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一角袍子,袍子上銀線繡出一朵一朵的忍冬紋。走進帳中頎長的身影,墨色瞳仁只是一掃,大半個軍帳里肅然無聲——原本就沒什么聲息,被掃了這一眼,越發出不了聲,連呼吸都調得淺了。
像是怕呼吸重了,沖撞了這樣的玉人兒——特別是,在元明修的襯托下,越發容光如玉,豐神俊朗。
嘉敏想撫額:這人最近真有點陰魂不散啊。
和這人比起來,沒準元明修還是個好對付的。心里這樣想,簡直想要嘆息,然而一聲都沒有嘆出來,就聽得蕭南說道:“這不是十九郎君么?”
他倒是不稱“汝陽縣公”,直呼十九郎,以示親近,元明修很有點受寵若驚,一時竟連疼痛都忘了,拱手應道:“宋王殿下。”
蕭南微微一笑,說道:“十九郎君是來請戰的么?”
元明修原待要說自個兒是來護駕的,只不知怎的,被蕭南笑盈盈看住,竟只能點頭,再說不出多余的話來。
嘉敏:……
媽的這個世界上,人長得美就是占便宜。
蕭南笑道:“早聽說十九郎君英武,果然名不虛傳,不過今兒這事,在圣人意料之中,圣人已經將戰局托付與南平王,十九郎君千金之軀,大有可為,不必急于此時以身犯險。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輕描淡寫,既捧了元明修,又捧了皇帝與南平王,個個意見高明,勇武無雙,最后話鋒一轉,卻是勸元明修不要鬧事。蕭南不僅風姿怡人,能言善辯嘉敏一向是知道的,卻還是頭一次見識。
罷了,便是沒有這項技能,只要是他說出來的話,愿意聽的也是大多數,嘉敏幾乎是挫敗地想,這叫老天爺賞臉。
說到這里,蕭南像是猜到了她在想什么,遠遠眼波一轉,仿佛春水蕩漾,嘉敏藏在兜鍪里的臉,只覺雙頰發熱,卻聽蕭南又笑道:“圣人怕王爺長夜無聊,特遣了我來陪王爺下棋,王爺可愿意賞臉?”
嘉敏:……
莫說對弈了,就蕭南那雙眼睛,一旦走近來,她非露陷不可。然而這當口,倉促間,哪里有什么借口拒絕。
眼看著蕭南說完這句話,再不看元明修,一步一步就走過來,燈光里,他每一步都像是能濺起無數的漣漪,光的漣漪,直濺到臉上來,嘉敏簡直恨不能掀開兜鍪擦一擦臉——當然并沒有。
安平的眼神動了一動,如果嘉敏示意,他會上前攔住他。
嘉敏沒有動,她很清楚,元明修雖然被蕭南三言兩語安撫住,但是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如今他仍等著看她的真假——隨時可能被蕭南揭穿的真假。如果一定要一個人上前來探看,那還是蕭南吧。
他不會揭穿她,她知道。她手心里攥出汗來,然而這個信念就如逆風中的火,她知道,她信任他。
她竟然能信任他,她詫異地想。
空氣仿佛是凝固的,在他與她之間,濺開的燈光,濺開的燈花,他的靴子就停在她的眼底,他像是笑了一笑,嘉敏的目光沒有抬起來,太重。自那天夜里,畫舫上見過之后,他的目光太重,他的好意……太重。
奈何這一刻,再沉重,她也不能不受著。
嘉敏略點了點頭,棋盤已經擺在他與她之間,并沒有假手他人,蕭南沒有帶隨從過來,許是倉促起意,嘉敏默默地想。
“與王爺對弈,實在不敢大意,容我先手!”蕭南笑吟吟地說。
啪嗒!
落下的一子。他知道她會棋,他當然知道。她曾在宮中陪皇帝下棋,所以這就是個絕妙的借口。
嘉敏抬起手,安平的心跟著抬了起來——三娘子的手可不是王爺的手,這手一伸,汝陽縣公也就罷了,宋王那頭,是無論如何都瞞不過去。宋王和三娘子的關系……作為南平王曾經的貼身侍衛,多少略知一二。
那簡直是一言難盡。
纖長潔白的兩根手指,從沉重的盔甲里伸出來,白指黑子,淡粉色透明的指甲,蕭南的睫毛密密地壓著眼眸,汪著一汪夜色的眼眸,也壓著心里的歡喜。你看,他總能找到機會,他總能找到機會讓她無法拒絕。
“啪嗒!”黑子落定。
元明修覺得無趣起來:安平劍拔弩張地守在這里,前頭宋王蕭南已經和南平王下起棋來。以宋王的口碑,他倒不至于懷疑他與賊子勾搭——他母親還在城里呢,他又不傻。難道那人說的是假話?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南平王卻叫所有人原地待命呢,那不是給賊子大開了方便之門么?
