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展明和李景若一路順著長江往下游走,時坐船時上岸,數日之后,便到了巫山。就如李景若所言,過了瞿塘峽之后,風景越發秀麗,路也愈發險了。
到了巫峽,半月的時間已去了一大半,游覽至此,便該回程了。
巫山風景獨特,共有十二峰,山中云霧繚繞,云雨時來,如同仙境一般。
小船在河邊停下,高展明和李景若上岸,站在岸邊仰望群山。這幾天游玩的時候,高展明偶爾也會掛念嘉州府內的事,不知他離開的這幾天,嘉州府有沒有發生什么事。可到了這里,準備要回程了,高展明又開始覺得不舍。歡愉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
李景若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山峰道:“那就是巫山最有名的神女峰。”
高展明順著他所指望去,只見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李景若含笑道:“巫山云雨的典故,夫人可聽說過?”
高展明道:“自然。”
李景若嘆道:“若能在此處行云雨之事,可當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
高展明斜睨了他一眼,淡定道:“此處也是耀然兄的轄區,你若是喜歡,不如把都督府搬遷到此處,再娶一個當地的女子,安安穩穩過上一輩子,天天都是神仙日子。”
李景若幽幽嘆道:“夫人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解風情。”
高展明已經習慣了他的輕薄,只作沒聽見。
李景若道:“此地的云霧茶和雪棗天下聞名,趁著時間還早,我們進山買點云霧茶再回去吧。”
高展明道:“也好。”
李景若此番出行,帶了三十來個護衛,一路相隨,為了不打攪兩位主子的游興,侍衛們一直遠遠地跟隨著,此刻人馬駐扎在百米開外的地方。
高展明回頭看了眼護衛們,正打算跟李景若進山,忽見前方山里走出一隊背著竹簍腳夫打扮的人,粗略點點,約有十幾個。
李景若也看到了那些人,遠遠地眺望一番,道:“好像是運貨的腳夫。”
住在山里的人物資匱乏,與世隔絕,每個月都要成群結隊到山外來交換生活必須的物資回去。
李景若道:“我們去問問他們手里可有什么特產,假若有,我們也就不必進山了。”
高展明嗯了一聲,卻站著沒動。
突然間,從護衛背后的亂石后飛出數十支箭矢,只聽一片慘叫聲和馬匹的嘶鳴聲,數名守衛中箭倒地!
守軍大叫:“有刺客!快保護都督和縣令大人!”
守衛們遭到偷襲,亂成一片,箭矢不斷從亂石后飛出,有的護衛騎馬向李景若和高展明沖來,還沒跑出幾步,就被流矢射中倒地!有的守衛沖向箭矢來襲處想要抓住偷襲者,卻被密集的箭雨逼得難以靠近!
李景若反應很快,立刻拉著高展明趴倒在地。由于守衛們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箭矢并不是朝著他們來的,只攻擊守衛。
高展明蹙眉:“看來他們想要生擒我們。”
突然間,不遠處的那幾名樵夫將帽子和斗笠一丟,從背簍里取出刀劍,向李景若和高展明沖了過來!
后面也有幾名守衛逃脫了箭陣,向李景若跑來:“保護都督!”
高展明眉頭皺的越發緊了:“是叛軍!”
李景若此刻居然還有閑情逸致調戲高展明:“夫人,大事不妙啊!”
就在危急之際,突然又從另一個方向射出一陣箭雨,只聽數聲慘叫,竟是那些化裝成樵夫的叛軍中箭倒地!
情勢就在片刻之中扭轉,只見附近的亂石和橋墩下黑壓壓殺出一片人馬,足有上百人,身上穿的都是都是些樵夫農民的便衣,手持刀劍纓槍,訓練有素,一看就是官兵。為首的,竟然是那面帶刀疤的宋諾!
那幾名偽裝的叛軍還沒來得及靠近李景若和高展明,就被箭矢射成了刺猬,無一幸存。片刻之后,躲在亂石后放箭的叛軍也被埋伏在更深處的官兵生擒,押解了出來。
有幸從偷襲中逃生的幾名守衛跑到高展明和李景若身邊,緊張地舉著武器將他們圍護了起來:“都督大人,你沒事吧?”
