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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_第四部

第四部

圣經故事說:人類的始祖在墮落以前,無所事事不用勞作是他所享的一種福。墮落以后,人依然貪戀這種無所事事,但那懲罰加在人的身上:我們須得汗流滿面覓食,此外,天生的道德意識讓我們無法做到既游手好閑,又心地坦然。一個神秘的聲音告訴我們要為無所事事感到罪過。如果誰能夠得到某種職責——既不用做事,又能讓自己覺得對人有益——那么他就算是得到了部分初始的福。整整一個階層——軍人階層——就處于這種既不可或缺,又無人指責的地位。這也一直是服軍役的魅力所在。

尼古拉·羅斯托夫正在充分地享受著這種幸福,一八〇七年以后他繼續在保羅格勒團服役,已經接了杰尼索夫的騎兵連,當連長了。

羅斯托夫長成了一個善良的小伙,莫斯科的那些熟人肯定會覺得他現在有點兒傻,但他的伙伴、部下和長官們都尊重他,喜歡他這個樣子,他自己也滿意這種生活。最近,也就是一八〇九年,母親在家信中越來越抱怨家境一天不如一天,說他也該回家讓年邁的父母寬寬心,高興高興。

讀著這些來信,尼古拉很擔心有人要把他從這種遠離一切俗世紛擾、怡然自得的環境中拉走。他感到,早晚有一天他還得攪入那個生活的泥潭:重整凋敝的家業,過問管家的帳目,面對爭吵和詭計,應付各種關系和社交場面,處理索妮婭的感情和自己對她的承諾。所有這一切都是一團糟,無法開解。他只好給母親淡淡地回了些很程式化的信。開頭是:“親愛的媽媽”,結尾是:“您恭順的兒子”,絕口不談回家的打算。一八一〇年,親人在來信中告訴他,娜塔莎和博爾孔斯基訂了婚,因為老公爵不同意這門親事,婚禮將在一年后行。這封信讓尼古拉很失望,覺得家族受到了羞辱。第一,在家里人當中他最喜歡娜塔莎,舍不得她出嫁。第二,作為一個驃騎兵,他遺憾未能參與這件事情。否則他一定要讓那個博爾孔斯基知道,跟他結親也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榮耀;還有,他要是真愛娜塔莎,就不必非得征得他那瘋子父親的允許。他有些躊躇:是不是該請個假去看看就要出嫁的娜塔莎。可接下來又是演習啦,又是亂七八糟的雜事啦,又是關于索妮婭的顧慮啦,尼古拉就把這件事再一次擱下了。可是那年春天,他收到母親背著父親寫給他的信。她說要是尼古拉再不回來掌管家業,整個領地就要被拍賣,大家都得去討飯啦。伯爵太軟弱,心腸太好,太依著米堅卡,人人都欺騙他,事情越來越糟。伯爵夫人寫到:“如果你不想讓你的母親和全家人遭遇不幸,那么,看在上帝的份上,馬上回來吧!”這封信說動了尼古拉。

尼古拉的心被打動了。作為一個普通人,健全的理智常常會告訴他,什么是應該做的。

現在就應該回去,既使不是退役,也要請個假。至于為什么要走,他也不清楚。午睡后他吩咐給那匹很久未騎、極不馴服的灰色兒馬——戰神備鞍。傍晚回來時馬已經大汗淋漓,他對拉夫魯什卡(杰尼索夫把仆人留給了羅斯托夫)和回來的伙伴們宣布他要請假回家。參謀部能否通過他的大尉晉升,他否能在這次演習中得到圣安娜勛章,這些事都還沒有結果呢,他就這么走了,真讓人感到奇怪和費解——對這些事他本來特別關心;還沒把那三匹黑鬃榴色馬賣給正在還價的波蘭伯爵戈魯霍夫斯基,就這么走了,讓人感到奇怪——那可是他與人打賭,要賣兩千盧布的;不參加驃騎兵們將為波蘭小姐普莎捷茨卡舉行的舞會就走,真讓人不可思議——那可是他們挑戰槍騎兵給波蘭小姐鮑爾若佐夫斯卡開舞會的要舉。他知道離開這個明朗美好的世界要去的是一個到處都是荒唐和混亂的所在。一周以后準了假。驃騎兵們——不光是團里的伙伴,還有一個師的戰友們——每人出十五盧布,為羅斯托夫設午宴。請了兩個樂隊班子和兩個合唱班子。羅斯托夫同巴索夫少校一起跳著特列巴卡舞,醉醺醺的軍官們把羅斯托夫拋向空中再接住。三連的士兵們也來拋他,高喊著“烏拉”!后來他們把羅斯托夫放在雪橇上,一直送到第一個驛站。

旅程的前一半,也就是從克列敏丘格到基輔,羅斯托夫像通常一樣,思緒總是停在身后,停在連里。但一半路程以后他開始忘掉那三匹黑鬃榴色馬,忘掉自己的司務長和鮑爾若佐夫斯卡小姐,開始不安地問自己,奧特拉德內現在怎樣了,他會見到什么。離家越近,想家的心思就越強烈,十分強烈,好像人的情感也符合引力與距離成反比的定律似的。在到達奧特拉德內前的最后一站,他給了馬車夫三盧布的酒錢,像個孩子一樣氣喘吁吁地跑上自家房屋的臺階。

在重逢的狂喜和期望的失落(一切還都是老樣子,我干嗎還緊趕慢趕的!)之后,尼古拉開始適應家里生活的老環境。父母還是老樣,只是稍稍老了一些。他們身上多了某種以前不曾有的不安,甚至是不和。尼古拉很快了解到這都是因為家境不好造成的。索妮婭虛歲已經二十了,她已經發育成熟,一切都到位了,不可能再出落得更漂亮了,但這已經足夠了。尼古拉一回來,她渾身便洋溢著幸福和愛戀,這姑娘忠貞不渝的愛情讓他很快樂。最讓他吃驚的是別佳和娜塔莎。別佳已經是個大男孩啦,開始變嗓子了,他十三歲,漂亮,快樂,聰明,淘氣。娜塔莎也讓他驚嘆不已,他看著妹妹笑道:

“完全變樣了,”他說。

“怎么,變難看了?”

“正相反,多神氣呀。成公爵夫人了?”他輕聲說道。

“是的,是的,是的,”娜塔莎快樂地說著。

娜塔莎給他講了自己與安德列公爵的戀愛,講了他來奧特拉德內的事,給他看了他最近的一封來信。

“怎么樣,你高興嗎?”娜塔莎問他。“我現在感到很坦然,很幸福。”

“非常高興,”尼古拉答道。“他是個出色的人。怎么,你非常愛他?”

“怎么說呢,我愛過鮑里斯,愛過我的教師,愛過杰尼索夫,但這些都不是那回事。我現在心里很平靜,想法很堅定,我知道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人啦,所以我現在坦然了,幸福了。完全不像以前那樣。”

尼古拉向娜塔莎表露了自己對推遲一年結婚的不滿,但娜塔莎狠狠地駁斥了哥哥,向他證明這件事只能這樣,說違反父意進那個家是不明智的,說這是她自己的意思。

“你根本一點兒都不懂。”

尼古拉不再開腔,認同了她的意見。

看著她,兄長常常感到奇怪。她根本不像是處于熱戀中而又與未婚夫分處兩地的待嫁新娘。她平靜,從容,還和往昔一樣快樂。這一點使尼古拉感到奇怪,甚至使他不大相信博爾孔斯基的求婚。他不相信她的終身大事已定,更何況他沒見過她和安德列公爵在一起的情形,他總覺得在這門親事中有什么地方有點兒不對頭。

“為什么要延期?為什么不舉行訂婚禮?”他想道。一次,他在和母親閑聊時說到妹妹的事,讓他感到吃驚和些許滿意的是,他發現母親在內心深處也和他一樣對這門婚事感到疑慮。

“你看他寫的,”母親一面給兒子看安德列公爵的來信,一面嘮叨,隱隱有些埋怨。這是一個母親在面對女兒將來的婚姻幸福時常有的那種情感,“他說不會在十二月前回來。能有什么事讓他耽擱呢?肯定是有病,身體太弱了。你別跟娜塔莎說這些。你別看她很快活,那是因為這是她少女時代的最后一段日子。至于每次收到他的來信時,她是個什么樣子,我是知道的。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好的,再說了,”最后她每次都要說:“他是個很出色的人”。

剛回來時尼古拉愁眉不展甚至有些郁悶。讓他難受的是必須介入那些愚蠢的家務事,母親叫他回來為的就是這個。為了盡快甩掉這個負累,到家后的第三天,他也不理會娜塔莎問他去哪兒,緊鎖眉頭氣沖沖地去廂房找米堅卡,要他拿出每樣東西的帳目。米堅卡十分恐慌不解,至于是哪些每樣東西的帳目,尼古拉并不比米堅卡更清楚多少。同米堅卡的談話和查帳沒用多久,等在穿堂里的村長、文書和一個農民代表又驚恐又高興地聽到小伯爵的聲音越來越高,又是咆哮,又是吼叫,聽到駭人的叫罵一句接著一句噴了出來。

“強盜!忘恩負義的畜生!……我砍了你這狗東西……我可不像父親……都讓你偷光了……壞蛋!”

接著,他們就同樣驚恐而又高興地看到小伯爵瞪著血紅的眼睛,漲紅了臉,拽著米堅卡的脖領子把他拖了出來,適時地用腿和膝蓋極為靈巧地朝他的屁股一頂,喊到:“滾!你這惡棍,不要讓我再在這里見到你的影子!”

米堅卡從六層臺階上“飛”了下來,跑進了花壇(這個花壇可是奧特拉德內村有名的罪犯避難所。米堅卡自己有時從城里喝醉了回來,就躲在這個花壇里,許多躲避過米堅卡懲罰的村民們都知道它具有保護力量)。

米堅卡的老婆和姨子們從房門里探出頭來,神色恐惶。那房里,干凈的茶炊正在沸騰,管家那高高聳起被褥上罩著一條由小短布條縫成的棉毯。

小伯爵喘著粗氣從她們身旁走過,朝自家走去。步伐堅定,無視他人。

伯爵夫人立刻就通過丫頭們知道了廂房里發生的事。一方面她為家里情況應該有所好轉而感到安慰,另一方面她又擔心兒子將如何承受這件事。她幾次踮著腳尖走到兒子門跟前,聽他一斗接一斗地吸煙。

第二天,老伯爵把兒子叫到一旁,小心地陪著笑,對他說:“知道嗎,我的孩子,你本不必動氣!米堅卡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我早知道,”尼古拉想道,“在這幫傻瓜當中我永遠都什么也搞不懂。”

“你生氣他沒有把七百盧布入帳,那筆錢他記成了運費,而另一頁你又沒看。”

“父親,我知道他是壞蛋,是個賊。做過的事已經做了,您要是不樂意,我什么也不說了。”

“不,我的孩子。(伯爵也很窘迫。他感到自己沒能管好妻子的莊園,在孩子面前有愧,但不知道該如何補救。)不,我請你來掌管家業,我老了,我……”

“不,父親,如果我的事讓您感到不快,請您原諒。我還不如您呢。”

“讓這些農夫們,還有那些錢和另一頁里的運費都見鬼去吧,”他想。“對于一個角下六個注我倒是玩過,而運費要記在另一頁——我一竅不通,”他自言道。從此再沒有介入家務。只是有一天伯爵夫人把兒子叫到跟前,說她有一張價值兩千的期票,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押給她的。她問尼古拉該拿它怎么辦。

“這么辦,”尼古拉答到。“您說這事由我來定。我不喜歡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也不喜歡鮑里斯,但他們曾經和我們關系很好,又沒錢。那就這么辦吧!”他撕碎了期票。此舉讓老伯爵夫人號啕大哭,流下了歡喜的淚水。此后小羅斯托夫不再參與任何事務,開始熱衷于一項對他來說全新的事情——帶著狗打獵。老伯爵置辦有大量的狩獵裝備。

已是初寒時節。早晨的寒氣凍硬了秋雨淋濕的地面。越冬作物被牲畜踩倒,有些發黑,收割過的淺黃色春播作物的田埂上蕎麥火紅,在各色的條塊之間冬苗長勢很好,鮮綠鮮綠的非常醒目。樹頂和柴林在八月底時還是這黑莊稼地里的綠島,而今卻在綠色冬小麥地里呈現出一片金黃和火紅。褪毛后的灰兔新毛已經長出一半,小狐貍崽兒開始四處溜達,小狼崽兒長得比狗都大。正是打獵的最好時節。性急的年輕獵手羅斯托夫不僅控制了獵狗的體膘,甚至已經讓它們疲憊不堪了,獵人大會只得作出決定:讓狗休息三天,九月十六日出獵。從橡樹村開始,那里有一窩誰都沒動過的狼崽兒。

九月十四日如約行事。

那天,獵狗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天氣凜冽刺骨,但從傍晚時分天上陰云密布,地上開始化凍。九月十五日早晨,小羅斯托夫穿著睡袍朝窗外一瞅,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打獵日子啦:仿佛天空在融化,在接近大地,沒有一丁點兒風。空氣中唯一的動感就是那悄悄下落的細雨或濃霧的微粒。晶瑩的水珠懸掛在花園中光禿禿的枝椏上,砸在剛剛飄零的落葉上。菜園子里的地面就像潤澤的罌粟一般黑亮黑亮,梢遠一點便溶進了灰蒙蒙濕淋淋的霧幕里。尼古拉走出房間,來到沾滿泥污的濕漉漉的門廊,空氣中有一股枯葉和獵狗的氣味。寬屁股黑斑花母狗米爾卡生著一對突起的大黑眼睛,看見主人出來,站了起來,向后伸了個懶腰,又像個灰兔似的臥倒,然后出人意料地一躍而起,竟然舔了一下他的鼻子和胡子。另一條狼狗看到主人后,就拱著脊背從花園小徑上飛快地沖到門廊,翹起尾巴開始在尼古拉的腿上蹭來蹭去。

“噢,嚯!”這時傳來一聲獵人的吆喝,那嗓音集中了最深沉的男低音和最婉轉的男高音,無人能夠模仿。從拐角處走出了馴犬師兼獵手長丹尼洛。他滿臉皺紋,灰白的頭發剪成烏克蘭鍋蓋式,手里攥著一條彎曲的短柄長鞭,帶著獵人所獨有的桀驁不遜的神色。在主人面前他脫下切爾克斯帽并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這種不屑并沒有讓老爺感到冒犯:尼古拉知道這位高高在上、傲視一切的丹尼洛不管怎么說還是他的家奴和獵手。

一看見這打獵的好天氣,一看見這些獵狗和獵手,尼古拉感到一種無法遏止的渴望狩獵的情緒悄悄地占據了他。在這種情緒中人會忘記已有的所有打算,就像熱戀中的人見到了自己的情人。“丹尼洛!”尼古拉說道。

“有何吩咐,大人?”助祭般的嗓子因為經常訓狗而有些沙啞,他皺著眉用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瞅著打住話頭的老爺。那雙眼睛好像在說:“怎么,忍不住了?”

