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農婦在燈下努力把一根起了絨的細線穿進針孔里去,她因為太過專心,停頓了一會兒才回答僧遙,“村子里可沒這么金貴的人,大概是路過吧。”
僧遙看著她又把那根線對折了,手指一翻在尾部打了個結,又問:“真的沒這號人么?”
“沒有。”農婦果斷搖頭,“村里的娃子哪個不用干活?穿個白衣服干活不嫌臟么?要穿白衣裳,家里死人了帶孝才穿得上!”
“也是。”僧遙失望地應了句,心里愈加不安了。
那個白衣少年究竟是誰?為什么會知道她的名字?難道是褚心派來抓她的?僧遙憑空出了身冷汗,整張臉發(fā)白了。如果褚心找到她,按她現在的能力,恐怕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吧?
“哎哎,你讓開一些,擋著我補衣服了!”農婦不耐煩地拍了拍僧遙,抬起頭看著她,“小畫師,你在我們村子待多久?”
僧遙回過神來站到農婦身后去,盯著那可憐的黃豆大小的火苗,悶悶地說:“嬸子,你們家的錢我不收,當我的吃住費。”
農婦滿是褶子的臉舒展了一些,笑道:“那么客氣做什么!”
她這樣的年紀,換作城里的貴夫人,也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姑娘的模樣。可她常年在日頭低下勞作,一張臉被曬得黑紅,過度勞累加速了她的衰老,使得她的臉上長出不少皺紋來。那嚇人的紋路把她原本不錯的五官都蓋住了,看上去足足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嫗。
僧遙長長地嘆了口氣:“嬸子,我出去一會兒。”
農婦捧著衣服回過頭來,聲音聽起來年輕多了:“這么晚了,你一個小姑娘去哪呢!”
僧遙用力拉起書篋的背帶回答:“我去把剩下那幾戶的門神都畫完了。”
僧遙走到院外,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吵鬧聲,定睛一看原來是農夫在和一個玄衣少年在爭吵。由于距離太遠,根本聽不清他們在吵些什么,忽然就見農夫動起手來,抬起巴掌就往那人腦袋上招呼。那人挨了幾下之后,一把推開了農夫,一頭扎進黑暗里不見了。
農夫被推得硬生生往后退了幾步,氣急敗壞地吼道:“別跑啊!你有本事別跑啊!”
僧遙虛咳了一聲,背著書篋低頭走過去。農夫見是她僵硬著側身讓開門,僧遙一溜小跑到了街上。
“小狐貍……小狐貍……”僧遙蹲在路邊的草叢旁邊小聲叫著,前幾天那狐貍都蹲在這里等她,她一出門就能感覺它跟在她身后。可今晚也不知道它藏到哪去了,任她叫了好一陣子都不出來。
她蹲得兩腿發(fā)麻,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右手拔起一小撮草:“小狐貍,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不把你頭上的人頭擦掉了!”
話音一落下,她就聽身后傳來“吱吱吱”的聲音。她驚喜地回頭,笑容卻僵在臉上,只見有人手里提著火狐貍,一步步向她走了過來。火狐貍頭上的人頭抵在那人胸口上,小短腿拼命掙扎著,把他雪白的衣襟擦黑了幾大塊。他眉頭一蹙,修長的手指在狐貍頭上一點,僧遙畫上去的人頭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手指又往他衣服上臟了的地方輕輕一撫,他的白衣裳上的污漬就這么不見了。
僧遙見狀,也顧不得他到底是什么身份,跳了起來拔腿就要跑,眼前一道黑影閃過,火狐貍“撲”地聲被丟到她腳下。
眼看著她一腳就要落到狐貍身上,她心里罵了句急忙收回腳,不料背后的書篋卻狠狠往前一壓,她直接以狗吃屎的姿式撲倒在地上。
唔,疼死她了……僧遙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眼角冒出熱滾滾的淚花。一睜開眼睛就見自己面前有一雙白色的靴子,靴上還有一朵朵祥云暗紋,看起來精致而又華貴。
她抬頭從下往上望去,只見一個俊逸的少年站在她面前,看著她的表情卻是冷的:“不跑了?”
僧遙的怒氣成功被他激了出來,立馬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拉出被自己壓在身下的火狐貍:“你是什么人?是不是褚心派你來的?”
“有人在我家狐貍頭上畫了個人頭,所以才來看看是誰的畫藝如此精湛。”白衣少年聽到“褚心”這兩個字的時候目光閃了閃,微微一笑開口說了這以一句話。
“你說誰的畫藝精湛?”僧遙氣紅了臉,當她聽不出話里的意思是在笑話她么!
