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翰林望向窗外,天氣有些怪異,上空籠罩著一層陰霾,如垂眉般惆悵的容顏,云層低低的,似是一個不經意之間,就能壓在人的頭頂上,夾著一絲春寒的輕風驟然急了起來,卷起無數片落花,粉色的花瓣在空中隨風飛舞著,為春日添了一份蕭瑟。
威遠侯站在金翰林的院門前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才邁開步子進去,而守門的小斯忙飛也似得往里面報信。
金翰林聽著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微微一笑,眉眼之中多了一絲冷意,給了阿寶一個不帶笑意的笑容:“你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面說道:“二公子,老爺來了。”
金翰林眉頭一蹙,有些不耐,卻還是起身迎了出去。
威遠侯坐在北邊的屋子里,背著手看著墻角的五彩瓶器上,似乎瞧得入神,直到金翰林走到他的身邊,這才匆匆的回過神來。
金翰林和威遠侯見面,既沒有父慈,更談不上子孝,而是各自找了地方坐下,金翰林手揮了揮了,就有奴仆捧著茶盞上來,也不招呼威遠侯,自個兒低頭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方道:“找我什么事情?”
沒有尊稱,沒有親昵,有的只是客氣,冷漠,還有公式化的問話。
威遠侯不喜歡他這種態度,也不喜歡他這種口氣,更不喜歡他話里的深意,似乎沒有事情,他就不該出現在他的面前,即使這是威遠侯府,而他是這個府邸的主人。
也是,在他的院子里,他這個侯爺形同虛設,根本沒有人聽命與他,金翰林雖然住在威遠侯府,可是這里面的下人,確是金翰林自個兒安置的,連他們的月錢也是他自個兒掏腰包,甚至他們的吃穿用度,也是金翰林自個兒解決,威遠侯府除了提供房子,卻什么都曾負擔過。
金翰林似乎從頭到尾都不想和威遠侯府扯上關系,而他似乎也從不曾在意威遠侯府的世子之位花落誰家。
無欲則剛,所以威遠侯很不喜歡金翰林這樣子,卻是半點法子都沒有,沉默的片刻,緩緩地道:“你知道你大哥的事情?”
金翰林手中的茶盞重重的一頓,臉色微沉:“我沒有大哥,許諾家不過是威遠侯府的義子,哪里當得起我的一聲大哥,父親是老糊涂了吧,讓我叫一個義子為大哥,傳揚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說罷,金翰林又端起滾燙的茶水,輕輕的抿了一小口:“好在,這話,也就在我面前說說,否則真不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議論威遠侯府。”
他抬眼看了威遠侯一眼,神色倒是有幾分慎重:“總不能因為威遠侯府大不如前,這些規矩就忘了。我總覺得,越是如此,這規矩越要守起來,省的讓人小看了去。”
威遠侯聽著如刀子般割人心肺的話,袖中的十指緊握,沒有一個當家人不希望家族在自個兒的帶領下,走向繁榮昌盛,哪個肯家族在自個兒手中敗落下去。
威遠侯更是如此,金翰林的話,可謂是打在了七寸上,疼的他難受,可是卻沒有一句話好反駁的,因為金翰林說得非常有道理,不管許諾家真實的身份是什么,可是他在名義上,就是他的義子,威遠侯府收養的孩子,根本當不起金翰林的一聲大哥,頂死了,一聲義兄,已經極給他面子。
威遠侯的喉嚨,好似吃了一顆尖辣的山東椒,辣的他火燎般的疼,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睜著眼睛,死死的盯著眼前的俊朗如仙的少年:他總是這般尖銳,一個不留神就要被刺傷了去。
金翰林也不看威遠侯的臉色,看著在茶盞中盛開的茶花:“他的事情,只怕已經傳遍了京城。”
威遠侯心中一顫:“你聽說了?”
金翰林沒跟他打太極,點了點頭,很是爽快的承認:“聽說了。”
此外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臉上除了飄渺的神情,就什么表情都沒有,既沒有所謂的幸災樂禍,更沒有什么譏諷出口,他完全是無視,就好像這事情與他半點關系都沒有,從頭到尾,他似乎都不曾接受許諾家這個兄弟一般。
威遠侯臉上閃過一道艱澀,吞吐道:“你對這事情有什么看法?事到如今,你覺得怎么處理為好?”