“天兒不錯吧?不管是打獵還是騎馬,啊?”尼古拉搔著米爾卡的耳朵說。

丹尼洛眨了眨眼睛,沒有回答。

“一大清早我派烏瓦爾卡去聽,”片刻沉默之后他的低嗓音說道,“他說,遷到奧特拉德內禁獵區啦,在那兒叫呢。”(這指的是他倆都知道的那條母狼帶著狼崽兒遷到離家兩俄里的奧特拉德內森林,那是片不太大的獨林。)

“應該去呀?”尼古拉說,“帶烏瓦爾卡來見我。”

“遵命!”

“那就先別喂啦。”

“是。”

五分鐘后丹尼洛帶著烏瓦爾卡站在尼古拉寬大的書房里。別看丹尼洛個子不高,在書房里見到他讓人覺得就好像是看見一匹馬或一頭熊站在地板上,站在家具間和人居住的環境中。丹尼洛自己也感到了這點,所以他就照例緊挨門站著,盡量壓低嗓子說話,盡量不走動,以免不慎弄壞主人的內室,盡量趕快話說完,趕快從天花板下走到遼闊的戶外。

問完話,探清丹尼洛的想法——獵狗沒問題后(丹尼洛自己也想去),尼古拉吩咐備馬。丹尼洛剛想出去,娜塔莎裹著奶媽的大披肩快步走進房間,她還沒有梳洗,還沒穿好衣服。別佳也跟著她跑了進來。

“你要去?”娜塔莎問道。“我就知道!索妮婭還說你們不會去。我就知道,這么好的天,不能不去。”

“去,”尼古拉不情愿地答道,因為要去獵狼——不是鬧著玩的,他今天不想帶娜塔莎和別佳。“要去,只是我們去獵狼,你會覺著沒勁兒的。”

“你知道,我再樂意不過了,”娜塔莎說道。“自己要出獵,叫人備了馬,卻什么也不告訴我們,你也太差勁了。”

“俄羅斯人面前無障礙,出發!”別佳大聲叫道。

“你可不能去:媽媽說了,你不能去,”尼古拉轉向娜塔莎說。

“不,我要去,一定要去,”娜塔莎堅決地說。“丹尼洛,叫人給我們備馬,叫米哈依拉把我的狗帶上,”她轉身對獵手長說道。

本來丹尼洛就感到自己待在屋里不大體面,不自在。對他來說同小姐打交道更是不可能的。他垂下目光,好像這事與他無關,趕緊走了出去,盡量別在無意中碰壞小姐。

老伯爵一向養著一個龐大的獵隊,現在都交給兒子管了。九月十五日這天他十分高興,自己也準備出獵。

一小時后獵隊齊聚正門臺階。尼古拉帶著無暇顧及其它小事的肅穆神情,從對他說話的娜塔莎和別佳身旁走過。他查看了獵隊各部,派出一群獵犬和獵手前去打圍,騎上了自己那匹棗紅色頓河種馬,吹著口哨召喚自己的獵犬穿過打谷場向通往奧特拉德內禁獵區的田野出發。老伯爵那匹名叫威夫良卡的白鬃棗紅騸馬由伯爵的馬夫牽著,他本人要坐車直接到留給他的那條獸徑去守侯。

帶出的追逐犬一共是五十四條,由六個獵手和馴犬師帶領。除主人外有八個帶狼犬的獵手,他們身后有四十多條狼狗在咆哮,所以,加上主人的犬隊大約有一百三十條狗和二十名騎馬獵手開到了田野上。

每條狗都認識自己的主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每位獵手都是行家,知道自己的位置和任務。一出圍垣,大家便在通往奧特拉德內森林的道路和田野上從容而平穩地拉開距離,沒有喧嘩,沒有交談。

馬在田野上行進,像踩著毛茸茸的地毯,只有穿越道路時才偶爾踩進水洼里,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霧蒙蒙的天空在不知不覺中繼續向地面平穩地下沉,溫暖的空中靜寂無聲,偶爾也能聽到一兩聲獵人的呼哨聲,馬匹的響鼻聲,鞭打聲和走錯地方的獵狗的吠叫聲。

羅斯托夫的獵隊走出大約一俄里時,從霧中又顯出五名騎馬的人帶著狗迎面馳來。走在前面的是位精神矍鑠、儀表堂堂的小老頭,蓄一口花白濃重的唇髭。

“您好,老伯!”當老頭兒馳近時,尼古拉招呼道。

“擺開陣勢了,我就知道,”老伯開口道(這是羅斯托夫家的一個遠親,一位不富裕的鄰居),“我就知道你會忍不住的,你現在出來啦,這是好事。擺開陣勢!(這是老伯喜歡的一句俗語。)現在就去拿下禁獵區,要不我的下人吉爾齊克報告說,伊拉金家的獵隊正在科爾尼基,他們會從你的鼻子底下搶走那窩狼崽兒,有理走遍天下。”

“我正要去那兒呢。怎么樣,把狗合一起?”尼古拉問道。“合在一起……”

獵犬合成了一群,老伯和尼古拉并肩轡而行。娜塔莎頭裹大圍巾,兩只活潑的眼睛炯炯放光,在不離她左右的別佳、米哈依拉和奶媽派給她的馴馬師的陪伴下朝他們跑來。別佳不知什么緣故對自己的馬又是打,又是勒馬嚼子。娜塔莎自信而靈巧地騎在馬背上,毫不費力地用一只手準確地勒住了自己的黑馬阿拉布其卡。

老伯不滿地回頭看了別佳和娜塔莎一眼。他不想把打獵這件嚴肅的事情同小孩淘氣攪在一起。

“您好,老伯,我們也去,”別佳喊道。

“你們好,你們好,可別把狗都踩死了,”老伯的口氣很嚴厲。

“尼古林卡,特魯尼拉是條多么好的狗!它認出我啦,”娜塔莎夸起了自己心愛的追逐犬。

“首先,特魯尼拉不是一條狗,而是只獵犬”,想到這兒尼古拉嚴厲地瞅了妹妹一眼,極力讓她覺出他們在此時此刻的差別。娜塔莎明白了這點。

“老伯,您別以為我們會礙誰的事,”娜塔莎說。“我們將待在自己的位置,一動不動。”

“那就不錯啦,伯爵小姐,”老伯說道。“只是別從馬上跌下來,要不陣勢一擺開,可沒什么東西讓你扶手呀。”老伯又補了一句。

離奧特拉德內禁獵區還有大約一百俄丈,已經能看見那座島啦,馴犬師們已經快走到那里。羅斯托夫和老伯最后定下來從哪里放追逐犬。給娜塔莎指定了一個她應該待的位置后——絕不會有什么東西從那里跑出來——尼古拉前往沖溝上邊去打圍。

“好吧,侄子,你去擋住大狼的退路,當心,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趕上啥算啥吧。卡拉依,過來!”羅斯托夫喊了一聲,以此回答了伯伯的話。卡拉依是條兩腮滿是長毛的公犬,又老又丑,因多次單獨攻擊大狼而出了名。所有的人都就位了。

知道兒子打獵心切,老伯爵一路緊趕,生怕晚了。不等馴犬師們趕到,臉色紅潤的伊里亞·安德列依奇就顫動著面頰,快活地駕著那駕由幾匹黑馬拉的車碾著青苗駛向留給他的那條獸徑。他理了理皮袍,披掛好獵具,爬上了自己那匹膘肥體壯、馴順和善、如主人般白了毛發的威夫良卡。馬車被打發走了。伊里亞·安德列依奇伯爵雖算不上是個稱職的獵手,卻也熟知打獵的規則。他進到林邊停下,理好韁繩,在馬鞍上坐穩,微笑著回頭看了看,覺得自己已經一切就緒。

緊跟伯爵的是他的近仆謝苗·切克瑪里——他是個臃腫笨拙的老式騎手。切克瑪里牽著三只兇狠、但像主人及他的馬一樣膘肥體胖的捕狼犬。有兩只聰明的老狗躺在地上沒帶皮套。百步之外的林邊兒那里站著伯爵的另一個馬夫米堅卡,他酷愛騎馬,熱衷打獵。按照舊習慣,伯爵在開獵前用銀杯喝了杯獵人香露酒,吃了點東西,又喝了半瓶心愛的波爾多紅葡萄酒。

由于喝酒和騎馬的緣故伊里亞·安德列依奇臉色有些發紅,一雙濕潤的眼睛閃閃發光,特別明亮。他裹著皮袍坐在馬鞍上,看上去像個要被人帶出去散步的孩子。

臉頰塌陷的瘦子切克瑪里安頓好了自己的事情,不時地瞅著老爺。他同主人和睦相處三十年啦,知道他此刻興致不錯,會有一次令人愉快的談話。第三個人小心翼翼地(顯然是有人教過)騎馬從林子里走來,在伯爵身后停住。那老頭兒胡須花白,穿著女式外衣,帶頂高冒。這是小丑納斯塔西婭·伊萬諾芙娜(他叫了個女人的名字)。

“哎,納斯塔西婭·伊萬諾芙娜,”伯爵朝他眨了眨眼悄聲說,“你要是把野獸嚇跑,丹尼洛饒不了你。”

“咱自己……還能不知道,”納斯塔西婭·伊萬諾芙娜說道。

“噓——,”伯爵噓聲警告,轉身問謝苗。

“看見娜塔麗婭·伊利伊尼奇娜了嗎?她在哪兒?”

“她和彼得·伊利伊奇停在了扎羅夫蒿草那邊啦,”謝苗微笑著答道。“還是小姐呢,卻有這么個大愛好。”

“你感到奇怪吧,謝苗,她騎馬騎得多好,是吧?”伯爵說道,“就跟男人一樣!”

“能不奇怪嗎?膽大,靈巧!”

“我的尼古拉在哪?在里亞多夫崗上,是嗎?”伯爵還是悄聲問。

“正是,他們知道應該在哪等。馬騎得那么嫻熟,我和丹尼洛有時都覺得驚奇,”謝苗說道,他懂得用什么來討好老爺。

“騎得好,啊?他騎上馬怎么樣,啊?”

“簡直是一幅畫!前幾天從扎瓦爾京斯基草甸里趕狐貍,他們騎著馬追,因為多嗎,就很激烈——那馬得值一千盧布,而騎手就更是無價之寶啦!是啊,這樣的棒小伙到哪兒去找!”

“哪兒去找……”伯爵重復著,顯然為謝苗的話這么快就打住了而惋惜。“哪兒去找,”他撩起皮袍的下擺掏鼻煙壺。

“前兩天,他們做完日禱后帶著獎章出來,米哈依爾·西多雷奇……”話沒說完,謝苗就聽到寂靜的空氣中傳來奔跑聲和兩三只追逐犬的吠叫聲。他側頭細聽,默默地警告老爺不要出聲。“找到狼崽兒啦……”他悄聲說,“徑直朝里亞多夫崗去了。”

伯爵順著樹林呆呆地望著遠方,都忘了收起臉上的微笑,他手拿著鼻煙壺,卻沒有去嗅。一陣犬吠之后就聽見丹尼洛通過低沉的號角發出的狼訊。眾犬同前三只獵犬合在一處,吠聲忽高忽低,夾雜著追狼時特有的嗚咽。馴犬師們已經不再催狗,只是“嗚溜溜”地吶喊助威。在一片喊聲中丹尼洛的聲音最突出,那聲音一會兒低沉渾厚,一會兒尖銳嘹亮,仿佛響徹了整個樹林,穿越了樹林,在遠處的田野上回響。

伯爵和馬夫默默地細聽了幾秒,辯出獵犬分成了兩群:多的那群叫得特別兇,往遠處跑去,另一群沿著樹林從伯爵旁邊急馳而過,在這一群里可以聽到丹尼洛發出的“嗚溜”聲。追趕獵物的兩隊人馬匯在一處,打亂了,都漸漸遠去。謝苗舒了一口氣,彎腰去理牽狗的皮帶:一條小狗攪在里面啦。伯爵也舒了一口氣,看見手里的鼻煙壺,打開來捏出一撮。

“回來!”謝苗朝跑出林邊的一條狗一聲大喊。伯爵一個激靈,鼻煙壺掉在地上。納斯塔西婭·伊萬諾芙娜下馬去撿拾。伯爵和謝苗看著他。

突然,追趕聲在頃刻之間又近了(事情常常就是這樣),好像那些獵犬的吠叫和丹尼洛的“嗚溜”聲一轉眼就能來到他們面前。

伯爵回頭一看,見米堅卡站在右邊正瞪著兩眼看他,他抬起帽子指著前面的另一個方向。

“當心!”他喊道,從話音里可以聽出他早就憋不住想對他說這句話了。他放開狗,自己朝伯爵這邊跑來。

伯爵和謝苗馳出樹林,看見左邊有一只狼,正從他們旁邊朝這片樹林跑來,那狼身體微微擺動,步伐輕快矯健。狂怒的獵犬尖叫著掙脫皮帶從馬腿邊向狼沖去。

那狼停了一下,像只病蛤蟆一般笨拙地朝群犬掉轉闊腦袋,仍然微微擺動著身體,只一跳,兩跳,大尾巴一晃,就消失在林子里了。就在此刻,追逐犬從對面的林地慌張地跳出來,一只,兩只,三只,整個犬隊沿著那條狼剛跑過的田野沖去,它們咆哮著,像是在哭號。犬過之后,在紛紛倒閃的榛林叢中現出了丹尼拉那匹因汗濕而有些發黑的栗色馬,丹尼拉身體前傾縮成一團伏在頎長的馬背上,光腦袋沒戴帽子,花白的頭發零亂地披散在紅潤汗濕的臉上。

“嗚溜溜溜,嗚溜溜……!”他呼喊著,當看到伯爵時,眼里閃過一道火光。

“日……!”他大叫一聲,用鞭子指著伯爵威嚇道:“狼……讓你……放啦!還獵手呢!”好像不值得對驚惶窘迫的伯爵再廢口舌,他把對主人的全部怨氣都撒到那匹栗色騸馬身上,狠狠地抽打了一下那馬汗濕下墜的肚堂,追趕獵犬去了。伯爵像是個受到處罰的人似的站在那里,回頭望了望謝苗,臉上堆著微笑,極力想喚起謝苗對自己處境的同情。可是謝苗已經不在了:他去抄后路,沿著灌木叢繞過林子跑到狼的前面去啦。大狼狗也都這樣從兩面夾擊獵物,但是狼取道灌木林,誰也沒能截住它。

尼古拉·羅斯托夫這時正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獵物出現。憑著忽遠忽近的追逐聲和熟悉的犬吠聲,憑著馴犬師忽遠忽近忽高忽低的叫聲,他感受了島上發生的一切。他知道島上有狼崽,還有老狼;知道追逐犬分成了兩群,在某個地方咬著狼啦,還有什么事情沒弄好。他每分每秒都盼著有野獸朝這個方向跑來。他做著無數各種各樣的假設,想象野獸會從哪個方向來,怎么跑來,他將如何縱狗追捕。希望和失望交織在一起,他熱切而坦誠地幾次向上帝禱告,祈求那頭狼沖他而來,人在因一點小事而激動時常帶著那種心情祈禱。“咳,滿足我的愿望吧,這在你又算得了什么!”他對上帝說道。“我知道你無所不能,也知道求你這件事是罪過,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讓那母狼沖我跑來,讓卡拉依當著在遠處觀望的老伯的面死死地咬住它的喉嚨。”在這半小時當中羅斯托夫無數次緊張不安地環顧著那片長有兩棵高大橡樹的山楊林、邊緣被水沖凈的壕溝和右邊灌木后隱約可見的老伯的帽子。

