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彥婉吟罷了詩句,便笑語盈盈看向霍亭纖,語帶稱許地道:“纖妹妹好生聰慧,竟知這櫻花古名荊挑,便專挑了程佳義的典故來打比方,只說它像桃花,果然博學(xué)貼切。所幸我還讀過兩本書,否則便真要被纖妹妹難住啦?!闭f著便又掩唇輕笑,神情中帶著幾分俏皮。
程佳義乃是前秦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詩人,也難為秦彥婉才學(xué)出眾,竟叫她想起這么一鮮少人知的詩作來,不露痕跡地提點了霍廷纖,所用方式堪稱雅致,也未失了士族女子的風(fēng)度。
霍氏姊妹聞言,一時間皆愣住了。數(shù)息之后,霍亭纖的臉上驀地騰起兩片紅云,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得胡亂地點了點頭,支支吾吾地道:“呃……是的……是程佳義的詩……我正是此意……”她一面說著,一面不安地偷眼去看霍亭淑。
霍亭淑的臉色,在這片刻間便沉了下去。
她冷著臉看向自己的親妹妹,眸中既有惱怒,亦含了幾許警告。
霍亭纖似是對自己的長姊極為懼怕,被她這一眼看過,臉色瞬間又有些白。
霍亭淑轉(zhuǎn)過視線,淡淡地掃了秦彥婉一眼,方微微欠身,語氣冷然地地道:“舍妹年幼無知,婉妹妹只需直言指出便是,何須如此委婉?我代她向諸位致歉,請恕舍妹方才的無知之語。”
言辭竟是端正到了十分,對秦彥婉方才的一番婉轉(zhuǎn)言語,卻是根本不領(lǐng)情。
此番話說得不可謂不大氣,只是,終究未給霍亭纖留顏面。
霍亭纖聽了此語,方才還泛白的臉,復(fù)又漲得通紅,卻又不敢說話,只得低下了頭,下意識地揪著襟邊衣帶,顯得尷尬至極。
此間情形,倒是有些出人意外,一時間,秦家諸女皆不知該如何接話,唯靜默無言。
片刻后,秦彥婉方淡淡一笑,漫聲道,“花好便是好,說典道故卻煞風(fēng)景,是我刻意了。還望兩位勿怪?!?
自承其事、坦言己過。比起霍亭淑跡近于嚴苛的莊重,她這般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更有一種風(fēng)度清雅、言語自持的灑脫。
秦彥婉話音一落,霍亭淑的臉色便越地不好看起來。她將眉頭往下壓了一會,復(fù)又抬起頭來,向四下看了幾眼,淡笑著轉(zhuǎn)過了話頭:“都說秦氏豪富,見了此處風(fēng)物,倒也可知了?!?
此語一出,四下便靜了靜。
這幾乎是毫不客氣的嘲諷了,然她的態(tài)度卻極平淡,反倒讓人有種無從回應(yīng)之感。
秦彥雅面上的淺笑此時已盡皆收起,秦彥婉則是抿唇不語。
身為秦家最年長的兩位女郎,她們的態(tài)度便代表著一眾姊妹的態(tài)度。見她二人不說話,眾人自也是無言。
周遭寂然無聲,唯亂紅隨風(fēng)輕舞,輕細的水聲和著浩浩東風(fēng),泠然若冰。
霍亭淑像是根本沒注意到秦家諸女的反應(yīng),仍是漫不經(jīng)心地四顧而視,復(fù)又抬起一幅翠袖,纖手指向了那幾株櫻樹,笑著道:“便說這櫻樹吧,我們家里還真沒有,莫說阿纖了,便連我也差點誤以為,此處盛開的,是別一種桃花。”
言至此處,她停頓了片刻,驀地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不過么,花開只得一季,看看也就罷了,若換作了我,我是情愿拿這花去換些書籍筆墨的。我想,我們霍家,怕是永遠也不會像你們秦家這樣,弄出這樣的一個園子。便是這打理花木的時間省下來,也能讀一屋子的好書了?!闭Z至收梢,已是輕笑了起來。
秦素向著無人處挑了挑眉。
這是譏諷秦家太有錢了?抑或,是以清貧自傲?
她偏過了腦袋,掩去了眸中那一抹沒忍住的笑意。
這位霍家大娘子,可真是酸得夠徹底的。最難得是明明口中說著酸話,偏還能說出一本正經(jīng)、大義凜然的況味來,可惜她沒長胡子,若不然倒能自稱一句“老朽不才”,以增加這酸話的分量了。
“六娘可是覺得,我這話可笑?”霍亭淑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堪堪便點了秦素的名。
秦素一愣,側(cè)眸看去,卻見這位艷色照人的霍家娘子,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眸中有著極淺的一絲輕慢:“六娘既得薛家郎君青眼,想必見識非凡,卻不知可否見告,我方才的那番話,有哪里惹得你笑?”
四下里越地安靜了。
東風(fēng)吹動著落英,漫天飛絮若雪,翩翩舞落人間。
可嘆的是,這般美景,卻無一人來賞,那樹下站立著的一眾妙齡女郎們,此際個個神情僵冷,沒有一個臉色好看的。
除了秦素。
“霍家姊姊說笑了?!鼻厮氐拇浇菑澇隽艘粋€甜笑的弧度,語聲清而弱,和在浩蕩的東風(fēng)里,宛若風(fēng)鐸出的輕吟,“我的見識就是我的見識,既不會因有薛家郎君送了我一程,就高出了許多,也不會因為我是從田莊回來的,就低了許多。就如我青州秦氏的名頭,源自于潁川宗族十余代人的積累,與家中藏書是多是少、花木是繁是寡,又有何干?所以我才覺得,霍家姊姊的話,惹人笑?!?
“確實可笑。”不待秦素話音落下,一慣不喜多言的秦彥貞突然便接了口,語聲舒緩,徐徐若拂面而來的暖風(fēng):“種樹植花也成了空耗時間,卻不知霍家姊姊又是從哪本書上讀來的?你們昆澤的士族,難道盡皆住著光禿禿的院子?還有,若是五柳先生聽了霍姊姊的話,又該如何自處?”
五柳先生乃是畫道宗師,避居山野,猶喜種桃樹,秦彥貞這是拿話堵人呢。
霍亭淑被她堵得一噎,臉色瞬間變得格外難看。
說起來,他們昆澤霍氏的家底,著實是有些薄的。
往上數(shù)兩輩子,他們家不過是一介寒族。幸得霍亭淑的曾祖父學(xué)問好、運氣也好,竟不知怎么得了郡守青眼,官至建寧郡內(nèi)史,其后,霍亭淑的祖父官至縣丞尉,族中亦頗出了幾個讀書有成之人,霍家也才勉強算是入了士族的大門。
不過,她顯然未曾料到,身為最有實權(quán)的縣中正家的女兒,竟然會叫個快要淪為商戶的破落戶家中的女郎,這就么給奚落了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