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賈瑋姿式很放鬆地坐在沁芳橋的亭子裡,面帶笑容,聽水聲潺潺。
得到的結果,不好也不壞。
一開始,賈母、賈政、王夫人的態度皆很明確,雖然吃驚於他竟能通過短期辦學賺到鉅額銀兩,但在這前程問題上並沒有讓步,讓他勿要胡思亂想,明天照常上學。比較起來,賈母相對溫和些,只是隨口訓斥了他幾句,語氣上也只是稍稍嚴厲,彷彿賈瑋只是做了件小小的淘氣事。賈政和王夫人就不同,反應激烈,一個大發雷霆,一個傷心流淚,這還是在賈瑋送上禮物纔開談的情況下。
在賈政和王夫人看來,賈瑋這行爲往大了說是忤逆不孝,往小了說也是不思進取,明明學業突飛猛進,科舉有望,卻偏要自毀前程,棄學經商,屬於不可饒恕的行爲,王夫人一面流淚,一面罵他數落他,倒沒把送的三件首飾怎麼樣,賈政直接就將他送的交椅給砸成了碎木頭,絲毫不理會他之前說的“父親案牘勞形,需要一張舒適的椅子”這樣的話,隨後正要痛揍賈瑋一頓時,讓聽說這邊動靜,及時趕到的賈母給制止住了。
賈母、賈政、王夫人聚齊後,自然仍是一致的意見,要求賈瑋丟掉這種亂七八糟的想法,專心讀聖賢書,賈瑋已走到了這一步,沒有退的道理,堅持棄學經商,絲毫不妥協。當然,這其中小輩的應有的禮數他始終保持,應對有度,不慌不忙,賈政屢次拍案發怒時,他也是如此。
這份從容鎮定,倒是讓賈母三人最終意識到了賈瑋的決心,不知該拿賈瑋怎麼辦纔好,依賈政的意思,暴揍一頓才能奏效,但賈母和王夫人堅決反對,擔心賈政盛怒之下,將賈瑋打出個好歹來。
於是一番拉鋸下來,最終還是賈母發了話,賈瑋可以暫時不去學堂,但也不允許經商,這段時間好生思量,再做決定,實際上的意思自然還是希望他回到學堂,總之,說是自我反省、閉門思過也差不多。
這個結果看起來不好不壞,但賈瑋已是相當滿意。
事前他就沒打算能迅速解決這個問題,做到這一步,已差不多達到他所要達到的了。家和萬事興,世家大族更是如此,假若因此事真鬧到最終不可收拾,他寧可暫時放棄,再迂迴想些其他辦法。眼下的情形明擺著,賈母他們選擇了冷處理,希望通過一段時間使他幡然悔過,既是這樣,一切就不算激烈,大家相安無事,他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之後,等他應對完此事,出來時,才發現此事已席捲了寧榮兩府,一路上碰到的管事、丫鬟及各色下人們,神色皆不對頭,偶爾遇到幾個寧府過來的下人,也是如此。有三五成羣的,一路走著,交頭接耳,見他過來,就忙閉嘴,施禮後過去,再走出幾步,又接著竊竊私語起來。
回到自家院內,丫鬟們也都在談論此事,見他回來,趕忙向他求證,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個個皆有些慌亂,但具體爲何慌亂,恐怕連她們自己也不知道。賈瑋想像過去,大約是一件固有的東西被打破之後的本能反應。少爺讀書讀得好好的,人也清俊斯文,竟突然不讀了,改成經商了,這不是真的吧,太讓人吃驚了,怎麼辦啊……
她們慌亂如小鹿的樣子,讓賈瑋覺得有些好笑,也有些感動,就隨口安慰了幾句,諸如“經商不錯啊”、“老太太他們也沒怎麼反對啊”“將來就有更多的空閒陪你們玩”之類的。
說過之後,效果還是不錯的,丫鬟們不大慌亂了,心情也開朗不少,老太太他們既然沒怎麼反對,少爺還有更多的空閒陪她們玩,聽起來,似乎……也沒那麼不好。
儘管她們也人云亦云般地認同讀書的不凡,但與經商相較究竟有多大的優劣高下,終究糊塗,做爲丫鬟,服侍賈瑋是她們的主要職責,在這之外的事,她們不可能想得太多,更不可能爲了此事,跟賈瑋鬧什麼彆扭。除了本能的慌亂,她們更多是替賈瑋擔心,會不會挨老爺的打之類的,但現在看來,一切還好,她們便也釋然。
“不讀書也沒什麼啊,薛家就是經商的,富貴得很……”
“可不是,咱們家的那些爺有幾個讀書的?連經商也算不上,就是管些家裡的攤子,也一樣過得有滋有味的。”
“噯喲,提到讀書,我倒想起了一個笑話兒,東府那邊的賈老爺,倒是進士出身,結果整日裡和一羣道士廝混,成年累月的不歸家,還不如不讀呢……”
……
……
到了最後,這些丫鬟竟然用各種話兒,反過來安慰了賈瑋一番。
她們這般善解人意,賈瑋自然也不能辜負她們,很耐心地坐在那裡聽她們嘰嘰喳喳說著,不時還插上一兩句,讓氣氛升溫。
一陣子之後,他問道,“襲人呢?”一進屋,他就發覺襲人不在,但爲了安撫衆丫鬟,沒顧得上問。
麝月指了指臥室,“裡頭睡覺呢。”
“她聽說了此事沒有?”
