,”她轉向老伯爵,“你明天有何打算?派人去請誰?申申?”她彎下一根手指,“還有愛哭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兩個。她在這兒,和兒子一塊。兒子快結婚了!然后是別祖霍夫,對嗎?他和妻子在這里,他從她那逃走,而她卻跟著追來了。周三他在我這兒吃的午飯。對了,她們嘛,”她指著小姐們,“明天我?guī)齻內ヒ另f爾教堂,然后去奧伯爾-沙爾美,恐怕你們要全做新的了吧?別照我的樣子,現在的袖子——得這樣!那天年輕的伊琳娜·瓦西里耶夫娜公爵小姐到我這兒來,手臂上好像套著兩只桶,看起來真可怕。要知道現在啊,一天一個新花樣。那你自己有什么事情?”她又嚴厲地問老伯爵。

“所有事一下子都來了,”老伯爵答道,“要買衣服,還有一個要買莫斯科郊外田產和房子的人。要是您肯幫忙,我找個時間去瑪林斯科耶一天,把姑娘們留在您這兒。”

“好啊,好啊,在我這里不會有問題的。在我這兒就像在監(jiān)護院一樣,我會帶她們去該去的地方轉轉,該說的說,該疼的疼,”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說,用大手掌撫著心愛的教女娜塔莎的臉蛋。

第二天早晨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帶著小姐們去了伊韋爾教堂和奧伯爾-夏爾瑪太太那里,她特別害怕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總是把衣服虧本賣給她,為的是快點把她打發(fā)走。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訂好了幾乎所有嫁妝。回到家后她把所有的人趕出房間,只留下娜塔莎。她把自己心愛的教女叫到沙發(fā)跟前。

“哎,現在咱們談談。祝賀你找了好女婿。覓到了一個好樣的!我為你高興:她用手比劃了一阿爾申高的距離說,他那么點兒時我就認識他了。”娜塔莎高興得紅了臉。“我喜歡他和他的家人。現在你聽我說。你知道的,尼古拉老公爵不大希望兒子結婚,怪老頭!當然啦,安德烈公爵不是小孩子,沒有他也行,但是違反父親的意志嫁過去總歸不大好。應當和睦,互愛。你是個聰明的姑娘,能處理好,你要把這事和和氣氣巧巧妙妙地處理好,那一切都會很好的。”

娜塔莎一聲不吭,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還以為她是難為情,而實際上娜塔莎是為別人插手她和安德烈的事情而感到不快。對她來說這件事與世間的任何其它事都不同,在她看來,沒有人能夠理解它。她愛的只是安德烈公爵一個人,她了解安德烈。他也愛她,他近日就會到來把她帶走。她再也不需要別的什么了。

“你看啊,我早就認識他了,還有瑪什卡,你的小姑子,我也很喜歡。大姑小姑,罵街潑婦,不過這位小姑連個蒼蠅都不得罪。她求我讓你們結識。你明天和父親去看看她,和她好好親近親近:你比她年紀小。等你的那位回來了,你和他的妹妹、父親都已認識,他們都喜歡上你了。是不是?這樣豈不更好?”

“是更好,”娜塔莎不情愿地回答。

第二天,按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建議,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帶著娜塔莎去拜訪了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老伯爵在準備這次拜訪時心情很不好:他在心里感到害怕。他們最后一次為征集民兵碰面時,伯爵邀請他吃飯,而公爵卻因為他沒能把人送到而狠狠地訓斥了他,對這事伊里亞·安德烈伯爵仍記憶猶新。娜塔莎正相反,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心情非常愉快。“他們不可能不喜歡我,”她想,“大家一直都很喜歡我。只要他們滿意,我愿意為他們做任何事情,愿意去愛他,因為他是他的父親;愛她,因為她是他的妹妹,他們沒有理由不喜歡我!

他們來到了位于弗茲德維仁卡街的陰暗的老房子,走進門廊。

“哦,感謝上帝,”老伯爵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不過娜塔莎還是發(fā)現了父親在走進前廳時的慌亂,他膽怯地低聲問公爵和小姐是否在家。在通報了他們的到來之后,公爵的仆人們有些慌亂。跑去稟告他們到來的仆人被另一個仆人在大廳里攔住了,他們悄聲說著什么。一位女仆跑進大廳,也急急地說著什么,并提到了公爵小姐。終于,一位面帶怒容的老仆人出來告訴羅斯托夫父女說老公爵不能接待他們,而公爵小姐請他們過去。第一個出來迎接客人的是布里恩小姐,她特別客氣地迎接父女倆,帶他們到公爵小姐那里。公爵小姐神色激動地跑了出來,驚惶的臉龐滿是紅斑,她步履沉重,盡量想在客人面前顯得自如親熱一些,卻是徒勞。瑪麗婭公爵小姐第一眼就不喜歡娜塔莎,覺得她穿得太華麗,輕浮活潑,愛慕虛榮。瑪麗婭公爵小姐自己并不知道,在她還未見到未來嫂子之前,就由于嫉妒她的美貌、年輕和幸福,嫉妒哥哥對她的愛情,在不知不覺中對她就沒有好感。除了對她有無法克服的反感外,此時還有一件事讓瑪麗婭公爵小姐十分緊張:當下人稟報羅斯托夫父女來訪時,老公爵吼了起來,說他不需要他們,要是瑪麗婭小姐愿意的話就讓她去接待,不讓人領他們進去。瑪麗婭公爵小姐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接待羅斯托夫父女,但卻一直擔心老公爵可別做出什么乖張的舉動來,因為羅斯托夫父女的來訪讓他十分激動。

“哦,親愛的公爵小姐,我把我的女歌手給您帶來了,”老伯爵說著,兩腳并齊鞠了個躬,不安地回頭張望,似乎擔心老公爵可別出來。“我真高興你們能夠認識。可惜呀,可惜公爵的病還沒好,”幾句寒暄之后他起身說:“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把娜塔莎留在您這兒一刻鐘,我去看看安娜·謝苗諾夫娜,就在狗市廣場,離這兩步遠的,然后再來接她。”

伊里亞·安德烈伊奇想出這個圓滑的小策略,是為了給未來姑嫂留出空間,讓她們好好談談(后來他對女兒是這么說的),再有就是為了避免和老公爵碰面,他很怕他。他沒有對女兒提這個,但是娜塔莎卻明白他的這種恐慌與不安,覺得自己很委屈。她為父親臉紅了,更為自己臉紅而氣惱,她用大膽挑釁的目光看了看公爵小姐,這目光表明她誰也不怕。公爵小姐對老伯爵說她非常高興,并請他在安娜·謝苗諾夫娜那盡管多待一會兒。于是伊里亞·安德烈伊奇離開了。

瑪麗婭公爵小姐想和娜塔莎單獨談談,她不安地向布里恩小姐使眼色,可她還是沒離開房間,而且大談莫斯科的各種娛樂和戲劇。娜塔莎因剛才前廳里的慌亂、父親的不安和公爵小姐不自然的語氣感到很委屈,她覺得公爵小姐接待他們是給他們賞臉。因此她覺得一切都令人不快。她不喜歡瑪麗婭公爵小姐,覺得她非常難看,虛偽,枯燥無趣。娜塔莎的心忽然一縮,語氣不知不覺變得漫不經心,這使瑪麗婭公爵小姐和她更疏遠了。兩人裝模作樣地悶談了五分鐘之后,聽見穿拖鞋的腳步聲走近了。瑪麗婭公爵小姐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色。房間的門打開了,公爵穿著睡衣,戴著白色睡帽走了進來。

“啊,小姐,”他開始道,“小姐,伯爵小姐……羅斯托娃伯爵小姐,要是我沒弄錯的話……請見諒,見諒……我不知道,小姐。上帝作證,我不知道您大駕光臨,才穿成這樣來找女兒。”他的話那么做作,特別強調“上帝”一詞,以至于瑪麗婭公爵小姐站在那里只能垂下眼睛,既不敢看父親,也不敢看娜塔莎。娜塔莎站起來行了屈膝禮,也不知該做什么。只有布里恩小姐一人愉快地笑著。

“請見諒!請見諒!上帝作證,我不知道,”老爺子嘟噥著,把娜塔莎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之后出去了。布里恩小姐在他走了以后第一個回過神兒來,談起了公爵的身體如何不好。娜塔莎和瑪麗婭公爵小姐默默地望著對方,誰也沒說出自己應該說的話,她們對視的時間越久,彼此的成見就越深。

當老伯爵回來的時候,娜塔莎高興得有些失禮并急著要走:此刻她幾乎恨透了這個干巴巴的老公爵小姐了,她讓自己處于那么難堪的場面,和她呆了半個小時她卻沒提起安德烈公爵。“要知道我不能當著這個法國女人的面首先提起他啊。”娜塔莎想。與此同時,瑪麗婭小姐也為此感到很難受。她知道應當向娜塔莎說些什么卻沒這么做,因為布里恩小姐妨礙了她,還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談起這樁婚事對她來說是如此困難。當老伯爵走出房間時,瑪麗婭公爵小姐快步走到娜塔莎跟前,抓住她的手,重重的嘆了口氣說:“請等一等,我應該……”娜塔莎自己也不知為什么,好笑地望著瑪麗婭公爵小姐。

“親愛的娜塔莎,”瑪麗婭公爵小姐說,“您知道嗎,我為哥哥找到了幸福而多么高興……”她停住了,感覺到了自己的言不由衷。娜塔莎注意到了這個停頓并猜到了原因。

“我覺得,公爵小姐,現在不方便說這個。”娜塔莎表面上很莊重,語氣冷漠,但她感到喉嚨里滿是淚水。

“我都說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一出房門她就這樣想道。

這天大家等娜塔莎出來吃午飯等了很久,她坐在自己的房間里,象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擤著鼻涕抽噎。索妮婭站在身邊吻著她的頭發(fā)。

“娜塔莎,為什么哭?”她說,“他們和你有什么關系?一切都會過去的,娜塔莎。”

“不,要是你知道,這有多氣人……就好像我……”

“別說了,娜塔莎,要知道你并沒有錯,那和你有什么關系?吻吻我吧。”索妮婭說。

娜塔莎抬起頭,吻了一下朋友的嘴唇,把自己濕漉漉的臉貼在她身上。

“我說不出來,我不知道。誰都沒有錯,”娜塔莎說,“是我的錯。這一切太可怕了。啊,為什么他還不來!……”

她紅著眼睛出來吃午飯。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知道老公爵是怎樣接待羅斯托夫父女的,她裝作沒看見娜塔莎那沮喪的樣子,跟老伯爵和其他客人不停地大聲說笑。

這天晚上羅斯托夫一家去看歌劇,是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弄的票。

娜塔莎不想去,可又不能拒絕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的好意,而且是特地為她安排的。當她穿好衣服,走到大廳等父親時,她照了

照大鏡子,看見自己很漂亮,特別漂亮,于是變得更加憂傷;但這憂傷里卻透著甜蜜的愛戀。

“天哪!要是他在這里,我就不會像以前那樣做什么事情都蠢笨羞怯,而會按照全新的方式,大大方方地擁抱他,依偎在他身上,讓他用好奇、探究的眼神望著我,他常這樣看我;然后我要讓他笑,就像那時候一樣笑,而他的眼睛——我現在就能看見這雙眼睛!”娜塔莎想道。“他父親和妹妹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只愛他一人,只愛他,愛他,愛他的臉和眼睛,愛他既男子漢又孩子氣的微微笑……不,最好不要去想他,不要去想,忘了吧,這段時間完全忘了他吧,我要受不了這種等待了,我馬上就要放聲大哭了。”她從鏡子前面走開,努力克制著讓自己不要哭出來。“索妮婭怎么就能夠那么平穩(wěn)、沉靜地去愛尼古連卡并能耐心地等那么久呢!”她看著穿戴整齊、手拿扇子走進來的索妮婭想道。“不,她完全是另一種人。我做不到!”

這一刻娜塔莎感到自己是那么溫順柔弱,她在戀愛,也被人所愛,但僅僅知道這一點對她來說是不夠的,她需要現在,需要馬上擁抱所愛的人,對他說出滿腹的情話,也聽到他的情話。她坐在父親身旁,透過結冰的車窗若有所思地望著閃爍的燈火,她感到自己更加多情,更加憂傷了,她忘了是和誰在一起,要去何方。羅斯托夫家的馬車匯入了一長串車流之中,車輪碾得積雪吱吱作響,他們在雪地上緩緩而行來到了劇院。娜塔莎和索妮婭提著裙子迅速跳下車,仆人們把老伯爵扶下來,夾在入場的男男女女以及賣海報的人們中間,三個人來到了頭排包廂的過道。音樂聲從虛掩的門后傳了出來。

“娜塔莎,你的頭發(fā)。”索妮婭小聲說了一句。包廂茶房連忙恭恭敬敬地在太太們前面?zhèn)壬砼苓^來,打開了包廂門。音樂更加清晰,門內可見一排排燈火輝煌的包廂,里邊坐著赤膊露肩的太太小姐,池座里人聲嘈雜,觀眾的制服閃閃發(fā)光。一位女士在走進隔壁包廂時妒嫉地看了娜塔莎一眼。帷幕還沒有升起,只是奏著序曲音樂。娜塔莎一邊整理著衣服,一邊和索妮婭走進來坐下,她環(huán)顧著對面燈火通明的一列列包廂。她很久沒有體驗這種幾百雙眼睛望著自己裸露的肩膀和脖子的感覺了,這使她突然感到既舒服又不快,喚起了她一連串的與這種感覺有關的回憶、愿望和激動。

兩位特別漂亮的姑娘——娜塔莎和索妮婭,還有久未在莫斯科露面的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引起了大家普遍的關注。除此之外,大家還都隱約知道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婚約,知道從那時起羅斯托夫一家就住在鄉(xiāng)下,安德烈公爵是俄羅斯最出眾的未婚郎之一,因此大家都好奇地看著他的未婚妻。

正如大家所說的那樣,娜塔莎在鄉(xiāng)下變漂亮了。而今天晚上,由于心情激動她顯得尤為可愛。她飽滿的活力與美麗,加上對周圍人表現出的冷漠態(tài)度震驚四座。她烏黑明亮的眼睛毫無目標地望著人群,一條纖細的胳膊半裸著放在包著天鵝絨的欄桿上,顯然是無意識地隨著序曲的節(jié)拍一張一合地揉著海報。

“快看,這是阿列尼娜,”索妮婭說,“好像和她母親在一起。”

“天哪!那個米哈伊爾·基里雷奇更富態(tài)了!”老伯爵說。

“看哪!我們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戴了那么一頂高帽子!”

“卡拉金一家!朱麗,還有鮑里斯跟他們一起。現在可以看出這是一對未婚夫婦了。”

“德魯別茨伊求婚了!當然,剛剛才知道的,”走進羅斯托夫家包廂的申申說道。

娜塔莎順著父親的目光望去,看見了朱麗。她坐在母親身旁,壯實的紅脖子上掛著珍珠項鏈(娜塔莎知道她脖子上撲滿了粉),一臉的幸福。在他們的身后可以看見鮑里斯漂亮的腦袋梳理得一絲不茍,他正把耳朵湊到朱麗的嘴邊,皺眉看著羅斯托夫一家,微笑著對自己的未婚妻說著什么。

“他在說我們,在說我和他的事!”娜塔莎想。“也許因為未婚妻妒嫉我,他正在給她寬心。真是瞎操心!要知道他們當中的任何人都和我不相干!”