“不,不會有這樣的福氣,”羅斯托夫暗想,“能費你多大神呢!不會有啦!我總是倒霉:無論是打牌還是打仗,干什么都倒霉。”奧斯特里茨和多洛霍夫鮮明地、一個接著一個飛快地在他的腦海中閃過。“一輩子只要獵著一只母狼,就別無所求啦!”想著這些,他左右張望,凝神細聽著追捕聲中每一點細微的變化。他又朝右邊望了一眼,看見有個東西沿著空曠的田野向他跑來。“不,這不可能!”他喘著粗氣想,在期盼已久的事情得到實現時人都那樣喘氣。最大的幸福來臨了——而且是如此簡單:無聲無息,無光無彩,沒有任何征兆。羅斯托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疑惑了有一秒多鐘。那狼向前跑著,吃力地躍過路上的一道壕溝。這是只老狼,蒼脊背,紅肚膛很飽滿。它不緊不慢地跑著,顯然是確信沒有人看見它。羅斯托夫屏住呼吸回頭看了一眼獵狗,它們或躺著或站在地上,看不見狼,啥也不知道。老卡拉依扭過頭去,生氣地在后腿上捉跳蚤,疵著黃牙咔咔作響。

“嗚溜溜溜,”羅斯托夫奴起嘴唇悄聲發出口令。眾獵犬一抖鐵韁,支楞起耳朵跳了起來。卡拉依捋咬完一條后腿,支起耳朵也站了起來,輕輕地揮了一下沾著毛團的尾巴。

“放,還是不放?”當狼離開林子朝羅斯托夫逼近時,他自言自語道。那狼突然神情一變:看見一雙也許從未見過的人的眼睛正盯著自己,它渾身一抖,稍稍把頭轉向獵人停住了。“退還是進?哎,反正一樣了,進吧!”那狼似乎自語道,義無返顧地向前奔來,躍步輕盈,從容,自如,果斷。

“嗚溜溜……!”尼古拉一聲大喊,聲音都變啦。那匹良駒無須人催自己就向山下拼命沖去,越過一道道沖溝去截狼的去路。眾獵犬以更快的速度飛奔起來,趕在了馬的前頭。尼古拉既聽不見自己的喊聲也感覺不到自己在急馳,既看不見獵犬也看不見身下的道路,他眼中只有狼:它沿著原來的方向順山谷更快地奔跑著。第一個趕到狼跟前的是大屁股黑花狗米爾卡,已經開始靠近啦,近啦,更近啦……已經追上啦。但是狼只稍稍地斜睨了獵犬一眼,米爾卡非但沒像往常那樣加快速度,卻突然豎起尾巴用前腿抵住了身體。

“嗚溜溜溜溜!”尼古拉大喊。

紅毛“寶貝兒”從米爾卡身后跳出,迅猛的向狼撲去并咬住了它的后腿,但只一瞬就恐懼地跳到了另一邊。狼微微蹲下身子,牙齒一疵又起身向前急奔。眾犬保持著一俄尺的距離跟著跑,并不靠近它。

“要逃走!不,絕不可能!”尼古拉暗想,一邊嘶啞著嗓子繼續叫喊。

“卡拉依!嗚溜溜……!”他叫喊著,用眼睛搜尋著那條老狗——自己唯一的希望。卡拉依拼著老命盡量挺身盯著那狼,吃力地跑到狼的旁邊橫截它。但狼快狗慢,卡拉依的盤算顯然是錯了。尼古拉看見那片林子離自己已經不遠處啦,到了那兒,狼大概就將逃走啦。前面出現了一些獵犬和一個獵手幾乎迎面馳來。還有希望。一條年輕的棕色長身量獵犬——那是別人犬群里的,尼古拉不認識——從前面向狼疾射過去,幾乎把它撞倒。匪夷所思,那狼迅速地站起身朝棕色獵犬撲去,喀嚓一聲——獵犬厲聲慘叫,渾身流著血一頭栽倒在地。肚膛被撕開啦。

“卡拉依呀!我的親爹哪!”尼古拉哭聲道。

虧了這一延遲,老卡拉依抖動著大腿上的毛團從側面橫沖過來,離狼僅有五步之遙。狼仿佛感到了危險,它斜睨了卡拉依一眼,加快了奔跑,大尾巴夾得更緊。但就在那一剎那,沒等尼古拉反應過來,卡拉依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撲到了狼身上,和它一起滾到面前的沖溝里去了。

尼古拉看見沖溝里忙亂的犬群,看見眾犬身后狼的蒼毛、一條伸出的后腿、緊貼后腦的耳朵和驚恐萬狀氣喘吁吁的腦袋(卡拉依正咬著它的喉嚨),那一刻——當尼古拉看到這些的一刻——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刻。他已經抓住鞍橋要下馬去刺狼,突然,那野獸的頭從眾犬中伸了出來,接著前腿也搭到了溝沿上。狼的牙齒咯咯作響(卡拉依已經放開了它的喉嚨),它后腿一蹬跳出沖溝,尾巴一夾又擺脫了獵犬向前跑去。卡拉依老毛倒豎,艱難地爬出沖狗,大概是摔壞了或是掛彩了。

“天哪,這是怎么啦?!”尼古拉絕望地叫了起來。

老伯的一名獵手從另一側疾馳去攔狼的去路,他的獵犬擋住了野獸。獵物再次被圍住了。

尼古拉和他的馬夫、老伯和他的獵手在野獸的四周繞來繞去,呼喊著助威。狼向后退時,他們就隨時準備下馬;狼振作精神向那片救命的林地移動時,他們又策馬前馳。

追捕開始時,一聽到嗚溜聲丹尼洛就跳到了林邊。他看見卡拉依咬住狼了,就以為事情到此結束啦,便止馬不前。但當看到獵手們沒有下馬,那狼渾身一抖又開始逃竄時,丹尼洛策馬徑直向林邊——而不是向狼——跑去,就像卡拉依那樣去堵截狼的去路。多虧了這樣,當老伯的獵犬第二次阻住獵物時他正好跑到了狼跟前。

丹尼洛左手握著一柄出鞘的短劍,右手里的鞭子像連枷一樣不停地抽打著栗馬緊繃的肚膛,一言不發地馳騁。

直到聽見那匹栗色馬在他身旁經過時沉重的喘氣聲,尼古拉才看見丹尼洛,才聽見他的聲音,才聽見身體的墜落,他看見丹尼洛已經在狗群中正趴在狼的臀部盡量去抓它的耳朵。無論是獵手,獵犬還是狼現在都看得出來,一切都結束啦。那野獸驚恐地雙耳緊抿,極力想站起來,可被眾犬團團圍著。丹尼洛稍稍抬起身子,雙手揪著狼的耳朵向前一撲,就像是要趴倒休息一般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狼的身上。尼古拉想用刀刺,卻聽見丹尼洛悄聲道:“不用啦,把嘴捆起來吧”。他換了一個姿勢,用一只腳踩住狼的脖子。人們往狼嘴里塞了一根棍子,像戴嚼子似的把它的腿也捆起來啦。丹尼洛把狼從一側掀到另一側,來回翻動了兩次。

大家面帶幸福而疲憊的神情把活捉的母狼扔到馬背上,馬驚恐地打著響鼻直往一邊躲閃。在眾犬的吠聲中狼被馱到集合地去了。追逐犬抓住了兩只狼崽,大狼狗逮住了三只。眾獵人帶著獵物敘談著聚在一起,大家都走上前去看那條母狼:它嘴里塞根木棍,正垂著寬額大腦袋用玻璃似的大眼睛瞅著四周的這群人和狗。人一碰,它就抽搐著被捆綁的腿兇野而又無奈地望著大家。

伊里亞·安德列依奇伯爵也騎著馬走到跟前并摸了摸那條狼。

“嚯,真是條大母狼!母狼,是吧?”他向站在身邊的丹尼洛問道。

“是母狼,大人,”丹尼洛趕緊脫帽致意,答道。

伯爵想起自己放走的狼和與丹尼洛的沖突。

“可是,兄弟,你脾氣不小啊”。丹尼洛啥也沒說,只是孩子般羞怯而又愉快地笑了笑。

老伯爵回家去了。娜塔莎和別佳答應很快就回家,他們留在獵隊里。因為時候尚早,獵隊繼續前進。中午時分,他們把獵犬放到幼林密布的山谷。尼古拉立在收割后的莊稼地里,能看見所有的獵手。

尼古拉的對面是一片青苗,在那里的一叢榛樹后面他的一個獵手站在洼地里。

剛把狗放出去,尼古拉就聽到他所熟悉的獵犬沃爾東不時的追攆聲,其余的狗也湊了過去,一會兒沉寂無聲,一會兒又開始追攆。片刻之后,從島上發出發現狐貍的號角聲,于是全體獵隊合在一處,沿一道溝岔朝尼古拉對面的青苗地奔去。他看見頭戴紅帽的犬師們沿著樹木叢生的山谷馳騁,甚至還能看見獵犬,時刻期待著從青苗地那邊現出一只狐貍。

站在洼地的那名獵手跑了起來,放出了獵犬。尼古拉看見一只奇怪的小紅狐貍蓬松著尾巴在青苗地上匆匆奔跑。眾獵犬在追攆它,已經靠近啦,那狐貍開始在狗群中繞圈子,圈子越繞越快,蓬松的大尾巴圍著它打轉兒。不知誰的一只白狗咬住了,隨后是一只黑狗……一切都攪成了一團,眾犬聚首一處,微微擺動著臀部呈放射狀站定。有兩個獵手騎著馬向獵犬馳去,一個頭戴紅帽,另一個身穿綠衣的是個外人。

“這是怎么回事?這個獵手是從哪鉆出來的?這不是老伯的人。”尼古拉想。

獵手們奪下狐貍。徒步的那些人久久地站在那里,一言不發,鞍轡齊整的馬都被韁繩牽著站在附近,獵犬也都躺在地上。獵人們揮著手處置著那只狐貍。這時,從那里傳來了約定的號角聲——斗毆的信號。

“這是伊拉金的獵手在跟我們的伊凡鬧事吶,”尼古拉的馬夫說道。

尼古拉派馬夫把妹妹和別佳叫到跟前,緩步朝馴犬師歸攏獵狗的地方走去。幾名獵手向發生斗毆的地方馳去。

尼古拉下馬,同走過來的娜塔莎和別佳在獵犬旁站定,等候著事情的結果。跟人打架的哪個獵手從林子里跑出來,馬鞍后拴著那只狐貍,馳到年輕的主人跟前。他從老遠就脫了帽子,盡力恭敬地跟主人說話。可是他喘著粗氣,臉色蒼白,怒氣十足。他的一只眼被打青了,但自己也許還不知道呢。

“你們那兒出什么事啦?”尼古拉問。

“怎么,他還想從我們的狗嘴里搶不成?!再說也是我的灰母狗逮住的

。我等著,你告去!想搶狐貍!瞧我把他捶扁了當狐貍。給你?!馬鞍上呢。這家伙你要不?”獵手指著指短劍說,大概還以為是跟自己的仇人在說話。

尼古拉沒有跟他多說,他叫妹妹和別佳等一會兒,自己朝充滿敵意的伊拉金獵隊馳去。

凱旋的獵手跑進人群,被那些好奇的同情者簇擁著講自己的壯舉。

原來是跟羅斯托夫家有過爭吵并正在打官司的伊拉金在習慣上屬于羅斯托夫的地域上打獵,現在又好像是故意叫人到羅斯托夫行獵的島上來,還縱容自己的獵手在別人獵狗的鼻子底下搶東西。

尼古拉從未見過伊拉金,但是他的判斷和情感總是非此即彼,沒有折中。憑著聽到的一些有關這個地主專橫霸道的傳言,他恨透伊拉金,把他視為自己最兇惡的仇敵。尼古拉現在緊握皮鞭憤怒地向他馳去,要對仇敵采取最斷然、最危險的行動。

剛走出林邊的坡地,尼古拉就看見一個戴著海貍皮帽的胖先生騎著一匹烏黑的駿馬由兩名馬夫陪著迎面馳來。尼古拉發現伊拉金并非自己的仇敵,而是個體面而謙恭的鄉紳。他尤其想結識這位年輕的伯爵。走近羅斯托夫時伊拉金掀了掀海貍皮帽,說他對發生的事感到遺憾,說他要讓人懲罰那個敢在別人獵犬鼻子底下搶東西的獵手,請求與伯爵結識并提議到自己的地盤去打獵。

娜塔莎怕哥哥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在不遠處緊張地跟著他。看到兩個仇人在友好地鞠躬,她策馬跑到他們跟前。當著娜塔莎的面,伊拉金把自己的海貍皮帽抬得更高了,他愉快地微微一笑,說無論從對狩獵的熱衷,還是從他早有耳聞的美麗來看,伯爵小姐簡直就是狄安娜。

為了彌補自己手下的過錯,伊拉金堅持請羅斯托夫到他那片山丘去打獵,那地方離此有一俄里,是他給自己專門留的,用他的話說那里的野兔鋪了一層。尼古拉應允了,于是擴大了一倍的獵隊繼續向前進發。

到伊拉金家的山丘要走一片田野。眾獵人一字排開。老爺們走在一起,老伯、羅斯托夫、伊拉金都暗暗地打量著別人的獵犬,不安地在狗群中搜尋著能與自家獵犬媲美的良犬,還盡量不讓別人看出這點。

伊拉金的犬群里有一條純種紅斑母狗尤為漂亮,讓羅斯托夫驚嘆不已。那狗小腦袋,窄身量,個頭不大,但筋肉強健,烏黑的眼睛向前凸出。他聽人說過伊拉金家的獵犬跑的快,看出這條漂亮的母犬是自家米爾卡的對手。

伊拉金起了一個話頭,大家便老成持重地談起了今年的收成。話說到一半,尼古拉指著他那條紅斑母犬不經意地說:

“您這條狗真漂亮,跑的快嗎?”

“這條?對,是條好狗,善于捕捉,”伊拉金淡淡地談論著自己的紅斑葉爾扎,那是他一年前用三戶家奴跟鄰居換來的。“那么,伯爵,您的收成也不大好啦?”他接著原來的話說。考慮到對年輕的伯爵應禮尚往來,伊拉金把他的狗都打量了一遍,寬脊梁的米爾卡引起了他的注意。

“您這條黑斑狗很漂亮,多勻稱呀!”

“呃,還可以,能跑,”尼古拉答道。他想:要是有只母兔跑到野地里來的話,我就能讓你瞧瞧,這是條什么樣的狗!于是,他轉向馬夫說,誰要是能瞅見——也就是發現一只趴在地上的兔子,就賞誰一個盧布。

伊拉金接著說:“我不理解,其他的獵人對野獸和獵犬怎么就那么著迷。我要告訴你,伯爵,對我來說,騎馬出來轉一圈,就這么跟大家轉一圈就讓我快活……有什么能比這更好(他再次當著娜塔莎的面摘下自己的海貍皮帽);至于能帶回多少張獸皮,我倒無所謂!”