“聽說了。”
賈瑋就點點頭,起身走入臥室,果見襲人正矇頭睡著,似乎睡得挺沉的,不但外頭的說話聲沒吵到她,他進來的動靜,也一樣沒影響到她。
“有些不正常啊……”
賈瑋自言自語,他清楚襲人平時可沒睡得這麼沉,於是走到炕牀前坐下,伸手掀她被子。
這一掀讓他吃了一驚,襲人竟躲在裡頭默默流淚,流下的淚水將枕頭都****了。
“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賈瑋吃不透她此舉是否因爲自己的事情,不禁脫口問道。
襲人雖有別其他丫鬟,一切重心在他身上,但據他判斷,也不至於爲了此事就傷心成這樣,如若這般,倒比王夫人更甚了。
“嗚嗚……你不用管,你是爺,我只是個小丫鬟,受用不起……”
賈瑋一聽,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竟真是自己的事惹起的。
他一時也想不出該用什麼話來安撫她,既然她沒睡,那麼剛纔他和那些丫鬟們所說的話兒,肯定聽在耳中了,她現在還在流淚,還在鬧彆扭,證明這些話對她起不了太大作用,他再說一遍,即使說得更輕鬆些,也是白費勁。
他想了片刻,覺得襲人傷心,有部分可能是因他事先沒告訴她此事,畢竟無論是之前的寶玉,還是現在的他,幾乎沒有瞞著她什麼的,何況還是如此大的事,做爲他最爲貼心的大丫鬟,有此怨念也很正常。
“姐姐,說實話,此事我是有意瞞著你的,我若將此事提前說給你,你很難自處,告訴夫人也不是,不告訴夫人也不是,倒不如不告訴你,你說是不是?”
“……我幾時說過爲此抱怨你的?”
聽到賈瑋此言,原本側向一邊的襲人轉過身來,淚眼婆娑地分辯道。
賈瑋事先沒告訴她此事,她自然稍稍有些在意,但更多的卻是歡喜,她願意他能有點城府,而不是什麼事兒也藏不住,當然太深的城府她也不喜,一個清俊的公子,凡事有個主意,又不致心機深沉,喜怒哀樂不顯……這樣就很好。
說起來,真正讓她傷心的緣由完全就是賈瑋棄學經商本身。
也是她對賈瑋關切太過,比王夫人還關切幾分,前些日子賈瑋學業漸漸出色,在她這邊,早有了種種想像,賈瑋過了童生,中了秀才,並一路考上去,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在兩府受人矚目,這段日子來,這些影像已在她腦中幾乎生了根,每日都要想幾回,想過之後,就會悄悄發笑,儼然是她獨有的秘密。
眼下賈瑋棄學經商之舉,瞬間就將她這些影像擊個粉碎,她不傷心纔怪呢。
在分辯了一句後,她就再忍不住了,一面用手抹著淚水,一面斷斷續續地跟賈瑋說起她影像破碎的難過。
賈瑋很認真地聽著,並伸手幫她擦拭淚水。
他很難爲了襲人難過而改變什麼,畢竟他是下了決心了,但他並不乏感動,一個人對另一人關切太過,便有癡處,眼下襲人正是這種癡處的表現,讓人覺得可愛,也讓人感動。
想起早上出門時,襲人說的,“玉色的,顯得斯文,你是讀書郎,文質彬彬的好。”
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
隨後他悄然調整表情,笑道,“姐姐這個夢破了,就再做一個夢吧,你知道我這回賺了多少……三萬多銀子!”
“三萬多?這麼多?”
“對,就是三萬多!”
賈瑋肯定地點點頭,他棄學經商之事已傳遍了兩府,但其中具體細節絕大多數人應該並不知曉,否則自家的那些丫鬟們必然會提到此節,既然她們不知,襲人也一樣。
果然,他此刻一說,襲人就不知不覺收住了淚水,明顯被此鉅額數目震撼到了。
對此賈瑋絲毫不感意外,就連賈母他們一開始聽到此數目時,也是一臉的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