再后一點兒坐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她戴著一頂綠色高帽,臉上洋溢著幸福和喜氣,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包廂里充滿娜塔莎特別熟悉和喜愛的那種未婚夫妻相聚的氛圍。她轉過臉去,早晨拜訪老公爵時所受的全部屈辱突然涌上心頭。

他有什么權力不認我這門親事?天哪,最好不要想這件事,在他回來之前不要想!她對自己說道,開始打量池座里那些認識的和陌生的面孔。在池座前的正中間,多洛霍夫穿了一身波斯服裝,靠著欄桿站在那里,濃密蓬松的卷發(fā)向上聳著。他站在整個劇院最顯眼的地方,很清楚自己正吸引著全劇院的注意力,但他悠然自得,就像是站在自己房間里一樣。在他周圍簇擁著一群莫斯科最出色的青年,而他顯然是他們中間的主要人物。

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伯爵笑著推了推滿臉羞紅的索妮婭,把她以前的崇拜者指給她看。

“認出來了嗎?”他問。“他從哪冒出來的啊,”老伯爵轉向申申,“他可是有段時間沒露面啦。”

“是沒露面,”申申回答,“在高加索待過,后又跑了,據說,給一個波斯王爺當過大臣,在那里打死了國王的兄弟,瞧,為了這個波斯人多洛霍夫全莫斯科的太太小姐們都快發(fā)瘋了,當然得瘋啦。他們開口閉口多洛霍夫,用他的名字賭咒發(fā)誓,提起他就像是有人請客吃鱘魚似的,”申申說。“多洛霍夫和阿納托里·庫拉金這兩個人把我們這兒的所有太太小姐都弄得神魂顛倒了。”

隔壁包廂走進一位漂亮太太,她身材高挑,梳著很大一條辮子,裸露著白嫩豐滿的臂膀,脖子上戴著兩大串珍珠項鏈。她把肥大的絲綢衣服弄得沙沙作響,弄了很久才坐好。

娜塔莎不由地朝這脖子、肩膀、珍珠和發(fā)型細看了起來,欣賞著美麗的肩膀和項鏈。娜塔莎第二次看她的時候,這位太太回過頭,與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伯爵的目光相遇了,她向他笑了笑點頭致意。這位便是別祖霍夫伯爵夫人,皮埃爾的妻子。伊里亞·安德烈伊奇向她探過身說起話來——他認識上流社會所有的人。

“您來很久了嗎,伯爵夫人?”他說。“我要去拜訪您,一定去,去親吻您的小手。我是來辦事的,這不,還帶來了兩個小姑娘,都說謝苗諾娃演技無與倫比,”伊里亞·安德烈伊奇說。“彼得·基里洛維奇伯爵從未忘過我們。他在這兒嗎?”

“是的,他也想來的,”艾倫說道,仔細地看了看娜塔莎。

伊里亞·安德烈伊奇重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很漂亮吧?”他小聲問娜塔莎。

“太漂亮了!”娜塔莎說,“誰都會愛上她的!”這時,序曲的最后一段和奏響了起來,樂隊指揮敲了敲指揮棒,來遲的男賓們走到池座的座位上,幕起了。

幕一升起,包廂和池座里的一切都靜了下來。所有人不論長幼,不管是穿制服和燕尾服的先生們,還是袒胸露臂、珠光寶氣的女士們都帶著貪婪的好奇心將注意力集中到了舞臺上。娜塔莎也開始看戲。

舞臺的中央是平整的木板,兩邊是用彩色硬紙板做的樹木布景,木板后面拉著一塊亞麻布。舞臺的中央坐著幾位穿著白裙子、系著紅腰帶的姑娘。一個很胖的姑娘,穿著白絲綢裙子,獨自坐在一個矮長凳上,凳后釘著一塊綠色硬紙板。她們不知在唱什么,唱完一首后,穿白裙子的姑娘走到提詞人的小屋旁,這時一位身穿緊身綢褲的男子掛著佩劍走到她身旁唱起歌來,他大腿粗壯,戴著羽毛頭飾,不時地攤開雙臂。

穿緊身褲的男子一個人唱了一陣,后來姑娘也唱了一陣。再后來兩個人都停下來,音樂響起,男子開始用手指敲著白裙姑娘的手,顯然在等拍子,要和她合唱。他們又合唱了一曲,劇院里所有的人都開始鼓掌,叫好,而在舞臺上扮演情侶的男女演員開始微笑著攤開雙手鞠躬致意。

在目前這種沉重的心情下,在鄉(xiāng)下住慣了的娜塔莎覺得這一切很古怪,令人驚訝。她跟不上歌劇的節(jié)奏,甚至聽不見音樂:她只看到彩色的硬紙板和那些穿著奇裝異服的男男女女,在明亮的燈光下奇怪地晃動和說唱。她也知道這一切應該表達什么意思,可是這一切顯得那么虛假和做作,她一會兒為演員們感到難為情,一會又覺得他們太好笑。她朝四周看了看,看看觀眾們的臉,想看到自己正體會的那種好笑與迷惑的表情,但所有的面孔都聚精會神地關注著舞臺上發(fā)生的一切,都流露出一副在娜塔莎看來十分做作的贊賞。“想必就應該這樣吧!”娜塔莎想。她時而看看池座里那些油光可鑒的腦袋,時而看看包廂里袒胸露背的女人,特別是她的鄰座艾倫,她幾乎全裸著身體,靜靜地微笑著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感受著這灑滿整個大廳的明亮燈光,還有由于人多而變的溫熱的空氣。娜塔莎漸漸地進入到一種久違的昏昏欲醉的狀態(tài)。她已不記得自己是誰,在哪里,面前發(fā)生了什么。她看著,想著,腦子里毫無緣由地閃現出一些奇怪的、毫無關聯的念頭。她一會兒想跳過欄桿到舞臺上唱女演員唱的那支詠嘆調,一會兒想用扇子碰碰那個坐得離她不遠的小老頭,一會兒又想湊到艾倫跟前胳肢她。

當舞臺上的一切安靜下來,大家都等著詠嘆調開始的那一刻,入口的門開了,羅斯托夫家包廂那個方向的地毯上響起了一位遲來的男子的腳步聲。“這就是他,庫拉金!”申申小聲說。別祖霍夫伯爵夫人轉過身,朝進來的人笑了笑。娜塔莎順著別祖霍夫伯爵夫人的目光望去,看見了一位容貌異常漂亮的副官正帶著自信而又謙恭的表情朝他們的包廂走來。這位便是阿納托里·庫拉金,早在彼得堡的舞會上她就見過并留意過他。現在他穿一身配著肩章和肩飾的副官服,步伐威武而又有所克制。要不是他那么英俊,要不是他漂亮的臉上那和善得意、快樂的表情的話,這樣走路就很可笑了,盡管演出正在進行,但他卻高高地昂起灑過香水的漂亮腦袋沿著有點傾斜的地毯走過來,步伐平穩(wěn),不慌不忙,馬刺和軍刀不時地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他看了一眼娜塔莎,走到妹妹面前,把戴著手套的一只手搭在包廂的邊上,朝她晃了一下頭,俯下身,指著娜塔莎問著什么。

“非常,非常可愛!”他說道,顯然是在說娜塔莎。這與其說是娜塔莎聽到的,不如說是她根據他嘴唇的動作看出來的。然后他走到第一排,在多洛霍夫旁邊坐下,友好而又隨意地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多洛霍夫——那個別人都想討好的多洛霍夫。他快活地眨了一下眼睛,朝他笑了一下,把腳撐在欄桿上。

“這兄妹倆多像啊!”老伯爵說,“都那么漂亮。”

申申給老伯爵小聲地講起庫拉金在莫斯科的一樁風流事,娜塔莎留心地聽著,只因為他說過她很可愛。

第一幕結束了,池座里的人都站了起來,混在一起,開始走來走去。

鮑里斯來到了羅斯托夫家的包廂,非常平淡地接受了祝賀。他眉毛一揚,帶著漫不經心的微笑,向娜塔莎和索妮婭轉達了自己未婚妻讓她們參加婚禮的邀請,便出去了。娜塔莎和鮑里斯說話時很快活,她面帶微笑,風情萬種。她祝賀這個自己以前曾愛過的男人新婚幸福。昏昏欲醉的她覺得一切都很平常,十分自然。

幾乎全裸的艾倫坐在她旁邊,對所有人都報以同樣的微笑。娜塔莎對鮑里斯也這樣笑了笑。

艾倫的包廂里擠滿了從池座那邊涌過來的最有名望、最有智慧的男人們,他們似乎都爭著要向世人表明他們認識艾倫。

庫拉金在整個幕間休息時都和多洛霍夫站在舞臺欄桿前面,望著羅斯托夫家的包廂。娜塔莎知道他在談論她,這讓她感到很愜意。她甚至特意側過身,讓他看見她自認為最美的側面。第二幕開始前,池座里出現了皮埃爾的身影,羅斯托夫一家來莫斯科之后還沒見過他。他臉色憂郁,比娜塔莎上次見時更胖了。他誰也不看,走到前排。阿納托里走到他跟前指著羅斯托夫家的包廂給他講著什么。看見娜塔莎,皮埃爾一下子來了精神,他急忙穿過一排排座位朝他們的包廂走來。過來后他用胳膊撐著包廂欄桿,微笑著和娜塔莎談了很久。在和皮埃爾談話時,娜塔莎聽見別祖霍夫伯爵夫人的包廂里有一個男人的聲音,不知是怎么的,她聽出這是庫拉金。她朝那邊看了看,正好與他的目光相遇。他微微笑著,那贊賞、溫柔的眼神直視她的眼睛。娜塔莎覺得自己離他這么近,這樣看著他,而且確信他也喜歡自己,而他們又互不相識真是奇怪。

第二幕時,臺上有個用硬紙板做的紀念碑,亞麻布上挖的一個洞代表月亮,腳燈的燈罩被吊起,小號和低音提琴奏起了低音,從左右兩邊出來很多穿黑衣服的人。人們手里拿著好像是短劍的東西揮舞著手臂;接著又跑出來那么一些人,拉那個原來穿白裙、現在又換成藍裙的姑娘,他們沒有立刻把她拉走,而是和她唱了半天后才把她拉走。后臺敲了三下鐵器,所有人都跪了下去,開始唱祈禱詞。這些演出被觀眾贊嘆的叫聲打斷過幾次。

在演這幕戲的過程中娜塔莎每次向池座望去時,都能看見阿納托里·庫拉金,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兩眼望著她。看見他對自己如此迷戀,娜塔莎感到很愉快,她沒想到這會有什么不妥。

第二幕結束時,別祖霍夫伯爵夫人(她的胸脯完全袒露著)起身朝羅斯托夫家的包廂這邊轉過身來,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招呼老伯爵過去。她毫不理會那些進入她包廂的其他人,親切的笑著和他攀談起來。

“請把令媛們給我介紹一下吧,”她說,“全城的人都在盛傳她們的可愛,可我卻不認識她們。”

娜塔莎站起來給這位艷麗的伯爵夫人行了個屈膝禮,這位光艷四射的美人的夸贊讓她很受用,她高興得臉都紅了。

“我現在也想成為莫斯科人啦,”艾倫說,“您怎么好意思把這樣的珍珠埋在鄉(xiāng)下呢!”

別祖霍夫伯爵夫人被稱為魅力女人的確是名副其實,她能不假思索就說出一些很隨意自然的話,尤其是恭維話。

“不,親愛的伯爵,請允許我和令媛們說說話吧,我雖然在這兒時間也不長,您也是一樣。我會盡力讓她們高興的。還在彼得堡時我就經常聽人說起您,想認識您,”她帶著自己一貫的迷人微笑對娜塔莎說,“我年輕的侍從德魯別茨科伊說起過您,您聽說了吧,他要結婚了,我丈夫的朋友——博爾孔斯基,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也說起過您。”她說這話時特別加重了語氣,以此來暗示她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為方便結識,她請求老伯爵允許一位小姐到她的包廂去看戲,于是娜塔莎過去了。

第三幕時,舞臺上布置了一座宮殿,里面燃著許多蠟燭,掛著一幅畫有長髯騎士的圖畫。前面站著的大概是沙皇和皇后。沙皇揮了一下右手,看樣子有點膽怯,拙劣地唱了幾句什么,在深紅的寶座上落座。那個開始穿白裙、后來穿藍裙的姑娘現在只穿一件襯衫,披散著頭發(fā),站在寶座一旁。她對著皇后悲傷地唱著,可沙皇還是嚴厲地一揮手,于是從兩邊出來一些光著腿的男男女女,大家開始一起跳舞。接下來小提琴奏出歡快激越的聲樂。一位光著粗腿和細臂的姑娘從人群中走出來,到后臺旁理了理腰帶,又回到中間跳起舞來,她用一只腳飛快地拍打著另一只腳。池座里所有人都鼓起掌來,大聲叫好。此后一名男子走到臺角,樂隊里奏起更響亮的揚琴和小號,這個光腿男子跺著腳高高躍起(這名男子叫迪波爾,憑這份絕活他有六千銀盧布的收入)。所有池座里、包廂里和樓座里的人都開始拼命鼓掌,喝彩。男子停了下來,微笑著向四面鞠躬致意。接下來是其他一些光腿的男女們跳舞,一個皇帝伴著音樂吼了句什么,于是大家又開始唱歌。不過忽然又刮起了暴風雨,樂隊里又奏起了半音音階和降了七度音的和弦,大家都跑開了,又把一個演員拉到幕后,幕落了下來。觀眾中又響起了可怕的喧嘩聲和噼啪聲,大家都欣喜若狂地喊:“迪波爾!迪波爾!迪波爾!”