李景若和高展明互相攙扶著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沒事。”
埋伏的叛軍被反剪雙手押了出來。臉上的表情還是茫然無措的,全料不到自己竟然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被人反埋伏了一遭。
李景若見叛軍死的死,擒的擒,擺了擺手,示意身邊的守衛們退開些許。
他看了眼高展明,只見高展明鎮定自若,并沒有受驚的模樣,道:“夫人還好吧?”
高展明淡定得很:“沒傷著。”
李景若嘴角噙著笑:“夫人真是處變不驚。”
高展明斜乜了他一眼:“都督大人不也是一樣的嗎?”
李景若挑眉:“你從什么時候看出來的?”
高展明不語。此事李景若并沒有跟他商量過,但是他從出行的第一天開始,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因為知道嘉州府的守軍和叛軍是相通的,當日若不是守軍有意縱容,叛軍們也不會如此輕易地逃出城去。叛軍還沒有被完全抓獲,按說這些人理當是不能用的了,可是這次李景若出行,帶的護衛中竟然全部都是嘉州府的官兵。從這時候開始,高展明便已經起了疑心了。當然,李景若人在嘉州,從嘉州府借人,從道理上也是說得通的。
他們出游幾天的功夫,高展明第一天晚上便看見有人放狼煙。若是百姓生火做飯,山中有那么多的林木,萬不會缺柴燒才是。以狼糞點火,煙塵太大,氣味熏人,不是生火的好料子,但狼糞焚燒后的煙直而聚,風吹不散,往往被當做傳遞信號使用。譬如打仗時,如果難以通信,守城的官兵們就會用狼煙當做訊號召集援軍。這一點,高展明想得到,李景若這般精明的人沒道理想不到。他提醒過李景若一次,但是李景若視若無睹,他就知道此事李景若定然早已有數,也早做了請君入甕的安排,因此后來的幾天里他又曾看見狼煙,也不再支聲。
昨天晚上他們投宿了一間道觀,李景若和道觀里的道士下了半個時辰的棋,高展明在道觀中閑逛,見有幾名道士肌肉虬結,腳步穩扎,看起來不像是普通的道士,倒像是練過功夫的,他就更能確定李景若明面上雖然帶了幾十個侍衛,只怕沿途更設置了不少人手,他不會拿他的性命玩笑。
李景若道:“夫人聰慧,什么都瞞不過你。”
高展明面色沉靜,一聲不吭。
李景若走出人群,向那幾名叛軍走去。
為首的叛軍被宋諾用刀架著脖子,李景若走上前,問宋諾:“他叫什么名字?”
宋諾道:“張六。”
李景若挑眉:“哦?你就是那個聚眾飲酒鬧事的張六?”
宋諾道:“此次叛軍便是由他牽頭的。”
李景若點頭,惋惜地嘖了一聲:“倒是個有魄力的,能夠收買人心。可惜,當真是可惜了。”
張六恨恨地瞪著他:“呸!貓哭耗子假慈悲!今日老子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殺要剮隨你的便!”
李景若風度翩翩地笑道:“是條漢子,可惜是個不識時務的。你今日落在我手里,便不嫉恨本都督智計過人嗎?你若是表示欽慕,說幾句恭維的好話,興許本都督賞識你,饒了你這一回也未必。如今正是用人之際。”
張六怔了怔,露出遲疑的神色。
李景若哈哈大笑,轉頭對高展明笑道:“高縣令,你看,我同他開個玩笑,他倒還當真了。”神色還頗為惋惜,“我同你開的玩笑,你怎么一句也不當真呢?”
在場眾人皆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都督大人。
宋諾忍不住問道:“都督,這些叛軍該如何處置?”
李景若涼薄地吐出兩個字來:“當場斬決,一個也不留。”
宋諾一怔,皺眉,反駁道:“都督大人,如此不妥吧。”
李景若道:“沒什么不妥。行刑吧。”
宋諾向手下遞了一個眼神,一名官兵走上前將刀抵在張六的脖子上,宋諾離開,走到李景若身邊,對李景若耳語道:“兩位大人的行蹤被人泄露,守軍之中,恐有細作,把這些人全數處置了,不留活口,回去之后如何抓出那些細作?”
