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心魔
自那日鍾馗大醉一次後,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再動那酒壺了。
自從醒來後看到豆豆守在他跟前,無助、焦灼和心疼難過的樣子,他的心頓時軟了。不能把消極的情緒傳染給豆豆,畢竟他還年輕,我該振作起來,給年輕人做好榜樣。
……
山坡上,一位老漢正吃力的拉車,鍾馗幾步上前,從後面幫著他推,木板車終於推到坡頂,老漢停下來一邊擦汗一邊向他致謝。
大樹下,一個頑童掛在樹枝上搖搖欲墜,鍾馗健步趕到,將孩子接住了。
一羣壯漢在墟上毆打一個小乞丐,鍾馗上前制止,壯漢們圍攻他,三兩下他便打發(fā)了他們。
一少婦在河邊洗衣服,河水將衣服沖走,少婦下河搶衣服時,不慎落入河水深處,正拼命掙扎之際,鍾馗跳下河將其救起……
……
豆豆將這一樁樁一件件看在眼裡,記在心裡,身教勝過言傳,多年以後,當他也能爲百姓做些微小事時,便常常想起鍾馗當時的模樣,仿學著他的樣子,笑著婉拒大家的謝忱,瀟瀟灑灑的離開。
一日,豆豆到墟上買米返回,路遇一少婦站立在一陡峭山崖邊,欲尋短見。豆豆忙上前勸阻。
少婦見陌生人上前,不等人靠近,便急匆匆躍下崖去。豆豆大駭下,繞下山崖尋找,終於在山谷碎石間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少婦。豆豆遂將其揹回家,交給鍾馗施救。
鍾馗聽著豆豆述說,一邊仔細查看女子的傷勢。由於女子在跳崖時,遇崖壁間長出的樹枝阻止了下墜的力道,身上除了多處骨折並無大礙,真是萬幸。但是什麼情況,導致她只欲速死不想茍活?
鍾馗伸手封閉了女子身上各處穴道,阻止傷口繼續(xù)流血,然後囑咐豆豆取來止血止疼的藥草,爲女子敷上了藥。之後,用竹片木棍等做了夾板,將其骨折處固定結(jié)實。
鍾馗想,救人易,救心難。若不解開她的心結(jié),恐怕日後,她仍會尋死覓活。
山村雖處偏僻之地,但一向治安良好,民風淳樸,常常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最近也並不曾聽聞有什麼妖獸出沒,她到底心裡有何委屈呢?鍾馗準備進山再去採點草藥備用,出門前讓豆豆細心照看著該女子,特別是她醒來後,一定要嚴加看管,防止再有意外。
第二日,鍾馗揹著一竹筐草藥回家時,正看到豆豆在門前洗衣服。見鍾馗返回,豆豆高興的接過他身上的竹筐,一邊拉他到一旁悄悄說話。
原來,自鍾馗走後,那女子就醒了過來,只是她只顧悶頭哭泣,不理睬豆豆。豆豆勸解了半天,她方與他說話,自然是從責怪豆豆救她命開始說起的。她一會兒哭泣一會兒說,經(jīng)過大半天,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說中,豆豆終於明白了女子跳崖的原因。
少婦秦氏竟然是縣長郭大人的妻子,只是縣長在做縣長前還是窮書生時,兩家就定了親。等書生考取了功名,縣長父母便意欲悔婚,在遭到秦氏家族堅決反對後,才硬著頭皮將秦氏勉強娶進門。誰知,秦氏進門後不到半年,縣長父親便一病不起,之後,臥牀不到一年時間,便撒手西去。此時,秦氏已有孕在身,爲了照顧公爹,秦氏拖著大肚子,白天四處求醫(yī)問藥,夜間陪著婆母輪流侍奉在病人身邊,卻始終沒有換回那一家人的好感。婆母、妯娌和姑嫂的冷言冷語,縣長丈夫的冷漠,都日夜折磨著她。公爹去世後不久,她順利產(chǎn)下一個男嬰,纔出滿月,孩子便被婆母和姑嫂強行帶去撫養(yǎng),並不讓她多見一面。可憐的孩子從小便沒得到孃親的照料,吃不到自己親孃的奶水,因此身體羸弱,日夜啼哭不止。他們讓她上山砍柴、下河挑水、洗衣、做飯……做著比僕人都累的活,還常常餓肚子,受打罵……爲了孩子,她堅強的活著,哪怕半夜裡偷偷聽到嬰兒的啼哭,對她也是一個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只是,蒼天太過無情,兩個月前,孩子半夜裡突然發(fā)燒,之後便高燒不退。儘管對她不好,但孩子卻是他們一家的骨血,縣長一家人多方求醫(yī)問藥,拜佛求神竟沒有將孩子救過來……婆母、姑嫂便開始說她是命硬克父克子,今後還會剋夫……彼時,恰值朝庭提拔重用了和縣長同批的一些年輕官員,對郭縣長的任命卻遲遲沒有下文。