白衣少年臉上浮現一抹苦笑,搖了搖頭:“僧遙,你果然還是不記得我了。”
僧遙聽他這么說,愣了片刻,又在心里回想了幾遍,自己上輩子和這輩子確實都沒見過這個人,不由地加重警惕:“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衣少年比她高出足有一個頭,稍稍低頭凝視著她:“這次你可要記住了,我叫……”
“陸長淵!”一個活潑的聲音在白衣少年身后響了起來,又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帶起一陣疾風竄到僧遙面前,“我不是叫你在我家門外等我么,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面前這個叫陸長淵的白衣少年僧遙不認得,而現在跑過來的這個她卻見過,正是剛才和農夫在院門前爭吵的玄衣少年。他剛才匆匆忙忙推開農夫逃走了,難道就是為了找這個叫陸長淵的人?
等等,他說“我家”,難道他就是農夫那進了城的兒子么!她從來不知道農夫居然還有能個披官袍的兒子。僧遙打量著來人,不動聲色地將已經昏迷了的火狐貍塞進書篋里。
“如果沒事,我就先走一步了。”她趁機向陸長淵說。
陸長淵看了她一眼,倒是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走了。
僧遙如獲大赦,跑去幫人畫門神畫到半夜也不敢回農夫家。在蘆葦叢里躺了一會兒,就有些影魅趁著夜黑往她身上擠。她嘆了口氣,認命地背起書篋往回走,雖然因為褚心她失去了大半能力,卻仍然有東西找上門來。因此每到天黑她都要找一個人氣旺的地方,遮掩自己身上的精氣。如果她還在外面游蕩下去,天曉得要被多少精怪跟上。
這個世界物競天擇,上天的福澤不會施舍給所有人。點龍師再怎么樣還是點龍師,尋常妖物如何能承受得住這天大的恩賜呢?
“小騙子,居然騙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她一手揮散了那些影魅,把火狐貍從書篋里拎出來,點了點它的小腦袋,抓在手里晃了幾晃,見它還暈著,嘆了口氣,“罷了罷了,也算你的運氣好。”
僧遙悄悄地回到農夫家里,她畫的門神暫時讓她擺脫了豬圈,在這座小院子里有了自己的房間。她躡手躡腳地上了床,沒想到這院里還有人沒睡。
“你一個平民出生的,去那里能有什么好下場!”農夫盡量壓低了聲音,卻依然能聽出他話里的怒氣。
另一個聲音直直回道:“和你們一起一輩子窩在這里,一輩子種田又有什么好結果!跟在她身邊,我最起碼有機會,以我的能力不出三年一定能官至一品大員!”
農夫被他氣了個半死,罵道:“逆子!不把你老子放眼里,那你還回來干什么!”
“哼,國師府上逃了只妖精,我是奉命捉拿它才追到這里的,不然我還真不想回來呢!”那人氣吼吼地叫道,忽然又放低了聲音,“家里多出的那個小丫頭是什么人?”
“這位是我們村請來的畫師。”農夫說道,“一個半大的小丫頭也能讓你疑心成這樣。”
“國師大人說過,我大梁正值風雨。亂世之際,天地陰陽顛倒,污穢之物也多一些,以后我不在家中你們還要多加小心。”
農夫嘆了口氣,他本就沒什么見識,拼上全家的積蓄供長子讀書,好不容易將他扶起來,得了貴人的青眼。怎想竟是有去無回,這些年來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回來還總是一口一個“國師大人”,越發(fā)地瞧不起他目不識丁的父母。
不過這樣也好。他自己身份低賤,最好不要讓兒子的同僚知道了,以后有了取笑兒子的談資,讓兒子不好過。農夫小心翼翼地瞧了眼他兒子,卻又不敢讓他發(fā)現自己的底氣都是裝出來的。要知道他出手拍他兒子腦袋的時候,連指尖都在抖,卻咬牙死死撐住了,怕他兒子看清他,越發(fā)不把他放在眼里。
“兒啊,以后咱們家就靠你了!”農夫自己沒發(fā)覺他的目光已經漸漸柔和下來,滿懷期待的看著他兒子。
想想他們家世代為農,能有這么一個兒子出人頭地,他就做夢都能笑出聲來。以后啊,他們家的風光可全都系在兒子一人身上,等他百年之后,也算有臉去見列祖列宗了。
“爹,你發(fā)什么愣呢?”
然而,農夫對面的少年并沒有發(fā)現他父親的變化,而是想著這次如果能完成國師交給他的任務,就一定能被國師提到身邊親自教導。
想到這里,他的心情舒暢了許多,連帶著身處的破草屋也覺得順眼了許多,眉開眼笑地對他父親說:“阿爹,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吧,明天我再同你和娘好好聚一聚就得走了。”
“明天就要走了?”農夫睜大了眼睛,黝黑的臉上浮起濃濃的不舍。
少年點頭,自顧自地說道:“剛才那個穿著白衣服的貴人你瞧見了沒,那是我們長淵大人,他可是國師大人身邊的紅人。”
農夫沒讀過書,但并不代表他笨。他立即明白了兒子話里的意思,慢吞吞地起身,打開門鉆了出去,健碩的背影略顯佝僂。
他走到院子中央望了眼空中的月牙,自言自語道:“白衣服的貴人?什么時候來的?沒瞧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