娜塔莎已不覺得這有什么奇怪了。她很滿足,很高興,微笑地看著自己的周圍。

“迪波爾跳得棒極了,對吧?”艾倫對她說。

“哦,是的,”娜塔莎回答。

幕間休息時,艾倫包廂的門開了,吹進一股冷氣。阿納托里走了進來,他弓著腰,盡量不碰到任何人。

“請允許我為您介紹一下我的哥哥。”艾倫不安地把目光從娜塔莎的身上移到阿納托里的身上。娜塔莎只是把漂亮的小腦袋轉向這位美男子,隔著裸露的肩膀,微微一笑。此時的阿納托里看上去和從遠處看見的一樣漂亮,他在娜塔莎身邊坐下,說自從在納雷什金家的舞會上有幸見到她之后,就一直沒忘記她,希望再次有幸見到她。庫拉金跟女人打交道比在男人群里要顯得聰明自然得多。他說話既大膽又自如,讓娜塔莎感到又驚又喜的是,在這個大家經常談論的人的身上她不僅沒發(fā)現任何可怕的東西,而且恰恰相反,他的笑容十分天真快樂,而且很和善。

阿納托里·庫拉金問了她對演出的感想,給她講了上次演出時謝苗諾娃摔倒的事。

“您知道嗎,伯爵小姐,”他突然向對一位相識很久的熟人一樣說道,“我們將舉行一次化妝舞會,您應該來參加:會很熱鬧的。大家都在阿爾哈羅夫家集合。您到時候來吧,真的,好嗎?”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笑瞇瞇的眼睛始終不離娜塔莎的臉蛋、脖子和裸露的手臂,娜塔莎自然知道他很欣賞她,這讓她感到很愜意。不過不知什么原因,有他在場,她就感到拘謹,燥熱,不自在。不看他時,她能感覺到他在看自己的肩膀,于是便不由地去截住他的目光,好讓他最好能望著她的眼睛。可是望著他的眼睛時,她就驚恐地感到,他和她之間完全沒有障礙,沒有那種當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時總能感到的難為情。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才過了五分鐘她就覺得和這個人是如此可怕得親近。當她轉身時,她擔心他可別從后面抓住她光溜溜的手臂,可別親吻她的脖子。他們談論著最普通的話題,而她覺得他們是那么親近,她以前和別的男子相處時從未有過這種情況。娜塔莎看了看艾倫和父親,似乎在問他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艾倫正忙著和一位將軍談話并沒有回應她的目光,而父親的目光除了一如既往的“你快樂,我就高興”之外,什么也沒告訴她。

有一刻兩人都尷尬地沉默不語,阿納托里那雙有些往外凸起的眼睛平靜、固執(zhí)地盯著她,為了打破這沉默,娜塔莎問起他喜不喜歡莫斯科。娜塔莎剛問完臉就紅了。她總覺得自己同他說話是在做一件不太體面的事情。阿納托里笑了一下,似乎在鼓勵她。

“開始時不大喜歡,因為什么能讓一個城市令人愉悅呢?這就是漂亮的女子,不是嗎?不過現在我非常喜歡了。”說這話時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她。“來參加化裝舞會嗎,伯爵小姐?來吧,”他說完把一只手朝她的花束伸過去,壓低聲音道:“您將是最漂亮的!您來吧,親愛的伯爵小姐,把這花給我作抵押吧。”

娜塔莎不懂他說的話,他自己也一樣不知道在說什么。不過她感到在他不清不楚的話里有著不良的企圖。她不知該說些什么,于是便轉過身,裝作沒聽見他說什么。但是她一轉過身就想到,他就在身后,離她那么近。

“他在干嘛?不好意思了?生氣了?該不該緩和一下?”她問自己。她忍不住回過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他的親近、自信、親切溫和的笑容征服了她。她直視著他的雙眼,也像他一樣笑了。這時她再次驚恐地感到,他和她之間沒有任何障礙。

幕又升起來了。阿納托里從包廂里走了出去,非常平靜從容,快活。娜塔莎回到父親的包廂,她完全順從了所處的這個世界,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在她看來已經完全自然而然了。以前那些關于未婚夫、關于瑪麗婭公爵小姐、關于鄉(xiāng)下生活的念頭再也沒有鉆進她的腦海,似乎這一切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了。

第四幕出來的是一個魔鬼,他唱著歌,揮著手,直到他腳下的木板被抽走,他掉了下去為止。第四幕演出時,娜塔莎只看到了這些:有種東西令她既興奮又苦惱,興奮的原因便是庫拉金,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當他們從劇院出來的時候,阿納托里走過來,叫來了他們的馬車,扶他們上車。扶娜塔莎的時候,他握的是她手腕以上的手臂。娜塔莎激動得滿臉通紅,幸福地看了看他。他兩眼閃閃發(fā)亮地看著她,面帶溫柔的微笑。

只是回到家以后,娜塔莎才得以清醒地考慮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當大家看完戲喝茶時,她忽然想起安德烈公爵,她嚇了一跳,大叫一聲,當著大家的面滿臉通紅地從房間里跑了出去。“天吶!我完了!”她對自己說道,“我怎么能到這種地步呢?”她想。她用雙手捂著紅通通的臉坐了好久,竭力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可是她既弄不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弄不懂她感覺到了什么。她感到一切都在黑暗之中,含混不清,十分可怕。在那里,在那個燈火輝煌的大廳,在濕漉漉的木板上迪波爾穿著閃閃發(fā)光的衣服,光著大腿在音樂的伴奏下在跳躍,那些姑娘和老人們,還有那幾乎全裸的艾倫面帶平靜而高傲的笑容興奮地叫好的地方,——在那里,在艾倫的旁邊,一切都顯得那么清晰而簡單。可是現在,當她一人獨處時,這一切卻又那么不可理喻。“這是怎么回事?我對他的恐懼又是怎么回事?我現在經歷的這種良心折磨又是怎么回事?”

夜里躺在被窩里時,娜塔莎只能對老伯爵夫人一個人講述她心中的一切。而索妮婭,她知道,一貫嚴厲認真,對于她的表白,要么根本不理解,要么就會大吃一驚。娜塔莎盡量一個人解決自己的煩惱。

“我是不是不配得到安德烈公爵的愛情了?”她問自己,隨即又微笑著自我安慰道:“我真傻,干嘛問自己這個?我怎么了?沒什么呀。我什么都沒做,沒去惹這種事呀。誰也不會知道的,我再也不會見他啦。”她對自己說。“所以,很清楚,什么事也沒發(fā)生,沒什么后悔的,安德烈公爵仍會愛我,愛這樣的我。可這樣的又是什么樣呢?天哪!我的天哪!他為什么不在這里呀!”娜塔莎只平靜片刻,隨后某種本能又告訴她,雖然這一切都是真的,雖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但直覺告訴她,她對安德烈公爵從前的那種純潔的愛情已不復存在了。她在腦海里又想起了和庫拉金所有的談話,浮現出這位大膽漂亮的男子握住她手時的臉龐、姿式和溫柔的笑容。

十一

阿納托里·庫拉金住在莫斯科,是他父親把他從彼得堡打發(fā)來的,因為在那里他每年要花掉兩萬多盧布,還要借同樣數目的債務,這些債主都在向他父親要錢。

父親向兒子宣布,只要他去莫斯科給總司令當副官(這差事是他好容易才謀來的),盡力在那里結一門好親事,他就替他還掉一半的債務,但這是最后一次。他為兒子指定了瑪麗婭公爵小姐和朱麗·卡拉金娜作為攀親的對象。

阿納托里同意了,便來到莫斯科住在皮埃爾家。皮埃爾一開始不大樂意收留納阿納托里,不過后來習慣了,有時還和他一起去參加他的宴會,并且還給他錢,算是借的。

正如申申所說,阿納托里從來到莫斯科的那一天起,就令莫斯科的所有太太小姐們神魂顛倒,尤其是他不把她們放在眼里。他顯然更喜歡茨岡女人和法國女演員,據說他和她們中的紅人喬治小姐過從甚密。他從不錯過多洛霍夫以及莫斯科其他愛尋歡作樂的人們所舉辦的任何一場宴會,通宵達旦地喝酒,喝得比誰都多,參加上流社會所有的晚會和舞會。傳說他和莫斯科的幾個太太有過風流韻事,在舞會上也向某些人獻殷勤。但是和小姐們,特別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們(她們大部分都很丑)他從不接近,因為他兩年前結過婚。關于這件事除了他的幾位知近的朋友外沒人知道。兩年前他們團駐在波蘭時,一位不大富裕的波蘭地主逼著阿納托里娶了他的女兒。

阿納托里很快便拋棄了的妻子,答應經常給岳父寄錢,以此換來自己做單身漢的權利。

阿納托里一直對自己的狀況,對自己和他人都很滿意。他本能地、全心全意地相信除了現在這種活法外,不可能去過別樣的生活,相信自己一輩子從未做過壞事。他從不去想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對別人產生什么影響,也不去考慮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引起什么后果。他堅信,就像鴨子生來就應呆在水里一樣,上帝創(chuàng)造了他,就是讓他過一年花銷三萬盧布的日子,就應該在社會上身居顯位。他對此深信不疑,看著他,別人也相信了這一點。他們既不拒絕他在上流社會的高層里混,也不拒絕借錢給他,他碰到誰就問誰借錢,而且顯然是不會還的。

他不是賭徒,至少從來沒想要贏錢,甚至也不會為輸錢懊惱。他不愛虛榮,別人怎么想他對他來說完全無所謂。也不能指責他追逐名利,他對一切榮譽嗤之以鼻,有好幾次毀了前程,惹得父親動怒。他不吝嗇,誰求他都有求必應。他喜歡的只有一個,這就是尋歡作樂和女人,因為按他的邏輯,在這些愛好里沒有什么不高尚的東西。而他又根本想不到滿足他的這些愛好會對別人產生什么后果,就這樣,在心里他自認為是一個無可指責的人。打心眼里看不起那些流氓和壞蛋,問心無愧地把頭抬得高高的。

這些酒徒,這些男性抹大拉的馬利亞們,內心深處都潛藏著一種無罪的感覺,這種感覺建立在獲得寬恕的希望之上。“她許多的罪赦免了,因為她愛的多;他的一切也能被赦免,因為他找的樂子多。”

這一年,在經歷了流亡和波斯漫游之后,多洛霍夫又在莫斯科露面了。他生活奢侈,不是賭搏就是豪飲,與以前彼得堡的老相識庫拉金走得很近,利用他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阿納托里真心實意地喜歡多洛霍夫,因為他聰明而大膽;而多洛霍夫呢,為了吸引有錢的年輕人來加入他的賭博圈子,他需要阿納托里的名望、門第和關系,他在利用庫拉金并拿他消譴,卻又讓他毫無察覺。除了考慮到庫拉金在這些方面能滿足他的需要之外,支配別人的意志這一過程本身對于多洛霍夫來講也是一種習慣、需要和享受。

娜塔莎給庫拉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看完演出吃晚飯時,他以十分內行的樣子在多洛霍夫面前解析了她的手臂、肩膀、雙腿和頭發(fā)是如何如何的好,并宣稱自己決定追求她。至于他的追求會產生什么后果,——阿納托里不可能去考慮也無從知道,正如他從不知道他的每個行動會產生什么后果一樣。

“漂亮是漂亮,兄弟,不過不是給咱們預備的。”多洛霍夫對他說。

“我回頭跟妹妹說,讓她請她來吃午飯,”阿納托里說,“怎么樣?”

“你最好等一等,等她出嫁以后……”

“你知道的,”阿納托里說,“我喜歡小姑娘,馬上讓她暈頭轉向。”

“你已經在小姑娘身上栽過一次了,”多洛霍夫說,他知道阿納托里的那次婚姻。“當心點!”

“哼,來兩次不行嗎!啊?”阿納托里和善地笑著說。

十二

看過演出的第二天,羅斯托夫一家哪兒也沒去,也沒人來拜訪他們。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背著娜塔莎和她父親商量著什么。娜塔莎猜想他們在談論老公爵的事并想著什么對策,這使她既不安又不快。她時刻盼著安德烈公爵回來,這天就兩次打發(fā)看門人到沃茲德維仁卡去打聽他到了沒有。可他還沒有到。她現在比剛來那幾天更難受了。對他的思念煎熬著她,使她憂傷;此外一想起與瑪麗婭公爵小姐和老公爵的見面就讓她不快,還有一種她自己也說不清原因的恐懼和不安糾纏在一起。她一直覺得,要么他永遠不會來了,要么在他來之前她會出點什么事。她無法像從前那樣一個人獨自長時間平靜地想他。一想他,那些有關老公爵、馬麗亞公爵小姐、上次看戲,還有關于庫拉金的回憶就都糾纏在一起向她襲來。她總是問自己是否有錯?對安德烈公爵是否依然忠貞?總是發(fā)現自己常常在回想那個激起她心中莫名而又可怕情感的人: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每一個臉上表情的細微變化,連最小的細節(jié)都記得。在家里人看來,娜塔莎比平時更活潑了,可她的內心遠非從前那樣平靜和幸福。

星期天早晨,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邀請客人們去自己教區(qū)的莫基里茨圣母升天教堂作日禱。

“我不喜歡那些時髦的教堂,”她說,看起來為自己的自由思想頗為自豪。“不管在哪兒上帝只有一個。我們這兒的神甫很出色,禱告做得體面,這樣才崇高,助祭也不錯。難道像唱詩班開音樂會,那能有什么神圣可言?我不喜歡,簡直是胡鬧!”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喜歡禮拜天,很會過禮拜天,周六就把屋子掃洗得干干凈凈:主仆都不干活,大家穿上節(jié)日的盛裝,都去做日禱。主人的午餐要加菜,要給大家酒喝,上烤鵝或乳豬。不過全家沒有任何東西能比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那張寬大、嚴肅的臉更能顯示出節(jié)日的氣氛來:在這一天,她的表情總是很莊重。

做完日禱,喝完咖啡,在褪去桌布的客廳里,有人來向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報告說馬車已經備好,于是她披著出門時的漂亮披肩,嚴肅地起身宣布說,她要去見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博爾孔斯基公爵,和他談談娜塔莎的事。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走后,羅斯托夫家來了夏爾美太太家的一位時裝設計師,娜塔莎把自己關在客廳隔壁的房間里試穿新衣服,很高興能有這種消遣。正當她穿上暫時用粗針縫的還沒上袖的新衣,回頭照著鏡子,看后身是否合適的時候,她聽見客廳里父親在和另一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很熱鬧;這個女人的聲音讓她不由臉紅起來,這是艾倫的聲音。娜塔莎還未來得及脫下試穿的新衣,門就開了。別祖霍夫伯爵夫人身穿深紫色的高領絨長裙走了進來,臉上洋溢著和氣、親切的微笑。

“啊,我迷人的小姐!”她對紅著臉的娜塔莎說,“真迷人!不,這簡直太不像話了,我親愛的伯爵,”她對身后跟進來的伊里亞·安德烈伊奇說。“怎么能老在莫斯科呆著,哪兒也不去呢?不,我不會放過你們!今天晚上喬治小姐要在我那兒朗誦,還有一些人也來,要是您不把您的兩位比喬治小姐更迷人的美人兒帶來的話,我可就不想認您了。我丈夫不在家,去特維爾了,不然的話我就讓他來請您了。一定來啊,一定,別忘了是八點多鐘。”女裁縫認識她,朝她恭恭敬敬行了個屈膝禮。艾倫對她點了點頭,在鏡子旁的小沙發(fā)椅上坐下來,優(yōu)雅地把絲絨衣裙上的褶子弄展。她很和氣,快活地說個不停,不住地夸贊娜塔莎漂亮。她仔細看了娜塔莎的衣服,稱贊了一番,又夸耀了自己用金屬細紗做的新衣服,說是從巴黎買的,并勸娜塔莎也做一件。

“對了,您穿什么衣服都漂亮,我迷人的小姐,”她說。

娜塔莎的臉上一直掛著滿意的微笑。在這位可愛的別祖霍夫伯爵夫人的贊美下,她感到自己是那么的幸福與舒坦。以前,她一直覺得她是那么高不可攀,那么高傲,而現在卻對她如此親切。娜塔莎高興了,她覺得自己幾乎愛上了這位如此美麗,如此和藹的女人。反過來說艾倫也是真心真意地欣賞娜塔莎,想讓她開心。此外阿納托里也求她給他和娜塔莎撮合,她就是為了這個來到羅斯托夫家的,給哥哥和娜塔莎撮合這個想法讓她覺得好玩。