等那些同年進士都去新職務(wù)上報道,郭縣長才知道自己徹底是沒指望了。於是,在他的帶頭下,一家人便把怨怒之氣全撒在了她身上。公爹病逝、幼兒夭折、夫君落選……他們都說是自己的原因,時間長了,秦氏也覺得是自己的不祥之身所致。另外,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自她出嫁後孃家人便對她不聞不問,無論自己多難多累,都從沒人過問。那麼,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思,於是,她偷換了件乾淨衣服,就跑到這山裡來……結(jié)果卻沒有死成。
她責怪豆豆,爲何不讓她去死,說她活在這個世上,人人唾棄,人人辱罵,衆(zhòng)叛親離,生不如死,何苦勞煩他費盡心力來搭救她。說著,她便忍住疼痛欲從牀榻上掙扎坐起,手上還不停的拆除鍾馗給她綁紮的竹木夾板。豆豆急忙上前制止,用他微弱的法力點暈了秦氏。
豆豆鬱悶的看著鍾馗,不知秦氏醒來後又要發(fā)瘋般尋死,自己該怎麼辦纔好。
鍾馗一面整理藥草,一面聽豆豆詳細說完。他看豆豆鬱悶的樣子,輕鬆一笑說:“不要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秦氏連死都不怕了,還會怕啥?死,是最最簡單的事,活卻不那麼容易!”
豆豆聽著這話有些新鮮,有些奇怪卻很有道理,不禁以手捂額,對啊,我怎麼就想不到這話呢?趕明兒,要秦氏再尋短見,我就把叔叔這話說給她聽!
靜夜裡,一室燭火通明。燈光下,一著官服模樣的青年男子獨坐在幾案前,靜靜的翻看面前的書簿。只見一位僕人悄然立在一旁,一會兒,他捧茶向前奉至案前。
“老爺,喝點茶,休息休息吧。您都看了幾個時辰了,小心身體啊。”僕人關(guān)切的說。
“這幾篇訴狀必須要細看的,牽扯到張王兩大士族,若處理不好,以後我這縣官就不好做了,唉!”
鍾馗隱在暗處,原來,說話的這人正是縣長郭大人。
“怎麼會?老爺,您這官職可是經(jīng)過十年寒窗苦讀,自己考取的功名,是皇上親封的,又不是他們張王他們兩家給的,還害怕他們不成?!”僕人疑惑的問道。
“長根啊,你有所不知,這做官可不是單純考文章那麼簡單哦……不做官時不知道,以爲只要學問好,肯爲民做主,爲民謀利就可以問心無愧,自然就會得到上司的好評和推薦,其實呢,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郭縣長飲了口茶,放下杯子,看僕人長根仍然不解,又道: “自古以來都說,朝庭有人好做官,我一介布衣,父親也只是個窮秀才出身,哪有錢財鋪路搭橋,與達官貴人結(jié)交?好不容易朝庭裡有個趙大夫欣賞我的才學,意欲將女兒嫁我爲妻,可是……唉……我家老爺早就將我與秦氏結(jié)親,那秦氏又不肯退婚,人家趙大夫之女一個千金小姐如何肯做妾室?無奈,我才勉強娶了秦氏,從此這唯一的機會,也失去了……”郭縣長提起往事仍耿耿於懷。
“張王兩家在老爺?shù)牡乇P上,就該受老爺管,誰對誰錯,老爺依法處治便是,爲何還顧慮重重?”長根不解而問。
“若是從前,剛開始爲官時,我也定會如此考慮,可現(xiàn)在……你不知道那李道雲(yún)、張同亮他們幾個人嗎?”
“他們我是知道的。都是老爺您的同年,稱兄道弟的,關(guān)係自是非常要好,我跟老爺多年,自然認識他們?!?
“幾個月前,他們都從現(xiàn)任上提拔重用了,一個到外地任了府衙,一位升了本府的府尉,而我仍在原地不動。當初,若論學問才華,他們自不如我??墒侨缃?,我卻比他們低了兩級呢,呵呵?!惫h長自嘲的苦笑了一下。
“是了,當初他們都非常佩服老爺您的學問呢。記得,有一次對詩,他們都對得不好,只有老爺?shù)脑娮鞑朋@四座,讓他們刮目相看呢!”長根想起那一次外出郊遊吟詩,他陪著郭縣長同行,當時老爺還是郭秀才,郭秀才的詩作一出口便一鳴驚人,讓那些秀才們都欽佩不已。
“呵呵,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虧你還記得那麼清楚?!惫h長又苦笑了一下。
“老爺……”長根見老爺表情苦澀,不禁安慰道:“除了娶妻可以結(jié)交大官外,老爺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啦?”