李景若冷笑道:“這就是我要你當場行刑的緣故。”
宋諾愣怔不解地看著他。
官兵們見宋校尉和李景若竊竊私語,一時也不敢動手行刑,押著被繳獲的十幾名叛軍等待指令。
李景若不理睬宋諾,正打算再次下令行刑,突然間聽見背后傳來一聲驚呼,他扭頭一看,只見原嘉州府守軍中有一人陣前倒戈,竟然挾持了高展明!那叛徒用力勒著高展明,手里的刀架在高展明的脖子上,寒聲道:“把他們都放了!不然我就殺了高大人!”
眼看就要塵埃落定,沒想到突然局勢又變了,眾官兵立刻將搭箭上弓,無數支閃著寒光的箭頭瞄準了高展明和那名臨陣倒戈的守軍,但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全都等待著李景若發號施令。
李景若看見高展明被人挾持,瞳孔猛一陣收縮,低聲咒罵道:“該死!”
宋諾握著刀立刻擋到李景若身前,生怕有人對李景若不利。
李景若猛地一巴掌將他打開:“蠢貨!這就是我為什么要你們把人當場斬決!”
那名挾持高展明的守軍名叫王七,正是叛軍作亂的那天晚上李景若曾審過的一名士兵。李景若讓眾人舉報宋諾,沒有人能說出宋諾的錯處來,但王七曾說宋諾公報私仇,借機重罰那名叫做張六的叛軍。只不過李景若駁回了他的申訴,下令在叛軍的事情處置完畢之后將宋諾送去襄城。
高展明見叛軍都被繳獲,一時也放松了警惕,沒想到王七竟敢陣前反水,將他挾持。他的心猛地懸了起來,又慌又亂,只覺得這回自己恐怕難以逃過此劫了,臨死之前緊張地盯著李景若。
李景若方才下令將叛軍原地斬決,想必打的就是不再追究的念頭。嘉州府守軍上千,叛軍又由嘉州府守軍中叛逃,這些士兵們日夜相處,即便分道揚鑣,情義也在,未必下得了狠手互相殘殺,因此大年三十那晚叛軍們才能夠順利脫逃,而經過“奮戰”之后的守軍也沒多少傷亡。如果把叛軍抓回去審問,要將所有涉案人員全部抓出,一牽十,十牽百,最后會鬧得更加難以收拾。原本不敢作亂的守軍因擔心波及自身,恐怕也會叛逃作亂。唯有在此終了,叛軍被處決,無人再敢牽扯此事,既讓剩下的守軍安心,也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此事才能徹底告一段落。
然而那宋諾卻是曾從戰場上下來的。戰場上的情況與嘉州府的情況不同,任何細作都必須揪出,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否則有人私通敵軍,所有人都會遭受牽連,后果不堪設想。方才宋諾試圖制止李景若,原本就心虛的王七害怕被牽連,狗急跳墻挾持了他,真是再錯也不過的一步棋!眼下即便李景若就此縱虎歸山,這些叛軍們只要脫逃,也不可能放過自己。無論如何,自己都是死路一條了!萬沒想到,還沒來得及施展抱負,今日竟就落到如此地步……
高展明苦笑道:“耀然兄,我可真是讓你坑慘了……”
李景若臉色晦暗不明,前所未有的沉重。
眾人僵持了片刻,李景若緩聲道:“宋校尉,假若此事發生在陣前,主帥被人俘虜,以此要挾,你會怎么做?”
已有士兵神色松動,猶豫著準備放叛軍離開,宋諾卻大聲道:“不得放劫持者離去!”
李景若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睜開眼,深沉的眸子死死地盯著高展明的雙眼,指了指高展明和王七身邊原嘉州府的幾名守衛,道:“你們全部退開,退到最后去!”
那幾名守衛神色茫然地退后,撤入其他州府的士兵中,被人隔開。高展明和王七身邊讓出一塊空地來。
李景若深吸了一口氣,還盯著高展明的眼睛,卻對周圍的士兵厲聲道:“全都聾了嗎!我方才已下了令,將所有叛軍斬決,你們打算抗令不尊嗎!現在,立刻,斬決!一個也不能留!”
四周一片倒吸冷氣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