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1日,這是公立一年的結束,也將是一年的開始。
首爾南山,新羅大酒店!
是夜了,外面漆黑的天空雪花紛落,城市的光暈彌漫著,天地間飛舞著茫茫潔白,這家有著韓國國賓館之稱的酒店,噴泉花園早已停下噴吐的水流,池中、地面,堆起了滿滿積雪,一側高大的主樓釋放著輝煌燈火,漫漫光焰照射到迎賓館,這片很明顯受到中國古典建筑法式影響的樓群,于雪中廊檐飛卷,庭院深深。
位于2號樓群,外表傳統內里豪華的國宴大廳,宴會氣氛熱烈地舉辦著,來自首爾和全國各地的議員,衣冠楚楚穿梭于食物的香氣與樂隊輕柔的管弦之中,穿著一身深色中山裝式樣西裝的韓熙鳴,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精神奕奕,指間也夾著一只高腳杯,猩紅酒液于燈下散發著艷麗光澤、迷人酒氣,時而與身旁的人打著招呼。
“……我個人當然不反對政治透明,也不反對禁止公務員參與股票交易,甚至可以不反對他的所謂公民訴求網絡。但是他的左翼傾向太嚴重了,而且變革思想相當危險。財閥政治確實是我們政府的弊端,一些黨派幾乎完全是依靠財閥支持,黨內干部也是攀附著財閥的裙帶關系,利益糾纏,遇事便罔顧大局,但他要一口氣把財閥覆滅。這種想法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這會動搖整個大韓民國的存在基礎!”
人群外的這個小圈子里,正坐在一張沙發上老神的韓熙鳴,聽著對面那位老者情緒激動地論述。在老者旁邊,另外幾個同樣政客打扮的中、老年人,緩緩點頭附和。
“不錯,財閥在我國經濟中扮演極為重要的角色,99年前車之鑒,再來一次大宇危機,誰能保證局面不會完全崩潰?我們承認他的抱負很偉大,他是為了整個國民,是為了民主,可是他不應該忽視現實存在的約束,這種政治思想很不成熟。”
“何止不成熟,簡直是幼稚!”一個中年人表情嚴肅地說道,“他提出的那個什么東北亞均衡者論,令美國極為不滿,什么叫一體均衡,獨立自主?這種論調幾乎等同他在公開駁斥韓美同盟的合法性,這讓黨內如何自處?難道要學北邊,大家重組共產主義嗎?簡直荒謬!”
“是啊,更讓黨內羞愧的是,他前邊剛發言提出東北亞均衡者論,后面察覺到不對,馬上又說美國才是東北亞局勢的‘均衡者’,這不是兩面三刀嗎?前次我接待中國大使,對方就隱諱地探尋總統究竟是什么態度,我怎么回答?說他只是理想主義發作?”
吵吵雜雜,一片聲討!
韓熙鳴只是安靜地聽,這些人提起的“他”,不是別人,正是現在的總統盧武鉉。
不走入局內,就無法體會到目前韓國政壇的變動之激烈,而現在盧武鉉幾乎已經走到所有人的對立面。
主要原因便是“財閥經濟和政治改革”、“東北亞均衡者論”這兩大原因。
其中財閥經濟和政治改革,從盧武鉉上臺就已經開始,這份計劃的核心,是要取締財閥在韓國經濟發展中的主導作用,并剔除體制內商業裙帶關系,可惜這個核心并未取得廣泛認同,所以他不得不從新千年民主黨脫離,并成立開放國民黨。
而現在開放國民黨對他的后半部核心,也越來越表現出排斥,這是因為,剔除商業裙帶關系,并不只針對財閥,而是一次全范圍的政商分離變革,這就動搖了黨派的存在基礎——競選需要資金,沒有商業組織贊助,黨派如何生存?
至于東北亞均衡者論,就更加可怕了。
這個論調包含了軍事、外交、國際地位乃至意識形態等等的一系列變革,“均衡者論”首先是謀求軍事獨立,撕毀“南方三角封鎖線”(美日韓,封鎖誰不必多說)約定,建立自主國防軍,其次便是脫離美國外交主張影響,令韓國成為東北亞局勢的中立者,協調者。特別是在朝韓問題、中日問題上。
可是,韓國想要脫離韓美同盟,摧毀南方三角,成為“均衡者”,憑現在的實力是做不到的,必須尋找另一個足夠分量的軍事集團的支持,而在東北亞。愿意支持這種相反立場的,也只有“北方三角”(中朝俄)。
姑且不提如今自顧不暇的北極熊,北方三角另外兩個國家,都是共產主義陣營,若這種軍事以及外交上的靠攏開了口子,那么政治思想也必定會引起連鎖變化。到時……惟有的可能,就是在韓國國內引發一場范圍廣大的意識形態沖擊。
這種動搖黨派、動搖國本的事,誰敢承擔?