盡管她以前在心里曾惱恨過娜塔莎,因為在彼得堡時娜塔莎曾把鮑里斯從她那里奪走,不過她現在已完全不計較這個了,而是一心想要娜塔莎好(她所理解的好)。離開羅斯托夫家時,她把自己的被保護人叫到一邊:

“昨天晚上哥哥在我那里吃的午飯——我們差點笑死——他什么也不吃,一直在惦念您,我的小美人兒。他瘋狂地,真的是瘋狂地愛上了您。”

聽了這些話,娜塔莎臉漲得通紅。

“臉紅了,臉紅了,我的小美人兒!”艾倫念叨著。“您一定來啊。如果您愛著誰,我的小美人,這并不能成為羈絆自己的理由。即便您已經許了人家,我相信,您的未婚夫也希望您出去交際,而不是悶死。”

“也就是說她知道我訂了親,也就是說,她和丈夫皮埃爾——那個為人公正的皮埃爾已經說笑過這件事了。”娜塔莎想,“也就是說,這沒什么。”于是,又是在艾倫的影響下,過去覺得很可怕的事,現在變得平常而自然了。“她是這么高貴的一位太太,這么可親可愛,顯然是打心眼里喜歡我。”娜塔莎想,“那干嘛不去高興高興呢?”娜塔莎一邊想,一邊睜大眼睛驚奇地望著艾倫。

快吃午飯時,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回來了。她陰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顯然是在老公爵那里碰了壁。剛才發(fā)生的沖突仍讓她不能鎮(zhèn)定下來,使她無法平靜地講述事情的經過。對于老伯爵的詢問她只回答說一切都很好,明天再講。得知別祖霍夫伯爵夫人的到訪以及有關參加晚會的邀請后,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說:

“我不喜歡和別祖霍娃打交道,也不建議你和她交往,不過,既然已經應答了,那就去吧,去散散心。”她對娜塔莎又說了一句。

十三

伊里亞·安德烈伊奇帶著兩個姑娘去別祖霍夫家。晚會上的人相當多,但是這個圈的人娜塔莎幾乎都不認識。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很不滿意,他發(fā)現來的大都是一些以行為不軌而著稱的男男女女。喬治小姐站在客廳的一個角落里,被一群年輕人圍著。還有幾個法國人,其中有梅蒂維埃,自從艾倫到了莫斯科他便成了她家的常客。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伯爵決定不坐下來玩牌,寸步不離孩子們左右,等喬治的表演一結束就走。

阿納托里站在門口,顯然是在等羅斯托夫一家,他和老伯爵打過招呼后,馬上就走到娜塔莎跟前,跟在她身后。和在劇院時一樣,娜塔莎一見到他心里便產生了一種因被他喜歡而感到滿足的虛榮,同時也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道德上的障礙而感到恐懼。

艾倫高興地接待了娜塔莎,大聲稱贊她的美貌與裝扮。他們到后不久,喬治小姐便出去換衣服,人們開始在客廳里擺放椅子,都坐了下來。阿納托里把一把椅子搬到娜塔莎跟前,想坐在她邊上,但老伯爵一直盯著娜塔莎并在她旁邊坐下。阿納托里只好坐在了后邊。

喬治小姐一個肩膀上披了件紅色的披肩,裸露的粗臂上現出兩個小肉窩。她裝腔作勢地走到在椅子中間給她留出來的空地上。傳來一陣興奮的竊竊私語。

喬治小姐用嚴肅而陰郁的目光掃了一眼觀眾,開始用法語朗誦,那是一首講述自己對兒子產生罪惡愛情的詩歌。她的聲音時而激昂,時而又莊重地昂起頭顱竊竊私語;時而停頓無語,時而又睜大眼睛沙沙嗚咽。

“好極了!精彩極了,真奇妙!”四面響起了一片贊嘆聲。娜塔莎看著胖胖的喬治,卻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她不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只是覺得自己又完全進入了那個無法擺脫的、奇怪而瘋狂的世界,這個世界離從前的那個世界是那么遙遠。在這里她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壞,什么是合理,什么是瘋狂。阿納托里就坐在她的身后,她感覺到他很近,驚恐地期待著什么。

第一段獨白之后,大家都站起來圍住喬治小姐,對她贊嘆不已。

“她多漂亮呀!”娜塔莎對父親說,老伯爵也和其他人一起站起身朝演員擠去。

“看著您,我就不這么認為了。”阿納托里跟在娜塔莎身后說。他說這話的時候正好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到。“您是那么迷人……自從見到您,我就不停地……”

“一起走,娜塔莎,一起走,”老伯爵說著,回來叫女兒,“真漂亮!”

娜塔莎一句話也沒說,她走到父親跟前,用疑惑驚訝的目光看著他。

喬治小姐又用幾種不同的方式朗誦了幾段之后就走了。別祖霍夫伯爵夫人請大家到大廳里去。

老伯爵想告辭,但艾倫懇請她不要破壞她的即興舞會。羅斯托夫一家留了下來。阿納托里請娜塔莎跳華爾茲。跳華爾茲的時候,他緊摟住她的腰肢和手臂,說她非常迷人,說他愛她。跳蘇格蘭舞時,她又和庫拉金在一起。當只剩他們兩人時,阿納托里什么也沒說,只是望著她。娜塔莎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他在跳華爾茲時對她說的話是否是夢境。第一節(jié)快結束時,他又捏了捏她的手。娜塔莎抬起眼睛驚恐地望著他,可是他親切的目光與笑容流露出來的表情是那么溫柔自信,讓她無法說出本來想要說的話。于是她又垂下了眼睛。

“不要跟我說這些,我訂婚了,愛著另一個人。”她飛快地說……她看了他一眼。她的話既沒讓阿納托里感到窘迫,也沒讓他傷心。

“不要對我說這個。這跟我有什么相干?”他說。“我告訴您,我瘋狂地,瘋狂地愛上了您。您是那樣迷人,這難道是我的錯嗎?……該我們開始了。”

娜塔莎既興奮又不安,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周圍,顯得比平常更加快活。她幾乎不記得今晚都發(fā)生了些什么。她又跳了蘇格蘭舞和爺爺舞,當父親叫她走時,她請求再待一會兒。不管她走到哪里,不管和誰說話,她總能感覺到他在看著自己。接下來她記得她請求父親允許她到更衣室整理一下衣服,艾倫跟了出來,笑著對她說起哥哥對她的傾慕;記得在小起居室她又碰到了阿納托里,艾倫走開了,只剩下他們兩個,這時阿納托里又抓起她的手,溫柔地說:

“我不能去看您,難道就再也見不到您了嗎?我瘋狂地愛著您,難道真的再也……”他擋住她的去路,把自己的臉湊近她的臉。

那雙明亮的男人的大眼睛離她的眼睛是那么近,除了這雙眼睛外她什么也看不見了。

“娜塔麗?!”他喃喃地問道。有人使勁握住她的手,把她都弄痛了,“娜塔麗?!”

“我什么也不明白,我沒什么可說的。”她的眼神似乎這樣說。

火熱的雙唇貼在了她的唇上,就在這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又恢復了自由之身。房間里響起艾倫的腳步聲和衣服的摩擦聲。娜塔莎滿臉通紅、渾身顫抖著回頭看了一眼艾倫,然后又驚恐疑惑地看了看他,朝門口走去。

“聽我說一句,只一句,看在上帝的份上。”阿納托里說。

她站住了。她非常需要他說出這句話,一句能夠解釋這一切的話,一句她本會給以肯定答復的話。

“娜塔麗,聽我一句話,就一句。”他還在重復著這句話,看樣子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么,他一直重復著這句話,直到艾倫走近他們。

艾倫和娜塔莎一起回到了客廳。羅斯托夫一家沒留下吃晚飯便離開了。

回家之后,娜塔莎一夜沒睡。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折磨著她:她愛的究竟是誰,是阿納托里還是安德烈公爵?她愛過安德烈公爵——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曾多么強烈地愛著他。可是她也愛阿納托里,這是毫無疑問的。“要不是這樣,難道這一切還會發(fā)生嗎?”她想,“在這件事之后,如果我還能在分手時對他的微笑報以微笑,如果我能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那就是說我從第一刻便愛上了他。也就是說,他善良,高尚,英俊,叫人無法不愛他。我愛他,也愛另一個人,這可怎么辦呢?”她自言自語道,面對這些可怕的問題她無法找到答案。

十四

又是一個忙碌的早晨,大家都起了床,開始說話,開始走動。女裁縫們又來了,又是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一出來,就有人叫大家去喝茶。娜塔莎大睜雙目,似乎要捕捉每個注意她的眼神。她不安地顧盼左右,盡量顯得和平常一樣。

早飯后,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這是她最高興的時間)在自己的圈椅里坐了下來,把娜塔莎和老伯爵叫到跟前。

“嗯,我的朋友們,現在我把所有事都想妥當了,現在給你們我的建議,”她開始道。“昨天,你們也知道,我去了尼古拉公爵那兒,嗯,和他談了談……他竟然跟我喊了起來。哼,跟我喊的人我還沒見過呢!我把一切都跟他直說了!”

“那他怎么樣了?”老伯爵問。

“他?這個老怪物……什么也不聽,嗯,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們已經把這可憐的孩子折磨得夠嗆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說,“我建議你們辦完事就回家,回奧特拉德內,在那等著……”

“啊,不!”娜塔莎喊了起來。

“不,回去吧,”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說,“在家等著吧,要是你未婚夫現在就能回來——那不可避免會有一場爭吵,讓他在這里和老頭子一對一地把一切都說清楚后再去找你們。”

伊里亞·安德烈伊奇馬上明白了這個建議的明智之處,表示贊同。要是老頭子態(tài)度能軟下來,那以后來莫斯科或去童山看他都將更好些,要是他態(tài)度不變,那么違反他意志的婚禮也只能在奧特拉德內舉行。

“完全正確,”他說,“我真后悔去見他,還帶著女兒!”老伯爵說。

“別,后悔什么呀?既然來了,就不能不去表示一下敬意。嗯,他不要,那是他的事。”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一邊說,一邊在手包里找著什么。“況且嫁妝已經備妥,你們還等什么呢,要是還缺什么,回頭我再給你們送過去。盡管我舍不得你們,但最好還是回去吧,愿上帝與你們同在。”她在手包里找到了要找的東西,遞給了娜塔莎。這是瑪麗婭公爵小姐的信。“給你寫的。她是多么痛苦啊,這可憐的姑娘!她擔心你誤會她不喜歡你。”

“可她就是不喜歡我呀。”娜塔莎說。

“別胡說。”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吼道。

“我誰也不信,我知道她不喜歡我。”娜塔莎接過信,大膽地說道。她臉上斷然的表情露出冷漠與憤恨,這使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更仔細地看了她一眼,皺起了眉頭。

“你呀,我的姑奶奶,你可別這么回信,”她說,“我跟你說的都是真話。回封信吧。”

娜塔莎沒有回答,回自己的房間去讀瑪麗婭公爵小姐的來信。

瑪麗婭公爵小姐寫道,對她們之間發(fā)生的誤會她感到極為痛心。她還說,不管父親的態(tài)度如何,她都請求娜塔莎相信:她不可能不喜歡她,她是哥哥選中的人,為了哥哥的幸福她愿意犧牲一切。

“順便說一句,”她寫道,“不要以為我父親厭惡您。他是一位多病的老人,應該諒解他。不過他很善良,寬宏大量,將來一定會喜歡能給他兒子帶來幸福的人。”接著瑪麗婭公爵小姐請求娜塔莎訂個時間,以便能夠再見她一面。

讀完信,娜塔莎在書桌前坐下寫回信。“親愛的公爵小姐!”她機械地快速寫完這句話后停了下來。經過昨晚的種種事情之后,她接下來能寫什么呢?“是的,是的,這一切都確曾有過,可現在又都不同了。”她對著剛開了個頭的信想道。“應該拒絕他?難道該拒絕嗎?這太可怕了!……”為了不再去想這些可怕的念頭,她去找索妮婭,和她一起挑選花樣。

午飯后娜塔莎回到自己的房間,又拿起了瑪麗婭公爵小姐的來信。“難道一切都結束了?”她想道。“難道一切發(fā)生得這么快,已經毀壞了從前的一切嗎?”她像從前那樣滿懷深情地回想著自己對安德烈公爵的愛,同時又覺得自己也愛著庫拉金。她生動地想象著自己已做了安德烈公爵的妻子,想象著自己和他在一起的幸福景象,這個畫面在她的腦海里重復過無數次,同時又回想著昨天和阿納托里幽會的種種細節(jié)并因此而興奮得渾身燥熱。

“為什么不能兼顧呢?”有時她腦子一糊涂就會這么想。“只有那樣我才能完全幸福,而現在我應該做出選擇,而少了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我都不會幸福。還有一點,”她想,“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安德烈公爵或者瞞著他,都是不可能的。而對于這個人來說什么損失也沒有。可是難道要永遠放棄對安德烈公爵的愛情,告別這種幸福嗎?這可是我許久以來一心期盼的呀!”

“小姐,”一個女仆走進來神秘地小聲說,“有一個人托我?guī)沤o您。”女仆遞來一封信。“只是看在上帝的份上,小姐……”這個女仆繼續(xù)說道,娜塔莎想也沒想,機械地撕開信封,讀著阿納托里的情書。信里的話她一句也沒看懂,她只知道這封信是他寫來的,是那個她愛著的人寫來的。“是的,她是愛他的,不然這一切怎么會發(fā)生呢?不然她手里怎會拿著他的情書呢?”

娜塔莎雙手顫抖地捧著這封火熱的情書——這是多洛霍夫替阿納托里寫的——讀著信,她似乎在這里找到了自己所有感受的回應。

“從昨天晚上起,我的命運就已決定:要么被您所愛,要么去死,我沒有別的出路。”信的開頭這樣寫著,接下來他寫道,他知道她的家人不會把她嫁給他,這其中有一些不便為外人道的原因,這些原因他只能對她一個人透露,可是如果她愛他,她只要說一個“是”字,那任何人為的力量都無法阻止他們的幸福。愛情會戰(zhàn)勝一切,他將把她搶走,帶她去天涯海角。

“是的,是的,我愛他!”娜塔莎想,她把信讀了二十來遍,在每一句話里找尋著某種特殊的深刻含義。

這天晚上,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去阿爾哈羅夫家,她建議小姐們和她一起去。娜塔莎借故頭疼留在了家里。

十五

索妮婭很晚才回到家,她走進娜塔莎的房間,驚奇地發(fā)現她合衣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旁邊的桌子上攤開放著阿納托里寫給她的信。索妮婭拿起信讀了起來。

她一邊讀信,一邊看著熟睡的娜塔莎,想通過她臉上的表情印證信中所講之事,但沒找到。她的臉色很平靜,溫和而幸福。索妮婭抓住自己的胸口,以免喘不過氣來。由于恐懼和不安她渾身顫抖,臉色蒼白地坐到小沙發(fā)上,淚流滿面。

“我怎么一點也沒看出來呢?怎么會走得這么遠?難道她不愛安德烈公爵了嗎?她怎么能讓庫拉金走到這一步呢?他顯然是個騙子,是混蛋。要是親愛的尼古拉,我那高尚的尼古拉知道了這事,他會怎樣呢?這就是為什么在前天,在昨天和現在她一直激動不安,神色果斷,很不自然的原因。”索妮婭想。“但是她不可能愛上他呀!也許,她不知道這信是誰來的,才啟了封。也許,是她受到了侮辱。她不可能這么做!”

