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飄燈,殺聲猶遠。
女子坐在燈下,杏脣翕動,玉指輕捻,青絲流散,紅衣勝火。
真是個嬌豔絕美的女子。
窗外是片墳塋,而在墳塋之間開滿了百花,那麼的豔,那麼的美,便是林中的殘骸仿似都變得不再可怕,連腐朽的枯骨都被點綴上了一抹豔色。
時逢盛春,百花爭豔,誰又能獨冠羣芳呢?
當然是她,只能是她。
這個人只是坐著,便美得不可方物,既是美得脫俗,好似出水蓮花,又美得媚人魂魄,渾身上下竟散發著淺淺的光芒,晶瑩剔透,宛如一尊精雕細琢,鬼斧神工的玉像。
豐盈而不見肉、纖美而不見骨,可真是美到了極致。
她本就很美,幾乎完美繼承了林仙兒的容貌,甚至猶有過之,當年就已生的動人心魄,而後又修習了奼女大法,自此美中添媚,媚而不俗,美到極致,還有豐滿玲瓏、極具韻味的軀體,完美的近乎非人。
若非她是這江湖上的三大魁首之一,殺人如麻,心狠手辣,只恐天下男人都得爲她忘生忘死,俯首稱臣。
她當然就是武林中公認的黑道巨擘,“金錢幫”幫主上官小仙。
世人總是羨慕美麗,殊不知在這個江湖上太過美麗也是一種過錯。
就像林仙兒和梅花盜。
上官小仙身爲林仙兒的女兒,又是金錢幫幫主,還聰明絕頂,自然知道也能猜到這一切之初究竟發生了什麼。
而林仙兒的野心之所以瘋狂滋生,須得從梅花盜開始說起。
當年“梅花盜”一案牽扯甚廣,但卻沒有人見過真正的梅花盜,哪怕最後真相暴露,只知是林仙兒假扮,可誰又知道真“梅花盜”早已死在這個女人的手中。
若非如此,林仙兒何來一身陰毒的武功,又何來“梅花針”呢?
而這一切,只能是得自梅花盜。
二人如何遭遇姑且不提,但想要和一個陰邪、毒辣的採花賊打交道,還得其所學,習其技藝,所付出的代價不難想象。
何況林仙兒只是一個下人的女兒,若她生的普通也就罷了,偏偏生的極美。
一個人的野望之所以滋生,往往都是源於某件自覺不公平的事情開始。
而這便是一切錯誤的源頭。
林詩音就很美,但林仙兒覺得自己比她更美,但卻沒有龍嘯雲憐惜她,沒有如李尋歡那樣的英雄愛她,她的父親只是一個替龍嘯雲看門的下人,若無意外,她的一生將是找個不甚出衆,也不甚平庸的男人成親,然後生子,最後天天圍著鍋竈打轉,爲生計奔波,爲柴米油鹽發愁。
豈能啊?
任誰生就一副國色天香的容貌,只怕都會覺得不公平。
但彼時的林仙兒或許也只能將這種既嫉妒,又不甘的心思深埋心底,還沒有生根發芽,滋生壯大。
直到她遇到了梅花盜。
這個男人讓她明白了,也懂得了自己的美貌究竟有多麼致命。
對於一個毫無依靠,不通武功,又懷有野心的美麗女子而言,美色自然就成了唯一的本錢。
哪怕她是被梅花盜擄走的。
許多個日夜,令林仙兒學會了梅花盜的所有,包括了膨脹的野心,以及壯大的慾望,然後功成之際,殺了梅花盜。
其實這一切似乎也算合理,畢竟人都喜歡往高處爬,都是喜歡享受的,不擇手段也好,不惜身也罷,只爲達到目的。
但在上官小仙看來,林仙兒最致命的錯誤,是她將美色當成了無往不利的利器。
美色充其量只能是最初的本錢,就好像做生意一樣,錢得生錢,利滾利,越滾越多。而林仙兒得了梅花盜的一切,本該以實力立足,偏偏以美色誘人,輕易褪去衣裳,以致一錯到底,鑄成大錯。
所以,林仙兒就時常罵她,痛恨她,鞭撻她。
因爲她太美了。
而林仙兒在大起大落之後,已是覺得美貌只會帶來不幸,又或許是想起了當年的自己,痛恨並且憎惡,所以上官小仙可謂吃足了苦頭,聽得最多的,便是“錯誤”二字。
因爲她還是上官金虹的女兒。
她的降生本就是錯誤,一個天大的錯誤。
江湖人想要殺她,母親痛恨厭惡她,人憎鬼厭,無人親近她。
但她還是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叱吒風雲,翻天覆地。
沒有人知道她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
好幾次,在歷經生死劫難後,重傷瀕死,痛不欲生之際,她都以爲自己真得要死了,可偏偏總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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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她還是渴望能和林仙兒在一起。
尤其是每至深夜,林仙兒將淤泥一遍遍塗抹向她的臉上和身上,上官小仙可以清楚感受到那雙厭惡的眸子里居然也有憐愛和疼惜閃過,哪怕微乎其微,哪怕這縷親情猶如風中殘燭,不可觸碰,易碎,易散。她視若珍寶。
所以看著這個女人在渾身生滿爛瘡後生不如死的哀嚎時,她才送了對方一程。
上官小仙還記得自己將尖刀刺入林仙兒的胸膛,對方最後嚥氣前的反應,就那麼呆呆望著她,流血又流淚,然後心滿意足,很是欣慰的說了一個字。
那是,“好!”