“奧,那是。”

“或者讓我因為是別人的狗而不是我的狗逮著了獵物而生氣,——我只要能欣賞到追捕的過程就行,不是這樣嗎,伯爵?事后我評判……”

“上——上,逮住它!”這時一個馴犬師停下來,拖著長音喊道。他站在野地里的一個小丘上,舉著鞭子又長長地喊了一聲:“上——上,逮住它!(這聲音和那舉起的鞭子表明他發現面前有一只兔子趴在地上。)”

“阿,好像是發現了,”伊拉金不經意地說道。“那咱去捉,伯爵?”

“對,得去看看……那,一起去?”尼古拉邊答著話,邊打量著葉爾扎和老伯的紅毛魯卡依,打量著這兩條尚沒有機會跟自己的狗比試一下的對手。“看著吧,只要我的米爾卡一離開脖套”,他這樣想著,跟老伯和伊拉金朝野兔那里走去。

“母兔嗎?”走近發現野兔的獵人時,伊拉金興奮地看著葉爾扎,吹著口哨喚著它。

“您呢,米哈依爾·尼卡諾雷奇?”他問老伯。老伯皺著眉頭走著。

“我攪和什么呀!你們的狗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們的狗價值連‘村’,千金難求。你們就比比吧,我來觀看!”

“魯卡依,嗨嗨。”他喊道,“魯卡尤什卡!”他又加了一句,這句下意識的親昵稱呼流露出他對這只紅毛狗的溫情和對它滿懷的希望。娜塔莎目睹并感受到了哥哥和這兩位老人所掩飾的興奮,自己也很興奮。

獵人舉著短柄長鞭站在半山坡上,老爺們向他走過去,遠處地平線上獵犬都從兔子身邊跑開了,除了他們幾位老爺,其他獵手也都散去了。一切都在緩緩地,穩步地進行著。

“兔子的頭沖哪邊?”尼古拉向發現兔子的獵人走近了大約一百步,問道。不等獵人回答,那只灰兔受不住凌晨的寒冷,跳了出來。系著皮帶的獵犬吠叫著順山坡向下追去,沒系皮帶的狼犬也從四面八方超著野兔的方向撲去。移動遲緩的訓犬師大叫“站住!”,沖亂了狗群;而管狼犬的獵人卻一邊疾馳一邊吶喊著為狼犬指示方向。一向沉穩的伊拉金、尼古拉、娜塔莎和老伯此時也是策馬疾馳,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往哪跑?他們只看見兔子和獵狗,生怕有一刻錯過這場追捕。這是一只敏捷的母兔,它跳起來后并沒有馬上逃跑,而是豎了豎耳朵,聽了聽周圍突然響起的叫喊聲與馬蹄聲。母兔跳了十來步,并不很快,等獵犬迫近后,才終于選好方向。它明白自己處境的危險,耳朵貼著身體,全力逃命。剛才它是趴在一塊收割過的莊稼地上,前面是一片秋播地,上面滿是泥濘。發現灰兔的那個獵人的兩只獵犬離兔子最近,它們最先看見獵物并開始追趕;但沒等它們跑出多遠,伊拉金那條紅斑點的葉爾扎便從它們后面竄了出來,在離獵物還剩一身量的距離時,照準兔子的尾巴猛力一撲,它還以為逮住了獵物,就勢在地上一滾。可是沒抓著,兔子弓起背,跑得更猛了。這時從葉爾扎身后又竄出了寬屁股的黑斑米爾卡,飛快地追攆兔子。

“米盧什卡,親愛的!”尼古拉歡欣鼓舞地叫著,好像米爾卡馬上就會撲過去捉住兔子似的,可是米爾卡追上后卻跑過了頭。兔子閃到了一邊。這時又是漂亮的葉爾扎逼了過來,緊貼著兔子的尾巴跑,好像在測算著角度——這次可別搞錯了,它要逮住兔子的后腿。

“葉爾扎,我的好乖乖!”伊拉金的聲音都變了,帶著哭腔。葉爾扎并沒理會到他的哀求。就在它馬上要捉住的一瞬間,兔子一轉身跳到秋播地與收割過的莊稼地的交界處。葉爾扎和米爾卡就像兩匹駕轅的快馬,并駕齊驅向兔子追去。在這塊地上兔子跑起來要輕松些,所以兩條狗沒能很快接近它。

“魯卡依,魯卡尤什卡!太棒啦!”這時又響起一個聲音。老伯的那只紅毛駝背犬——魯卡依拱著背,追上前面兩只狗并超過了它們,完全奮不顧身地朝兔子撲去,把它從田梗擠到秋播地里,而后又一次更加兇猛地撲向獵物,在沒膝的泥地里,只見它像陀螺一樣,后背沾滿泥漿,與兔子滾到一處,其余的狗呈星狀圍著它。不一會兒大家也就都在群犬旁邊停住。只有老伯得意地跳下馬背,割下兔腿,抖著兔子,使其把血流凈。他緊張地向四周張望,手足無措,自己也不知道是和誰在說話,說的是什么。“真是的……那些狗……把那些狗都比下去了,不管是價值千金的,還是只值一文的——真是的!”他說話時喘著粗氣,狠狠地望著周圍,似乎在罵人,似乎大家都曾是他的敵人,大家都得罪過他,只有此時他才終于出了這口惡氣。“你們瞧瞧吧,這才是價值千金的,——真是的!”

“魯卡依,給你兔腿,”他邊說邊將沾滿泥土的兔子腿扔給它,“這是你該得的,真是的!”

“它累壞了,自己就趕上了三次,”尼古拉說,他沒聽別人講話,也不在意是否有人在聽他講。

“為什么橫著截呢?”伊拉金的仆人說。

“它正好停下,隨便哪只看家護院的狗碰上了都能逮住它,”伊拉金說,他滿臉通紅,由于奔跑與興奮吃力地喘著粗氣。此時,娜塔莎在一個勁地尖叫,她那歡快和興奮的尖叫聲震得大家的耳朵直響。她用尖叫聲表達了其他獵人在同一時間用語言所表達的內容。這叫聲是那樣怪異,要是換作別的時候,她自己就會為這粗野的叫聲而難為情,而別人也會對這叫聲咸到詫異。老伯親自把母兔系在馬鞍后的皮帶上,然后麻利地把它朝馬屁股的另一側一拋,這個動作似乎在責備大家。他騎上自己的橙紅馬,帶著滿臉不想和任何人講話的表情離開了。除了他之外,大家都神情憂郁,有些掃興,便各自散開了。只是過了很久才回復了原來那種表面上的無所謂。大家還久久地望著紅毛魯卡依,它滿身泥漿,拱著背,搖晃著皮帶上的鐵環,帶著勝利者的從容,跟在老伯的馬后一路小跑。

“怎么樣?不追捕獵物,我和別的狗一樣。一追起獵物來,就得拼命!”尼古拉覺得這條狗的神情流露出來的就是這句話。

好長時間以后,老伯走過來和尼古拉講話,尼古拉感到很榮幸,在這件事以后老伯還肯賞臉同他交談。

傍晚,當伊拉金和尼古拉告別的時候,尼古拉才發現自己離家已經很遠了。于是他接受了老伯的建議,離開獵隊,留在老伯家的米哈依洛夫卡村過夜。

“要是去我那兒就太好了!”老伯說:“再好不過了。您瞧,天氣也潮;到我那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可以用馬車把伯爵小姐送回去。”老伯的建議被采納,派了一個獵人去奧特拉德內叫馬車,尼古拉帶著娜塔莎和別佳去了老伯家。

五六個高矮不同的男仆跑出來,在正門臺階上迎接老爺。幾十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女人也都從后面臺階上張望著這些到來的獵人們。娜塔莎這樣一個年輕女子,一個騎馬的貴族小姐的出現引起了眾多家仆們極大的好奇,不少人不客氣地走到她跟前,瞅著她的眼睛,當面對她品頭評足,似乎他們品評的是一件擺設的怪物,而不是一個能聽懂他們話的人。

“阿琳卡,快看哪,側身騎馬!她自個兒騎在馬上,裙擺還在動……瞧,還有一只小號角!”

“天哪,她還帶著刀呢!……”

“看樣子是個韃靼妞!”

“你怎么沒從馬上栽下來呢?”一個膽子最大的女人直接向娜塔莎問道。

老伯在花草圍繞著的小木屋的臺階旁下了馬,他環視家仆,厲聲命令,讓不相干的人走開并吩咐他們準備好迎接客人和獵隊。

大伙跑開了。老伯把娜塔莎從馬上扶下來,拉著她的手走過搖搖晃晃的木臺階。未經粉刷的房子原木裸露,不大整潔。看不出主人有要把它收拾得一塵不染的意思,但也還不至于廢置不管。門廳散發著一股新鮮蘋果的味道,墻上掛著狼皮和狐貍皮。

老伯引著客人穿過前廳,進了一個小廳,這里擺放著一張折疊桌和幾把紅椅子,接著是客廳,放著一張樺木圓桌和沙發,再往里便是擺著破沙發、鋪著舊地毯的書房,墻上掛著蘇沃洛夫、老伯的父母和他本人穿著軍裝的畫像。書房里散發著濃濃的煙草味和狗臊味。

老伯請大家在書房里隨便坐,不要客氣,自己出去了。身上還沒弄干凈的魯卡依走進來臥到沙發上,一邊用牙齒和舌頭舔著身體。書房出去是一條走廊,可以看見一個掛著破簾子的屏風,屏風后傳來女人的笑聲與竊竊私語。娜塔莎、尼古拉和別佳脫掉外衣,在沙發上坐下。別佳用手撐著頭立刻就睡著了。娜塔莎和尼古拉默默地坐著,肚子有些餓,卻很開心。他們的臉滾燙,彼此互相看了一眼(打獵歸來,尼古拉已經覺得沒必要在屋里對妹妹表現自己男子漢的優勢了)。娜塔莎朝哥哥眨了眨眼睛,不一會兒兩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甚至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笑。

沒多大一會兒,老伯進來了,他換了一件哥薩克上衣,藍褲子、小皮靴。娜塔莎發現老伯的這身衣服——正是她在奧特拉德內見到他時穿的那身,當時她還覺得奇怪和可笑,——其實是一套真正的禮服,一點兒也不比常禮服和燕尾服差。老伯也很高興,他非但沒有對兩兄妹的笑聲感到不快,還和他們一起無緣由地笑了起來(他根本想不到別人會笑話他的生活)。

“好一個年輕的伯爵小姐,——真是的!——像你這樣的我還沒見過第二個呢!”他邊遞給羅斯托夫一枝長桿煙斗,邊習慣地用三根手指往另一枝削短了的煙斗里填煙葉。

“騎馬跑了一天,即使男子也不過如此,而她卻啥事沒有!”

老伯進來后沒多久,一個小丫頭推開了門,聽腳步聲她顯然是赤著雙腳。進來一位漂亮的胖女人,她四十上下,面色紅潤,雙下巴兒,嘴唇豐滿,手里端著一個盛滿東西的大托盤。她的眼神和每一個動作都流露出體面的好客與殷勤。她朝客人們看了一眼,微笑著向他們恭敬地一鞠躬。盡管那超乎尋常的肥胖使她的胸腹前挺,腦袋后仰,但她(老伯的女管家)的動作卻異常輕盈。她走到桌前,放下托盤,用一雙白胖的手靈活地將酒瓶、小菜和零食擺好。做完這些事后她走開了,面帶笑容地站在門口。“我就是那個女人!現在你們了解你老伯了吧?”她的出現似乎向羅斯托夫說明這一點。怎么會不了解呢?不只是羅斯托夫,連娜塔莎也看懂了老伯,明白了老伯皺眉的含義,明白了為什么當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進屋時老伯會滿足而幸福地噘嘴微笑了。托盤里放著的有草浸酒,各種甜酒,小蘑菇,黑麥乳烤餅,新鮮蜂蜜以及熬熟的冒著泡的蜂蜜,還有些蘋果、生核桃、熟核桃和蜜制核桃。接著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又送來了各種蜜制和糖制的果醬、火腿和剛出爐的雞肉。

這一切都是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一手打理,采集和制作的。一切都散發著香味,帶著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的風格,也那么水靈、干凈、白凈,并帶著愉悅的笑容。

“嘗嘗這個,伯爵小姐,”她一面說一面給娜塔莎拿這拿那。娜塔莎什么都吃,她覺得這樣的乳酪餅,如此香甜的果醬、核桃蜜餞和烤雞都是她以前沒見過、沒嘗過的。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出去了。羅斯托夫和老伯邊吃邊喝櫻桃酒,談論著過去的和以后的狩獵,談論著魯卡依和伊拉金的那些獵狗。娜塔莎閃著明亮的眼睛,直直地坐在沙發上聽他們講話。有幾次她試圖把別佳叫醒,讓他吃點東西,可他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顯然醒不過來。娜塔莎在這個新環境里感到那么得快樂與美好,她甚至擔心來接她的馬車走得太快。偶爾的冷場之后(第一次在家里接待熟人,差不多總會出現這樣的冷場),就像是在回答客人心中的疑問,老伯說:

“就這樣過完這輩子……人死了——真是的——就啥也沒有了。干嘛還要去作孽!”

說這話的時候,老伯神色凝重,甚至顯得挺漂亮。羅斯托夫不由得想起了從父親和鄰居那里聽到的關于老伯的所有好來。全省都知道老伯是一個最高尚、最無私的怪人。大家都叫他來評判家庭糾紛,請他做遺囑執行人,將心中的秘密向他訴說,選他做法官和擔任其它職務。不過對所有社會職務他一律堅拒,春秋時騎著棗紅馬在原野溜達,冬天待在家里,夏天則喜歡躺在自己那花草繁茂的花園里。

“老伯,您怎么不擔任公職呢?”