索妮婭擦干眼淚走到娜塔莎跟前,再次注視她的臉頰。

“娜塔莎!”她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叫道。

娜塔莎醒了,看見了索妮婭。

“啊,你回來了?”

她跟往常剛睡醒時一樣,很溫柔地一把摟住自己的好友。當注意到索妮婭臉上的窘迫之后,娜塔莎的臉上也露出了窘迫和疑慮的神色。

“索妮婭,你讀了信?”她問。

“是的,”索妮婭小聲說。

娜塔莎興奮地微微一笑。

“不,索妮婭,我再也不能!”娜塔莎說,“我再也不能瞞你了,你知道嗎,我們相愛了!……索妮婭,親愛的,他給我寫信說……索妮婭……”

索妮婭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睜大眼睛看著娜塔莎。

“那博爾孔斯基呢?”她問。

“啊,索妮婭,啊,要是你能知道我有多么幸福就好了!”娜塔莎說道,“你不明白什么是愛情……”

“可是,娜塔莎,難道那件事都都結束了?”

娜塔莎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索妮婭,似乎不明白她在問什么。

“哦,就是說你拒絕了安德烈公爵?”索妮婭問道。

“啊,你什么都不懂,你別說傻話,你聽著。”娜塔莎一時有些沮喪地說道。

“不,我無法相信這件事,”索妮婭重復道,“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在愛一個人整整一年以后忽然又……要知道你才見過他三次面。娜塔莎,我不信你的話,你在開玩笑。三天時間你就能忘掉一切然后……”

“三天?”娜塔莎說,“我覺得我愛他有一百年了。我覺得在他之前我從未愛過任何人。也沒有像愛他那樣愛過任何人。你不懂這些,索妮婭,別說了,坐這兒。”娜塔莎抱住她親了一下。“我聽說,這種情況經常發(fā)生,你可能也聽說過,可是我現在才真體驗到了這份愛情。這和以前的不一樣。我一見到他就感覺到,他是我的主宰,我是他的奴仆,我不能不愛他。是的,就是奴仆!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明白這個,我該怎么辦?我到底該怎么辦啊,索妮婭?”娜塔莎幸福的臉上也流露出恐懼的表情。

“你可要好好想想自己在做什么,”索妮婭說,“這事我不能不管,這些密信……你怎么能讓他走到這一步?”她驚恐地說道,竭力掩飾著自己的厭惡之情。

“我跟你說了,”娜塔莎回答說,“我身不由已,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愛他!”

“我不允許你這樣,我要說出去。”索妮婭再也忍不住眼淚,大聲喊道。

“你怎么啦!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要是說出去,你就是我的敵人。”娜塔莎說。“你希望我不幸嗎?你希望我們被拆散嗎?……”

看到娜塔莎如此害怕,索妮婭為自己的好友流下了羞愧和惋惜的淚水。

“可是你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問。“他對你說了些什么?他為什么不到家里來?”

娜塔莎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看在上帝的份上,索妮婭,不要告訴任何人,不要折磨我了,”娜塔莎央求道,“你要記住,不要干涉這種事。我對你都說了……”

“可為什么要這么神神秘秘的?為什么他不到家里來?”索妮婭問。“要真是那樣的話,為什么他不直接向你求婚?要知道安德烈公爵給了你充分的自由,可我真的不相信這件事。娜塔莎,你想過沒有,能有什么不便為外人道的原因?”

娜塔莎驚訝地望著索妮婭,看來她也是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不知如何回答。

“什么樣的原因?我也不知道。但應該有原因吧!”

索妮婭嘆了口氣,不相信地搖了搖頭。

“要是真有原因……”她剛想說,可娜塔莎猜到了她的疑慮,惶恐地打斷了她的話。

“索妮婭,不要懷疑他,不要,不要,你明白不明白?”她叫道。

“他愛你嗎?”

“愛不愛我?”娜塔莎微微一笑重復道,很惋惜好友的不敏。“你不是讀了他的信,也見過他的人了嗎?”

“可是如果他不是一個正派人呢?”

“他——不正派?要是你知道就好了!”娜塔莎說。

“如果他是一個正派人,那他就應當要么說明自己的意圖,要么中止和你見面。如果你不愿意這樣做,那我來做,我給他寫信,并告訴爸爸。”索妮婭果斷地說。

“沒有他我就沒法活!”娜塔莎喊道。

“娜道莎,我不理解你。你在說什么呀!想想父親,想想尼古拉。”

“除了他我誰也不需要,誰也不愛。你怎么敢說他不正派呢?難道你不知道我愛他嗎?”娜塔莎喊道。“索妮婭,你走,我不想和你吵架,走開,看在上帝的份上走開:你看見了,我有多痛苦。”娜塔莎強忍著憤怒和絕望,狠狠地喊道。索妮婭嚎啕大哭,從房間里跑了出去。

娜塔莎走到桌前,不假思索地給瑪麗婭公爵小姐寫好了那封她一早晨都沒寫完的回信。在信中她簡短地寫道:她們之間的一切誤會都已結束。承蒙安德烈公爵的大度,臨走時給她以自由。借此她請求瑪麗公爵小姐把這一切都忘掉,如果自己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對的地方,請她原諒,可是她不能做他的妻子了。此時此刻,對她來說這一切是那么輕而易舉和簡單明了。

羅斯托夫一家星期五就要回鄉(xiāng)下了,老伯爵在星期三這天和買主去了莫斯科近郊的莊園。

老伯爵走的那天,索妮婭和娜塔莎被邀請去參加庫拉金家的大型午宴,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帶她們一起去了。在午宴上娜塔莎又碰到了阿納托里,索妮婭看見娜塔莎在和他說話,又怕別人聽見,整個午宴都顯得比以前更加不安。回家之后,娜塔莎首先開口和索妮婭解釋,索妮婭盼的就是這個

“都是你,索妮婭,說了關于他的種種蠢話,”娜塔莎用一種溫順的腔調說道,這種腔調通常只有小孩子在等著別人夸獎的時候才有。“我今天和他都說清楚了。”

“那又怎么樣,什么?他都說什么了?娜塔莎,你沒生我的氣,讓我太高興了。把一切都告訴我,把全部真相告訴我。他都說了什么?”

娜塔莎深思起來。

“啊,索妮婭,要是你能像我一樣了解他就好了!他說……他問我當初是怎么答應博爾孔斯基的,得知解除婚約的事取決于我時,他非常高興。”

索妮婭憂郁地嘆了口氣。

“可是你沒有和博爾孔斯基解除婚約啊?”她說。

“也許我已經解除婚約了,也許和博爾孔斯基之間的一切都結束了。為什么你把我想得那么壞呢?”

“我什么也沒想,我只是不懂這件事……”

“你等等,索妮婭,會明白一切的,你會看到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不要把我和他想得那么壞。”

“我不把任何人往壞里想;我愛所有的人,憐憫所有的人。可是我該怎么做?”

索妮婭并沒有因為娜塔莎同她說話的語調溫柔而讓步。娜塔莎的臉色越柔和,越討好,索妮婭的臉色就越是認真嚴肅。

“娜塔莎,”她說,“你不讓我跟你說話,我就沒說,而現在是你自己開的頭。娜塔莎,我不相信他。那個秘密是什么目的?”

“又來了,又來了!”娜塔莎打斷她。

“娜塔莎,我是為你擔心。”

“你擔心什么?”

“我擔心你毀了自己。”索妮婭堅決地說道,又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

娜塔莎的臉色又露出了憤恨的表情。

“毀了自己,毀了自己,我就是要快點毀了自己。這不關你們的事,將來倒霉的是我,不是你們。別管我,別管我。我討厭你。”

“娜塔莎!”索妮婭驚恐地叫道。

“討厭,討厭!你永遠是我的敵人!”

娜塔莎從房里跑了出去。

娜塔莎再也不肯和索妮婭說話,躲著她。她像個罪犯似的在各個房間走來走去,一臉的驚恐不安。她一會干點這個,一會又干點那個,可馬上又都扔下了。

索妮婭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好友,盡管這讓她感到非常難過。

在老伯爵應該回來的前一天,索妮婭發(fā)現娜塔莎在客廳窗邊坐了整整一早上,似乎在等著什么,她對一個路過的軍人做了一個什么手勢,索妮婭認為那個軍人是阿納托里。

索妮婭開始更加留心自己的好友,發(fā)現她在吃飯時和整個晚上都非常奇怪,很反常(問她什么事,她答非所問,說話只說一半,對什么事都發(fā)笑)。

喝過茶后,索妮婭發(fā)現一個女傭人怯怯地在娜塔莎門口等她。索妮婭放女傭進去,自己留在門口偷聽。她得知又有人送來了一封信。

索妮婭猛然明白,娜塔莎今天晚上將有一個可怕的計劃。索妮婭敲了一陣門,可娜塔莎沒放她進去。

“她要和他私奔!”索妮婭想。“她什么都做得出來。今天她的臉上有一種尤為悲憫和決絕的表情。和表叔告別時她還哭了。”索妮婭回憶著,“對,就是這么回事,她要和他私奔,可我該怎么辦?”索妮婭想。現在她清晰地想起了所有的征兆,都說明娜塔莎有某種可怕的企圖。“老伯爵不在。我該怎么辦?給庫拉金寫信,要求他做出解釋?可是誰又能叫他一定給我回信呢?如安德烈公爵交待的那樣,遇到不幸就給皮埃爾寫信?……可是,也許,她實際上已經解除了與博爾孔斯基的婚約(昨天她把給瑪麗婭公爵小姐的信寄走了)。表叔又不在!”

索妮婭又不敢把這事告訴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她太信任娜塔莎了。

“可是不管怎樣,”索妮婭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想道,“要么現在,要么就永遠沒機會能讓我證明,我記得他們家對我的恩德和我對尼古拉的愛情。不,我哪怕三天三夜不睡,也不離開這個走廊,我將拼力攔住她,決不讓他們家蒙受恥辱。”她想。

十六

阿納托里最近搬到了多洛霍夫那里去住了。拐走羅斯托娃的計劃這幾天來已經由多洛霍夫做了周密的考慮,準備妥當。就在索妮婭在門口偷聽娜塔莎并決定保護她的那一天,這個計劃正好要付諸實施。娜塔莎答應在晚上十點到屋后臺階去找?guī)炖稹炖鹨屗弦呀洔蕚浜玫鸟R車,拉到離莫斯科六十公里開外的卡緬卡村,他們在那里已找好一個被免去教職的神父,他將為他們主持婚禮。在卡緬卡已備好了可以換乘的馬匹拉他們去華沙大道,從那里他們再乘驛車出國。

阿納托里有護照和驛馬使用證,他從妹妹那里拿了一萬盧布,還通過多洛霍夫借了一萬盧布。

兩個證婚人坐在第一間屋里喝茶:一個叫赫沃斯基科夫,曾經當過小吏,幫多洛霍夫設賭局;另一個叫瑪卡林,是個退役的驃騎兵,為人和善,性格軟弱,對庫拉金百依百順。

多洛霍夫的大書房從墻壁到天花板都掛滿了波斯壁毯、熊皮和武器,他身穿上路的緊身外衣和靴子坐在一張舊式寫字臺前,打開的寫字臺上放著算盤和一疊疊鈔票。阿納托里敞著制服,從證婚人坐的房間走出來,穿過書房去了后屋,在那里他的法國仆人和其他人正在收拾最后一些東西。多洛霍夫一邊數錢,一邊記數。

“哎,應該給赫沃斯基科夫兩千。”他說。

“那就給吧。”阿納托里說。

“馬卡爾卡嗎(他們這樣稱呼馬卡林),這個人為你可以赴湯蹈火,不求回報。那么,帳就算完了。”多洛霍夫邊說邊把記錄遞給他。“看看對不對?”

“對,當然對,”阿納托里說道,他臉上一直掛著微笑,注視著自己的前方,看樣子根本沒聽多洛霍夫說的話。

多洛霍夫啪的一聲合上寫字臺的臺面,帶著嘲弄的微笑轉向阿納托里。

“哎,知道嗎,現在收手還來得及!”他說。

“傻瓜!”阿納托里說。“別再說蠢話了。要是你能懂就好了……鬼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

“說真話,收手吧。”多洛霍夫說。“我跟你說正經的。你想的這出可不是鬧著玩的!”

“瞧,又來了,又來逗我?一邊兒去!啊?……”阿納托里皺著眉說。“說真的,沒空搭理你這些愚蠢的玩笑。”說完他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阿納托里出去之后,多洛霍夫輕蔑而寬厚地笑了笑。

“你等等,”他追著阿納托里說道,“我不是開玩笑,而是說正經的,來,到這兒來。”

阿納托里又進了房間,努力集中精神看著多洛霍夫,顯然,他不由自主地聽從了他。

“你聽我說,我最后一次問你。我和你有什么玩笑可開?難道我攔過你?是誰為你安排好了一切,誰找的神父,誰弄到的護照,誰搞到的錢?都是我!”

“那我謝謝你。你以為我不感激你嗎?”阿納托里嘆了口氣,抱住了多洛霍夫。

“我?guī)瓦^你,可我也要告訴你真話:這事很危險,要是好好想想,還很愚蠢。好,你把她帶走,很好。可這事難道人家能就此罷休嗎?等知道你結過婚,會把你送上刑事法庭的……”

“哎呀!蠢話,蠢話!”阿納托里又皺起了眉頭說道。“要知道我已給你解釋過了,啊?”一般來說,愚鈍的人對自己動腦子做出的推論都特別偏愛,阿納托里正是帶著這種偏愛又重復了一遍已對多洛霍夫說過一次的看法。“要知道我已對你解釋過了,我已決定了。如果這個婚姻無效,”他扳下一個手指說,“也就是說我不用負什么責任;要是有效,也無所謂:在國外誰也不會知道這事,喂,對吧?別說話,別說話,別說話!”

“說真的,收手吧!你這樣只會束縛自己……”

“見鬼吧你,”阿納托里抓住頭發(fā)走到另一個房間,馬上又走了回來,盤腿坐在多洛霍夫跟前的小沙發(fā)上。“只有鬼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啊?你看,我心跳得多厲害!”他抓起多洛霍夫的一只手按到自己的心口。“啊,多么美妙的小腿,親愛的朋友,多么迷人的眼神,我的女神!”

多洛霍夫冷笑了一聲,漂亮的眼睛閃閃發(fā)光,放肆地看著他,看來還想在他身上找找樂子。

“吶,錢花光了怎么辦?”

