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小蕓打完電話, 真真走到賀云聰房門口,就著門縫往里一看,賀云聰側著身子, 背對門睡著, 還算安穩。真真舒了口氣, 下樓把客廳收拾了, 自己到廚房隨便熱了點飯吃下, 又跑去街上的藥店買體溫計。
正是黃昏,街上人來人往。暖暖的春風拂面而過,風里攜的花香薰人欲醉。
忽然想起昨天電話只接了一半的吳晉書, 真真猶疑了一下,走到路邊的電話亭里給他打電話。
吳晉書是很善解人意的, 他甚至沒有問真真昨天電話為什么會突然掛斷, 只說已經收到了平安符, 現在時時都放在身上,要真真放心。
掛電話前, 吳晉書習慣性地問真真最近過的好不好。真真本該向往常那樣帶著笑說,好,當然好!可她卻握著電話凝滯了半天,而后緩緩說,好, 蠻好。
她這語氣中的變化, 卻讓電話那端的吳晉書懸了心。
真真是吳晉書一直小心翼翼呵護在心里的一個特殊存在。很多年前, 當她還是個猶如春芽般的小姑娘時, 他就已把她種在心里。那時的他, 雖然比她沉穩,卻也是單純。用一個少年的心思小心地護著那春芽, 也保持著距離。他以為,總有一天,那春芽會開出美麗的花朵,只為他而開的花朵。
誰知一隔千萬里,時過萬重山。
歲月在流淌,他們行進在彼此各不相融的河流里,雖然還遠遠知道對方的消息,沿途的風光卻完全兩樣。
他也曾想要摒棄自己現在的河流融到她那里去,可是,這樣真的就可以讓彼此得到快樂嗎?
至少他,他自己要付出許多痛苦的代價。
如果真真能對他說,晉書哥,我喜歡你!不管多痛苦,他一定會折斷腳下的路,哪怕穿過沙漠與海洋也要飛奔到她身邊。可她從未說過,她只說,晉書哥,你是個好哥哥。
他知道,在真真生活的河流里,有一個叫賀云聰的人,他可以讓真真笑,也可以讓真真哭。
吳晉書比蘇真真自己看的更明白。
就算真真替他求了平安符,他也知道,那只是一個為兄長而求的平安。
展開珍藏的畫卷,一幅蠟筆描出的江南春色。
北方的楊柳才剛剛吐翠,南方早已是鳥語花香。
吳晉書對畫默然。
*****
真真推開院門,薔薇花香撲面而來。
院子里的五彩薔薇在一天的時間里開了幾十朵如星子般繁密的花兒。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不過隔了一天,他種的薔薇就全開了。真真想,這些薔薇莫非也是有靈性的,知道那個人病了,花兒報答種花人最好的方法,就是開到極致的絢爛。
在小園里流連了一小會兒,想到樓上還有個重病號,真真去廚房淘米煮上新粥,倒了杯摻著蜂蜜的溫水端上樓。
剛走到客廳里,就聽樓上傳來咕咚一聲巨響。真真忙將水杯放一邊跑到樓梯處查看。只見賀云聰頭朝下,腳在上,整個人橫在樓梯拐角處。不知撞著了哪里,他疼地閉著眼睛滋滋吸氣。
“賀云聰!你跑出來干嘛?不是讓你好好在床上躺著么!”真真又氣又急,手忙腳亂地把賀云聰扶起來,見他額上撞青了一大塊,高高腫著,臉色還是蒼白又慘淡,可憐兮兮的樣子讓人心疼。忍不住輕輕在那傷處吹氣,希望能為他減輕一點疼痛。
賀云聰偏過頭,咳了兩聲,用有些嘶啞的聲音說:“你不是又走了嗎?干嘛還回來?”
真真征了一下,說:“我。。。我沒走,我去藥店給你買體溫計了!”
賀云聰抬起頭看她,原本緊繃的身體慢慢松了下來,兩只因為高燒而紅紅的眼睛里滿是委屈,只是眼珠子依然黑亮晶透,“你真的不走?”
“我不走。”真真扶著他滾燙的胳膊,努力想把他從地上架起來。
賀云聰突然伸手牢牢抱住她,將額頭抵在她肩上低聲說:“真真,不走好不好。。。別走。。。。”
真真腦子里嗡地一聲,眼前一片空白,只能感到肩胛處被賀云聰的額頭灼的越來越燙。
“賀云聰。。。”真真喃喃地叫他的名字,一時間恍了神志。四年前大雪紛飛的夜晚,他問她,蘇真真,你會不會喜歡我?會不會?
