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柏景的書房在二樓的一個小隔間里,地方不大,只有一個簡易的書架,上面排滿了一些印刷粗糙的盜版書籍。
都是一些佛家的經(jīng)典。
一張普通的原木書桌,上面放著微微冒著臭味的筆墨紙硯之物,書桌旁邊是一個藤編的紙簍,里面堆滿了書寫的字畫。
蘇筠知道每隔一段時間,爸爸就會把那些他作的字畫全部燒掉。
從小到大,只言片語中,她知道爸爸和媽媽原來是在美院的同學(xué),知道爸爸學(xué)的專業(yè)是山水國畫。
即使水平再不濟,也頂?shù)倪^那些街角店里專門賣給游客的工藝印刷品。
可是爸爸寧愿到外公的店里當學(xué)徒,也不把自己的書畫放在自家的畫廊里去掛著,等著那些并不在乎百千塊錢,只是追求一下古鎮(zhèn)韻味的旅行團游客。
“你給我說清楚,那個所長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要是敢有一絲一毫的隱瞞,以后就不要姓蘇,不要把我蘇柏景當父親!”
爸爸的唇角壓的低低的扁平,看著蘇筠是從來沒有的嚴厲,嚴厲的目光中有著絲絲的恐慌和可怕的聯(lián)想。
“那我說實話,爸爸別怪我”。蘇筠小聲的祈求道。
蘇柏景的眼神中已經(jīng)帶著跌入深淵的失望和自責(zé)萬分。
如果不是他出事,他從小教育的女兒怎么會變得和社會上那些普通女孩一樣,想到這樣的辦法。
蘇柏景的自責(zé)讓他的眼睛都冒出了血絲。
“我們馬上搬家,去西北的山村,以后就在村里當個教師,你這樣過一生吧”。
蘇柏景向后跌了一步,坐倒在椅子里,他已經(jīng)害怕親耳聽到女兒說出他的猜想了。
他的手緊緊握住椅子的把手,才沒有把那重重的力道扇在女兒的臉上。
是他蘇柏景對不起自己的女兒。
他本應(yīng)該讓女兒過的像公主一樣。
他現(xiàn)在能做的只能遠離,他和他的女兒都是蘇家的罪人。
玷辱了蘇家的門楣。
隱姓埋名,藏起來,保留著尊嚴。
“爸爸你說什么呢”。
蘇筠迷惑的問道,爸爸的話題跳躍略大。
“爸,我只是拿了你一副畫,送給了那所長,你就要罰我在山村里孤獨終老嗎”。
蘇筠蹲在爸爸的面前,扒著他的膝蓋可憐兮兮的問道。
“什么畫?”蘇柏景猛然抬頭,雖是驚訝但未嘗沒有驚喜,那還沒有升起的怒氣和這驚喜相比,微不足道。
“就是那副您臨摹沈周的《煙江疊嶂圖》,外公托人打聽那所長的愛好,聽說他最近在尋覓沈周的真跡。
沈周的真跡恐怕他翻遍千塘鎮(zhèn)整個蘇州也找不到,我就拿您仿得的那副找到了他。
他高興的像什么一樣的,連連夸您畫的真好,說就是大師高仿都沒您畫的好。
不然他怎么對您那么恭敬備至,還送您回來呢。
爸,我知道那副畫,您肯定很寶貝的,我偷偷看到的哦,您好幾次都把那畫扔盆里想燒掉,最后又拿了出來。
您看,反正您有可能就把那畫燒了,我拿去換您出來,這很劃算的對不對。
所以,您就別怪我偷偷的把您的畫送人了,好不好”。
蘇筠趴在爸爸的膝蓋上軟軟的撒嬌道,偷偷的去看爸爸的臉色。
爸爸在思考,看來自己這個說法爸爸應(yīng)該能接受。
蘇柏景的確很舍不得他的那副圖,那副圖是父親當年都夸贊過的。
蘇柏景想到往年的情形,父親砸在他臉上的畫軸,伴隨著氣急的咳嗽:“你給我滾!我蘇姚圣沒有你這樣的逆子!”。
蘇柏景眼眶濕潤,抬了抬頭,把往事壓下。
蘇筠垂下眼睛。
蘇姚圣。
是爺爺吧。
“他一個警察所長懂什么畫,他要找沈周的真跡做什么?”