溫柔動聽,悅耳極了。
如此,林仙兒方纔安心又放心的合上了眼。
而在這一切之外,還有一個人,給了她一絲美好。
李暮蟬。
這個人當年只是個路人,甚至有可能是個嫖客,卻在她和林仙兒受到欺辱時跳了出來,被人打的鼻青臉腫仍能將她護在身後,儘管痛的齜牙咧嘴,斷了幾根肋骨,也還能呲牙傻笑。
她還記得林仙兒非但沒領情,還朝李暮蟬吐了口唾沫,說其是個傻子。
但這人,只是一笑了之,然後一瘸一拐的走遠。
可惜,那抹從未見過的笑容,她恐怕再也看不見了,也沒資格看見了。
人心錯付,一旦錯過,便再難擁有。
就像李暮蟬說的,世上人多會爲自己的錯誤而懺悔痛哭,亦如林仙兒那般,犯了一個錯,要用盡餘生去償還,煎熬折磨,生不如死。
可她上官小仙不會。
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個錯誤,不該來到這世上,而她活著,就是爲了告訴所有人,錯的不是她。
而她走到如今,也不是爲了什麼錢、權,名利。
她只要證明自己。
哪怕走上一條與天下人背道相馳的路,她也在所不惜。
不,天下人對她而言無足輕重,她只是有些在意是否與另一個人背道而馳。
這個選擇,曾經困擾她許久,但如今,已有些放下。
她看透了人心,歷遍了險惡,也被傷盡了心。
天下英傑,諸多豪傑,在她眼中也不過是一羣於蝸牛角上爭名逐利的碌碌衆生罷了。
不值一哂。
論天賦,她自悟上官金虹所留“龍鳳雙環”,又堪悟大悲賦,身兼數種驚世絕學,智計絕倫,什麼天驕奇才,連她一個弱女子都不如,也配冠以英豪之名。
除了李暮蟬。
因爲她能活著已算奇蹟,這個男人能走到如今更是個傳奇,還一步步成了她的對手。
窗外微雨綿稠。
上官小仙手指輕捻,捻的是一根細針,針下縫製著一件大氅,想是時間久了,針腳都退線了。
燈火瑩然,桌面上,還有一根已是斷掉的玉杖,綠玉魔杖。
玉杖竟是空心的,彷彿其中曾藏有什麼不爲人知的東西。
原本破破爛爛的木寮,而今已變成一座精巧雅緻的竹屋。
上官小仙提針落針極快,但突然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雨中人影掠動,墳塋間,無數身影猶若鬼魅,人皆頭戴雨笠,身披蓑衣,清一色玄青勁裝,足履沉穩,笠沿下盡是陰冷厲目,泛起滔天殺機。
有的人拳頭大如海碗,筋骨賁張,有的人揹負短戟,有的提槍,有的挎劍,有的握刀……
俱是一等一的高手。
不必多想,這些人定是青龍會的壇主。
上官小仙擡頭、轉頸,霎時間,百花失色,羣芳失豔。
“殺,一個不留!”
墳塋間,無數身影破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