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 雖然比北方溫度高很多,但水鄉特有的濕冷寒氣,讓人有一種從骨頭縫里發冷的感覺。
況且北方雖冷但一入冬屋里都有供暖, 南方就沒有。屋子里除了開空調或是取暖器之外, 沒有別的取暖方式。
真真舍不得開空調。倒是不為了給賀云聰省電費, 只是覺得自己一個人在家開空調太浪費。
將屋子從里到外收拾一遍, 又把花園里枯去的花枝落葉修剪掃落, 想想廚房的地好像還沒怎么擦,真真趕忙又拎著拖把往廚房去打掃。
沒辦法,誰讓這是她的工作呢!而且今天又是星期五, 照例賀云聰晚上都是會來的。
剛開始的時候,賀云聰兩個星期才會過來露個臉, 瞅一眼, 話說的也不多, 有時在他自己房間里看書,有時在花園里細心地修剪花枝。真真初時的不安和緊張在他不急不緩的安然之中有些淡了。
慢慢的, 她竟然很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常常是她把木桌搬到院心里畫畫,賀云聰來了也不打攪她,靜靜在家里坐一會兒,在真真還沒發現的時候又悄然離去。
真真是有些遲鈍的。賀云聰來的次數漸漸多了, 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她也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是發現最近好像經常一抬頭, 賀云聰就會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看著雜志, 又或是將一大堆建筑圖紙鋪在客廳的地上, 趴在圖紙上量來畫去。
再然后,每個周五的晚上, 賀云聰都必然會來。
院里的十月黃臘梅已經開了,縷縷清香繞梁不絕。
今天真真想畫水墨畫。
將雪白的宣紙在案上鋪陳開來,剛剛開始研墨,門外廊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
賀云聰身上冒著絲絲冷氣進了屋,手里還拎著一大包東西。
“大冷天你怎么坐在屋門口畫畫啊?也不開空調,屋里頭和外頭一樣冰冷。”賀云聰順手將那包東西扔在還未染上墨色的畫紙上,將廳里的空調打開。
“我也不覺得太冷!”真真好奇地將紙包打開,一股甜香撲鼻而至,“好香啊!是街口洪記的桂花糖芋子!還有丁記的桂花糖炒栗子!”
“別作什么畫了,趁熱吃栗子吧!”賀云聰撿起一顆滾熱的栗子用手剝開丟進嘴里。
“我才剛起了興致,這會兒不畫,可能就不想畫啦!”真真把那包吃食推到桌邊,捋起袖子繼續磨墨。
賀云聰站在她身邊繼續剝栗子,噼哩叭啦剝了一堆。真真也不理他,兀自拿毛筆點了墨,思慮著在何處下筆。
賀云聰心里有微微的惱意。因為蘇真真喜歡吃桂花味的芋子和糖炒栗子,他才在寒風中排了半個多小時的隊買了回來,誰知這丫頭竟然只管筆墨而不看他一眼。他還要怎么樣?已經是千般忍耐,萬般討好,恨不能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給她,這人卻鈍鈍地完全把自己固定在一個只管打掃衛生,看房子的借住者身份上。
將剝好的栗子慢慢推到真真手邊,賀云聰對自己翻了個白眼躲一邊看電視去了。
真真畫完一筆梅枝,回筆時正好看見左手邊一堆金燦燦的栗子。她順著拿起一個放進口中,嗯!好香的桂花味,好甜的糖栗子!真真咬著栗子繼續行筆,眉眼漸彎,唇邊掛著一抹淺淺的笑。
賀云聰卻看的癡了。
有多少次,他就這樣著看著她的側臉,背影癡癡發愣。
蘇真真已經成了賀云聰心中的病。明明在乎的要命,又要在她面前裝作不在乎,保持一個讓她覺得安全的距離。
只能一點一點的接近,賀云聰明白的。他已經不是高中時那不懂世事的莽撞小子,他已懂得如何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留住的東西。
手邊的栗子已經吃完,畫上的臘梅也迎香綻放。真真橫筆一笑,轉過頭,對著坐在沙發上的賀云聰婉然道:“你餓不餓?我去做飯。”
賀云聰正目不轉睛地偷看人家,冷不丁目光相對,躲閃不急,臉竟微微紅了。
“哦。。。好啊。。。”他轉過頭不自在地咳了兩聲,繼續看電視里的體育節目。
真真將新畫留在桌上晾干,換了罩衣去廚房做飯。
賀云聰見她離開,便踱到桌邊看畫。
對著畫沉吟片刻,他忽然宛爾一笑,也提筆沾墨在畫邊寫了兩行字。
寫完看了看,又覺得還不滿足似地歪著頭想了半天,臉上掛著促狹的笑意再次落了筆。