“怎么辦?啊?”阿納托里重復道,一想到未來他確實也感到不知所措,“怎么辦?我也不知道那時該怎么辦……你胡扯這些干嘛!”他看了看表說,“是時候了!”

阿納托里去了后屋。

“喂,你們快準備好了嗎,還磨蹭啥!”他朝仆人喊道。

多洛霍夫把錢收好,叫人把上路前的吃喝端上來,然后走到瑪卡林和赫沃斯基科夫待的那個房間。

阿納托里在書房里用一只胳膊撐在沙發(fā)上躺著,若有所思地笑著,溫柔地自言自語著什么。

“過來吃點東西,來喝點!”多洛霍夫從另一個房間喊他。

“不想吃!”阿納托里答道,仍在微笑。

“走吧,巴拉加來了。”

阿納托里站起來去了餐廳里。巴拉加是個有名的三套馬車夫,認識多洛霍夫和阿納托里已經六年了,為他們提供車馬服務。阿納托里所在的團駐防特維爾時,巴拉加不止一次在晚上把他從特維爾接走,天亮前趕到莫斯科,第二天夜里再送走。他不止一次拉著多洛霍夫逃脫追捕,不止一次拉著他和茨岡女人以及那些小娘們兒(巴拉加這樣稱呼她們)在城里兜風。他不止一次為他們駕車在莫斯科撞到行人和車夫,但是他的老爺們(他這樣稱呼他們)總是能幫他開脫;他拉著他們累死過不止一匹馬,不止一次挨他們的揍,不止一次被他們用香檳和他愛喝的馬德拉酒灌醉;他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有不止一次的荒唐行為,這些事要是擱在普通人身上早該發(fā)配西伯利亞了;他們縱酒的時候常常把巴拉加叫來,逼他喝酒,讓他和茨岡人一起跳舞;他們的錢經他的手花掉的不止一千;為他們服務,一年要冒二十次的生命危險和皮肉之苦;給他們趕車,累死了許多馬,其價錢要比他們多付給他的錢還多。不過他還是喜歡他們,喜歡這種每小時十八俄里的狂奔,喜歡在莫斯科的街道上全速行駛,喜歡撞翻別的馬車,撞倒行人;喜歡聽他們在身后醉醺醺的狂叫:“快!快!”雖然這時已無法再快了;喜歡往農夫脖子上狠狠地抽上一鞭,雖然農夫早已被嚇得魂不附體,趕忙給他們讓了路。“這才是真正的老爺!”他這么想。

阿納托里和多洛霍夫也喜歡巴拉加,因為他駕車技術好,因為他也喜歡他們所熱衷的東西。巴拉加給別人趕車常常討價還價,兩小時要收二十五盧布,而且他很少親自給別人趕車,更多的時候是讓自己的手下去。可是輪到自己這些老爺(他這樣稱呼他們),他總是親自駕車并從不提任何要求。他只是通過貼身男仆打聽到他們有錢了,才幾個月去找他們一次。他總是在早晨找他們,頭腦清爽,深鞠一躬,求他們拉他一把。老爺們總是讓他坐下。

“您可要幫幫我,費多爾·伊萬內奇老爺,還有您公爵大人,”他說道,“我一匹馬都沒了,得去趟集市,您能給多少就給多少吧。”

這時阿納托里和多洛霍夫手頭一般都有錢,就會給他一千或兩千盧布。

巴拉加長著淺褐色的頭發(fā),紅臉堂,翹鼻子,身材墩實,特別是脖子又短又粗;他二十七、八歲年紀,下巴上留一把小胡子,小眼睛閃閃發(fā)亮。他穿著一件短皮襖,外罩一件薄薄的藍色綢里長褂。

他沖前面供著圣像的角落畫了個十字,走到多洛霍夫跟前,伸出一只不大的黑手。

“費多爾·伊萬諾維奇!”他鞠著躬說道。

“你好哇,老弟,瞧,他來了。”

“你好,公爵大人。”他朝進來的阿納托里伸出一只手。

“我跟你說,巴拉加,”阿納托里把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說,“你喜不喜歡我?啊?現在為我干一件事……你來的時候套的什么馬?啊?”

“照您派的人吩咐,套了您專用的野獸般的烈馬。”巴拉加說。

“嗯,聽著,巴拉加!就是把三匹馬都跑死,也要在三個小時內送到。啊?”

“都跑死了,那怎么走啊?”巴拉加眨眨眼睛說道。

“哼,看我打爛你的狗臉,別開玩笑!”阿納托里忽然瞪起眼睛吼道。

“怎么是開玩笑呢,”車夫笑著說。“難道為了自己的老爺我還會心疼馬?馬能跑多快就讓它們跑多快。”

“哦!”阿納托里說,“那,坐下吧。”

“好了,坐下吧!”多洛霍夫說。

“我還是站會吧,費多爾·伊萬諾維奇。”

“坐吧,少廢話,喝點。”多洛霍夫給他倒了一大杯馬德爾酒。看見酒,馬車夫的眼睛亮了起來。出于禮貌,他推讓了一下便一口干了,然后用放在帽子里的紅色綢手帕擦了一下嘴。

“那,公爵大人,什么時候動身?”

“這個嘛……(阿納托里看了看表),這就走。當心點,巴拉加,嗯?來得及嗎?”

“出門要看運氣好不好,運氣好怎么會不趕趟呢?”巴拉加說“以前送您到特維爾,七個小時就到了。您也許還記得吧,公爵大人。”

“你知道嗎,有一次我從特維爾回來過圣誕,”阿納托里笑著回憶道,轉身對著瑪卡林,他正睜大眼睛感動地望著庫拉金。“你信嗎,瑪卡爾卡,我們一路狂奔,氣都喘不過來。闖進了一個車隊,越過了兩輛大車,是吧?”

“那幾匹馬!”巴拉加接著說,“那次我把兩匹拉邊套的小馬和駕轅褐色馬套在一起,”他又對多洛霍夫說,“你信嗎,費多爾·伊萬內奇,這群野獸狂奔六十俄里,勒都勒不住,手都凍僵了,那天特冷。我把僵繩一扔——說,大人,您自己架馭吧,然后就倒在雪橇里了。那車根本就不用去趕,到地方都勒不住呢!三個小時就到了,這些鬼東西,只是左邊的那匹馬被累死了。”

十七

阿納托里出去幾分鐘后又回來了,他身著皮襖,腰扎銀帶,歪戴著貂皮帽,與他那張漂亮的臉十分相稱,顯得很精神。他照了照鏡子,擺出照鏡子時的姿式站在多洛霍夫面前,端起一杯酒。

“好了,費佳,再見吧,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再見,”阿納托里說。“好了,伙伴們,朋友們……”他深思起來……“我青春時代的朋友們,再見了。”他朝瑪卡林和其他人說道。

盡管大家都要和他一起去,阿納托里看來還是想把對伙伴的話說得莊重動人一些。他挺著胸,晃動著一條腿,語速緩慢,聲音響亮。

“大家舉起杯,還有你,巴拉加。伙伴們,我青春時代的朋友們。我們曾一起豪飲,一起快樂,對,一起豪飲作樂。啊?如今不知何日才能重逢?我要出國了。我們曾一起快樂過,再見了,朋友們。為了健康干杯!烏拉……!”他干了酒,把酒杯摔在地上。

“祝你健康。”巴拉加說,也喝干了酒,用手帕抹抹嘴。瑪卡林眼含熱淚,擁抱了阿納托里。

“哎呀,公爵,和你分手我心里真不好受。”他念叨著。

“走了,走了!”阿納托里喊起來。

巴拉加已經要出房間了。

“不,等一下,”阿納托里說。“把門關上,都坐下,就這樣。”大家關了門,都坐了下來。

“好,朋友們,現在出發(fā)吧!”阿納托里邊起身邊說。

仆人約瑟夫把挎包和馬刀遞給阿納托里,大家來到前廳。

“裘皮大衣在哪兒呢?”多洛霍夫問。“哼,伊格納什卡!去找瑪特廖娜·瑪特維耶夫娜,拿件裘皮大衣來,要那種斗篷式的貂皮大衣。我聽人說過騙婚是怎么一回事。”多洛霍夫眨眨眼睛說。“要知道她跑出來時已魂不附體了,只穿著在家時穿的衣服;只要稍稍耽擱一會兒——就要哭爹喊娘的鬧,馬上就能凍僵,那就只能回去了。而你用皮大衣這么一裹,就把她抱上雪橇了。”

仆人拿來一件女式的狐皮斗篷。

“笨蛋,我告訴你要貂皮的。哎,瑪特廖什卡,拿件貂皮的!”他的喊聲很響,遠處好幾個房間都能聽到他的聲音。

一個瘦削漂亮的茨岡女人手里拿著件貂皮斗篷跑了出來,她臉色蒼白,烏黑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一頭黑色的卷發(fā)泛著藍光,身上披著一件紅色披肩。

“好吧,我沒舍不得,你拿去吧。”她說道,看來有些怕自己的主人,又舍不得貂皮斗篷。

多洛霍夫不搭理她,接過大衣,往瑪特廖莎身上一披,把她裹了起來。

“就這樣,”多洛霍夫說道,“然后這樣。”說完,他把領子在她的腦袋周圍豎了起來,只在臉前面留了點空。“接下來就是這樣,看見沒?”他把阿納托里的頭推到領子的開口處,從這兒可以看見瑪特廖莎燦爛的笑容。

“好了,再見,瑪特廖莎,”阿納托里吻著她說道。“唉,我在這兒的好時光結束了!代我向斯焦什卡問好。好了,再見!再見,瑪特廖莎,為我祝福吧。”

“噢,愿上帝賜您大福,公爵。”瑪特廖莎帶著茨岡口音對阿納托里說道。

臺階旁停了兩輛三套馬車,兩個棒伙計勒住馬。巴拉加坐到前面一輛上,高高抬起胳膊時,不緊不慢地理好韁繩。阿納托里和多洛霍夫坐到他車上。瑪卡林,赫沃斯基科夫和一個仆人坐到另一輛車上。

“準備好了,是嗎?”巴拉加問。

“出發(fā)!”他叫了一聲,把僵繩在手上繞了一圈,馬拉著車順著尼基塔林蔭路跑了下去。

“駕!喂,讓開!……駕!”只聽見巴拉加和坐在馭手座上的伙計的叫喊聲。馬車在阿爾巴特廣場掛住了一輛四輪轎車,什么東西斷裂了。聽見有人叫了一聲,可他們的馬車仍舊沿著阿爾巴特大街飛奔。

在波德諾文斯科耶大街跑了一個來回,巴拉加開始放慢速度,回頭把馬車停在老馬廄街的十字路口旁。

趕車的伙計跳下車拉住馬,阿納托里和多洛霍夫順著人行道走去。快到大門口時,多洛霍夫吹了一下口哨。有人用口哨回應了一聲,接著跑出一個女仆來。

“進院吧,要不容易被發(fā)現,她馬上就出來。”她說。

多洛霍夫留在了門口。阿納托里跟著女仆進了院子,拐了一個彎兒來到臺階前。

身材高大的加夫里洛——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跟班迎著阿納托里走來。

“太太有請。”跟班擋住門口的路,低聲說。

“哪位太太有請?你是誰?”阿納托里喘著粗氣小聲問道。

“請吧,吩咐我?guī)M去。”

“庫拉金!回來!”多洛霍夫叫道。“事情有變!快回來!”

多洛霍夫在他站的小門旁正和一個看門人撕扯,那人想在阿納托里進去之后把門鎖上。多洛霍夫使出最后的力氣推倒看門人,抓住剛跑出來的阿納托里的手,把他拽出小門,一起朝馬車跑回去。

十八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在走廊碰到淚流滿面的索妮婭,逼她說出了一切。她截獲娜塔莎的字條讀后,拿著字條去找娜塔莎。

“混賬,不知羞恥的東西。”她罵道,娜塔莎驚訝但又冷漠地望著她。“我什么也不想聽!”她推開娜塔莎,把她鎖在屋里。她吩咐看門人把今晚要來的人都放進大門,不許他們出去,又命跟班把這些人領來見她,自己則坐在客廳里等著這些拐騙者。

加夫里洛進來向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報告,說來的一伙人都逃走了,她眉頭緊皺,站起身,背著手在房里來回走了好長時間,思考著她該怎么辦。夜里十一點多時,她從口袋里摸出鑰匙,往娜塔莎的房間走去。索妮婭坐在走廊里放聲大哭。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看在上帝的份上,放我進去看看她吧!”她說。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沒搭理她,打開鎖走了進去。“真是惡心,太可惡了……在我的家里,這個混賬女人,只是可憐你的父親!”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想,強壓怒火。“不管有多難,我要吩咐所有人絕口不提這件事,瞞著伯爵。”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邁著堅定的步子走進了屋。娜塔莎雙手抱頭躺在沙發(fā)上,一動也不動。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剛才離開的時候她就是這個姿式。

“漂亮,真漂亮!”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說。“招情人在我家幽會!不用裝模作樣。你聽著,我在和你說話。”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推了一下她的手。“聽著,我在和你說話。你把自己的臉都丟盡了,簡直就像個最下賤的女人。我本想讓你出丑,但又可憐你的父親,我要把這事壓下來。”娜塔莎沒有改變姿式,可整個身體由于無聲的抽泣在不停顫抖,這使她幾乎透不過氣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看了看索妮婭,挨著娜塔莎在沙發(fā)上坐下。

“算他走運,從我這兒跑掉了,不過我會找到他的。”她粗聲粗氣地說道。“你聽沒聽見我說的話?”她把一只大手伸到娜塔莎的臉底下,扳過她的身子。看到娜塔莎的臉,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和索妮婭都吃了一驚: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沒有眼淚,雙唇緊閉,兩頰下陷。

“別理我……你們……我……我要死了……”她說完,用力掙開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又躺回到原來的姿式。

“娜塔麗!……”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說。“我是為你好。你躺著吧,就這樣躺著吧,我不碰你,你聽我說……我也不再數落你有什么錯了,你自己也明白。可是你父親明天就回來了,我怎么對他說啊?你說說?”

娜塔莎又哭得全身顫動起來。

“他會知道的,還有你的哥哥和未婚夫!”

“我沒有未婚夫了,我毀了婚約。”娜塔莎喊道。

“都一樣,”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說,“他們知道了后,會就此罷休?要知道他,你父親,我了解他,他會跟他決斗,這樣好嗎?啊?”

“啊,不要管我,您為什么要把一切都攪亂呢!為什么?為什么?誰要你們管了?”娜塔莎從沙發(fā)上抬起身喊道,狠狠地看著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

“你到底要怎樣?”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吼道,火氣又上來了。“誰鎖住你了還是怎的?誰不讓他到家里來了?為什么要像對茨岡女人那樣把你偷走?……對,就算他把你拐走,你想想,就找不到他了嗎?有你的父親,哥哥,還有你的未婚夫呢!而他是一個惡棍,下流坯,就是這樣!”