“擔過,后來不干了。不適合,真是的——我什么事都搞不清。這些是你們的事情,我腦子不夠用。不過打獵又是另碼事了,——這真是的!把門打開”,他喊了一句,“怎么又關上了!”走廊(老伯把它叫做走堂)盡頭的門通往單身獵人的住處——就是給獵人住的下房。響起了光腳板飛快走動的劈啪聲,一只無形的手打開了通往獵人房的門。走廊里開始傳來清晰的俄式三弦琴聲,彈琴的人顯然是位行家里手。娜塔莎早就在傾聽這琴聲了,現在為了能聽得更清楚些,就走到走廊上。

“這是我的馬車夫米堅卡在彈琴……我給他買了一把很好的三弦琴,我喜歡聽,”老伯說道。老伯立了個規矩:就是每次打獵歸來都叫米堅卡在獵人房彈三弦琴。老伯喜歡聽這曲調。

“多好啊!的確很棒,”尼古拉的語氣中有點兒毫無緣由的鄙夷,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承認這聲音令他很快活。

“什么很棒?”娜塔莎聽出了哥哥的語氣后責備道。“不是棒,簡直是美妙絕倫!”就像老伯的小蘑菇、蜂蜜、甜酒一樣,她覺得是世上最好的,此刻的琴聲在她看來也是世上最美妙的音樂。

“再來一段,請再來一段!”琴聲一停,娜塔莎就朝門后說道。米堅卡調了調音,又收放自如,錯落有致地彈起了《貴夫人》。老伯坐在那里歪著頭聽著,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貴夫人》的旋律重復了一百來次,三弦琴幾次調音后又彈出同樣的曲子,但是聽的人并不覺得厭煩,只想一直聽下去。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走了進來,肥胖的身體靠在門框上。

“伯爵小姐,請允許我也聽聽,”她微笑著說道,那笑容與老伯的笑容出奇的像,“在我們這兒他彈得非常好。”

“這段彈得不對,”老伯突然有力地一揮手說,“這里應該用顫音,——真是的——用顫音。”

“您也會彈嗎?”娜塔莎問。老伯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阿尼秀什卡,你去看看吉他的弦是否還完好?很久沒摸琴了,真是的,都撂生啦。”

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非常樂意地邁著輕快的腳步去完成老爺的吩咐,拿來了吉他。

老伯誰也不看,吹了吹吉他上的灰塵,用消瘦的手指敲了敲吉他的琴面,調了調音,在沙發椅上坐好。他握住吉他頸部以上的地方,伸出左肘,有點舞臺表演的架勢。老伯朝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眨了眨眼睛,開始彈了起來,但不是《貴夫人》,而是一段清脆響亮的和弦,接著便平穩、緩慢,但又果斷、有力地奏出了名曲《在大街上》。伴著一種持重的歡快(就是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渾身上下流露出的那種歡快),尼古拉和娜塔莎的心里立刻響起了這支歌的旋律。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臉紅了,她用手帕遮住臉,笑著出去了。老伯繼續干凈利索、有力而又堅決地彈奏著,用充滿激情的異樣目光看著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剛剛出去的地方。他的臉上,就在一側嘴角白胡子的下面泛起了一絲笑意,尤其是當曲子越來越起勁,節奏越來越快,在滑音中出現中斷時他的笑意就更加明顯了。

“太美了,太美了,老伯!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老伯剛一彈完,娜塔莎就嚷了起來。她從位子上跳起來,抱住老伯吻了一下。“尼科連卡,尼科連卡!”她邊說邊回頭看哥哥,似乎在問:“怎么會這樣啊!”

尼古拉也很喜歡老伯的彈奏。老伯再次奏起一支歌,這時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那張笑吟吟的臉又出現在門口,她后面還有一些其他人的面孔。

取點冰涼的泉水,——

有人在喊,姑娘啊,等一等!

老伯彈著,又靈活地一撥琴弦,停了下來,聳了聳肩膀。

“再彈呀,再彈呀,親愛的老伯,”娜塔莎用乞求的語氣央告著,就好像不聽彈奏就活不下去了似的。老伯站了起來,他身上好像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嚴肅地朝另一個好熱鬧的笑了一下,而好熱鬧的那個擺出一付天真而又標準的請舞姿勢。

“來,好侄女兒!”老伯朝娜塔莎喊了一聲,揮了一下剛才彈琴的那只手。

娜塔莎抖掉身上的披肩,跑到老伯前面,她兩手卡腰,抖了抖肩膀,站定了。

這個由法國女教師教育長大的伯爵小姐,究竟是在何時何地并如何從她所呼吸的俄羅斯空氣中汲取了這種靈性呢?她是從哪里學會了這些按理說早被披肩舞擠跨的動作呢?然而這靈性和動作正是老伯從她身上所期望看到的那種與生俱來、獨一無二的俄羅斯氣質。剛一站定,她就鄭重而驕傲地,快活而調皮地莞爾一笑。尼古拉和所有在場的人起初都擔心她能否舉止得體,現在這種擔心過去了,他們都很欣賞她。

她的舉止十分得體,動作如此準確,使得阿尼西婭·費奧多羅夫娜笑出了眼淚,望著這位纖秀典雅、錦服華飾的陌生而有教養的伯爵小姐,她馬上遞給娜塔莎一方跳舞所必不可少的披肩。這位小姐能夠領會阿尼西婭身上,阿尼西婭的父親、姑母、母親以及每個俄羅斯人身上所蘊藏的一切。

“噢,我的伯爵小姐,真是的!”舞罷,老伯快活地笑著說,“啊,我的好侄女兒!就差給你挑個好小伙做女婿啦,真是的。”

“已經挑好了。”尼古拉微笑道。

“哦?”老伯很吃驚,疑惑地望著娜塔莎,娜塔莎帶著幸福的微笑肯定地點了點頭。

“再好不過了!”她說。不過剛說完這句,心里就冒起出另外一種新的想法。“尼古拉說‘已經挑好了’的時候那笑是什么意思?他對此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也許他覺得我的博爾孔斯基會不贊成,不理解我們現在的這種快樂?不,他肯定什么都能理解。可是他現在在哪兒啊!”娜塔莎心里想著,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不過這種情緒轉瞬就消逝了。“不想,別去想這些,”她自語道,又笑著坐到老伯旁邊,求他再彈點什么。

老伯又彈了一首歌曲和一支華爾茲,沉默了一會,咳了咳,唱起了自己喜愛的獵人歌:

昨夜朔風響

瑞雪紛紛降…

老伯唱歌就像老百姓一樣,天真地堅信歌曲的全部意義只在于歌詞,曲調是隨之而來的,不存在獨立的曲子,曲調——只是為了順口罷了。所以這種隨意的曲調,就像鳥兒的鳴唱一般,在老伯的口中被唱得美妙極了。娜塔莎被老伯的歌聲感染,興奮異常。她決定以后再也不學豎琴了,而只彈吉他。她請求老伯把吉他給她,開始隨著歌曲進行和弦。

九點多的時候,接娜塔莎和別佳的人來了,一輛大型敞篷馬車,還有一輛輕便馬車,還派來三個騎馬的人以防找不見他們。來人說,老伯爵和夫人不知道他們在哪里,非常擔心。

別佳像死人一樣被抬出來放到敞篷馬車里,娜塔莎和尼古拉坐小馬車。老伯與娜塔莎告別,為她裹上毯子,那種溫情全然不同于昨日。他步行把客人送至小橋,馬車得從淺水中繞過去,他囑咐獵人提著燈籠在前面走。

“再見,親愛的侄女兒!”黑暗中傳來老伯的聲音,對娜塔莎來說這已不是從前的那個聲音了,而是唱過《昨夜朔風響》的聲音。

他們路過一個村莊,那里點著紅紅的燈火,散發出令人愉快的煙味。

“多可愛的老伯啊!”當馬車上了大路上時娜塔莎說。

“是啊,”尼古拉應道,“你不冷嗎?”

“不冷,我感覺特別好,特別好,非常舒服。”娜塔莎有些不解。很長時間他們誰也沒說話。

夜,黑暗又潮濕。看不見馬匹,只聽見它們在泥濘中行走。

娜塔莎那孩子般敏感、如此渴望捕捉,掌握生活中一切感受的心靈在想什么呢?而這一切又是怎樣裝進她心里的呢?但她很幸福。快到家的時候,她忽然哼起歌曲《昨夜朔風響》的調子來,這個調她琢磨了一路,現在終于找到了。

“找到調了?”尼古拉說。

“你剛才在想什么呢,尼科連卡?”娜塔莎問。他們彼此一向喜歡這樣問。

“我?”尼古拉一邊回憶一邊說。“我在想,你瞧,最先我想魯卡依,這只紅毛狗,就像老伯一樣,假使它是一個人,它也會把老伯留在身邊,如果不是為了他馬騎的好,那也是為了他的勻稱。老伯有多勻稱啊!不是嗎?你在想什么呢?”

“我?等一下,等一下。哦,最開始我在想,我們坐在馬車上,心里想著是在回家,而在這黑暗中天知道我們在往哪里走。突然發現我們到的不是奧特拉德內,而是一個魔幻的王國。然后我在想……沒了,再沒想什么。”

“我知道,他也許在想他吧。”尼古拉笑著說,娜塔莎是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他在笑。

“才沒有,”娜塔莎說,雖然實際上她在想這些的時候確實想到了安德烈公爵,想到他會多么喜歡老伯。“我在想,一路上一直在想:阿尼秀什卡舉止多么得體,多好啊!”娜塔莎說。尼古拉又聽到了她那無緣由的幸福響亮的笑聲。

“你知道嗎,”突然道,“我知道我以后永遠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幸福平靜了。”

“瞎說,胡扯,胡說八道,”尼古拉說。心里想:“我的娜塔莎多么可愛啊!我再也沒有像她這樣的知已了,以后也不會有了。她為什么要嫁人呢?我們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多好!”

“尼古拉是多么可愛啊!”娜塔莎想。

“噢,客廳里還亮著燈呢,”她指著家里的窗子說,這些窗子在潮濕、柔和的黑夜發出美麗的亮光。

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伯爵辭去了貴族長一職,因為這個職務開銷太大。不過他的境況還是未見好轉。娜塔莎和尼古拉經常看到父母在背地里不安地交談,聽到一些羅斯托夫家要賣掉祖傳的豪宅和莫斯科郊外莊園的傳言。不做貴族長就不需要那么多的接待與應酬,這樣奧特拉德內的生活比前些年清靜了許多,但是寬大的正房和廂房里還是住滿了人,每天飯桌旁坐的人還是不下二十。這都是自己人,是一些常住在這兒的人,差不多算是這個家的成員或是一些看起來必須要住在伯爵家的人們。這些人有音樂師迪姆勒夫婦,舞蹈教師約格爾一家,一直住在這兒的老姑娘別洛娃,還有許多其他人:別佳的幾個老師,小姐們以前的家庭教師,還有幾個只是覺得住在伯爵家比住在自己家里更舒適更合算的人。來訪的客人沒有以前那么多了,但生活節奏依然。不這樣,伯爵和夫人就無法生活。獵隊仍在,而且被尼古拉又擴大了:馬廄里仍是五十匹馬,十五個馬夫;命名日仍然互贈厚禮,仍然邀全縣的人參加盛宴;伯爵仍然玩紙牌,打維斯特和波士頓,還是把牌展成扇形讓大家都能看見,每天故意讓挨他坐的人贏幾百盧布,這些人把和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伯爵一起打牌看成是一種最賺錢的投資。

伯爵家務纏身,就像掉進了一張獵網:他極力不愿相信自己已經被網住,可是每走一步他都被網得更緊,他感到自己既無力撕破這張纏住他的網,也不能耐心地將它慢慢解開。仁愛的伯爵夫人感覺到了她的孩子們將要破產,這不能怪伯爵,他不可能不是他現在這個樣子,他意識到自己和孩子們將要破產而感到痛苦(雖然他在竭力掩飾這點),夫人正在尋求可以補救的辦法。從女性的角度看,她覺得辦法只有一個——讓尼古拉娶一個有錢的媳婦。她覺得這是最后一線希望了,如果尼古拉拒絕她給他找好的對象,那么他們家將無緣改善家境。這個對象便是朱麗·卡拉金娜,她父母的品行很好,從小羅斯托夫一家就認識她,現在,因最后一個哥哥的亡故她成了很富有的待嫁女。

伯爵夫人給莫斯科朱麗的母親寫過信,為自己的兒子向她女兒提親,得到她肯定的答復。朱麗的母親回信說,她這兒沒問題,一切要看女兒自己的意愿。卡拉金娜還邀請尼古拉去莫斯科。

有幾次伯爵夫人含著眼淚對尼古拉說,現在兩個女兒已經安排妥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看到他成婚。她說,如果他成了婚,她就是死也安心了。接著又說她現在已看中了一位姑娘,試探他對結婚的看法。

在其它幾次談話中,她夸獎朱麗,建議尼古拉在節日期間去莫斯科玩玩。尼古拉猜到了母親這些話的目的。有一次他讓母親道出了實情:現在改善家境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和卡拉金娜的聯姻上了。

“那么,媽媽,如果我愛一個沒有財產的姑娘,難道你會要求我為了財產而犧牲感情和名聲嗎?”他這樣問母親,只想著說出自己的高尚情感,并沒有意識自己的問題有多殘酷。

“不,你沒明白我的心思,”母親說,不知該怎樣辯解,“你沒明白我的心思,尼科連卡,我希望你能幸福。”她補充道,又感到自己講的不是實話,有些亂,便哭了起來。

“好媽媽,別哭,您只要告訴我,您想這樣,您知道,我可以獻出我的整個生命,我的一切,只要您能安寧。”尼古拉說,“為了您我可以犧牲一切,甚至是自己的感情。”

但是伯爵夫人卻不想這么提這出問題:她不愿兒子作出犧牲,反而愿意為兒子作出犧牲。

“不,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們不談這個了。”她擦干眼淚說。

“是,也許,我是愛一個沒有錢的姑娘,”尼古拉對自己說,“難道為了財產而犧牲自己的情感和名聲嗎?奇怪,媽媽怎么能對我說這個呢。因為索妮婭窮,”他想,“所以我就不能愛她,不能回報她的一片忠貞?也許我和她在一起會比跟一個玩偶般的朱麗在一起更幸福。我不能勉強自己的情感,”他對自己說,“如果我愛索妮婭,那么對于我來講這份情感比任何東西都更強烈,更崇高。”

尼古拉沒有去莫斯科,伯爵夫人再也沒有和他提結婚的事,只是憂郁地,有時是惱怒地看著兒子和沒有嫁妝的索妮婭越走越近的種種跡象。她責備自己,因為她無法不埋怨索妮婭,無法不找她的茬,常常無緣無故地叫住她,數落她,稱她為“您,我親愛的。”最令善良的伯爵夫人生氣的是,索妮婭,這個黑眼睛的窮侄女是那么溫順,那么善良,對她的恩人心懷那樣的感激之情同時又是那么忠貞不渝,那么忘我地愛著尼古拉,而這些都讓人對她無可指責。

尼古拉和家人在一起度假的日子沒幾天了。娜塔莎的未婚夫安德烈公爵寄來了第四封信,他在這封從羅馬寄來的信中寫道,如果不是溫暖的氣候使他的傷口忽然裂開的話,他早就已經在回俄羅斯的路上了,而現在不得不把歸期推遲到明年年初。娜塔莎一如既往地愛著自己的未婚夫,有了這份愛情,她感到那么踏實,對生活中的各種歡樂那么敏感。可是就在同他分手第四個月的月底,無法抗拒的愁緒開始襲擾她了。她為自己感到惋惜,惋惜自己誰也不為就白白地浪費了這么些好時光,而這正是她應該去愛并得到相應回報的時光。

羅斯托夫家里人的心情都不愉快。

圣誕節到了,除了盛大的日禱和鄰居、家奴們鄭重而枯燥的祝賀,除了大家穿的新衣服,再沒有別的什么特別的東西來慶祝圣誕節的到來。而在零下二十度無風的嚴寒中,陽光眩目的晴天,在滿天星光的冬夜,總感到應該有某種東西來慶祝這個節日。

節日的第三天,午飯后家里所有的人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是一天中最無聊的一段時間,上午騎著馬去拜訪鄰居的尼古拉家現在在會客室睡著了。老伯爵在自己的書房里休息,索妮婭坐在客廳的圓桌后面描繡花圖案,伯爵夫人在擺弄紙牌,小丑娜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愁容滿面地和兩個老太太坐在窗旁。娜塔莎走了進來,走到索妮婭跟前,看了看她在做什么,然后又走到母親跟前默默地站住。

“你怎么像個無家可歸的人似的走來走去啊?”母親對她說,“你想要什么?”