結果中朝那邊剛因為“均衡者”理論的提出,而積極促進中韓、朝韓關系,徹底消耗凈了開放國民黨的耐心。
聽著身邊幾人的控訴,韓熙鳴默默不語。而且,他也在思考,他們為什么在自己面前毫不避諱地談這些。
這樣想著,就看向了坐在自己身邊,那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文在寅!
不過,看周圍幾人對他的態度,顯然他在兩黨間都有一定的影響力。
默默坐在沙發上,文在寅和韓熙鳴一樣,一聲不吭地聽著那些人的話,直到過了許久,方才開聲:“好了,你們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先帶韓熙鳴xi上去一下。”
說著,做出延請的手勢向韓熙鳴示意。
韓熙鳴點點頭,向其他幾人歉意地笑著告辭,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慢慢脫離人群,沿著金碧輝煌的大廳甬道進了主樓,走進電梯,待電梯門合上,一直面容嚴肅的文在寅,方才微微偏過頭,向韓熙鳴露出一絲微笑:“熙鳴,讓你見笑了。”
韓熙鳴聳肩,“沒關系。”
“呵呵。”他笑了笑,頓了片刻,嘆息道:“目前正是多事之秋啊,演變到如今的狀況,是誰都不愿意見到的,可是分歧已經無可調和,他的一意孤行,除了讓兩黨被不斷孤立,自絕于人民和國家,不會有其他可能。所以他們的言語激烈了些,實是情有可原。”
韓熙鳴不置可否。
對他一言不發的態度,文在寅也不意外,自顧說道:“過段時間,我會自請辭去秘書室長的職務,安心進行黨內工作,以后大概合作的時候不多了,今天帶熙鳴聽聽他們的話,只是希望熙鳴能夠比較清晰的了解一下局面……”
……真是這樣么……?
韓熙鳴看著電梯跳動著數字的屏幕,默然無語,主要原因,恐怕還是左翼變動,這位嗅到了什么罷……所謂樹倒猢猻散,殷商600年,英明神武如紂王,臨死也不過只燒個鹿臺。
人心思變啊!
沉默中,電梯上到目的地,文在寅伸手示意韓熙鳴自己過去,便停在電梯里,準備離開。
跨步出門,看著前方幽深的走廊,韓熙鳴倒映著它們的眸子,也幽幽如同深淵,他沒有再邁步向前,而是回過身,看著電梯里同樣望來的文在寅,頓了頓,“我能知道他們準備怎么處理嗎?”
里面,文在寅愣了一下,隨后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口中卻含糊道:“還沒談好,不過,有前例的……”
前例……嘿,前面幾屆的例子,盧泰愚、金泳三、金大中……沒一個有好下場!
看來,開放國民黨是準備效仿前例,逼迫盧武鉉退黨以自保了,雖是情理之中,卻是自掘墳墓!
念頭轉動,燈光灑落之間,韓熙鳴向文在寅微微鞠躬:“改日,我會到文府拜訪!”
隨著他的動作,文在寅也輕輕躬身:
“榮幸之至!”
走廊幽深肅靜,暗色調的地毯和墻壁,夾著壁燈溫暖放射于空間的溫暖顏色在視野里延伸出去,寥寥幾間緊閉的房門、入口,沒有本應隨時侍立的服務生,只在盡頭一扇房門兩邊,左右各站一個高大魁梧,表情冷漠的黑衣人。
“市長先生!”
“恩!”韓熙鳴點了點頭,黑衣人沒有搜身便打開了門。
這,就是權力的力量!
不論未來如何,只要權力還握在手中一天,這種可以鎮壓諸事的力量就不會消散,只要那人還坐在象征最高權力的位置上,哪怕已自絕于國家和人民,仍舊是登峰造極,以一人代表國體,代表數千萬國民,權力加之于他的尊嚴不容侵犯。
如此道理是早就明白的,所以哪怕已經知道了結果,韓熙鳴推門而入時,依然放慢了腳步,從容不迫,卻又鋒芒內斂。
門內的世界并不大,一片昏沉,柔軟的地毯直鋪到空間邊角黑暗駐留的所在,而在正對門扉的窗邊,臺燈賦予的一縷光明收束著,光芒聚攏,將書桌照得纖毫畢現,桌后的人持筆揮毫,勾勒的筆畫在燈下墨汁飽滿而凌然,蒼勁有力,左側,燃木壁爐跳躍的熊熊火焰紅芒噴吐,熱氣撲面而來。
吱!
門在身后關上,韓熙鳴沒有理會那細小的聲響,只是靜靜走到書桌前,看著揮毫的人一筆一筆習練書法!