“呵呵……”郭縣長不屑的盯他一眼,見他滿眼關(guān)注,本不欲解釋的,忍不住又道:“你呀,跟我這麼多年,竟然越來越傻了。法子,自然是有,要麼用錢財,要麼溜鬚拍馬……我卻不善此道,也不屑爲之,加上幾年前辦案時,太過認真,只認王法不認人,無意中得罪了一些人,讓他們嫉恨在心,纔有今日這種狀況發(fā)生……我也是近日才考慮出這一層來呢?!?
“哦……”長根點頭,表示明白了其中原委。半天后,他又問:“老爺,當初爲何不讓秦氏爲妾室?讓趙大夫之女爲正妻呢?”
“何嘗不曾想過這一層呢?那秦氏之父與我爹爹本是同年,那老頭倔得狠,非說當初訂的婚約是娶他女兒爲妻,而非妾,如果我們不以妻禮對她,他定會到朝庭告發(fā),說我不守承諾,背信棄義……”郭縣長又喝了口茶,方嘆道:“爲了長遠打算,只好將她迎娶進家。對了,長根,最近秦氏並未露面,她還在柴房裡住著嗎?”
說了半天話,郭縣長才想起打聽秦氏近況來。鍾馗想,看起來,郭氏在他的心中,的確不那麼重要,可有可無到極至。
“回老爺話,那秦氏自公子夭去後,茶飯不思,神情恍惚,老夫人不讓我們理睬她,小的這幾天也沒見過她呢……要不明天我去柴房看看她,讓她來伺候老爺……?”長根看著郭縣長的臉,小心答話。
“不用了,看見她的苦瓜臉我就心煩!若不是她,我哪裡會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早就平步青雲(yún),扶搖直上了!有誰還敢小瞧我?!哼,都是她,剋死公爹克兒子,再克就要輪到我了,還是讓她遠遠的滾開,滾得越遠越好……”
暗影裡,鍾馗將二人表情盡收眼底。郭縣長提到秦氏時滿臉的憎惡和鄙視,讓他替可憐的秦氏感到徹骨的心寒。倒是長根似有不忍,還想替她說些好話。果然,見郭縣長稍微氣平,他才小心道:
“老爺,那秦氏畢竟給您生育過一個可愛的公子。想想公子長得那麼俊俏可愛,這麼小就去了,也真是可憐……”說著,長根偷眼看他一下,擡起衣袖輕拭眼角。
“好了……時侯不早了,我累了,你下去休息吧!”郭縣長又道:“到柴房悄悄看看什麼情況,只要她沒死就別來煩我了!”
長根本欲再說些什麼,看老爺不耐煩的起身脫衣欲睡,立即轉(zhuǎn)身退出門外。
鍾馗悄然跟上……
一間廂房內(nèi),燭火下,一老夫人與一年輕女子正有說有笑的做著女紅。長根敲門而入。
“長根,這麼晚了,少爺有什麼事?”夫人擡頭問道。
“老夫人,少爺讓我悄悄的去柴房看望秦氏什麼情況呢。”長根俯身回道。
“怎麼,你家少爺知道秦氏離家出走的事了?”夫人驚問道。
“似乎不知道這事,才讓我去柴房看的?!遍L根小心回話道。
“哦,他不知道也好,越晚知道越少些心煩。最近你好好伺候少爺,我看他最近爲了沒有提拔升職的事,都憔悴了許多……”老夫人哀嘆道。
“娘,可不是嘛,都怪那個喪門星,要不是她,哥哥早就升大官了,爹爹也不會死這麼早……”年輕女子恨恨的說著,手裡一邊不停的做著女紅。
鍾馗明白,老夫人是郭縣長之母,年輕女子便是郭小妹了。
“如若明日老爺問起我來,我該如何回答他……”長根擡眼望著老夫人,請她幫忙出主意。
“你就說沒看到她!去問別人也都說不知道去哪裡偷懶去了!”老夫人不擡頭的教給他。
“對了,娘,這喪門星難不成回了孃家,再也不回來了?”郭小妹問道。
“這個說不準,反正秦家也沒人來過問這事。自從上次兩家大吵一架後,秦家哪還有臉再到咱們家來啊,呵呵呵,回不回去,跟我們沒關(guān)係,反正她也沒說什麼就離家出走了,偌大個人,有胳膊有腿,誰能拉住她了?!”老夫人尖刻的說著,一邊堆起笑來。
“就是,喪門星還好意思再回來?要是我,就找條河投進去算了,省得到處裡丟人現(xiàn)眼。早死早投胎,下輩子最好別做喪門星,也別再和我們家有牽扯的好!哈哈……”年輕女子說笑間,尖酸刻薄,表情醜陋卑劣讓鍾馗齒冷不已。