隱隱騰起的火光,廝殺的聲音,血腥的味道,都雜在風里,一陣一陣地吹過來,吹得營帳瑟瑟地響。
營帳里的燈映著營帳里每一張面孔,巋然不動。
蕭南的聲音斷斷續續從里間傳來:“……從前我看書,說到古人大將風度,只當是寫書人夸張其事,今兒見了王爺,方知世間確有其人。”
什么叫大將風度,這姓蕭的拍起馬屁來,也是了得。元明修心里鄙夷,卻豎起耳朵細細聽去。
“南平王”像是回了句話,聲音太輕,隔得實在又遠,竟是聽不分明,只聽見蕭南笑道:“圣人秋狩,是何等大事,南平王布防,又何等謹慎,便有賊子混進來,也不過幾十一百,仗著夜色掩護,方才顯得聲勢浩大……
元明修心道:好像確實是這么個道理。
“……一旦咱們自己亂起來,才一發不可收拾,”蕭南侃侃說道:“所以王爺只傳令下去,各處點燈,原地待命,這樣一來,敵我就分明了,那些跳梁小丑,又還能有什么作為——”話至于此,偏頭一笑:“可惜了十九郎,竟無用武之地。”
原來……竟是這樣,元明修也并非全無見識,越想越覺得有道理。那人說南平王是假的,說南平王是賊子同伙……然而南平王行事雖有可疑,章法卻是對的,那么那人、那人到底是何用心!
蕭南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王爺何必謙遜,王爺處置得當,圣人也是夸的,就是見了王爺游刃有余,才命我前來,與王爺解悶兒。”
元明修心里有點堵,他如今卻被晾在這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回頭南平王要與他計較起來……他心里開始有些發慌。
嘉敏心里卻定了下去:蕭南果然是來幫她的。她一直沒有開口,他就自個兒一唱一和,偏還能說得嚴絲合縫。
“啪嗒!”緩緩又多落下一子,這個人情,她是欠定了。
“不過,恕晚輩多嘴,”蕭南又道:“王爺的布置,也并非沒有疏漏。”
嘉敏目光微抬。
蕭南笑道:“王爺各處都布局嚴謹,怎么三娘子、六娘子與賀蘭娘子下榻之處,反而疏忽了呢?”
嘉敏猛地一驚,她自然知道他這話里“三娘子、六娘子”是假,“賀蘭娘子”是真——這話什么意思……他如何知道父親不在營中,這發號施令的是她不是父親,莫不是、莫不是他之前就去探過她的營帳?
疏忽?
不不不,不可能有疏忽,她和嘉言雖然人不在營帳,侍衛并未裁減,人手是夠的,哪怕真有賊子沖營,那么蕭南這么說,是什么意思?是起了她之前類似的心思,想要趁著這個機會,給賀蘭初袖以致命一擊么?
他可不會顧忌嘉言。
趁亂……死于賊人之手,賀蘭初袖?嘉敏看著指尖黑子反射出凜凜的光,不知道該駭笑,還是該駭笑。
賀蘭初袖、賀蘭初袖可是一心想要……做他的妻子。前世賀蘭初袖作為皇帝的遺孀,蕭南是明知道她與她的關系,仍不顧天下人非議,不顧她傷心,與她上床。而這一世、這一世,他卻想要她的命?
如果賀蘭初袖知道了真相——如果她還有機會知道的話,會是怎樣的感想,她還、她還想做他的妻子么?為了皇后的頭銜,為了有朝一日,站在最后的勝利者身邊,與他并肩俯視這個天下,她會愿意冒著枕邊人想要她死這樣的風險么?
嘉敏無聲無息地笑了,然后她嘆了口氣,低聲道:“那么,宋王殿下有沒有幫我補上這個疏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