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興從那邊過來時,賈瑋正在研墨,一面研磨著,一面過濾著與詠竹相關(guān)的律詩,說起來,他是不大想得到今夜的擬題詩會是如此單純的題材,但對他而言,也都一樣,在腦海裡過濾了一遍,選了兩首從各方面來說不算違和的詠竹七律,又斟酌了一番,最終選定一首,詩自然是好詩,但也沒好到膾炙人口的程度,正符合他的心意。
攤紙,提筆,正準(zhǔn)備落筆,一氣寫下,視線中一位長者走到跟前,賈瑋擡了擡頭,看了對方一眼,起身施禮道,“這位老先生,不知……”雖不知對方是誰,但對方氣度儼然,又是長者,在這詩會上出現(xiàn),想必也非一般人物,禮節(jié)是不能缺的。
“小郎君不必拘禮,請坐。”傅興面容和藹,示意了一下,當(dāng)先在賈瑋對面坐下,待賈瑋坐好,先是簡單介紹了他自己,再詢問賈瑋的姓名,得知後略略一怔,隨後撫須微笑,“你就是賈瑋賈慎之啊,若是老夫沒記錯,今年才十四吧,是今年參與詩會的才子中,年紀(jì)較小的一位了。”他對賈瑋印象深刻,自然還是緣於之前的季謙與衛(wèi)若蘭的意氣之爭,賈瑋學(xué)童身份被季謙拿來說事,最後雖說平息,但賈瑋這名字卻被他記住了,他自是不可能同賈瑋提及此事,但以賈瑋的年紀(jì)做爲(wèi)話題,解釋他對賈瑋有所印象,卻是自然而然。
賈瑋此時聽說對方是詩會主事,見對方居然對自己有印象,倒是意外,隨後聽到是歲數(shù)的原因,便也釋然,“是傅老……晚生失敬了。”既已得知對方姓氏,自然就不能以老先生稱之了,於是改稱“傅老”。
“無妨。”傅興擺擺手,“老夫過來,是看到你遲到進來,有些細則沒能聽到,因此跟你說說。”
“哦……請傅老示下。”賈瑋一聽是此事,慎重起來,忙接口說道。
“其實也就是三條,第一,無論擬題詩還是自由擬題詩,以正楷謄寫爲(wèi)定稿,不能有塗改墨染;第二,詩作落款請將“童山詩會”這四個字寫在前頭;第三,擬題詩及自由擬題詩規(guī)定時辰都是半個時辰,分爲(wèi)兩場進行,提前完成的,可離場也可坐在原位,只是不可在敞廳內(nèi)隨意走動,干擾他人……慎之小友,可記住了?”一般而言,像傅興這樣進士出身的人稱呼一個學(xué)童,不會用“小友”這個字眼,但既然已邀至此處參與詩會做詩,也就等同於其他才子了,因此也並不過分講究,當(dāng)然,真正論起來,以他的年紀(jì)身份,對賈瑋連表字也不必稱的,直呼名字,也屬正常。
賈瑋點點頭,這些細則其實當(dāng)時衛(wèi)若蘭也有提到些,但畢竟是閒聊,難免粗疏,比如落款的要求就沒提到,以正楷謄寫也沒提及,不可有塗改墨染倒是說過,其他一些方面,也都只是粗略談到,這時傅興一條條說下來,說得詳細,他自然不敢輕忽,“多謝傅老,晚生記住了。”
“那好,慎之小友自便,老夫就不打擾了。”傅興笑著點頭,起身離去。
賈瑋目送對方走出一段距離,視線收回,重新提起筆,在宣紙上寫下“詠竹”二字,原本他要用行書的,此時聽過細則,自然換成楷書,寫罷詩題,他便一氣呵成,將選定的詩作寫下,“幽居思伴侶,惟有此君宜……蕭疏既同我,清空亦可師……吟時聲應(yīng)和,步處影相隨……不作人間態(tài),炎涼意便移。”
這是他記憶中的一首詠竹五律,作者名氣不顯,此詩名氣也不顯,但詩作本身卻是可觀可賞,當(dāng)然,他倒是想做一首比這首稍好些的,但過濾了幾首,對他而言,均有這樣那樣的違和之處,因此也只能做罷,最終選了這首,其實還是頗爲(wèi)滿意的。
寫下此詩,本來用的就是正楷,又無塗改墨染,因此他也不必再行謄寫,拿鎮(zhèn)紙鎮(zhèn)好,就起身往敞廳外而去,先前他請教過詩題的那位年輕相公就在他鄰座,這時擡頭看了看,有些發(fā)愣,對方進來晚,卻是不到一盞茶工夫,就提前做好出去,自己到眼下,起聯(lián)都還未想好呢,這個,人比人……真是……
正前方那邊,傅興幾位也瞧見賈瑋出去,也都怔了怔,過了片刻,一名主事過來收卷,拿到那邊去,幾個人開始初步評閱。
紫玉一直留意著賈瑋,雖然在東側(cè)那邊,與西側(cè)遙遙相對,但賈瑋一起身離去,她就看到了,先是迷糊地眨了眨眼,隨後明白過來對方應(yīng)該是做好詩出去了,小嘴登時微張,覺得這憊懶少年真的是很厲害,不但寫出錦瑟那樣美的詩句,眼下的擬題詩居然也頭一個完成。
走出敞廳,賈瑋便在旁邊的竹林一處石凳坐下,從這個角度,他可以看到敞廳內(nèi)的全貌,燈火通明,數(shù)百盞燈籠光暈交匯,明亮而夢幻,他視線隨意掃過,做詩的才子們,有的還在凝思,有的正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動筆,有的眉頭緊皺,望著面前的宣紙,似乎不甚滿意,有的面露笑容,放下筆,隨後又提起筆寫了幾下,傅興及幾位他不認識的長者正拿著他的詩卷,彼此交換意見。