金翰林睫毛微垂,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纏枝蓮花茶盞正好遮住了他嘴角的冷笑,沉默了一下,突然放下茶盞,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爽朗,讓人聽了,誰都能聽出是打心眼里笑出來的,可是落在威遠侯的耳朵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大有挑釁的一絲在,頓時他的一張臉黑了下來,沉聲道:“笑什么?”
平日里,威遠侯在家里對著葉氏幾個孩子發脾氣,那可是要跪倒一片,可是金翰林卻從不怕他,只是冷寒一笑,緩緩說道。
“你問我有什么看法?我也不瞞父親說,我覺得他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你問我怎能處理,那就更好說了,這樣丟人現眼的東西,扔到豬圈里喂豬,都臟了地方。”金翰林緩緩地抬起頭,嘴角的弧度還在,眼中卻浮現出冰冷的色彩。
威遠侯因為他的話一時愣住了,就那么直直地對上他冷漠冰寒的眼神,半響之后,才回過神來,大怒,猛的站起身來,雙手緊握成拳:“他……他到底是……”
金翰林突然將臉湊到威遠侯的面前,冷笑道:“是什么?你告訴我啊,不就是收養的義子嗎?沒親沒故的,這些年我流落在外,一沒血緣,二沒交情,他丟人現眼,與我何干,說到底不過是個外人罷了,犯得著我操心么?”
他倒要看看這個男人夠不夠膽子,將許諾家的身份揭穿。
威遠侯看著金翰林陰冷的俊臉,聽著他一句句的戳心窩子的話,他嘴巴還張著,卻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能說什么?能說穿許諾家的真實身份嗎?不能,許諾家的身份,可以成為公開的秘密,卻不能扯了那層遮羞布,更不能從他的嘴里吐出來,否則那就是藐視皇權,甩先帝的巴掌——長公主的兒子怎么能可以不是威遠侯府的嫡長子。
“你這是說得什么話?他怎么能是外人?”威遠侯許久,終是大喝了一聲。
“啪嗒”一聲,金翰林手中的茶盞就落在了地上,破碎的瓷片,濺飛起來,打在威遠侯的衣服上,引得他滿腹的怒氣:“你……你……”
金翰林無所謂的盯著威遠侯,而后,慢條斯理的站起身子,走到威遠侯的面前,二人四目相對,眼底的情緒各自復雜。
這一對相隔了多年的父子,只怕是重逢后,第一次靠得如此之近。
室內的溫度陡然之間降了下來,威遠侯在來的時候,就打定主意,今兒個定然要好好的說說金翰林,他畢竟是許家的骨肉,他與許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什么日后也不能讓許家發生骨肉相殘的事情,雖然說擺長輩的老資格教訓孩子,的確會讓人反感,甚至會舍得其反,不過,這種法子,他已經印證了許多遍,很多時候,是非常有效的。
可是他怎么都沒有想到,金翰林居然面無表情,無動于衷,保持著平靜淡漠的表情與他對望著,絲毫也不畏懼他那對陰眸之中散發出來的寒光,半點急色未露。
四目相視的時間越長,威遠侯心中就越是驚訝,他對自個兒的威嚴,心中是有數的,或許因為半生戎馬,那種血海中歷練出來的氣勢,絕不是一般人能直視的,尤其是他刻意施壓之下,鮮少有人能承受得住,更別說反攻了。
可是眼前的少年,他的兒子,卻是半點也沒有露出懼色,反而也同樣施壓,涌現出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
他對金翰林是經過嚴格調查的,所有的報告都表明這孩子是個長袖善舞的,卻從來沒說過,還是個猛虎。
果真是將門無犬子,這孩子果然是他許家的福氣。
金翰林將威遠侯的表情都看在眼里,眼中再次蕩漾著冰冷的笑意,他抬起手,落在威遠侯的潮濕的衣裳上,輕輕的彈了幾下,隱約冒著冰寒的雙眼如同深潭古井般,幽幽地冒著寒氣,聲音虛假:“哎呦,真是對不住父親了,這手一滑,杯子就落得了,還好沒燙著父親,否則我這罪過就大了。”
威遠侯聽著金翰林毫不掩飾的虛假之意,望著金翰林看似平靜的目光中,滿滿地都要溢滿出來的恨意,或者還有別的什么,他心神微顫,慢慢地移開了眼神,不敢再與他對視,挺直的肩膀終于支撐不住,垮了下去:“你……怪我?”
金翰林再次笑了起來,聲音依舊爽朗,讓威遠侯的眼角抖了幾下:“你說呢?”
怎么會不怪?