因為知道賀云聰晚上會回來,真真下午就沒留在學校看書,直接到菜場買了菜回家整理。她雖然因為常常丟東西而給人笨拙的印象,其實做家事還是挺有天分的。特別是做菜,真真喜歡色香味俱全,把畫畫的愛好充分發揮到菜盤子上去。她做出來的菜,口味也許不算上乘,但絕對是賞心悅目。
一邊切著白菜,真真一邊對自己說,她才不是專門做菜給賀云聰吃,只不過在她最困難的時候他幫了她很大的忙,并且,他現在脾氣也收斂了許多,沒有欺負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和他之間又有了若有若無的朋友關系。
真的能成為朋友嗎?真真停下菜刀,望著窗外點點燈火有點發愣。應試可以的吧,經過這么多事,過了這么多年,他們兩人之間似有一條奇異的紐帶連接著,如果不做朋友,那要兩人如何相處下去?
賀云聰到底怎么想,蘇真真不知道,她只知道現在這樣的距離與接近,正好。
對著一桌菜肴,賀云聰卻無從下箸。
“唉,你把菜做成這樣,讓我都不好意思吃了。”賀云聰嘆了口氣說。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菜再漂亮,飽了口腹才是它最重要的用途!”蘇真真說著挾了一塊魚放到賀云聰碗里。
盯著碗里的魚,賀云聰忍不住心里一陣高興。
這可是蘇真真第一次給他挾菜啊!隨即又覺得自己可悲。不過是一塊魚而已,用得著這么激動嗎?瞧你這出息!賀云聰為了一塊魚而在心中百轉千回,遂低了頭只顧吃飯不再說話。
真真可看不出他心里在這短短數秒之內的波瀾,一邊吃一邊說:“園子里靠墻的一溜土地都空著,等開了春我想種些薔薇花行嗎?”
“薔薇?”賀云聰抬了頭看她,“種五彩的嗎?”
“不一定,五彩的很難找到花苗,黃的和粉的也都不錯,找到什么種什么吧!”
“只種五彩的,”賀云聰放下筷子說:“春天我去找花苗。”
真真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哦,那好啊。”
“對了,冬禹明天還要跟你去打球嗎?”真真突然又問。
“恩,每個周六的老規矩,下午五點半和他在籃球場見。”
“我說,”真真將筷子頭咬在唇邊,“冬禹上的是理科班,我是學文科的,他那化學物理我輔導不了,看他最近兩次測驗成績不是太好,你給他輔導一下行嗎?”
“冬禹挺聰明的,你應該試著讓他自己獨立學習,而不是一直像個保姆似的跟在他后面。”
“你又不是不知道,冬禹現在雖然病好了,但在心理上還是很依賴人的,我答應過他媽媽,在他高考前都不會放手。”真真儼然把冬禹當成了自己的責任,對他比對自己的親弟弟還要關心許多。
“你啊!”賀云聰看了她一眼,忽然覺得兩人這么一邊吃飯一邊討論冬禹的教育問題,很像是一對結婚很多年的夫妻,這想法讓賀云聰心里涌上一股不可抑制的柔情。
若是真的該有多好。
很多年以后,若是坐在這桌前吃著飯菜,說著家常的人還是他和蘇真真多好。
“真真——”賀云聰情不自禁地望著蘇真真在燈光下泛著柔光的側臉叫她的名字。
“呃?怎么了?”蘇真真正嚼著一片冬筍,唇邊沾了一顆小小的米粒。
賀云聰真想伸手為她將那米粒拭掉,可他只能忍耐。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給嚇跑了,耐心,他需要絕對的耐心。
“我是說,”賀云聰轉過目光,“要不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冬禹家看看,反正我明天不用去事務所。”
“真的嗎?”真真一聽賀云聰說愿意去給冬禹輔導功課,兩眼立刻放出光來,“太好了!來,吃菜!吃菜!”說著又挾了許多菜放在賀云聰碗里。
賀云聰只能在心里苦笑,冬禹在她心目中顯然比自己要重要許多。什么時候他才能趕上冬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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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收拾好廚房回到廳里,賀云聰依然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咦?你還沒走嗎?”平常賀云聰周五回來,吃完飯沒一會兒就會離開。今天本來飯就吃的晚,這會兒已經過了八點,他竟然還悠然自得地歪在沙發上看電視。
賀云聰被她這么一問,心里就有點惱火,心想,就這么急急地想趕我走嗎?怎么說這也是我家啊!想來想走都是我的事,今天我偏就不走了!