“我要他……就現在,就這一刻,我要他,”娜塔莎兩眼閃閃發光,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伯爵夫人抬起頭,定定地看了看女兒。

“別看我,媽媽,別看;我馬上就要哭了。”

“坐下,陪我坐會兒,”伯爵夫人說。

“媽媽,我要他。為什么我要這樣浪費時光,媽媽?……”她說不下去了,眼淚奪眶而出,為了掩飾淚水,她飛快地轉身走了出去。她來到會客室,站了一會兒,想了想,又來到了女傭房。一個老女仆正在數落一個年輕女仆,這個女孩子喘著氣,是冒著寒冷剛從家仆那邊跑進來的。

“玩夠了吧你,”老太太說,“凡事都得分個時候。”

“讓她去吧,康德拉齊耶夫娜,”娜塔莎說,“去吧,瑪弗魯莎,去吧。”

打發走瑪弗魯莎,娜塔莎穿過大廳來到前廳。一個老頭和兩個年輕仆人在打牌。小姐進來時他們停下手中的紙牌站了起來。“我讓他們做點兒什么呢?”娜塔莎想。

“對了,尼基塔,請你去一趟……”我讓他去哪呢?“對了,你去下人那里抓一只公雞來,你,米沙,去拿點燕麥來。”

“您讓我拿點燕麥嗎?”米沙快活又樂意地說。

“去,快點。”老頭催道。

“費多爾,你給我拿幾枝粉筆。”

經過餐廳時,她又吩咐把茶炊放上,雖然這會根本不是用茶的時間。

管配餐室的福卡在全家是脾氣最大的,娜塔莎喜歡在他身上驗證自己的權力。福卡不相信,出去問是否真的要燒上茶炊。

“你這位小姐呀!”他說道,假裝對娜塔莎皺著眉。

這家里還沒有誰像娜塔莎這樣一下子支使這么多人,讓他們做這么多事。她無法就這么看著這些人而不支使他們去干點什么。她似乎要試一試,看他們中間有沒有人會生氣,有沒有人討厭她,但是仆人們執行娜塔莎的指令比執行任何別人的指令都更樂意。“我該做點什么呢?我該去哪兒呢?”娜塔莎在走廊上慢慢地邊走邊想。

“娜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我會生個什么?”她問迎面走來的小丑,他穿一件短上衣。

“生跳蚤,蜻蜓和螞蚱,”小丑答道。

“天哪!天哪!總是老一套!唉,我得躲到哪兒去才好呢?我該拿自己怎么辦呢?”于是她飛快地跑上樓去找約格爾,雙腳把樓梯跺得咚咚響。約格爾夫婦住在頂層。約格爾那里坐著兩位家庭女教師,桌上放著幾個盤子,裝著葡萄干、核桃還有杏仁。女教師們正在談論住在莫斯科和奧德薩哪里更省錢。娜塔莎在旁邊坐下,她表情嚴肅,若有所思地聽了一會她們的談話后站起身說:

“馬達加斯加島,”她念叨著,“馬——達——加——斯——加。”她又一字一頓地重復了一遍,也沒理會肖斯夫人問她在說什么,就走出了房間。

她的弟弟別佳也在樓上,正和照顧他的男仆準備晚上要放的焰火。

“別佳,別季卡!”她朝他喊道;“背我下樓。”別佳跑過來,朝她彎下腰。她跳上后背,用手摟住他的脖子,別佳一蹦一跳地背著她朝樓下跑去。“不,不該這樣……馬達加斯加島,”她念叨著,從別佳背上跳下來,自己朝樓下走去。

娜塔莎仿佛在自己的王國里巡視了一圈,驗證了自己的權力,并確信所有人都很恭順,但仍是很無聊。她走進大廳,拿起吉它,坐在小櫥柜后面的黑暗角落里,開始撥弄吉它的低音琴弦,彈起了一部歌劇中的一個樂句,那是她在彼得堡和安德烈公爵一起聽歌劇時記住的。在旁人聽來她所彈的并沒有什么含義,但這些聲音在她的想象中引出了一連串的回憶。她坐在小櫥柜后面,盯著從配餐室門縫透過來的一束光亮,她聽著自己的琴聲,沉浸在深深的回憶之中。

索妮婭拿著杯子經過大廳去了配餐室。娜塔莎瞥了瞥她,瞥了瞥配餐室的門縫。她覺得想起了曾經有過的情景:配餐室門縫里透出來的光線和索妮婭拿著杯子走過。“是的,連這個也完全一樣。”娜塔莎想。

“索妮婭,這是什么?”娜塔莎喊道,用手指撥著吉它的粗弦。

“哎呀,你在這兒呢!”索妮婭打了個激靈,走過來仔細聽。“不知道,暴風雨嗎?”她怯怯地問道,生怕弄錯了。

“唉,那時候她也是這樣,打一個激靈,也是這樣走過來膽怯地一笑,這是什么時候的事了,”娜塔莎想,“完全就是這樣……我也是這么覺得她身上少了點什么。”

“不對,這是《汲水人》中的合唱,你聽見了嗎?”為了讓索妮婭聽懂,娜塔莎又將合唱的曲子哼完。

“你去哪兒了?”娜塔莎問。

“換杯水,我馬上就把繡花圖案畫完了。”

“你總是有事忙,可我卻不行,”娜塔莎說,“尼科連卡在哪兒?”

“好像在睡覺。”

“索妮婭,去把他叫醒,”娜塔莎說,“就說我叫他唱歌。”她又坐了一會兒,想了想這一切都是什么意思,都發生了什么,沒有弄清這個問題,但也沒有絲毫的遺憾,她的思緒又回到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想起他怎樣用無比愛戀的目光望著她的樣子。

“天哪,讓他快點回來吧,我真怕這一切不會再有了!重要的是我在變老,問題就在這兒!我現在擁有的將來就不會再有了。也許他現在就要來了,馬上就要來了。也許他已經來了,就坐在客廳里,也許,他昨天就來了,可我卻忘了。”她站起來,放下吉它去了客廳。家里所有的人,家庭教師和客人們都坐在茶桌旁,仆人們站在桌子周圍,——而安德烈公爵卻不在,生活還是以前的老樣子。

“啊,她來了,”看到娜塔莎進來,伊里亞·安德烈伊奇說道,“來,坐我這兒。”但娜塔莎卻在母親旁邊站住,四下環顧,似乎在找什么。

“媽媽!”她說著,“把他給我,把他給我,媽媽,快點,快點,”她再一次強忍住才沒大哭出來。

她在桌旁坐下,聽了一會兒大人們和也來喝茶的尼古拉的談話。“天哪,天哪,還是這些面孔,還是這些話題,爸爸還是那樣端著茶杯,還是那樣吹著熱茶。”娜塔莎這么想著,驚恐地感到心里涌起了對家里所有人的厭惡,厭惡他們總是那個老樣子。

喝完茶,尼古拉、索妮婭和娜塔莎去了會客室,去了他們喜歡的角落,在那里他們總能說一些最知心的話。

“你有沒有這種時候?”在起居室坐下后娜塔莎問哥哥,“你有沒有這種時候?就是你覺得將來什么都不會有,什么都不會有,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已成為過去?這不只是無聊,而是令人郁悶難耐?”

“當然啦,”尼古拉說,“我常常這樣,一切都很好,大家也很高興,可我腦子里卻忽然冒出一種念頭:這一切已令人厭倦,所有的人都該去死。有一次在團里我沒參加游園,那里奏著音樂……我突然感到很無聊……”

“是啊,這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娜塔莎接著說,“在我還小的時候,就有這樣的情形。你不記得有一次我因為李子的事受了罰,你們都在跳舞,我卻坐在教室里大哭。我哭得那么傷心,永遠也不會忘掉。我感到悲傷,可憐大家,可憐自己,可憐所有所有的人。而主要的是當時并不是我的錯,”娜塔莎說,“你還記得嗎?”

“記得,”尼古拉說,“記得,后來我走到你跟前想安慰你,你知道,不好意思,那時我們是多么可笑。我有一個木偶娃娃,想送給你,記得嗎?”

“那你還記得嗎,”娜塔莎若有所思地笑著說,“很早,很早以前,我們還非常小的時候,伯伯叫我們到書房去,還是在老房子的事。漆黑一片,我們進了屋,突然看見那里站著……”

“一個黑奴,”尼古拉愉快地笑著說。“怎么會不記得呢,到現在我也沒搞清當時是真有這么一個黑奴,還是我們夢見或者是別人講給我們聽的。”

“他灰不溜湫的,記得嗎,白生生的牙齒,站在那里望著我們……”

“您記得嗎,索妮婭?”尼古拉問。

“對,對,我也記得一些,”索妮婭怯怯地答道。

“知道嗎,我還向爸媽問過這個黑奴,”娜塔莎說,“他們說根本沒有什么黑奴,而你卻記得!”

“怎么可能,我現在還記得他的牙齒。”

“多奇怪啊,肯定是做夢,我喜歡這樣。”

“那你還記得不,我們在大廳里滾雞蛋玩,忽然來了兩個老太婆,開始在地毯上打轉轉。有沒有這事?你記得嗎,當時多好玩……”

“是啊,還記得嗎,有一次爸爸穿著藍皮襖在臺階上放槍?他們微笑著你一言我一語,分享著對往事的回憶,這不是老年人那種傷感的回憶,而是充滿了年輕人的詩意,這些回憶來自遙遠的過去,在回憶里夢境與現實交織在一起。他們小聲地笑著,為某些事而歡欣。

索妮婭依舊像往常一樣跟不上趟,雖然這些回憶是共同的。

他們記起的很多事索妮婭都不記得了,而她從自己記得的事中也感受不到他們所體驗的那種詩意。她只是分享著他們的快樂,努力迎合這快樂的氣氛。

只有當他們回憶起索妮婭剛來的情形時,她才加入到談話中來。她說當時她特別怕尼古拉,因為尼古拉的上衣綴著細飾帶,而保姆說要把她縫在這些飾帶里。

“我記得人家說你是卷心菜下面生的,”娜塔莎說,“記得當時我還不敢不信,又知道這不是真的,所以我那時特別別扭。”

正說著,一個女仆從會客室的后門探進頭來。

“小姐,他們把公雞送來了。”女仆小聲說。

“不要了,波利婭,讓他們拿走吧。”娜塔莎說。

在會客室里人們談話的當中,迪姆勒進了房間,走到放在角落的豎琴跟前。他摘下呢子琴套,豎琴發出了一個跑調的聲音。

“愛德華·卡爾雷奇,給我彈首我最喜愛的菲爾德先生的小夜曲吧。”從客廳傳來老夫人的聲音。

迪姆勒彈奏了一個和弦,轉身向娜塔莎、尼古拉和索妮婭說:

“年輕人坐得真規矩!”

“是啊,我們在討論哲學問題。”娜塔莎說道,她回頭看了一眼,又繼續談話,現在他們談的是做夢。

迪姆勒開始彈奏。娜塔莎踮著腳尖悄悄走到桌旁,把蠟燭拿出房去,又回來坐到原來的地方。房間里很暗,特別是他們坐的沙發那里很暗。不過一輪滿月正透過大窗把銀輝傾灑在地板上。

“知道嗎,我在想,”娜塔莎湊近尼古拉和索妮婭悄聲說道。這時迪姆勒已奏完一曲,坐在那兒輕輕地撥弄著琴弦,看來是在猶豫,是停下來還是再彈點兒什么新的。“當你不停地去回想過去,想啊想啊,你就能回想起,好像記得你降生以前的事情。”

“這叫輪回。”索妮婭說,她一直讀書好,什么都記得住。“埃及人相信,我們的靈魂曾附著在動物身上,以后還會回到動物身上。”

“不對,你知道,我不信我們的靈魂曾附在動物身上,”娜塔莎依舊小聲說,雖然這時音樂聲已結束,“我覺得也許我們是某個地方的天使,來過這兒,所以我們會記得一切……”

“我能加入你們的談話嗎?迪姆勒悄悄走進來問道,在他們旁邊坐下。

“如果我們曾經是天使,那為什么會被貶下來呢?”尼古拉說,“不,這不可能!”

“不是被貶下來,誰告訴你被貶下來了?……為什么我能知道我以前是什么”,娜塔莎肯定地反駁道,“要知道靈魂是不死的……因此,假如我將一直活下去,那么以前我就活著,永世以來我就活著。”

“對,不過我們很難想象永世。”迪姆勒說輕聲說道,剛走到年輕人跟前時他還帶著一絲兒輕蔑的微笑,而現在他的語氣也跟他們一樣嚴肅認真。

“永世怎么會難以想象呢?”娜塔莎說,“現在存在,明天存在,永遠存在,昨天存在,前天存在……”

“娜塔莎!現在輪到你了,給我們唱點什么吧,”傳來了伯爵夫人的聲音,“你們坐在那兒干嗎呢,象搞什么陰謀似的。”

“媽媽,我一點也不想唱,”娜塔莎說道,不過還是站了起來。

他們幾個,連已經年歲不小的迪姆勒,都不愿離開會客室中斷談話。不過娜塔莎還是站了起來,尼古拉也坐到了大鋼琴旁。像往常一樣,娜塔莎站在大廳正中央選了個共鳴最好的位置,唱起了母親愛聽的歌劇來。

她說不想唱,可她已經很久沒有像今晚唱得這樣好了,此后好長一段時間也沒這么唱過。老伯爵伊里亞·安德烈伊奇正在書房里和米堅卡談事,聽到她的歌聲,就像一個在下課時急著要跑去玩耍的小學生,顛三倒四地給管家下了命令。終于,他不做聲了,米堅卡也站在老伯爵面前微笑著靜靜地聽著。尼古拉目不轉睛地看著妹妹,隨著她一起換氣。索妮婭邊聽邊想,自己和朋友之間的差別是多么大,自己不可能有哪怕一丁點兒表妹那樣的迷人之處。伯爵夫人帶著幸福而又憂郁的微笑坐在那里,眼里噙著淚,偶爾搖一搖頭。她在想娜塔莎,也在想自己的年輕時光,想著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即將結成的這莊婚姻,感到其中有著某種非自然的、可怕的東西。

迪姆勒坐到伯爵夫人旁邊,閉目傾聽。

“不,伯爵夫人,”他終于開口了,“這是全歐洲的天才,她用不著去學什么,如此柔美、溫潤、有力……”

“噢,我是多么為她擔心,多么擔心啊。”伯爵夫人說,她已不記得是在和誰說話。母親的直覺告訴她,娜塔莎身上有某種太多的東西,而這不會使她幸福。娜塔莎的歌還沒唱完,十四歲的別佳興沖沖地跑進來,說化妝表演的人來了。