她說,不。。。。
其實,她是想說,不知道。
她哪里會知道,她還那么小,還什么都不懂,不懂得那雙眼睛里的灼熱是什么,也不懂自己的心里到底有沒有那種他想要的感情。
時光荏苒,他們都長大了。
歲月在她身上并沒有白白流淌。雖然她丟三拉四的壞毛病沒有改變,但她已經懂得解讀自己的心,也稍稍懂得一些怎么去觸碰別人的心。
可她會假裝。假裝自己依然什么都不懂得,假裝自己對看見的一切依然不明白。
假裝的程度之絕妙,把自己都給騙了。
賀云聰的手還緊緊摟在她腰上,火熱的溫度,一如他每每靠近時給她的感覺。
“我不走。。。賀云聰,我真的不走。。。”蘇真真輕輕伸手攬過賀云聰的肩,用冰涼的手撫住他滾燙的面頰。她想,終于還是騙不住了。她騙不住自己的心了。
****
把賀云聰這樣一個高個子的男生從二樓拖上三樓,轉過幾個彎,還要妥妥貼貼塞進被子里,對并不擅長干體力活的蘇真真來說,絕不是件容易事。
可她做到了,盡管那個病號像只無尾熊似地抱在她背上,嘴里還嘰咕著“說話要算話,騙人是小狗!”之類的無用之詞,蘇真真還是懷著一腔從未有過的溫柔把他給伺候服帖了。
賀云聰含著體溫計,眨巴著眼睛看在一邊為他吹涼蜂蜜水的蘇真真。
真真的睫毛很長,往下垂看時,像兩把密密的小扇子。她的眼睛很大,水汪汪琉璃一般的眼珠子,讓人不能相信這雙眼睛竟然有著七百度的近視。上學時,真真戴著副黑框眼鏡,幾乎遮了半邊臉去,可賀云聰還是看見了那黑鏡框后眸子里的神采與美麗。她笑的時候,總習慣先把眼睛睜大一下,而后突然因為笑意而變成兩彎半含春意半含淚的月牙。
蜂蜜水大約已經夠涼了,真真試了試溫度,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她唇邊有梨窩。
很淺的梨窩,盈盈地盛著笑意,賀云聰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那笑梨。
這是他很久以來的愿望了,從不敢說出口的愿望。
今天,趁著病,趁著頭暈腦熱的糊涂,他竟然伸了手。
真真的臉真涼。
酒窩也是涼的。賀云聰滿意地用手指輕輕從那小窩處撫過。
真真捧著蜂蜜水征住了。
賀云聰的手指停在她唇邊,望著她的眼睛,也征住了。
月已上西樓,滿庭暗香。
賀云聰將口中的體溫計取出,對她說:“真真,你戴隱形眼鏡哦。。。。”
真真原本冰涼的面頰瞬時燒的火熱,“嗯。。。戴了很多年。。。”
賀云聰低笑著咳了兩聲,“是呵,大一在籃球場遇見你時吃了一驚。”
真真垂著頭,連頸脖處都紅了起來。
“真真,你的眼睛真好看,”賀云聰的手指慢慢向上移動,滑過真真微顫的睫毛,“雖然現在掛著兩個黑眼圈。”
真真聽了前半句害羞的不行,聽了后半句又禁不住撲哧笑了出來,“還說我,你自己比我還要厲害呢!”
賀云聰也輕輕笑了兩聲,忽然沉默。
“你該吃藥了,”真真將退燒藥放在掌心里送到賀云聰唇邊,“如果明天還不能。。。。”
真真的話還沒說完,賀云聰忽然捉住她的手腕,用晶亮的眸子盯著她問:“蘇真真,你會不會喜歡我?會不會?”
那眼睛里的灼熱與光亮,比四年前更熾熱,已快將蘇真真融化。
賀云聰就是這樣一個執著的人。
他中了一味叫蘇真真的毒,然后為毒所傷,疼痛不堪。他卻從未想過解毒,他只想,讓這毒化在血液里,融在呼吸間,哪怕疼一輩子。
世人皆說他聰明,他其實卻是癡。
這是他第三次問蘇真真,第三次服下的毒。
是毒還是蜜,全在蘇真真一個回答。
“賀云聰。。。”真真長嘆了口氣,“你為什么會喜歡我呢?我明明是個傻子。。。”
賀云聰將那握了藥的手輕輕拉到唇邊,低頭從她手心里將藥吃到嘴里,而后抬頭,帶著一抹極淡卻極富神采的笑說:“我也不知道,可我就是喜歡。大約是我生命里所缺少的,你卻有。”
真真努起嘴,佯裝生氣道:“你生命里缺少什么?難道是傻氣?”
“也許吧!”賀云聰揚眉一笑,就著真真另一只手里的水把藥吞了下去。
“你!”真真想氣偏偏又氣不起來,便翻過被捉住的手狠狠在賀云聰手背上掐了一下。
“真真,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賀云聰不管手背上是不是已經被掐出青來,只是拗執地盯著蘇真真的眼睛問。
真真臉上滿是紅云,她呼地從床上站起來說:“我。。。我要去廚房看看粥了!已經熬了好一會兒!”
“別想逃!”賀云聰雖然生著病,但這會兒伸手圈住蘇真真的力氣卻大的驚人。他一把將準備逃跑的蘇真真捉住圈在懷里,說:“不回答就別想走!”