這一刻,金翰林的腦海中,流竄著的,都是曾經那片片混亂的記憶。
他的記憶中,是母親深夜的眼淚,郁郁寡歡的面容,是父親的徹夜不歸,負心寡情的背影,是丫頭私下竊竊私語,悲憐的眼神。
他記得太多太多,是他被謀算時的無助,是野狗撕咬身體的疼痛,是瀕臨死亡時的絕望。
恨漸積,終難平。
若是不怪,那豈不是天下最大的笑話。
威遠侯的嘴巴張了又張,吐不出一個字來。
金翰林嗤笑:“父親來,不是就想知道,這事情是不是我做的?若是我說,這事情不是我做的,只怕父親定然不會相信,畢竟早已經有人認定是我做的,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索性我就認了下來,也省的費了別人的一番苦心。”
威遠侯有些驚異于金翰林的敏銳,他直視金翰林的雙眼,他的眼中雖然冰冷,卻沉靜。
金翰林的這番模樣,倒是讓他心中的那點懷疑給消掉了,再說,到底是許諾家自個兒不自律,否則就是人家挖了坑,也淹不著他啊。
這時候的威遠侯,倒是有些認同金翰林的話,說不得是葉氏想要栽贓于他,離間他們父子之情,畢竟葉氏今兒個的話在那里,對金翰林多有忌憚。
再想想金翰林回到侯府這兩年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越發覺得葉氏別有居心。
他斟字酌句,小心翼翼的說道:“你也別說氣話,我知道肯定不是你做的,你到底是我的兒子,不管你承認還是不承認,血緣關系都是斷不了的,你將來是要當家作主的,總不會……”
金翰林猛地站起身子,打斷他的話:“我還有事要處理,正要出門。”頓了頓:“是皇上吩咐下來的。”
威遠侯猛地吸了一口氣,忙跟著站起身子:“那你快去,莫要耽擱了。”自個兒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有時間去看看你祖父,他今兒個念起你了。”見金翰林不應,聲音陡然重了起來:“他是長輩,你將來前途不可限量,莫要讓人拿著這個把柄,壞了日后的仕途。”
孝道這東西,可不是開玩笑的,莫說是狀元郎了,就是天下至尊的皇帝,也經受不住這樣的輿論,古往今來,栽在這上面的人了不少。
金翰林眉頭微揚,淡淡地說道:“我聽見了。”
威遠侯聽得金翰林應了下來,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他還以為這頭倔驢不會答應呢,誰知道他居然這么輕易的就應了下來,到底心里還是有著許家的。
不過,威遠侯的心里總有些不踏實,狐疑的看著金翰林,這孩子尋常時候,可不是這么容易說話的,難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可是聽說,這孩子極其中意莫家的那個女兒。
說起這個,威遠侯心中又是一陣不痛快,以他威遠侯的聲望,再加上長公主的身份,還有他兒子的文韜武略,相貌才學,就是娶個天上的仙女也娶得過,誰知道自家這個傻兒子,居然要娶這么個門戶低廉的女子,更離譜的是,若曦竟然也一門心思的贊同。
也不知道那莫家的女孩,給了這母子兩個灌了什么迷藥。
威遠侯長長地嘆息一聲,不過現在他再怎么不樂意都不行了,因為太后賜婚了,所以不但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的不樂意,還要顯得非常的樂意,一點不快都不能顯露出來,否則就是打太后的臉。
金翰林不再說話,甚至沒有問一句許家的事情,更別說威遠侯對許諾家八大胡同事情的處理,威遠侯只得收斂自個兒的心思,摸摸鼻子離開,他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耽擱了皇上的事情——威遠侯對金翰林的話,是深信不疑,金翰林有多得皇上寵愛,他這個父親是看在眼里的。
等到威遠侯走遠,阿寶跨步進來:“公子,馬車已經備好了。”
“嗯。”金翰林點頭:過幾日,錦好就要去莫宅待嫁,到時候,再去見她,就有些不妥了——對莫宅,金翰林一直難有好印象,若不是回莫府待嫁,是必不可少的習俗,他真的不介意將這省去。
阿寶遲疑了一下,問道:“公子,侯爺似乎不信您說得話。”
金翰林輕輕勾唇:“喝過骨頭湯吧,若是一下子大火,說不得一個不經心,就給耗干了,反而文火燉著,不但湯濃,而且味美。”
文火燉肉,那滋味才是絕妙,就如同做事一般,總要慢慢兒的出手,慢慢兒的熬著,那勝利的果實才會更加的甜蜜。
