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營帳,風凜凜,白天下了雪,這會兒倒是出了月亮,地上泛著銀白的光,這里的月亮,也能照到洛陽吧。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就如他之前所料,柔然人來過幾次,都被打退了,然而每個人都知道,更大的考驗還在后頭,陽春三月,是草長鶯飛,也是青黃不接,那時候柔然人就不是人了,是狼,餓極了的狼。
想打仗的人并不多,像他這樣盼著打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聽說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大伙兒都盼著打仗,打了仗立了功,求個封妻蔭子……那還是孝文帝年間的事了,這二十年,是一年不比一年。
打了仗,立了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賞賜,賞得有限,越往下越有限,到如今,能混到口糧都不容易了。平日里不過守防,口糧少點,軍衣薄點,也就罷了,到打仗的時候……吃都吃不飽,打什么仗。
更別提受傷,藥從來就沒有夠過,有斷了腿,嚎叫整晚還是死去的兄弟,有拉著他求個痛快的,也有低聲喃喃說不想死,最后死不瞑目的。能活下來是命,活不下來也是命,上頭指著什么時候回洛陽,下面只求一日溫飽。
這是他從前就知道的,只是如今,知道得更真切一些。在莊子上給三娘訓兵的時候,唯一要考慮的是如何提整士氣,提高效率,到這里,大伙兒成天琢磨和尋思的,是飽一點,暖一點,活得久一點。
這是同一個世界,從洛陽到朔州,這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世界,洛陽有多少貴人,朔州只有數不盡的窮漢。
他有時候會覺得三娘說過的未來,像是一個編給他的夢,他會有那一天嗎?環視四周,這些話,他從來沒有說給任何人聽,任何人!別說別人了,就是他自己,有時候也會覺得,是癡人囈語。
怎么可能,他什么身份,三娘什么身份,別說是踮起腳,就是把整個世界都墊在腳下,他能夠得著她?
所以他不去想那么多,想太多會讓自己恐懼,不如踏踏實實,擦亮他的刀,喂好他的馬,準備每一場,突如其來的仗。
一場大仗,大約能讓他撈到一點軍功,更大一點的軍功。
人生路上意外轉折,誰知道呢,就好比,明明已經塵埃落定的兩樁婚事,偏偏都飛了,如今宋王想必是在抓瞎,但愿他不會再回頭肖想三娘。他當然知道宋王的威脅有多大,然而那也是他不能想的。
能想的,只有手中的刀,眼前一望無際的草原。
“撲通!”
幾聲輕響,周城猛地醒過來,吹響胸前的呼哨:“敵襲、敵襲!”
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人影在月色里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漸漸就小成了一個遙遠的黑點。
子時,又稱冬至,陰盡而陽生,過了這個點,就是明天了。
不是每個明天都是明年。
嘉敏坐在妝臺前,散了發髻,首飾一件一件摘下來,竹苓捧了收回妝盒里,嘉敏看著鏡中的人,有瞬間的恍惚,是這張臉,不是那張,那張冷漠的、疏離的、空茫的……臉。這張臉上還沒有那么多痕跡。
明年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在家里守歲的可能性會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難,大約普天下女子都這樣傷神過,除非矢志孤老,否則總有這樣一日。誰會想離開自己的家,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呢。
之后,你的榮辱生死,就全系于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人……嘉敏伸手,在臉上比劃了一下,刀痕,從額角直劃到下頜,她沒有看到父親的死,但是她記得哥哥是怎么死的。她會一直記著,永遠都不讓它再發生。
鏡子里人影閃了一下,嘉敏一怔:“半夏?”
“姑娘!”半夏走過來,只是不說話。
嘉敏道:“竹苓,你去外頭守著。”
竹苓略略有些意外,多看了半夏一眼: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妮子,是幾時得了姑娘的歡心?想是在瑤光寺的時候?
竹苓也退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嘉敏和半夏,半夏低著頭,低聲道:“姑娘,小周郎君……小周郎君叫我帶個口信給姑娘……”聲音越來越輕,如果不是嘉敏豎起耳朵來聽,這么近,都可能聽不清楚。
“奴婢……奴婢知道錯了……”半夏滿臉的糾結,私相授受這種罪名,她家姑娘可是真真擔不起。
就更別提她了。
“什么時候的事?”嘉敏卻問。
“還是中秋過后不久。”
想是她上山之后:“他說什么了?”
半夏又猶豫了一會兒,嘉敏嘆了口氣,說道:“從前我被于氏脅迫,逃到中州時候,他救過我一命,我知他是君子,半夏你不必擔心。”
君子……半夏暗搓搓想道,那個家伙,聰明倒是沒話說,要說君子……君子不該都衣冠楚楚,文質彬彬的么,他?呵呵。眼睛轉得也太快了,一看就知道不夠穩重。
“他說,說事情他已經辦了,姑娘保重。”半夏有想過,姑娘托小周郎君辦的是什么事,有什么事,不能托了世子,卻托給一個外人。她不敢細想。
中秋前后,事情已經辦了,嘉敏一怔,那就是賀蘭初袖的事了,她仍想不通,周城是個穩妥的人,他說辦了,不會有假,賀蘭初袖到底是如何死里逃生,又如何撞到咸陽王跟前……那也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其中的糾葛,恩怨,也許是前世遺留,也許是今生新生,誰知道呢。
“我知道了,”嘉敏說道:“你下去吧。”
更聲響起,舊的一天過去,舊的一年過去,無論如何,明天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