空間一時沉寂,只有壁爐那里木材燃燒時而的噼啪爆響在空氣里蕩起漣漪,但隨后又陷入平靜。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韓熙鳴耐心地等待著,某一刻,依然還在書寫的盧武鉉,忽然問道:“熙鳴,你看我的字寫得如何?”
韓熙鳴看著那張鋪在書桌上,長寬大約五尺三開的宣紙,潔白儼然纖塵不染的澀面,墨汁的痕跡一列列已然占去了半幅,寫的卻是相同的楷書——
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這八個大字,出自古中國蜀漢丞相諸葛亮的最后一次北伐的《后出師表》,而這八個字也概括了這位蜀漢丞相的一生,想來,他自己也感覺到了……
他抬起頭,望著依舊垂首一筆一劃,仿佛永不停息的老人,不知是否燈光太過強烈,還是心理作用,在他眼里,這位一向重視容顏端莊,以健康外在示人,為此曾經還引起了國內中老年整容潮流的權力人物,此刻卻眼袋低垂著,松弛的皮膚褶出條條溝壑。
燈光照去,閃耀的不是明朗,而是溝壑遮蔽的陰翳,一見之下,便感覺到沉沉暮氣!
很突然的,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涌上心頭。
不知是同情、是感慨、是漠視,又或者鄙夷,種種念頭,仿佛都有,又仿佛都沒有,唯一清晰的只有心中一剎那的嘆息:
今晚的宴會,得到的信息很多,聽文在寅的意思,如果不出意外,過段時間他自請辭去青瓦臺秘書室長職務后,開放國民黨內部就會開始發難,逼迫盧武鉉退黨,以保黨派擺脫孤立避免滅亡。
他并不意外這一點,盧武鉉的左翼變革熱情太強烈了,以至于開始向理想主義轉變,對待變革中的種種礙難并沒有考慮清楚,甚至連現實社會存在的約束都抱著盲目樂觀態度,這種一條道走到黑的思想,對于個人來說或許是境界的升華,是自我道路的確立,但對依附他的黨派來說,卻是一次巨大的劫難!
冷戰時期,以美國為主導的南方三角形成,從那以后,作為南方三角底角的韓國、日本,迎合也罷,被迫也罷。一直在不斷向美國靠攏,美國的影響力已經深入兩國軍事、政治乃至經濟民生,哪怕80年代期間,陷入財政赤字的美國暴露出猙獰面目,一紙廣場協議將日本拖入近20年衰退期,終于令有識之士驚醒,但時到美國觸角延伸各界的今日。想要改變局面已經不是一兩人,或者某一理論、計劃能夠辦到的了。
對有些個人或團體來說,美國的滲透于國家民族是災難,于個人卻是幸事,畢竟韓國還是獨立的主權國家,美國只能通過扶持而施加影響,卻不能直接干涉,過去數十年,在美國的扶持下他們已經形成了牢固的利益集團,破壞同盟就是破壞他們的利益,盧武鉉要搞“自主”,就等于是絕他們的路。
僅是斷人財路,尚且如殺人父母,何況權、利糾纏?
至于財閥經濟政治改革。反對的情緒更是鋪天蓋地,右翼方面自不必說,財閥就是樸正熙時期由右翼人物扶持起來,財閥崛起后,也不斷往內滲透并給予支持。幾十年來,雙方的勾連已經再也無法分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政治上面。這種情況更是演繹激烈,哪個黨派身后沒有商業集團的身影?
他想改革財閥,就等于在撅各個黨派的根,當然,另一方面來說,韓國經濟領域還能保持有限度的獨立,也與財閥的存在息息相關。如果不是財閥四處開花“壟斷”了韓國,那些虎視眈眈的國際集團,并不介意把這個半島變成他們的私人花園。
這一點,很多人并不清楚。只有同樣向財閥邁進的那個韓熙鳴,才隱隱看到一些端倪。
君不見,從70年代漢江奇跡發源開始,有多少國際集團在財閥模式下鎩羽而歸,韓國資源匱乏,國土貧瘠狹小,財閥一旦失去在政治上的優勢,沒有他們擋在前面,這個小小國家的脆弱經濟,立刻就會被聞香而來的國際巨鱷侵蝕、掠奪。
所以盧武鉉這個抱負,不但右翼不可能認同,連左翼的“同志”在現實的約束面前,也不會支持。
“財閥改革”自絕于黨和同志,“均衡者論”自絕于民族和人民,兩者合一自絕于國家,如此寡道失助,還企圖以個人意志加諸千萬人意志,那是偉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偉人!如果……如果他再有魄力一些,手段再狠辣一些,將自己身處的政治環境往與自己有利的方向扭轉,就像曾經的樸正熙一樣,那么……
現在看來,他是準備破釜沉舟了!
“熙鳴,你做好準備了么!”
“是!”
……
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