心里想的狠,嘴上他卻不敢講。只是抱著軟墊斜在沙發上,露出兩只眼睛悶悶地說:“我頭有點疼。。。。”
“哦,那我去幫你倒杯開水。要不要吃藥?”
“不用了,可是只是剛才買桂花糖芋子排隊時吹了冷風。”賀云聰眨了眨有點濕潤的眼睛,用力咳嗽了兩聲。
“唉呀!誰讓你大冷天去排隊了!人少的時候再去買不就好了!”真真嗔怪地到柜子里取了條小毯給他蓋到身上,“那你先躺會兒吧,舒服了再走。”
還讓我走啊?賀云聰心里的小火苗又往上竄了一點,我可是為了你才去排的隊啊!蘇真真你這沒良心的!
真真不是神仙,哪里聽的見他這許多心里話。只管洗了手到桌邊收畫。剛收了筆墨,望著墨跡已干的畫,真真驚地咦了一聲。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賀云聰!這詩是你題上去的?”真真驚愕地扭頭問。
“恩。”賀云聰將臉轉向沙發里面,依然悶悶不樂。
“看不出來,你毛筆字寫的這么好啊!”蘇真真舉著畫笑道:“賀云聰,我真是小看你了!還以為你就只是個理科天才呢!”
賀云聰被贊的心情略略舒暢了些,聲音不高不低地回了句:“我初中時可是少年書法大賽的全市冠軍!哼,竟然小看我。。。”
真真展眉笑道:“唉呀,不是因為你理科實在太強了嘛!誰成想到你還是個書法冠軍啊!”
“唉?這!這又是什么?”真真聲調陡然一變,“啊!賀云聰!你竟然在我的梅花上亂添東西!”真真指著花枝上那只筆法拙劣的小蟲子氣的跺腳,“你!你!你!賀云聰你太可惡了!”
賀云聰在沙發上懶懶地轉了個身,依舊用墊子遮了臉,只露兩只烏漆漆亮晶晶的眼睛說:“我是書法冠軍,又不是畫畫冠軍,能畫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你還強詞奪理!”真真沖到他面前,拾起沙發上另一個墊子砸到他身上說:“賀云聰!你討厭!”
賀云聰抱著墊子說:“蘇真真你虐待病人!唉喲喲,我頭疼的更厲害了~~~”說著就在沙發上蜷成一團。
真真拿他沒辦法,氣咻咻地拿著畫上樓回自己房間。
坐在床上,真真淚汪汪地看著變成四不像的臘梅畫,這原本是她打算放假帶回家送給吳晉書的禮物,現在全被賀云聰給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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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那個星期五的晚上,賀云聰仗著頭疼就沒有回學校的宿舍去住。
凡事有一就有二,再往后,賀云聰在家里住的時候漸漸就多了起來。
當然,這個漸漸絕對是有計劃有步驟又不易被人察覺的。
蘇真真的生活,在不知不覺中已被一個叫賀云聰的人慢慢滲透。
她會讓他在清晨去買巷子口老劉記的鍋貼回來當早飯,也會在出太陽的日子指揮他幫忙把家里所有的被子搬到院子里翻曬。她知道在炒土豆絲前一定要先在油里爆兩粒蒜頭,也知道那個人只要一碰蝦米就會過敏全身起紅疹。
不管蘇真真愿不愿意,她知道關于賀云聰的事情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把這座深巷里的小樓當成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