娜塔莎突然停了下來。

“傻瓜!”她朝弟弟喊了起來,跑到椅子跟前一屁股跌坐下去,大哭起來,許久都不能停住。“沒什么,媽媽,真的沒什么,只是別佳嚇了我一跳。”她盡量想做出點兒笑模樣,但眼淚還是不停地流下來,抽噎哽住了嗓子。

化了妝的仆人們扮成狗熊、土耳其人、旅店老板和闊太太,樣子既嚇人又可笑。他們把外面的冷氣和歡快的氣氛帶進屋里,開始時還怯怯地擠在前廳,接著躲躲閃閃地擁進大廳。剛開始他們還有些拘謹。后來,歌舞就越來越歡快,人們跳起了圈舞,做各種圣誕游戲。伯爵夫人認出了這些人,笑了一陣就起身去了客廳。老伯爵伊里亞·安德烈伊奇喜氣洋洋地坐在大廳,對表演稱贊不已。年輕人都不知跑到哪去了。

半小時后,在大廳里化了妝的人們中間又出現了一位穿著箍骨裙的老婦人——這是尼古拉扮的,別佳裝扮成一個土耳其女子,小丑是迪姆勒,驃騎兵是娜塔莎,而切爾克斯人則是索妮婭,她用木炭化了胡須和眉毛。

沒化妝的人都大度地夸贊他們,顯出十分驚訝,說認不出來,這讓年輕人覺得他們的服飾太棒了,應該再給別的人展示一番。

尼古拉想讓大家坐他的三馬雪橇順平坦的大路兜兜風,建議帶十來個化了妝的仆人去老伯家。

“別去,你們干嘛要打擾他老人家呢!”伯爵夫人說道,“況且他那里連個轉身的地兒都沒有,要去就去梅柳科娃家。”

梅柳科娃是一個寡婦,帶著幾個年紀不等的孩子,家里也有男女家教,離羅斯托夫家有四俄里。

“對啊,親愛的,好主意,”老伯爵來了精神,稱贊道,“我現在就去化妝,和你們一塊去。這下我要讓帕舍塔也精神精神。”

但是伯爵夫人卻不同意他去,因為這些天他一直腿疼。于是大家最后決定,伊里亞·安德烈伊奇不能去,而路易莎·伊萬諾夫娜(肖斯夫人)要是去的話,那么小姐們也可以到梅柳科娃家去,一向膽小靦腆的索妮婭這次卻比大家都更堅決地懇求路易莎·伊萬諾夫娜不要拒絕他們。

索妮婭的裝扮比其他人都好,胡子和眉毛特別相稱。大家都說她漂亮,她的情緒也異常興奮,生機勃勃。心底有個聲音告訴她,要么今晚就決定她的命運,要么永遠都沒有機會了。她穿上這身男裝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路易莎·伊萬諾夫娜同意了。半小時后四輛佩帶著各種鈴鐺的三馬雪橇駛到臺階前,滑鐵條在冰冷的雪地上嘎嘎作響。

娜塔莎第一個給圣誕節定了歡快的調子,而這快樂從一個人傳給另一個人,歡快的情緒越來越高漲,當大家互相說笑著,招呼著,喊叫著走進嚴寒,坐到雪橇上時,歡樂達到了高潮。

有兩輛雪橇是家里日常使用的,一輛是老伯爵的,由一匹奧爾良馬駕轅,一輛是尼古拉自己的,用一匹矮矮的長毛黑轅馬。尼古拉的老婦人裝外面披著一件有腰帶的驃騎兵斗篷,他手執韁繩,站在雪橇正中。

月色如此皎潔,尼古拉看見月色中的金屬車板在反光,馬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在黑暗的門樓下喧鬧的人群。

娜塔莎、索妮婭、肖斯夫人,還有兩位丫鬟坐上了尼古拉的雪橇。迪姆勒夫婦和別佳坐老伯爵的雪橇,其他化妝仆人坐上另外兩輛雪橇。

“扎哈爾,你走頭里!”尼古拉對父親的車夫喊道,為的是有機會在半路上超過他。

迪姆勒他們幾個所坐的老伯爵的那輛三馬雪橇先出發了,鈴聲低沉,滑鐵在雪地上嘎嘎直響,就像是凍在雪地里似的。邊馬緊貼著車轅,馬蹄深陷雪里,走起來不斷地泛起硬梆梆亮晶晶的、白糖似的積雪。

尼古拉跟著第一駕雪橇出發了。身后,那兩輛雪橇吱吱嘎嘎地跟上了。起初他們沿著一條窄路小跑。路過花園時,光禿禿的樹枝在路上投下斑駁的陰影,遮住了明亮的月光。但是一駛出圍墻,四下里便展現出一片藍幽幽的雪原,靜靜地沐浴著月亮的青輝,鉆石般閃閃放光。前面雪橇里的人被路上的坑洼顛了一下,又顛了一下。后面的雪橇也都跟著顛了兩下,開始拉開距離,放肆的喊叫聲打破了這仿佛凝固了的寂靜。

“有兔子的腳印,有很多!”凜冽的寒氣中響起娜塔莎的聲音。

“看得多清楚呀,尼古拉!”索妮婭說道。尼古拉回頭看了看索妮婭,他彎下腰,想看清她的臉。貂皮帽子下露出一張可愛的、全新的臉龐——長著黑黑的眉毛和胡子——在月色中離他那么近,卻又顯得那么遠。

“這是索妮婭扮的。”尼古拉想了想,又湊近仔細看了看她,笑了。

“您怎么了,尼古拉?”

“沒什么。”他又轉過身去趕馬。

他們上了被滑木壓得光溜溜的平坦大道,月光下看得見到處都是馬掌踩出的印跡。馬兒自動拉緊繩套,開始加速了。左邊馬低下頭,一跳一跳地拽繩套,轅馬擺著頭,動了動耳朵,似乎在問:“開始?還是太早了?”扎哈爾的雪橇在前面已經跑出挺遠了,低沉的鈴聲越來越遠,不過在潔白的雪地上還能很清楚地看見它的黑影,還能聽見車上的叫聲喊和說笑。

“你們就這樣呀,我最親愛的!”尼古拉大叫一聲,一邊拉著韁繩,一手鞭子一揮。風似乎迎面吹來,越來越猛,邊馬一扯一拽地繃緊了繩套,加速奔跑。單從這些就可察覺到雪橇猛地飛了起來。尼古拉回頭看了一下,那些車上的人也尖叫著,揮鞭催馬趕了上來。轅馬的身體在軛下一起一伏,穩穩地奔馳著,步伐絲毫沒有零亂,讓人覺得如果有必要,它還能再加把勁。

尼古拉趕上第一輛車。他們駛下一座山坡,上了河邊草地上一條馬車壓出來的寬闊道路。

“我們這是在什么地方奔馳?”尼古拉想,“可能是科索伊草場,但是不對,這是某個我從沒有見過的新地方。這不是科索伊,也不是捷姆卡山岡,上帝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是個神奇的新的地方。嗨,管它是三七二十一呢!”于是他朝馬大喊一聲,開始超前面那輛車。

扎哈爾勒住馬,轉過臉,他臉上從下巴到眉毛都上了霜。

尼古拉縱馬向前,扎哈爾也松開手,吧噠吧噠嘴,縱馬飛奔。

“哈,來吧,少爺。”他說道。兩輛并排的雪橇奔弛得更快了,飛奔的馬兒迅速地倒換著四條腿。尼古拉開始領先了,扎哈爾一手稍稍抬起僵繩,伸出去的雙手還保持那個姿勢沒變。

“不對啊,少爺!”他朝尼古拉喊道。尼古拉放開三匹馬的韁繩任它們馳騁,超過了扎哈爾。馬蹄把干燥細小的雪末兒揚到乘車人的臉上,急促的蹄聲中迅速移動的馬腿和落后了的雪橇影子攪在一起。滑木與雪地摩擦發出的呼哨聲和女人們的尖叫聲在四周響起。

尼古拉再次停住車,環顧四周,周圍依然是那片沐浴著月光、到處都閃閃放光的神秘原野。

“扎哈爾喊叫讓我靠左,可為什么要靠左?”尼古拉想,“難道這是在去梅柳科娃家嗎?難道這里是梅柳科夫卡?上帝才知道我們這是在哪兒,會發生什么事——發生的一切都非常奇怪,也非常美好。”他回頭朝雪橇里看了看。

“看哪,他的胡子和睫毛全白了。”坐在車里的一個陌生男子說道。他長著小胡須和細眉毛,很奇怪,也很漂亮。

“這個好像是娜塔莎,”尼古拉想,“而這個是肖斯夫人,也許還不是,那個長著小胡子的切爾克什人不知是誰,不過我喜歡她。”

“你們冷嗎?”他問。他們沒有回答,都笑了起來。迪姆勒在車上喊著什么,也許很可笑,可是無法聽清他在喊什么。

“是啊,是啊,”人們邊笑邊回答。

可這好像是一片魔幻般的樹林,斑駁的黑影與鉆石的閃耀交織在一起,有一排排大理石的臺階,有銀色的神秘屋頂,還什么野獸發出刺耳的尖叫。“如果這里真是梅柳科夫卡的話,那就更奇怪了,我們走的是一條連上帝都不知道的路,卻到了梅柳科夫卡。”尼古拉心想。

的確,這里真是梅柳科夫卡,一些女仆和下人舉著蠟燭,笑著跑出門口。

“誰呀?”門口有人問道。

“是伯爵家的人化妝的,一看馬我就認出來了。”有人答道。

十一

佩拉蓋婭·丹尼洛夫娜·梅柳科娃是一位精力充沛的寬身板女人,戴付眼鏡,身穿無扣對襟外衣。她坐在客廳里,被女兒們圍住,正想法子讓她們開心。當前廳響起來客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時,她們正靜靜地往水里倒蜂蠟并觀察蠟凝結成的形狀。

前廳里,一群驃騎兵、太太小姐、巫師、小丑和狗熊清著嗓子,抹著臉上的霜走進了正廳,那里有人急忙點上蠟燭。“迪姆勒小丑”和“尼古拉太太”首先舞了起來。化了妝的人們被一群尖叫的孩子圍住,他們遮住臉,變了聲,站在房間的四處紛紛在女主人面前鞠躬。

“噢,都認不出來了!娜塔莎呀!看,她像誰呀!真的,特別像一個人。愛德華·卡爾雷奇多好看!我都沒認出來。他跳得多好!啊,我的老天爺,還有一個切爾克什人,真的,很適合索紐什卡。這又是誰呀?呵,你們真令我高興!尼基塔,萬尼亞,把桌子搬走。剛才我們這兒多冷清呀!”

“哈——哈——哈……驃騎兵啊,驃騎兵!像個小男孩,還有這腿!……我看不見了……”房間里人聲鼎沸。

娜塔莎最受梅柳科娃家的年輕人歡迎,她們一起跑進后面的屋子。在那里,仆人把她們所需要的軟木炭、各種大褂和男裝從大敞的門里遞到姑娘們裸露的手上。十分鐘后,梅柳科娃家所有的年輕人都加入了化妝的人群。

佩拉蓋婭·丹尼洛夫娜吩咐給客人騰出地方,給主仆們分別準備食物。她也不摘掉眼鏡,忍著笑,在化了妝的人群中走來走去,湊近去看他們的臉,卻誰也認不出來。她不僅認不出羅斯托夫家的人和迪姆勒,怎么也認不出自己的女兒們,連她們身上穿的自己丈夫的長褂和制服也認不出了。

“這是誰家的呀?”看著裝扮成喀山地區靼韃女人的女兒,問家庭教師。“好像是羅斯托夫家的哪個。喂,您,驃騎兵先生,您在哪個團服役啊?”她問娜塔莎。“給那個土耳其女人來點水果軟糕,”她向分送食品的廚子說,“他們的法律不管這個。”

看著這些跳舞人奇怪又可笑的舞步——他們堅信自己已化了妝,誰也認不出來,所以都不拘謹——佩拉蓋婭·丹尼洛夫娜偶爾用手帕遮住臉,發出老年婦女那種忍俊不禁的、善意的笑聲,笑得整個肥胖的身體一顫一顫的。

“是我的薩什涅特嗎,薩什涅特啊!”她說道。

跳完俄羅斯民間舞和圓圈舞之后,佩拉蓋婭·丹尼洛夫娜把所有人——老爺和仆役們——都集中成一個大圓圈,拿來一個圓環、一條小細繩和一個盧布,開始做游戲。

一個小時后,所有的服裝都皺了,亂了。一張張快活的臉滾熱發燙,汗水淋漓,炭描的胡子和眉毛都花了。佩拉蓋婭·丹尼洛夫娜能認出化了妝的人啦。她贊嘆服裝弄得好,特別適合小姐們穿,感謝所有的人,感謝他們讓她如此快樂。有人招呼客人到客廳用晚餐,吩咐在大廳里款待仆人們。

“不,在澡堂里算命,這太可怕啦!”吃晚飯時,住在梅柳科娃家的一位老姑娘說道。

“怕什么呀?”梅柳科娃的大女兒問。

“您可別去,這要膽大才行……”

“我去。”索妮婭說。

“您講講那位小姐是怎么回事?”梅柳科娃的二女兒說。

“是這樣的,有一位小姐去了,”老姑娘講道,“帶了一只公雞和兩件餐具——就像要求的那樣。進去后坐下來,坐了一會兒,就聽見有人來了……一輛雪橇駛來,鈴聲叮叮當當。她聽見有人走了進來,進來的完全是人的樣子,像個軍官,進來后在她旁邊坐下,拿起餐具。”

“啊!”娜塔莎叫了起來,由于恐怖而瞪大了眼睛。

“那他也會說話嗎?”

“會,和人一樣,一切本應這樣,他開始勸說,而雞叫前她本應該和他說話。可這位小姐害怕了,一害怕就用手蒙住臉,他抓住了她。還好,這時候女仆們跑了進來……”

“哎,嚇唬她們干嘛!”佩拉蓋婭·丹尼洛夫娜說。

“媽媽,您自己也算過命的……”她女兒說。

“那么在倉庫里是怎樣算命的?”索妮婭問。

“就是現在也有人去倉庫聽動靜。你們如果聽到有人敲敲打打的聲音——這代表不吉利,要是聽到撒糧食——這就是吉兆,常常還有……”

“媽媽,講講您自己在倉庫里碰到了什么?”

佩拉蓋婭·丹尼洛夫娜微微一笑。

“有什么好講,我都忘了……”她說,“反正你們誰都不會去吧?”

