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仆射再不敢賣關子,捻須道:“陛下只消賜予桓家一面‘孝義天下’之匾額,則那桓散騎便必會主動請纓,領兵前往泗水抗趙。”說到這里時,他的面上便有了幾分意味深長的神色:“而一旦到了戰場,兵員死傷總是難免的,去時是一萬精銳,然回來時,那一萬桓氏府兵還能剩下多少,就很難說了。”
“哦?”中元帝陰沉的臉上,驀地劃過了一絲喜色,旋即又是滿臉地狐疑,再度探手撫向了金冠,兩道微微帶灰的眉蹙了起來:“僅憑這一面匾額,就能得來如此奇效?”
“陛下明見千里,臣拜服。”江仆射立時伏地跪叩,語聲極是恭謹。
這種奉承話誰不愛聽?
縱然中元帝還有點沒明白過來,卻也是彈冠而笑,伸手虛扶了他一把,和聲道:“起來說話罷。”
江仆射站起身來,恭聲說道:“陛下果然英明,這一面匾額賜下去,那桓散騎就有再厚的面皮,亦無顏再呆在京城了。依臣猜想,陛下此舉好處有四:第一,那桓公被刺客之事氣得得了腦卒中,桓府更是死傷無數,那桓散騎若是不能為父報仇、殺盡趙狗,又有何面目立于世?便是為了這一個‘孝’字,他也必須領兵北上,此其一;其二,為人臣者,對天子須得有義,而這所謂的義,到底不過一個‘忠’字罷了。那趙狗已然殺到了京城來,桓氏若還是龜縮不前,又有何面目于陛下面前稱臣?”
聽著這話,中元帝的面上露出笑來,催促道:“還有兩條,愛卿繼續說。”
江仆射便又道:“這第三,就算桓散騎裝聾作啞、按兵不動。有了這面匾額,臣等便也有了攻城之器。那鐵面郎君薛中丞定會第一個跳出來,參一個桓散騎不忠不孝、愧對天下百姓、愧對天子厚愛之罪名,臣等屆時隨后附議,則那桓氏的名聲,必是一落千丈;至于第四條,在此前提之下,臣等便可上本,請陛下發兵前往泗水與趙賊交戰。我江氏愿出兵五千,與周、杜二姓府兵合為一路,與桓氏聯合抗敵,則泗水之危局可解。就算危局不可解,戰場之上刀劍無眼,那桓氏一萬精銳便損上了三五千的,亦是人力難免的。”
中元帝越聽越喜,聽到最后,直是喜動顏色,撫掌大笑道:“妙極,妙極!仆射果是孤之重臣、國之肱骨哇!”
他一面說話,一面便拍了拍江仆射的肩膀,一掃方才的陰沉不虞,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
江仆射仍舊維持著此前的恭謹,躬身道:“陛下過獎了。此皆是陛下英明,臣不過是躬逢其會罷了。”
饒是中元帝聽慣了諛詞,此刻亦不免開懷大笑起來,撫著發上金冠笑道:“仆射這話說得太謙,太謙了。”
那一刻,他那張滄桑而俊秀的臉上,已是笑出了滿臉的褶子。
江仆射卻還是不驕不躁,俯身說道:“我大陳在陛下治下,千里江山如畫、萬世英名永存,陛下實是千古圣君,容臣一拜。”語畢,再度倒頭下拜,態度簡直稱得上是虔誠。
中元帝心下委實歡喜,笑著親自上前扶起了他,執了他的手,一臉語重心長地道:“孤就算再有千里眼、順風耳,亦需愛卿常在孤的面前說實話、說真話,也莫要叫孤成了那乾綱獨斷之的孤家寡人。”
聽了這話,江仆射連忙又跪伏于地,連呼了數聲“陛下英明、天地可鑒”之類的話,一時間正所謂君臣相得,壽成殿的氣氛亦變得空前融洽起來。
直到踏出了壽成殿那數十級臺磯,邢有榮殷勤相送的身影,亦仍舊立于宮門處,半晌不曾離開。
江仆射回首看去,向他揖手致意,旋即拂了拂袍袖,轉出了宮道。
那個瞬間,他終是長出了一口氣。
這一計終是獻了上去,也終是討得天子歡心,于他而言,這已是極大的成功。
只是,此念方一生起,江仆射的面色便又沉凝起來,蹙著雙眉,似是心事重重。
回到府邸之后,江仆射直接便去了大書房,才一進院兒,便見那廊下立著一人,一襲灰衫被秋風拂得飄飄而舉,正是他身邊的第一謀士——蘇長齡。
“仆射大人回來了。”一見江仆射,蘇長齡立時上前說道,語聲并無半點急迫,態度亦是從容,灑然地一揖手:“我想尋大人說幾句話,卻不見大人身影,我便想著在外頭等一等,不想仆射大人回來得倒快。”
江仆射但笑不語,只引著他進入了書房,又叫小僮兒奉了茶水。
待二人坐定后,蘇長齡便笑道:“我觀大人眉舒眼亮、面若春風,想是大人苦心謀求之事,已然有了眉目了,是不是?”
江仆射聞言,面上便露出了一個微笑,頷首道:“蘇先生果然是蘇先生。”
蘇長齡立時喜動顏色,揖手道:“想不到仆射大人竟然做成了此事,仆先在此先恭喜大人了。”
江仆射的心情似是不錯,此時便撫須笑道:“這也是你獻計有功,若不然,我在陛下的面前也不好交差。”
說到這里,他面色便凝了凝,肅容道:“如今還要請先生給一句話,那泗水……”
“必有一戰!”蘇長齡斬釘截鐵地說道,面色亦變得極為沉肅:“仆射大人以退為進,狠將了桓氏一軍,此計大善。待陛下頒下圣旨、賜下匾額之后,仆以為,那泗水之戰便坐實了,屆時,仆射大人便可聯合杜、周二姓之力,削弱桓氏的力量。”
江仆射慣是溫和的臉上,此時已然迸出了欣喜的神色。
他所歡喜者,不只是從蘇長齡這里聽到了更加肯定的答案,更是因為,杜驍騎托人給他送來了一個口信。
那口信只有一句話:“泗水戰、一姓亡,七姓余六,旦去木傷。”
“旦去木傷”,正是將“桓”字拆開了說的。
亦即是說,泗水戰罷,那唯一毀去的一姓,就是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