“他比你們都好,”娜塔莎又欠起身叫道,“要是你們不來搗亂……啊,天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索妮婭,你為什么要這樣?你們都出去……!”她絕望地嚎啕大哭起來,一個人只有在感到一切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時候才會哭得那么傷心。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本想再說點什么,可是娜塔莎喊起來:“走開,都走開,你們都討厭我,都看不起我!”她說完又撲在沙發(fā)上。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又數落了一會兒娜塔莎,并開導她說這件事應該瞞著老伯爵。只要娜塔莎能忘掉這一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露出有事的樣子,那么誰也不會知道的。娜塔莎沒有吭聲,也不再哭了,可是她開始發(fā)冷,渾身發(fā)抖。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給她塞了個枕頭,蓋上兩床被子,又親自拿來了發(fā)汗用的菩提花,可娜塔莎沒有一點反應。

“好了,讓她睡吧。”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在離開房間時說,她以為娜塔莎睡著了。但娜塔莎并沒有睡,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大睜著一動不動地看著前方。娜塔莎這一夜既沒睡,也沒哭,也沒有和幾次起來走到她跟前的索妮婭說話。

第二天快吃早飯的時候,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伯爵從郊外如期回來了,他顯得很高興:同買主談得很順利,現在再沒有什么事要他在莫斯科耽擱了,可以回到有點想念的夫人身邊了。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迎接他,告訴他說娜塔莎昨天病了,已叫人請大夫,現在已好多了。這天上午娜塔莎沒出屋。她坐在窗前,緊閉著干裂的嘴唇,眼神空洞呆滯,不安地注視著街上過往的行人,一有人走進來她就趕忙回頭去看。顯然,她在等他的消息,等他親自前來或者帶信給她。

當老伯爵上樓來看她的時候,因為聽到男子的腳步聲她不安地轉過頭來,臉上又呈現出先前的冷漠,甚至是惡毒的表情。她竟然沒有起身迎他。

“你怎么了,我的小天使,病了嗎?”老伯爵問。

娜塔莎一直沒吭聲。

“是,病了。”她答道。

老伯爵不安地詢問她為什么如此消沉,是不是和未婚夫出了什么事,她向父親保證說沒事,請他不要擔心。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也向伯爵證明娜塔莎說的是實話,說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但根據女兒可疑的病情和糟糕的情緒,根據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臉上局促不安的神色,老伯爵明顯地感覺到,他不在家的時候一定出了什么事;可是他又不敢去想會有什么恥辱落在他鐘愛的女兒頭上,他那么希望保持自己這種平靜和快樂,便不再去刨根問底,盡量讓自己相信什么特別的事都沒發(fā)生,只是由于女兒生病使他不得不推遲回鄉(xiāng)的行程而有些遺憾。

十九

從妻子來莫斯科的那天起,皮埃爾就打算隨便去個什么地方,只要不跟她在一起就行。羅斯托夫一家來到莫斯科后不久,娜塔莎給他留下的印象促使他急著去實施自己的打算。他去特維爾找約瑟夫·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遺孀,她早就答應要把亡夫留下的一些文件交給他。

皮埃爾回到莫斯科后,有人送來了一封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的信,說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關系到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和他的未婚妻——讓他去一趟。皮埃爾一直躲著娜塔莎,他覺得自己對她的感情太強烈,超出了一個已婚男子對自己朋友的未婚妻應該有的感情。但是某種緣分卻讓他總能碰見她。

“出了什么事?他們的事和我有什么相干?”他邊穿衣服邊想著。在去阿赫羅西莫娃家(即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路上皮埃爾心想:“安德烈公爵要是快點回來和她完婚就好了!”

在特維爾林蔭大道,有人喊了他一聲。

“皮埃爾!早就回來了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對他喊道。皮埃爾抬頭一看,阿納托里和他形影不離的伙伴瑪卡林乘著一輛闊氣的雪橇飛駛而過。駕車的是兩匹灰馬,馬蹄揚起的雪落到雪橇的前部。阿納托里擺出一幅講究儀表的軍人的標準姿式,稍稍低著頭,用海貍皮領子裹著半張臉,筆直地坐著。他臉色紅潤,朝氣勃勃,飾有白色羽毛的帽子歪戴著,露出了落上細小雪花的、油亮的卷發(fā)。

“真的,這才是真正的聰明人!”皮埃爾想,“除了眼前的享樂,別的什么都看不見,什么事都不會讓他煩惱。”所以他總是那么快樂,滿足和平靜。要是能像他那樣,我什么都舍得!皮埃爾羨慕地想著。

在阿赫羅西莫娃家的前廳,一個仆人過來幫皮埃爾脫掉大衣,告訴他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請他到臥室去。

推開大廳的大門,皮埃爾看見娜塔莎坐在窗口,臉色蒼白消瘦,怒氣沖沖。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皺起眉,高傲地走出房間。

“發(fā)生什么事了?”皮埃爾走進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臥室問道。

“好事,”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答道。“我在世上活了五十八歲,還沒見過這么丟臉的事。”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要皮埃爾發(fā)誓保守秘密,告訴他娜塔莎背著父母解除了與未婚夫的婚約,原因就是阿納托里·庫拉金,是皮埃爾的妻子為他們牽的線,搭的橋。娜塔莎原打算趁父親不在的時候和他私奔,然后秘密進教堂。

皮埃爾聳著肩,張大嘴巴聽著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講述,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安德烈公爵那么疼愛的未婚妻,從前是多么可愛的娜塔莎·羅斯托娃,竟然會為這個已婚的(皮埃爾知道他結婚的秘密)笨蛋阿納托里而放棄博爾孔斯基,而且還那么癡迷,竟然同意和他私奔!——對此皮埃爾無法理解,也無法想象。

皮埃爾從小就認識娜塔莎,她那可愛的印象在他心里無論如何也無法和現在的隨落、愚蠢、殘忍聯系在一起。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都是一路貨色。”他自語道。他想不只是自己一個人命不好——碰上一個壞女人。可他還是為安德烈公爵痛心疾首,為他的高傲感到痛惜。他越是為自己的朋友惋惜,就越是鄙視,甚至厭惡這個表情冷漠高傲、剛剛從在大廳里從他旁邊走過的娜塔莎。他不知道娜塔莎的心里充滿了絕望、羞愧和屈辱,她的臉上不覺流露出的平靜、高傲與嚴峻并不能怪她。

“怎么進教堂?”皮埃爾就著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的話接道,“他不能進教堂:他已經結婚了。”

“越說越不象話,”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說,“好小子!要不怎么叫壞蛋呢!而她還在等他,等了兩天啦,應該告訴她,至少她不會再等了。”

從皮埃爾那里知道了阿納托里結婚的細節(jié)后,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把他一通大罵,發(fā)泄了心中的怒氣,然后告訴皮埃爾叫他來的目的。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擔心老伯爵,還有隨時都會回來的博爾孔斯基知道這件事后會找?guī)炖饹Q斗。她打算把這事瞞著他們,所以請皮埃爾以她的名義命令他的大舅哥離開莫斯科,再也別在她的面前出現。皮埃爾答應了她的請求,直到現在他才明白老伯爵、尼古拉和安德烈公爵所面臨的危險。簡短而準確地說完自己的要求后,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把他讓到客廳。

“注意,老伯爵還什么都不知道。你也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她又囑咐他道。“我現在去告訴她,沒什么可等的!如果你愿意的話,留下來吃午飯吧。”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對皮埃爾大聲說。

皮埃爾碰上了老伯爵。他局促不安,心煩意亂。今天早上娜塔莎告訴他,她已經解除了與博爾孔斯基的婚約。

“不幸啊,太不幸了,我的朋友,”他對皮埃爾說,“這些女孩子離開母親就是不行,我真后悔來這兒。我都告訴你,聽說了嗎?她誰都沒問一聲就毀了婚約。這事嘛,我對這門婚事也一直不是很滿意,雖說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可是違背父親的意愿,畢竟不會幸福的,再說娜塔莎也不愁嫁。可畢竟這事也這么長時間了,怎能不問問父母就這么干呢!現在她病了,老天才知道怎么回事!太糟了,伯爵,母親不在身邊的女兒不好管啊……”皮埃爾看見老伯爵情緒很低就努力想把話題引開,可老伯爵說起了自己的苦處。

索妮婭驚慌失措地走進客廳。

“娜塔莎身體不大好,她在房里,想見您。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也在那兒,叫您也去。”

“對,您和博爾孔斯基很要好,也許她想托您捎什么話,”老伯爵說,“噢,天哪!我的天哪!本來一切都好好的來著!”老伯爵抓著鬢角稀疏的白發(fā)走了出去。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告訴娜塔莎,說阿納托里已經結婚。娜塔莎不相信她,要皮埃爾親口證實。送皮埃爾去娜塔莎的房間時,索妮婭在走廊上把這個情況告訴了他。

娜塔莎臉色蒼白,神情嚴肅地坐在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旁邊。皮埃爾剛一進門,她那發(fā)熱病似的亮閃閃的目光便迫切而疑惑地迎了上去。她沒有笑一下,也沒朝他點一下頭,只是固執(zhí)地盯著他,她的目光只是在詢問一點:在對待阿納托里的態(tài)度上,他是朋友還是和其他人一樣的敵人?而坡埃爾本身,對于她來講,看來并不存在。

“他知道一切,”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指著皮埃爾對娜塔莎說。“讓他告訴你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娜塔莎像一只受了傷并被追趕得精疲力竭的野獸望著逼近的獵犬和獵人,她一會看看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一會又看看皮埃爾。

“娜塔莉婭·伊利伊尼奇娜,”皮埃爾垂下眼睛說道,他很可憐娜塔莎同時也討厭他現在應該做的事情,“這是不是真的,對于您來講都一樣,因為……”

“那他結婚不是真的了?”

“不,這是真的。”

“他早就結婚了?”她問。“你發(fā)誓?”

皮埃爾發(fā)了誓。

“他還在這兒嗎?”她飛快地問道。

“還在,我剛剛還見過他。”

她顯然已無力講話,便做了個手勢——讓大家別打擾她。

二十

皮埃爾沒留下來吃午飯,而是立刻出了房間,坐車走了。他在全城尋找阿納托里·庫拉金,皮埃爾現在想起他,還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心臟,使他窒息。在山上,在茨岡人那里,還有在科莫奈諾都沒找到他。皮埃爾又去了俱樂部。俱樂部里仍是往常的樣子:來吃午飯的客人坐成幾伙,他們和皮埃爾打招呼,談論著城里的新聞。一個仆人過來向他問好,知道他有哪些熟人和習慣,告訴他在小餐廳給他留了位子,說米哈伊爾·扎哈雷奇公爵在書房,而巴維爾·季莫費伊奇還沒有到。皮埃爾的一個熟人在談論天氣時問他,有沒有聽說過庫拉金拐騙羅斯托娃的事,城里都在議論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皮埃爾笑了起來,說這是胡扯,因為他剛從羅斯托夫家出來。他向所有人打聽阿納托里,一個人告訴他阿納托里還沒來,另一個人說他將來這兒吃午飯。這群平靜、冷漠的人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望著他們,皮埃爾覺得很奇怪。他在大廳里走來走去,一直等到大家都到齊了,還是未見阿納托里,于是他飯也沒吃便回家了。

他四處尋找的阿納托里這天是在多洛霍夫家吃的午飯,他們在商量如何補救已經辦砸的事兒。他覺得一定要和羅斯托娃見上一面。晚上他來到妹妹這兒,和她商量如何安排這次見面。當皮埃爾跑遍了整個莫斯科而毫無收獲地回到家時,仆人報告說阿納托里·瓦西里耶維奇公爵在伯爵夫人那兒。伯爵夫人的客廳里賓客盈門。

皮埃爾沒有和妻子打招呼,他此次回來后還沒見過她的面(此時他覺得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可惡),他進了客廳,看到阿納托里便徑直走了過去。

“啊,皮埃爾,”伯爵夫人朝丈夫走來,“你還不知道我們阿納托里的處境……”她打住了,因為她在丈夫低垂的頭上,在他的臉上,在閃閃發(fā)亮的眼睛以及堅定的步子里又看見了那種可怕的狂怒與堅毅的表情,她知道這種狂怒,并且在上次與多洛霍夫的決斗之后就已親自領教過。

“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墮落與罪惡。”皮埃爾對妻子說道。“阿納托里,跟我來,我要和您談談。”他用法語說道。

阿納托里看了看妹妹,順從地站起身,準備跟皮埃爾去。

皮埃爾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拉過來,往外走去。

“你要是敢在我的客廳里……”艾倫悄聲說道,但皮埃爾沒理她便走了出去。

阿納托里邁著往常的那種雄赳赳的步子跟在他身后,但臉上卻露出不安的神色。

皮埃爾進了書房,關上門,朝阿納托里轉過身卻并不看著他。

“您答應羅斯托娃和她結婚?想拐走她?”

“我親愛的,”阿納托里用法語答道(整個談話都是用法語進行的),我不認為自己必須回答你這種口氣的審問。

皮埃爾原本蒼白的臉這時因狂怒而變了形。他用一只大手抓住阿納托里的制服衣領,左右搖晃,直到他的臉上露出十分驚恐的表情。

“既然我說了,我需要和您談談……”皮埃爾重復道。

“那又怎么啦,這很愚蠢,不是嗎?”阿納托里摸著一顆從領子上連呢子一塊扯下來的紐扣說。

“您是一個惡棍、下流坯,我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我,沒用這個砸爛你的腦袋。”皮埃爾說得十分自然,因為他講的是法語。他抓起沉甸甸的鎮(zhèn)紙,威脅地舉起它,又匆匆又把它放回原處。

“您答應她結婚了嗎?”

“我,我,我沒想過,不過我沒保證過什么,因為……”

皮埃爾打斷了他。

“您手里有她的信嗎?有沒有信?”皮埃爾向阿納托里靠過去又問了一遍。

阿納托里看了他一眼,馬上把手伸進口袋,掏出皮夾子。

皮埃爾抓過遞給他的信,推開擋路的桌子,倒在沙發(fā)上。

“我不會傷害您的,別害怕”,看到阿納托里嚇壞了的樣子,皮埃爾說道,“把信留下,這是一。”皮埃爾好像在為自己復習功課似的說,“第二,”片刻沉默之后又站起來開始踱步,“您明天就得離開莫斯科。”他繼續(xù)說道。

“可是我怎么能……”

“第三,”皮埃爾不聽他的,又繼續(xù)說,“對您和羅斯托娃伯爵小姐之間的事永遠都一個字也別提。我知道不能禁止您這么做,但如果您還有一點點良心的話……”皮埃爾又悶頭在房里走了幾個來回。阿納托里皺著眉,咬著嘴唇坐在桌旁。

“您總不會不明白,除了您的快樂,還有別人的幸福與安寧,由于您想尋開心,您會毀了別人的整個生活。您想找樂子就去找我妻子那樣的女人——您有權利找她們,她們也知道您想得到什么。她們會用同樣老到的淫蕩來對付您;可是承諾娶一個姑娘……這種欺詐,拐騙……您怎么就不明白,這同毆打老人和孩子一樣的卑鄙!……”

皮埃爾不說話了,他疑惑地看了看阿納托里,目光已不再憤怒。

“我不懂這個。怎么樣?”看到皮埃爾壓住了怒火,阿納托里倒來了精神。“我不懂這個,也不想懂,”他下頦輕輕顫抖著說,眼睛不看皮埃爾。“可是您卻對我說了如此過分的話,諸如卑鄙等等,作為一個重視名譽的人,我不允許任何人這樣說我。”

皮埃爾驚訝地看了看他,弄不懂他想要什么。

“雖然這事就我們兩人……”阿納托里繼續(xù)說,“可我還是不能……”

“怎么,您要決斗?”皮埃爾嘲弄地問。

“至少您要收回您的話。對不對?要是您想讓我照您的意愿去做。對不對?”