“老夫人,要不要打發(fā)他們明日四處找找那秦氏,萬一有個長短的……”長根話未說完,便被郭小妹狠狠打斷:
“你敢!好你個長根,竟然敢吃裡扒外,小心我扒了你的皮!”說著,郭小妹就抓起手上一隻未納完的鞋底便朝他狠狠扔了過去。老夫人也對他怒目而視,嚇得長根立即跪倒在地上:
“小姐,夫人,莫要生氣,請聽我說完……”長根叩頭不止。
鍾馗也想知道這個叫長根的僕人,敢冒險爲秦氏求情,到底所爲何故,不禁凝神靜聽。
“難不成,你與那秦氏有私情?!”郭小妹竟然口不擇言,說出如此惡毒的話語來,老夫人與長根聽後都不禁錯諤。
長根一楞之後,登登叩頭不止,一面口呼冤枉。
“丫頭,這話說的,你還想讓你哥哥戴綠帽子不成?!以後這種話不得亂說!”老夫人斥責她一句,對長根道:“你且說說你的理由,如果說得有理,就饒你這一次,否則……哼,家法伺候!”
“小的……小的想……算起來,那秦氏已經(jīng)離家五六天了,她身無分文,孃家又不肯收留她,肯定走投無路,已經(jīng)被豺狼或野狗吃了,或者……”長根緊張的冷汗直流,心裡直後悔不該淌這趟渾水,只怪自己一時好心,卻不承想要惹禍上身了。
“或者什麼?”老夫人見他半天只顧發(fā)抖說不出話來,便催促讓他繼續(xù)說下去。
“……或者已投河自盡,屍身已經(jīng)漂流到別處也未可知……我的意思是,我們不如趁機假裝打發(fā)人出門尋找,一旦秦家知道這事,也沒理由怪責我們……二來,外面人知道了,也不會怪老爺,免得有些話傳出去,對老爺?shù)墓俾曈袚p……小的,小的,小的也沒有想好,到底該怎麼做,還是由老夫人做主,小的,只是替老爺著想,並沒有其它意思……”長根復叩頭不止。
老夫人聽後,與郭小妹眼神交錯之際,不禁面露喜色。
“不錯啊,長根,到底是自小跟著少爺長大的,心思倒是變得細密了!”老婦人笑道:“明日,這事就交由你辦好了。記住,最好別找到,就是找到了,最好也是個屍體!……我們郭家,可不希望再見到那個女人!”
陰毒的話語一出口,讓鍾馗後背不禁一冷!這世上,難不成所有的女子狠意起處,都會讓天寒地凍的嗎?
“是,是,小的知道,小的知道……”長根諾諾而出,來到室外,不禁擡手拭汗。
回到自己住處,長根倒茶要喝,哪知水壺竟是空的,氣得他拿起茶壺就要往地下摔,剛剛擡起手,心思轉(zhuǎn)處,又輕輕的放回去,長嘆口氣,他呆呆的坐在那裡,似乎渾身的力氣都散盡了一般。
鍾馗看在眼裡,也不禁跟著他輕嘆一聲。
做神仙有煩惱,本以爲凡人會清靜單純一些,哪知道,原來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東西竟然是相通的,若著了心魔,神與人都會猙獰不堪。怪不得,一些得道的上仙上神,去除了心魔與雜念,面目祥和,神態(tài)安詳,讓人不自覺的就覺著親近,而一些心魔當?shù)乐耍夤詮埍╈?,讓人望而卻步,不願靠近親暱。原來,竟然會有這樣的道理在裡面。
我呢?有沒有猙獰不堪過?醉酒時,是否言行無狀,還有衝動時,是否也不記後果?……鍾馗自嘲的苦笑一下,提醒自己,日後一旦醉酒或者衝動了,一定得提前照照鏡子,看看裡面的自己,是否面目醜陋可憎。
想到此,便不再打撓長根,隱蔽身形,他飄然而去。
人心裡一旦有了魔障,竟比妖魔鬼怪更難以驅(qū)除,即謂心魔難消啊。除非自我意識到之後再進行自我糾正,否則,一切說教都會是徒勞。鍾馗自思無力將那秦氏平安送還給郭家,於是開始爲她做長久打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