“不,我去,佩拉蓋婭·丹尼洛夫娜,讓我去吧,我去。”索妮婭說。

“那就去吧,如果不怕的話。”

“路伊莎·伊萬諾夫娜,我可以去嗎?”索妮婭問。

不論在玩圓環,玩細繩,玩盧布游戲的時候,還是像現在這樣聊天,尼古拉一直都沒離開索妮婭左右。他用一種全新的目光看著她,覺得只有到現在,多虧了這些炭描的小胡子,他才第一次徹底了解她。索妮婭今晚確實非常快樂、漂亮而又活潑,尼古拉以前從未見過她這樣。

“她原來這么好呀,可我真是個大傻瓜!”尼古拉望著她閃閃發光的眼睛和小胡子下興高采烈的微笑,心里想到。那微笑帶著兩個酒窩兒,十分幸福,尼古拉以前從未見過。

“我什么都不怕,”索妮婭說。“現在可以去了嗎?”她站了起來。有人告訴她倉庫在哪兒,要怎么站,怎么聽,不能出聲。他們給她遞了一件皮襖,她把皮襖套在頭上,看了尼古拉一眼。

“這個姑娘多可愛啊!”他想,“而在這以前我都想什么來著!”

索妮婭來到走廊,準備去倉庫。尼古拉說他熱,連忙去了正門的臺階。的確,房間里由于擠滿了人而很悶熱。

外面嚴寒依舊,還是沒有一點風;還是那輪明月,只是更加明亮了。月光如此皎潔,雪地繁星點點,人都不想仰頭看天,也就不去注意真正的星星了。天上黑暗而乏味,地上卻一片快樂。

“傻瓜!我真是個傻瓜!直到現在我還在等什么呢?”尼古拉一邊想一邊跑下臺階,沿著通往后屋的小路繞過屋角。他知道索妮婭會路過這里。半路上有一個幾俄丈見方的木柴堆被雪覆蓋著,投下一片陰影;柴堆的對面和旁邊,幾棵光禿禿的老菩提樹在雪地和小路上投下的影子縱橫交錯。這條小路通往倉庫。倉庫的木墻和白雪覆蓋的屋頂,在月色中熠熠發光,就像是用某種寶石雕刻成的。花園里傳來一聲樹的斷裂聲,隨后又完全恢復了寧靜。胸腔呼吸的似乎不是空氣,而是一股永遠年輕的力量與歡樂。

女仆房的臺階那邊傳來了腳步聲,踩得堆在最后一級臺階上的積雪咯咯響,只聽一個老女仆說:“直走,沿著這條小路直走,小姐,記住,別回頭看!”

“我不害怕。”索妮婭答道,接著她順著小路,朝尼古拉的方向走來,索妮婭穿著精制的薄皮鞋,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索妮婭裹緊外套走過來。當她看見尼古拉時,離他就只有兩步了。她看見的尼古拉也不是平日里的那個樣子,不是那個總讓她有點兒害怕的尼古拉,而是一身女裝,頭發零亂,一臉全新、幸福的微笑。索妮婭飛快地跑到他跟前。

“完全是另一種樣子,但又仍然是她。”尼古拉心想。望著她那整個被月光輝映著的臉龐,他把手從裹著她頭的皮襖下伸進去,抱住她,將她拉向懷里,親了親她的雙唇。她嘴唇上的小胡子散發出一股軟木炭的糊味。索妮婭吻了吻他嘴唇的正中央,伸出兩只小手從兩側托住他的雙頰。

“索妮婭!……尼古拉!……”兩人只說了這一句。他們跑到倉庫那里,回去的時候各走各的臺階。

十二

從佩拉蓋婭·丹尼洛夫娜家返回時,一向目光敏銳、能洞察一切的娜塔莎安排自己和路伊莎·伊萬諾夫娜、迪姆勒坐一輛雪橇,而讓索妮婭和幾位丫鬟跟尼古拉坐在一起。

回去的路上尼古拉已不再超車,他一邊穩穩地駕車,一邊在這奇妙的月色中不住地打量索妮婭。在這使一切都不斷變換的月光中,在她的假胡子和眉毛下尋找著從前的索妮婭和自己現在的姑娘,他已經決定和這個姑娘永不分離。他注視著她,辨認著原來的索妮婭和全新的她,想起混雜著木炭味道的接吻的感覺。他深深地呼吸著寒冷的空氣,望著不斷往后退去的大地和閃爍的星空,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神奇的世界。

“索妮婭,你感覺好嗎?”他偶爾問道。

“很好,”索妮婭回答,“你呢?”

行到半路時,尼古拉讓車夫趕車,自己跑到娜塔莎的雪橇那里,站到跨杠上。

“娜塔莎,”他用法語向她悄聲說道,“知道嗎,關于索妮婭的事我決定了。”

“你對她說了?”娜塔莎問道,高興得整個人一下子容光煥發。

“嗨,你畫著這樣的胡子和眉毛,看起來真怪!娜塔莎,你高興嗎?”

“我太高興啦,非常高興!我都生你氣了。雖沒跟你說過,但你以前對她很不好。她心地多好啊,尼古拉,我真高興!我有時也讓人討厭,不過若是沒有索妮婭,而只讓我一人得到幸福,我會感到不安的。”娜塔莎繼續說,“現在我太高興啦,去,快到她那兒去吧。”

“不,等會兒,你真好笑!”尼古拉說道,一直凝視著她。從妹妹的身上他也發現了某種以前沒見過的東西,是那樣新鮮,特別,溫柔迷人。“娜塔莎,有些神奇,是吧?”

“是啊,”她答道,“你做得真棒。”

“要是我以前就看到她現在的這個樣子,”尼古拉心想,“我早就問自己該怎么辦了,而且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那一切該有多好。”

“這么說你很高興,我也做得好啦?”

“是啊,非常好!不久前我還為這事和媽媽吵過。媽媽說她把你當成她的獵物。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我和媽媽差點翻臉。我永遠不允許別人說她的任何壞話,因為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這么好嗎?”尼古拉說道,又看了看妹妹的臉,想弄清這是不是真話。然后他磕了磕靴子,從雪橇跨杠上跳下來,跑回自己的雪橇。還是那個幸福的小胡子切爾克什人,她坐在那里,撲閃著明亮的眼睛,微笑著從貂皮帽下看人。這個切爾克什人就是索妮婭,也許就是他將來幸福的充滿愛心的妻子。

到家后,他們給母親講述了在梅柳科娃家玩耍的情形。小姐們回到房間,更衣后她們并沒有去洗炭描的胡子,而是坐了很久,談論著自己的幸福,談論出嫁后的生活,丈夫將多么和氣,她們將多么幸福。娜塔莎的桌子上放著杜妮婭莎傍晚時就準備好的鏡子。

“只是這一切什么時候才到來呢?恐怕永遠也不會到來……這實在是太好啦!”娜塔莎說著,起身走到鏡子前。

“娜塔莎,坐吧,你也許會見到他。”索妮婭說道。娜塔莎點亮蠟燭坐了下來。

“看見一個長胡子的。”娜塔莎說,她看到了自己的臉。

“不能笑的,小姐。”杜妮婭莎說。

娜塔莎在索妮婭和女仆的幫助下把鏡子擺好,她表情嚴肅,默不做聲。她坐了很長時間,望著鏡子里慢慢燃掉的一排蠟燭,根據聽過的故事假想她將在這最后連成的模糊小方塊兒中看見一口棺材,看見‘他’——安德烈公爵。可是不論她如何去把那最小的斑點當成人或者棺材,她還是什么都沒看見。她開始不停地眨眼,從鏡子旁走開。

“為什么別人都能看見,我卻什么都看不見呢?”她說,“來,索妮婭,你坐下,現在你一定要看,”她說,“只是為了我……我現在感覺很可怕!”

索妮婭坐到鏡子旁,調好位置,開始看。

“要是索菲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話就一定能看見,”杜妮婭莎小聲說道,“可你們老是笑。”

索妮婭聽見了這些話,又聽到娜塔莎小聲說:

“我知道她能看見,去年就看見了。”

大家沉默了三分鐘,“一定能,”娜塔莎喃喃道,沒等說完……索妮婭突然推開手里的鏡子,一手捂住了眼睛。

“啊,娜塔莎!”她說。

“看見了?看見了嗎?看見啥了?”娜塔莎叫道。

“瞧,我說過的,”杜妮婭莎扶住鏡子說。

索妮婭什么也沒看見。剛才,當聽見娜塔莎說“一定能……”時,她正想眨眼睛,想站起來……她不想騙娜塔莎,也不想騙杜妮婭莎,所以坐在那兒很難受。她自己也不知道當她用手捂住眼睛時,是如何又是為什么叫了一聲。

“看見他了?”娜塔莎抓著她的一只手問。

“是的,等等……我……看見他了,”索妮婭不由自主地說,還不知道娜塔莎會把‘他’當成誰——尼古拉還是安德烈。

“可為什么我不能說看見了呢?要知道別人都能看見。況且又有誰會揭穿我到底有沒有看見?”這個念頭在索妮婭心中閃過。

“是的,我看見他了。”她說。

“怎么樣?怎么樣?是站著還是躺著?”

“不是,我看見……開始什么也沒有,忽然看見他躺著。”

“安德烈躺著?他病了?”娜塔莎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友,驚恐地問道。

“不是,正相反,正相反,一張快樂的面孔。他朝我轉過身。”索妮婭講這話的那一刻,自己也覺得她講的這些她都看見了。

“那后來呢,索妮婭?”

“這時我看不清了,有一些藍色、紅色的東西……”

“索妮婭!他什么時候回來啊?我什么時候能見到他?天哪!我多么替他擔心,也為自己擔心,一切都讓我感到恐懼……”娜塔莎說道,對索妮婭的安慰啥也沒說就躺進被窩了。吹滅蠟燭后很久,她還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望著透過上了霜的窗子照進來的冷冷的月光。

十三

圣誕節后不久,尼古拉向母親宣布了他對索妮婭的感情,堅決要和她結婚。伯爵夫人早已察覺到索妮婭和尼古拉之間的事,早就等著他說破此事。她默默地聽完兒子的話后對他說,他想和誰結婚都行,不過她和父親都不會為這樁婚事祝福。尼古拉第一次感覺到母親對他的不滿,雖然她是那么愛他,但不會對他讓步的。她連兒子看也不看,冷冷地叫人把丈夫找來。丈夫進來后,她想當著尼古拉的面用簡單而冷漠的口氣向伯爵宣布是怎么一回事,可最后還是沒忍住,流著懊惱的淚水走了出去。老伯爵開始吞吞吐吐地數落尼古拉,求他放棄這個念頭。尼古拉回答說他不會違背自己的諾言。父親嘆著氣,顯然很窘迫,很快打住了話頭,去找伯爵夫人了。在和兒子發生沖突時,老伯爵一直覺得由于自己將家境弄得一團糟而對不住他,因此對于兒子拒絕娶個有錢的未婚妻而選擇沒有嫁妝的索妮婭,他不能生氣,只是這種情形讓他更加清楚地想起:如果不是家境衰敗,那么對于尼古拉來說,沒有比索妮婭更好的妻子了,而家境的衰敗只能歸咎于他和米堅卡以及自己那些改不掉的老毛病。

伯爵夫婦再沒有和兒子提起這件事,但此后不幾天,伯爵夫人把索妮婭叫來,以她自己和索妮婭都沒有料到的冷酷,指責表侄女勾引她的兒子,指責她忘恩負義。索妮婭垂下目光,默默地聽著伯爵夫人這些冷酷的話,不明白他們想要她做什么。她準備為自己的恩人犧牲一切。她最喜愛的思想是自我犧牲,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她卻不明白該為誰犧牲,犧牲什么。她不能不愛伯爵夫人和羅斯托夫全家,但也不能不愛尼古拉,很清楚他的幸福就取決于這份愛情。她本來就寡言少語,容易傷感,也就什么話都沒說。尼古拉覺得再也無法繼續忍受這種情形,便去和母親挑明。尼古拉一會兒求母親原諒他和索妮婭,同意他們的婚事;一會兒又威脅母親說如果他們再迫害索妮婭,他馬上就和她自主結婚。

伯爵夫人用兒子從未見過的冷漠回答說,他是成年人,安德烈公爵可以不經父親的允許就結婚,他也可以這樣做,但她永遠也不會把這個陰謀家當女兒看待。

尼古拉被陰謀家這個字眼給激怒了,他提高嗓門對母親說,從沒想到她會強迫兒子出賣感情,如果真是那樣,那么他最后一次說……但他沒來得及說出那句具有決定意義的話,從他臉上的表情母親猜到了他要說的話,正驚恐地等他說出口。這句話也許將永遠成為他們之間最殘酷的回憶。他沒來得及說出口是因為在門口偷聽的娜塔莎走了進來,她臉色蒼白,嚴肅地說:

“尼科連卡,別說蠢話,閉嘴,快閉嘴!我讓你閉嘴……”,為了壓住他的聲音,她幾乎喊起來了。

“媽媽,親愛的,這完全不是因為那個……親愛的,我可憐的,”她轉向母親說道,后者正驚恐地望著兒子,感到自己已經處于崩潰的邊緣,不過由于固執和爭強好勝,她不愿意,也不能認輸。

“尼科連卡,我會給你解釋的,你先去吧,……您聽我說,親愛的媽媽,”她對母親說。

她的話毫無意義,但還是達到了她所期望的效果。

伯爵夫人把臉埋在女兒的胸口使勁地抽噎著,尼古拉站起身懊惱地抱頭走了出去。

娜塔莎開始調解并促成以下兩點:尼古拉得到母親的承諾:不再擠兌索妮婭,他自己也答應不會瞞著父母做出任何事情。

尼古拉決定安排好團里的事務之后就退役,回來和索妮婭結婚。尼古拉覺得自己墮入熱戀之中,他扳著面孔,神情憂郁,也沒和父母和解,就在一月初就離家回隊了。

尼古拉走后,羅斯托夫家比任何時候都更愁悶了,伯爵夫人也由于心緒不佳而病倒了。

索妮婭由于和尼古拉的分別,更由于伯爵夫人對她不能不有的敵意,而異常憂郁。糟糕的家境必須采取果斷的措施,這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讓老伯爵心煩。莫斯科的房產和近郊的莊園必須得賣掉,為此得去一趟莫斯科。而伯爵夫人的身體又讓人不得不一天天地推遲行期。

娜塔莎輕松甚至愉快地度過與未婚夫分別后的最初一段日子后,現在變得日益焦躁不安了。本該用來好好愛他的好日子就這樣白白地浪費掉了,這念頭不斷地折磨著她。他的信大都令她惱火。她委屈地想,當她一心只想著他的時候,他卻在過著真正的生活,興致勃勃地見識新地方,結交新朋友。他的信寫得越是吸引人,她就越是沮喪。給他寫信不僅不能給她安慰,還讓她覺得這是一項無聊而又虛偽的義務。她不會寫信了,因為她覺得在信里無法真切表達出她習慣用聲音、笑容和目光所表達的東西,哪怕是千萬之一。她給他寫的信都十分古板,干巴巴的,千篇一律。她自己認為這些信沒有任何意義,伯爵夫人還得在底稿上給她改正拼寫錯誤。

伯爵夫人的病情仍不見好轉,可去莫斯科的事也不能再拖延了。得準備嫁妝,要賣掉房子,況且安德烈公爵可能先要回到莫斯科:尼古拉·安德烈伊奇老公爵今冬住在莫斯科等他。娜塔莎也確信他已經到了那兒。

伯爵夫人先留在鄉下,老伯爵帶著索妮婭和娜塔莎在一月底起程去了莫斯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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