“你。。。你!!”真真又急又羞,垂了頭背對著賀云聰,過了半晌終于說:“也許吧。。。”
賀云聰雖然得了答案,卻仍不滿意,四年前蘇真真若是這么說,他或許能接受,可在苦熬了四年之后,“也許吧”這三個字已經不能把他給打發了。
“你現在是不是已經有點喜歡我了?”他把臉貼在蘇真真的背上小聲問。
真真依然垂著頭,像是想了很久,發出了極輕微的一聲“嗯”。
賀云聰只覺得心頭一顫,全身四肢百骸都如電流通過一般,抱著蘇真真的手也輕抖了起來。
“是不是喜歡的比一點還要多?”
真真又想了好一會兒,終于也點了點頭。
賀云聰突然將她身子掰過來,用微惱地語氣說:“那你為什么不給我求平安符,卻給別人求?”
“啊?”真真訝然地轉過頭,看賀云聰鼓著嘴,如被搶了糖惱怒生氣的小朋友般表情,這才明白為什么昨天晚上他會這么生氣地掐了她的電話。
不禁啞然失笑,用手點了他的鼻子說:“原來是為這個生氣,為什么不早說?早說我也幫你求一個!”
賀云聰臉上的表情更不高興了,“為什么是‘也幫我求一個’?就不能專門為我求一個?”
“好,下次一定專門為你求一個!”真真越發覺得他像小孩子,干脆軟了口氣來哄他。
“什么時候?”
“這個周末,去求花神保佑你的病快快好!”
“什么?你希望我到周末病還沒好嗎?蘇真真,你是咒我吧!”
“我哪有!”真真安撫著讓他松開胳膊,重新躺回床上,“那就求花神保佑你一生平安!再也不要生這樣痛苦的病了。”
賀云聰凝了神,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指了指心口說:“你對花神說,什么病我都不怕,只是這里的病,再也不要讓我生了,我痛了七年,請她一定給我一個圓滿。”
蘇真真知他話里的意思,心里被觸動,眼前水光一閃,含著淚慢慢點了點頭。
*****
五月槐花香。
蘇真真在月下用冰涼的井水浸槐花。
大病初愈的賀云聰倚在她身后的竹榻上,用眼神描摹著她纖細的背影。
傍晚時,他說,“真真,你想不想吃槐花饅頭?”
真真瞥了他一眼,“你想吃嗎?”
賀云聰捧著茶杯輕輕咳了兩聲,而后望著屋后的老槐樹說:“只是突然想起,以前高中的食堂里,有位大師傅曾做過。想到有一天,某人買了一大堆槐花饅頭捧到教室里,弄的教室里都是槐花香。那天晚自習時我其實很想和她討一個吃,可不管我怎么敲她的椅背,她就是不理我。。。。”
真真伸手擰了他的鼻子說:“你這小心眼兒!這么久遠的事都還記得!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
賀云聰突然正了顏色,握了她的手說:“只要是和你有關的,我全都記的清楚!”
真真被他語氣給震住,一時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于是摘下槐花,用井水浸洗。為了給某個始終不忘前塵舊事的人做槐花饅頭。
面粉是去年秋天收的新麥,揉面時就能聞到麥子特有的清香。發面劑是和街頭燒餅店老板要的,這種面頭發出來的饅頭,比酵母發的好吃很多。
雪白的槐花揉進面團里,面裹著花,花又粘著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到了晚上八點鐘,滿頭大汗的真真終于將第一籠滾燙,透著甜香的饅頭蒸了出來。
賀云聰把饅頭放在鼻尖處聞著,遲遲不吃。
“你怎么不吃?先前不是吵著要吃么?”真真不解地伸手推了推他。
“其實。。。”賀云聰拈著饅頭說:“槐花饅頭是聞起來比吃起來更香!我主要是喜歡聞!”
“什么?你!”真真惱地一腳踢在他腿上,“我這么辛苦做出來,你竟只是為了聞?你到底吃是不吃?”
賀云聰在竹榻上縮成一團,故作顫聲叫道:“母夜叉來了!”
真真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說:“壞人!害我忙了一晚上!快說,到底吃不吃?”
“我是病號,不能這么欺負我!”
“我說你是裝病!燒都退了好幾天了,還整天跟我裝柔弱!賀云聰,你想讓我伺候你到什么時候?”真真使了勁地掐不斷躲閃的賀云聰。
“伺候一輩子。”賀云聰突然把脖子送到蘇真真手里,浩若星河的眸子深深地看著她。
真真一時沒緩過勁,手上還用著力,眼見著賀云聰脖子漸漸浮上紅暈,嚇的猛縮回手。
她被他看的紅了臉,扭過頭說:“你想的美!為什么不是你伺候我?”
“好!”賀云聰一個鯉魚打挺從竹榻上坐起身來,“一言為定!我伺候你一輩子!不許反悔!”
真真這才發覺又入了他的圈套,正要握拳打下,院門外突然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賀云聰和她對望一眼,對著院門問道:“誰啊?”
“我!”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