“好,好,我收回,”皮埃爾說,“請您原諒我。”皮埃爾不由地看了一眼那顆扯下來的紐扣,“還有錢,如果你上路需要的話。”

阿納托里笑了笑。這種他在妻子身上經常看到的膽怯又卑鄙的笑,又惹火了皮埃爾。

“哼,下流胚,沒心肝的一家人!”說完他便出了房間。

阿納托里第二天便去了彼得堡。

二十一

皮埃爾前往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家,要告訴她已經照她的吩咐把庫拉金從莫斯科趕走了。全家人都處于驚恐不安之中。娜塔莎病得非常厲害,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偷偷告訴他:就在得知阿納托里已經結婚的當天夜里,娜塔莎吞服了偷偷弄來的砒霜。不過只吞了一點,她嚇壞了,就叫醒索妮婭,告訴她自己服了毒。由于及時采取了解毒措施,她現在已脫離了危險,不過還很虛弱,不可能送她回鄉(xiāng)下,就派了人去接伯爵夫人。皮埃爾見到了驚慌失措的老伯爵和哭哭啼啼的索妮婭,卻沒能見到娜塔莎。

這天,皮埃爾在俱樂部吃午飯時,聽到四面八方的人們在談論拐騙羅斯托娃的事,他一個勁兒地否認這些說法,告訴大家說除了他的內兄向羅斯托娃求婚被拒絕外,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皮埃爾覺得他有義務隱瞞這件事,為羅斯托娃恢復名譽。

他忐忑不安地等著安德烈公爵,每天都到老公爵家打聽他的消息。

從布里恩小姐那里,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得知了城里的傳言。讀了娜塔莎寫給瑪麗婭公爵小姐關于解除婚約的信,老公爵看上去比平常要高興一些,他迫不及待地等著兒子回來。

阿納托里走后不幾天,皮埃爾收到了安德烈公爵的信,說他已回來,請皮埃爾到他那兒去一趟。

安德烈公爵一回到莫斯科,就從父親手里收到了娜塔莎寫給瑪麗婭公爵小姐的那封關于解除婚約的信(這封信是布里恩小姐從瑪麗婭公爵小姐那里偷來交給老公爵的)。父親還添油加醋地給他講述了娜塔莎被拐之事。

安德烈公爵是在前一天晚上到的。皮埃爾第二天早上來到他家,他原以為安德烈公爵的狀態(tài)會和娜塔莎差不多。因此當他走進客廳,聽到安德烈公爵正在書房里繪聲繪色地大聲講著彼得堡的一樁風流韻事時,感到非常吃驚。老公爵和另一個人的聲音偶爾打斷他的講話。瑪麗婭公爵小姐迎著皮埃爾走出來,她嘆了口氣,用眼睛往安德烈的房門瞥了瞥,示意他在里邊,看樣子是想表示一下對他所遭不幸的同情;但是從瑪麗婭公爵小姐的臉上,皮埃爾卻看出她對所發(fā)生的事情以及哥哥在知曉未婚妻背叛后的表現出的態(tài)度感到高興。

“他說,他料到會這樣,”她說,“我知道,他的高傲不允許他表露自己的真實情感,不過他畢竟經受住了這個打擊,比我預料的要好,要好的多。看來,本來就該這樣……”

“可是難道一切就徹底結束了嗎?”皮埃爾說。

瑪麗婭公爵小姐吃驚地看了看他,她甚至不明白怎么會有這樣的問題。皮埃爾走進書房,安德烈公爵穿著便裝,站在父親與梅歇爾斯基公爵中間,一邊做著有力的手勢,一邊激烈地爭論著什么。他變化很大,明顯更結實了,但眉宇間卻新添了一道橫紋。

他們談論的話題是斯佩蘭斯基,他突然被流放以及被誣陷叛國的消息剛剛傳到莫斯科。

“那些一個月前還對他大加贊賞的人,還有那些無力理解他宏偉目標的人現在都在非難他,指責他(斯佩蘭斯基),”安德烈公爵說,“指責一個失寵的人,把其他人的所有錯誤都推到他身上,這很容易。而我要說的是,如果說本朝做過什么好事的話,那所有好事都是他做的,他一個人做的……”看見皮埃爾,他停了下來。他的臉抽搐了一下,立刻露出憤憤的表情。“后人會還他以公道的。”說完這句話,他馬上朝皮埃爾轉過身來。

“嗨,你過得怎么樣?還在發(fā)胖,”他興致勃勃地問道,可前額上新添的皺紋卻更深了。“是的,我康復了。”他回答著皮埃爾的詢問,冷笑了一下。皮埃爾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冷笑的意思:“我是康復了,可我的健康沒人需要了。”和皮埃爾說了幾句波蘭邊境之后的路況如何糟糕,他在瑞士碰見了一些認識皮埃爾的人,他從國外為兒子帶回來一個家庭教師——杰薩利先生之后,安德烈公爵又熱烈地加入了幾位老人仍在繼續(xù)的關于斯佩蘭斯基的話題。

“要是他真的叛國,真的有證據能證明他與拿破侖秘密來往,那么早就公諸于眾了,”他急切而又激憤地說,“就個人而言,我一直都不喜歡斯佩蘭斯基這個人,但是我喜歡公正。”現在,皮埃爾在自己朋友的身上看到了那種他再熟悉不過的習慣,那就是他需要激動起來,需要用爭論與己無關的事情來抑制內心過于沉重的思緒。

梅歇爾斯基公爵走后,安德烈公爵拉著皮埃爾的手請他到為自己收拾好的房間。房間里可以看到一張支開的床以及打開的皮箱和木箱。安德烈公爵走到一個箱子跟前取出一個小匣子,又從小匣子里取出一個小紙包。他飛快地做著這一切,一句話也沒說。他起身咳了一會兒,臉色陰沉,雙唇緊閉。

“如果我讓你感到為難的話,請原諒我……”皮埃爾明白,安德烈公爵想談談娜塔莎的事,他寬闊的臉龐露出了惋惜與同情。皮埃爾臉上的這種表情激怒了安德烈公爵,他很不高興,大聲而果斷地接著說道:“我接到了羅斯托娃伯爵小姐解除婚約的書信,還聽到了你的內兄向她求婚等等一些傳聞。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又不是真的”皮埃爾剛開口,安德烈公爵就打斷了他。

“這是她的信件,”他說,“還有畫像。”他從桌上拿起紙包遞給皮埃爾。

“還給伯爵小姐……如果你見到她的話。”

“她現在病得很厲害。”皮埃爾說。

“這么說,她現在還在這里?”安德烈公爵說,“那庫拉金公爵呢?”他快速地問。

“他早就走了。她差點兒死去……”

“對她的病情我深表遺憾。”像他的父親一樣,安德烈公爵不高興地、惡狠狠地冷笑了一聲。

“這么說,庫拉金先生并沒有賜給羅斯托娃伯爵小姐求婚的榮幸?”安德烈說道,他鼻子呼哧了好幾次。

“他不能結婚,因為他已經結婚了。”皮埃爾說。

安德烈公爵不高興地笑起來,樣子很像他的父親。

“我能否知道你的內兄,他現在何處?”他說。

“他去了彼得……不過,我不知道……”皮埃爾說。

“好了,這一切都無所謂,”安德烈公爵說,“請轉告羅斯托娃伯爵小姐,她一直都有充分的自由,我祝她一切都好。”

皮埃爾把紙包拿在手里。安德烈公爵的目光停在他身上,似乎在考慮,還要不要說點什么抑或是在等著皮埃爾說點什么。

“您聽我說,您還記得我們在彼得堡的那次爭論嗎,”皮埃爾問,“記得……”

“記得,”安德烈公爵連忙答道,“我說過墮落的女人應該得到原諒,可我沒說我可以原諒,我做不到。”

“難道這可以相提并論嗎?……”皮埃爾說。安德烈公爵打斷了他,他尖聲叫道:

“對,再去向她求婚,大度一點,如此等等?……對,這很高尚,可是我卻不能步這位先生的后塵。如果你想做我的朋友,就永遠不要跟我提這個女人……不要提這一切。好吧,再見。你能轉交嗎?……”

皮埃爾出了房間去找老公爵和瑪麗婭公爵小姐。

老爺子比平時要活躍一些。瑪麗婭公爵小姐還和平常一樣,不過由于對哥哥的同情,皮埃爾看出她對哥哥的婚事告吹而高興。看著他們,皮埃爾明白了他們對羅斯托夫一家有著多大的蔑視和憤恨,明白了在他們面前根本不能提起那個女人——那個為了隨便一個什么人而背叛安德烈公爵的女人——的名字。

午飯時大家又談起了即將迫近的戰(zhàn)爭。安德烈公爵不停地跟父親和瑞士教師杰薩利爭論著,比平時活躍了許多——皮埃爾深知這種活躍背后的內心原因。

二十二

這天晚上皮埃爾去了羅斯托夫家,要完成安德烈公爵的委托。娜塔莎臥床不起,老伯爵還待在俱樂部。于是皮埃爾把信交給索妮婭后去找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她很想知道安德烈公爵是如何對待這個消息的。十分鐘后索妮婭進來找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

“娜塔莎一定要見彼得·基里洛維奇伯爵。”她說。

“怎么去啊,難道帶他去她房里?那兒還沒收拾呢。”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說。

“不,她穿好衣服到客廳來了。”索妮婭說。

瑪麗婭·德米特里耶夫娜只是聳了聳肩。

“伯爵夫人什么時候才到啊,可真愁死我了,你要注意,別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她,”她對皮埃爾說,“要責罵她吧,又不忍心,真是可憐,太可憐啦!”

娜塔莎站在客廳中央,她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神情嚴肅(絲毫沒有皮埃爾所料想的那種羞愧)。當皮埃爾出現在門口時,她慌亂起來,顯然是在猶豫:是迎上去好,還是等他過來好。

皮埃爾急忙走過去。他以為她會像往常那樣伸手給他,可是她卻走到他跟前站住,吃力地喘著粗氣,雙手毫無生氣地耷拉著,那姿式跟從前走到客廳中間唱歌時完全一樣,但表情卻截然不同。

“彼得·基里雷奇,”她飛快地說,“博爾孔斯基曾是您的朋友,現在也還是您的朋友。”她糾正了一下(她覺得一切都成為過去,現在已今非昔比了)。“他當時曾對我說過,有事找您……”

皮埃爾用鼻子喘著粗氣,默默地看著她。直到現在他還在心里責怪她,竭力想鄙視她;可是此刻他的心里充滿了對她的憐憫,已無法去責備她了。

“現在他回來了,請您告訴他……讓他原……原諒我。”她停住了,呼吸變得更加急促,但沒有哭。

“好……我一定告訴他,”皮埃爾說,“不過……”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看來,娜塔莎被皮埃爾可能會產生的想法嚇了一跳。

“不,我知道一切都已結束,”她趕緊說,“不,這永遠不可能了。我只是為我對他所犯罪過感到難過。您只告訴他,說我請他原諒,原諒,原諒我所做的一切……”她渾身顫抖起來,坐到椅子上。

皮埃爾的心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憐憫之情。

“我會告訴他的,我會把一切再次告訴他,”皮埃爾說,“不過……我想知道一件事……”

“想知道什么?”娜塔莎疑惑地看著他。

“我想知道,您是否愛過……”皮埃爾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阿納托里,一想到他,臉就紅了,“您是否愛過這個壞蛋?”

“不要叫他壞蛋,”娜塔莎說,“可我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她又哭了起來。

皮埃爾的心被更大的憐憫、溫情和愛意所占據。他覺得淚水在眼鏡下流出,但愿沒人看見。

“咱們別說了,我的朋友。”皮埃爾說道。

娜塔莎突然感到他那溫和、親切、誠懇的語調很奇怪。

“咱們別說了,朋友,我會把一切告訴他;只求您一件事——請把我當成您的朋友,如果您需要幫助和建議,或者只是想找個人傾訴一下,——不是現在,而是等您在心里想清楚之后,——別忘了我。”他抓起她的手吻了吻,“我將很榮幸,如果我能夠……”皮埃爾不好意思了。

“不要這樣對我:我不配!”娜塔莎叫道,想離開房間,但皮埃爾拉住了她的胳膊。他知道自己還想跟她再說點什么。可是當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連自己都感到很驚訝。

“別這樣,您別這樣,對您來說整個人生還在前面呢。”他對她說。

“對我來說?不!對我來說一切都結束了。”她羞愧地說,話語中透著自卑。

“一切都結束了?”他重復了一遍。“如果我不是我,而是世上最英俊、最聰明、最優(yōu)秀的單身漢,我會立刻就跪下向您求愛,向您求婚。

這些天來,娜塔莎第一次流下了感激和感情的淚水,她看了皮埃爾一眼,走了出去。

皮埃爾緊跟著她幾乎是跑到了前廳,他忍住堵在喉嚨里感動與幸福的淚水,穿上大衣就上了雪橇,連袖子也沒找準。

“請您吩咐現在去哪里?”車夫問他。

“去哪里?”皮埃爾問自己。“現在能去哪呢?難道去俱樂部?去串門?”與他體驗到的這種感動與憐愛比起來,與她透過淚水最后一次投向他的那種溫柔、感激的目光比起來,所有人都顯得那么可憐,那么貧乏。

“回家。”皮埃爾說道。盡管街上是零下十度的嚴寒,他還是敞開了熊皮大衣,露出寬闊的胸膛,暢快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

天氣晴朗凜冽。在半明半暗的骯臟街道上方,在黑魖魖的屋頂上方,是灑滿星光的夜空。與他的精神所達到的高度相比,只有在仰望天空的時候皮埃爾才不覺得凡世間的一切是那么卑微,有損人的尊嚴。雪橇駛進阿爾巴特廣場時,一片星辰密布的廣闊夜空展現在皮埃爾眼前。差不多在這片天空的中央,在圣潔林蔭大道的上空,出現了一八一二年的那顆巨大而耀眼的慧星。它被群星環(huán)繞,但又比其它星星離地面更近,長長的尾巴向上翹起,發(fā)著白光,有人說它預示著種種災難和世界的末日。不過這顆拖著長尾巴的星星并沒有在皮埃爾心里引起任何恐懼。恰恰相反,皮埃爾興奮地抬起被淚水打濕的雙眼望著這顆明亮的星辰,它像是射向地面的一枝箭,以無法描述的速度沿著一條拋物線飛過無垠的天空,在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朝一個點飛去,停在那里,有力地向上翹起尾巴,在其它無數閃爍的星星中一閃一閃地發(fā)出耀眼的光芒。皮埃爾覺得,這顆星星完全應對了他此刻向往新生活、善良而又振奮的精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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