一些座位中無人動筆,或悠閒品茗,或搖扇閒聊,個個衣飾華貴,氣宇不俗,賈瑋清楚是邀來的貴賓,包括達官貴人,士紳名流之類,或許還有賈政所提到的宗室親王這樣的顯赫人物,他前面進進出出敞廳好幾次都沒細看,此刻注目一番,望到西側(cè)時,見一張石桌周圍陡然空出一片地方,顯得頗爲(wèi)不同,他目光凝了凝,打量這桌上的人物,隨即吃驚不小,視線中,高挑女子和紫玉一坐一立,竟也在其中。
雖說他早猜到高挑女子身份特殊,但也沒往深處去想,眼下情形,卻是有些衝擊,在這樣一片人物中,這一桌竟卓然不同,可見地位的超然,他隱約猜到幾分,卻難以肯定,畢竟不知宗室有無到來,但無論如何,高挑女子的身份比他想像的還要特殊。
帶著疑慮,他目光停留片刻,待要轉(zhuǎn)開時,卻同紫玉的視線碰上了,對方似乎微笑了一下,不過隔得太遠,這樣的神情也看得不太分明,賈瑋便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出來,那邊搖搖頭,賈瑋笑笑,也便隨她,但下一刻卻見她俯身下去,同高挑女子耳語,接著便快步出來了。
她出來的方向是賈瑋這邊,但經(jīng)過賈瑋面前,卻沒停下,賈瑋當(dāng)然會意,待她走出一段距離,才起身跟上去。此時的樣子有些像秘密接頭,他倒也覺得好笑,不過,想像過去,有高挑女子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主人,紫玉倒非擔(dān)心被她看到出來找自己,先前紫玉出來喊自己回去,不用說必定也得到了她的允許……應(yīng)該是出於女子天性的羞澀,畢竟雙方初識,前一回找自己還有個正當(dāng)理由,出於好心,賽詩會要開始了,怕自己錯過了這樣,眼下出來找他就毫無理由了,既是如此,肯定編了其他理由出來,因此纔不想讓高挑女子看到,若是讓她看到了其實還是出來找自己,無疑相當(dāng)羞窘。
倆人一前一後,轉(zhuǎn)過竹林,又出了後院門,到了後山。
“喂,你找我什麼事兒啊?”一出院門,紫玉就笑問道。
“沒有啊……就是悶得慌,找姐姐出來說說話兒……對了,姐姐方纔尋個什麼理由出來啊?”
“問這麼多幹嘛,反正出來了……”
賈瑋隨口問著,紫玉臉上卻是一紅,她跟高挑女子說要小解,這個理由怎麼能說給他聽,不過賈瑋說悶得慌,找她說話,她倒是很受用,頓了頓語氣,“……誰讓你這麼快出來,裡面那麼熱鬧,坐在裡面,不就不悶了?”
“裡面不讓走動,只能呆呆坐在那裡,更悶得慌。”
“活該……哎,你做詩怎麼做得這麼快,記得我家姑娘說過,這叫捷才,是麼?”
“對……”賈瑋摸摸鼻子,撇開這話題,“姐姐,剛纔我打量了一下你們那桌,覺得身份很不一般呢……姐姐能跟我說說麼?”
“這有什麼不能說的,敞廳裡好些人都知道呢!”紫玉笑起來,將福王、昭王,她主人長公主,甚至倆個客卿都一一介紹過去,說著,不無驕傲地補充道,“我們公主可是鎮(zhèn)國長公主,連太子殿下都要敬她三分……也幸虧她性子好,度量大,若不然,先前你看到她脫、脫衣裳……很可能就是大禍了……”
賈瑋先前已有幾分猜測,這時聽了這幾人身份,除了高挑女子,並不感到十分意外,只是做了個確認而已,反倒紫玉爽快的態(tài)度讓他有點出乎意料,但想想確實也沒什麼,既然不少人都知道,她說了也無妨。
他原先猜測高挑女子應(yīng)該是公主或是郡主之類的,倒也接近,不過鎮(zhèn)國長公主這個封號,還是讓他吃了一驚,他記得他平時偶爾翻翻的《國朝記事》裡就提過這個鎮(zhèn)國長公主,是太上皇唯一的女兒,視如珍寶,一出生就封福寧長公主,後來又加封永寧長公主,新皇登基後,更將這個妹妹加封爲(wèi)鎮(zhèn)國長公主,可說恩寵無以復(fù)加。
當(dāng)然,對賈瑋這個重生者而言,弄清了對方神秘身份,最初的驚訝過後,也就淡然下來,畢竟兩輩子爲(wèi)人,見識過前世的非凡文明,在這農(nóng)耕世界終歸自如,哪怕是在皇帝面前,也談不上任何敬畏,更不用說一個鎮(zhèn)國長公主了,在他眼裡,對方就是個美麗、大氣、有些偏冷的女子,如此而已。
站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聊了些話兒,紫雲(yún)就先進去了,賈瑋獨自在外頭散心,差不多時辰,返回到敞廳,沒過多久,自由擬題詩的環(huán)節(jié)開始了。
同上一場一樣,賈瑋在一揮而就之後,就很快離場。
一名主事過來收卷,目光剛剛投到詩卷上,神色間就有了變化,“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