蘇柏景想起李學(xué)鑫的平庸樣,語氣里未嘗沒有藝術(shù)家的高傲。
“爸,這難道您還不知道?外公聽說是縣局里一位主任很喜歡沈周的畫。
等著看吧,不久所長會調(diào)職的。”
這個借口還不錯,正好,不久李學(xué)鑫大概會升職。
爸爸對他的那副圖就像是一個緬懷的念想,仔仔細細的親手裝裱過后,放進火盆里想要燒掉。
蘇筠那時還在上高中,看到火苗都開始燒到了畫的邊角,爸爸不顧火勢燒手,從火盆里把那幅圖給撈了出來。
然后蘇筠第一次見到爸爸抱頭痛哭。
在蘇筠從小到大的印象里,爸爸就像是如水般的謙謙君子,從來沒有見過爸爸那么失態(tài)過。
蘇筠雖然知道不對,可從那起她偶爾就會注意爸爸在書房里在做什么。
所以她知道爸爸的書畫都不錯,知道爸爸常常對著北方嘆息。
“小小年紀,心思不用在正地方”。
蘇柏景拍了拍女兒的頭:“以后心思不許鉆營這些事情,庸碌!”
“知道啦,爸爸,我這還不是找不到救人的辦法嗎”。
蘇筠看著爸爸臉上露出放松的笑容,大大的笑掛在臉上。
看來爸爸是接受了這種說法。
“這一次我出事,你外公舅舅他們也辛苦了,等晚上請他們到家里來吃飯吧”。
蘇柏景沉思了下說道。
聽女兒的口氣中,也多虧他們想辦法打聽。
“他們是辛苦了”。
蘇筠垂下眼睛說道。
“我們記得他們的情就是了,等以后你有出息,有工作了,拿了工資,買點禮品給他們,就是你的孝順了”。
蘇柏景說到這,又皺眉說道:“我原本想給你請個好的輔導(dǎo)老師,幫助你考研,出了事情,這又請不成了”。
原來爸爸接下這次二舅介紹的生意,還是為了她,要找一個大學(xué)教授做專門的輔導(dǎo)老師,可想是一筆大費用。
“爸爸,我念書一直不好不壞,與其這樣,不如早點出來工作吧,我也大學(xué)畢業(yè),是本科文憑,比別人也差不了多少”。
“胡說八道!”
蘇柏景對于蘇筠的學(xué)歷文憑顯得有些過于執(zhí)拗:“我仔細想了想,你還是要考研,等以后有條件,我還想送你出國留學(xué)。
如果你非得要找工作上班,那學(xué)業(yè)也不能放棄。
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復(fù)習(xí)功課,一年考不過,就年年考”。
“你不要把自己跟別人比,你要比普通人優(yōu)秀一百倍,一千倍。
筠筠,你從小我就教育你要自強自立,你這孩子一次一次的讓我失望。
如果是天分有限,不夠聰明,那你就要勤奮,如果你連勤奮都沒有,你還有什么值得驕傲的!”
蘇柏景越說越嚴肅。
蘇筠低頭認真聽教。
重復(fù)著從小到大的無數(shù)遍的教導(dǎo)。
“爸爸,我會準備復(fù)習(xí)考試的”。
聽到女兒終于改變了主意,蘇柏景臉色稍霽。
“柏景,快下來,爸爸和哥哥嫂子他們來了。”
樓下傳來媽媽高興的聲音。
“這就來”。
蘇柏景下樓,蘇筠卻看著爸爸頭上忽然出現(xiàn)的濃黑霧氣,眼中閃過驚恐。
接著她眼前像是一瞬間又像是漫長的十幾年,看到了幾幕讓她臉色開始泛白的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