真是遺憾啊,未能看到威遠侯下巴掉到地上的表情,實在很讓人無趣,不過,不要緊,他有的是時間和他們慢慢玩:欠了他的,他會一一討回來。
不過,他這父親真有趣,真話和假話居然分不清,也不知道是他太笨,還是自個兒他聰明。
金翰林瞧著窗外枝頭,淡綠色的葉子,在陽光下,仿佛鍍了一層金色,卻透著春日特有的生機:葉氏,我不會讓你死,我只會讓你生不如死,你不是將這幾個孩子當成自個兒的命嗎?那么我就一個一個的毀去,直到你再也無法承受,每一日,每一天,都活在恐懼,煎熬之中。
阿寶聽著金翰林的話,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公子出手,果然算無遺漏。
金翰林到朱宅之時,錦好正帶著邱如意,朱丹青在后院子的空地上放風箏,而姚麗娟卻坐在一旁的看著姐妹三人嬉鬧,面色柔和,沉靜的如同秋水,有種繁華歸來的寧靜致遠。
一旁的伺候著的丫頭,要上前去喚錦好,被金翰林給阻止了,他喜歡這樣肆意歡快的錦好。
他甚至有些著迷的看著眼前的少女,不過是幾日未見,就覺得已經是隔了多少春秋一般,白皙的的讓人看著就嫉妒的皮膚,這幾日過后,幾乎能掐出水來,因為奔跑,臉頰上有著一抹似是而非的嫣色,唇色淡淡的粉紅,就好像是菡萏掐出的汁兒印在脆弱的雪白宣紙上,叫人心肝兒都憐惜起來,看起來是顏若桃花,容若明月。
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只是松松挽了一個斜彎月髻,就用了一支碧玉棱花雙合長簪定了,鬢便壓了一朵米珠金線穿的花兒,一眼看去,漫天的色彩中,似只能看見她一人,清極艷極。
此時,她手里拉著風箏的長線,仰著頭,有些不快看著手中的風箏纏繞在樹枝上,由著她笨手笨腳的動作,可以看出來,她之前不會放風箏,否則風箏不會飛到一般,就跌落在樹上。
錦好看著樹上掛著的風箏,狠狠地跺了一腳,雙手抱著樹干,打算自個兒親力親為了。
不過,解救風箏行動,顯得不太順利,錦好爬在樹干上,來來回回研究解救的風箏,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可是怎么看,都沒有找出來下手的好地方。
邱如意想要幫忙,錦好揮手,雖說這妹子會幾下拳腳功夫,可是在這樹也不矮,而且樹枝單薄,若是一個不小心,姐妹二人一同摔了下來,那還了得。
正在錦好為難之時,一道白色的身影閃過,一言不發,直接躍上樹椏,取下那只纏在樹枝上的老鷹風箏,半擁著錦好,含笑落下,將風箏遞到錦好的手上。
“表哥,你怎么來了?”錦好的眼睛彎彎,就跟天邊的月亮一般。
金翰林看著她,笑吟吟:“我若是不來,你這風箏誰給你拿下來?難不成你打算今兒個和風箏一起騎在大樹上。”
二人說笑起來,姚麗娟等人都是心思通透的,都知道金翰林過來,到底為了誰?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留下金翰林和錦好坐下來說話,貼心的丫頭,還上來茶點。
等到眾人都退下時,錦好才輕聲的問道:“許諾家的事情,是你做的吧!是不是他們為難你了?”
金翰林瞧著幾個丫頭,都識趣的避了開去,伸手輕輕的握住錦好的手,微微一笑:“我就知道這事情會傳的沸沸揚揚的,你定會知曉,卻沒有想到,你的消息會這般靈通。”
錦好任由他拉著自個兒的手,微紅著臉色:“我是開門做生意的,這消息難免比別人快一點。”
金翰林把玩著她的手指,嫩滑如玉,細長柔軟,不由得微微瞇起了眼睛:“你聽到這個消息,以為是我做的,我早就猜到,很多人聽了這消息,都會以為是我挖坑給他跳。這樣,從此以后,眾人都會知道我與威遠侯府不和。這樣,在別人的眼中,威遠侯府與我就是兩個獨立的整體,這樣我以后的日子就會輕松些。”
錦好瞪了他一眼:“就為了這么點便利,就要擔上謀算義兄的罪名。”謀算兄長,哪怕是義兄,這罪名都不算輕巧,若是金翰林身上,攤上這么個名聲,這仕途就算死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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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舊明天早上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