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謝侍中還在外頭跪著。”
昭詡抬頭看了一眼。
謝冉得到消息,第一時間進了宮。那之前他和云娘把這件事瞞得極死,三娘不知道,謝冉自然也不知道。前兒三娘進宮,他當即就派人去龍門山通知鄭林。不想還是著了道。云娘十分懊悔沒有宣見鄭笑薇。
他也只能安撫她說:“誰能料得到——”
他怎么都料不到李如蓮會對自己的未婚妻下手。恐怕原本他訂這個親就是個幌子——然而他為親族復仇,誰能說他不是?更糟糕的或者是,鄭林在大庭廣眾之下認了自己的身份,這一下,就再無轉圜余地。
謝冉的話他都明白,他知道他是為他好。必須殺了鄭林,方才能夠證明自己清白:他是被蒙蔽的,沒有人能夠認出毀容后的鄭林,他當然也不能。于是——弒君的是鄭林,撥亂反正,為先帝報仇的是他。
無論底下人信不信,這件事他必須做,這個姿態他必須擺出來——與弒君者的不共戴天。
昭詡知道這個世界不是黑白分明,他又不是玉郎。
但是鄭林什么人,在混戰中記得救他一命的人,和他在文淵閣下吃老鼠的人,那些讓人絕望的日子里——便是過了這么久,他仍然記得在濟北王府的地牢里,他的出現給予他的沖擊。他原以為自己會死在那里。
他以為他這輩子都再看不到陽光,見不到妻兒。他的父親枉死,手足離散,妻子被迫改嫁……他盡力不去想,但是濟北王的每句話都釘在他心里,不是他說一句“不信”就可以不信的。
然后他出現了。
那個曾經驚艷洛陽的男子,變成佝僂丑陋的花匠。那時候,便是他肯承認他就是鄭林,誰信?誰忍心信啊。
沒有他,沒有他今天。
他如今是高踞在帝座上,就要殺了他嗎?阿冉說歷朝歷代皇帝都是這么做的,沒有哪個皇帝靠仁厚得的天下,更沒有哪個皇帝靠仁義治理天下。沒有。他是天子,不是游俠兒,他的責任是天下,哪怕他的妻子、他的妹子、他的骨肉擋在這條路上,他都該傾軋過去,毫不留情。何況區區一個鄭林。
他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沒有人手上不染血,沒有皇帝手上不染血。
他只是狠不下這個心,下不去這個手。
鄭林被帶進宮里來,猶面色如常。他說:“陛下不必以我為念,我自知當死——早就該死了。當初胡氏死的時候我想過死,只是不敢負諾;后來蘭陵成親,陛下兄妹重逢,我試過去死,只是沒有成功;我營營役役茍活至今,夠了。我滅過人滿門,鴆過天子,殺過太后,也救過天子,全人夫妻兄妹……我鄭三這輩子不算白活了。如果陛下仍記得你我之間的情分,我身后,但請陛下善待阿薇。”
昭詡當時給了他一耳光。
他想他活著。
他想他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久到能看到他收拾河山,國泰民安。雖然那并不是他的志向,但是他希望他能分享。雖然他沒什么能給他了,他也知道他過得不好,知道他于這世間留戀甚少,他愛的他恨的人都已經長眠于底下,他從前的親友都不能再接近,而他的仇人——天下皆視他為仇寇。
他承認他死有余辜,但是人心不是那么長的。他就是對不住天下人,也沒有過對不住他。
或天下人都可以殺他——不能由他來動這個手。
他想他活著。
他登基有六年。這六年里他沒有大動土木興建宮殿,沒有搜羅美人充實后宮,沒有橫征暴斂窮奢極欲。他重新裝訂了律法,推行新錢,興建了常明渠,整頓了轉運倉。提拔了一些他覺得賢明的官員,當然也罷黜過一些人。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合格的君主,這不是從前父親為他謀劃的路。他沒有接受過系統的帝王教育,他努力做好這件事,但是有時候,他并不覺得做皇帝是件愉快的事。生殺的權力是在他手里沒有錯,但是做一個好皇帝意味著克制。
他從前陣前殺敵,是個果斷的將領,然而登基之后——施政就是無窮無盡的扯皮和消耗。
連一個人都保不住,他厭倦地想,還不如做南平王世子痛快。理智上他并不是不明白,如果他只是南平王世子,就更別指望保住這個人了。弒君者——莫說區區滎陽鄭氏的公子,就是先胡太后,都背不起這個罪名。
“皇后到——”外頭有人通稟。
昭詡起身道:“這時辰,你又過來做什么?”——他叮囑她看住太后。要說天底下最恨鄭林的,宮外是李家兄妹,宮里就數到太后了。往常提起,都咬牙切齒,如果讓她得到消息說鄭林還活著——
謝云然道:“我聽說阿冉——”
昭詡苦笑:“放心,我還不至于降罪于他。”
謝云然道:“我打發了他回家。”
昭詡沉默了一會兒:“就怕他回去容易,一會兒承恩公再來,就沒這么好打發了。”昭詡登基之后,謝禮照規矩封了承恩公。
謝云然道:“他來了再說。”
這天大的簍子,夫妻倆相視苦笑,一籌莫展。謝云然道:“……要再遲幾個月就好了。”
“遲幾個月管什么用。”
“遲幾個月,大將軍能打了勝仗回來,收復長安,就有理由大赦天下了。”
昭詡摸了摸謝云然的臉,心里想云娘也是急糊涂了。弒君是十惡不赦,大赦天下也赦不到他。要沒有李十一郎這等手眼通天的人物盯著,他倒是能想法子把人給換了——反正鄭林那張臉,天底下忍心細看的人也不多,身材相仿就容易找了。但是如今,也就能想想罷了。李十一郎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他的。
到次日上朝,就如他所料,奏折雪片一樣飛過來,疊了厚厚一沓,異口同聲,都說的同一個字,殺。
昭詡壓下不理。
第三日,上書多了一倍。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昭詡橫豎是壓下不理,昭詢請求進宮,也被他拒之門外。
如此雙方僵持,月余過去,國事積壓。群臣憤憤不肯罷手,不斷有小規模的請愿鬧事,或敲登聞鼓,或國子監白衣上書,到五月中旬,鬧出更大規模的叛亂,竟和當初元明修一般,打出“為天子復仇”的旗號。
昭詡震怒——他這個天子還在呢,他們要為哪個天子復仇!
好在這幾年砥礪養兵,尚且能用。到謝冉平了叛亂回來,時間已經進入到七月,原本定的這年秋西征,然而州縣動蕩,竟連稅糧都敢推脫。糧草不齊,這仗如何能打?明明再一戰便可下,難道要坐失良機?
忽鄭林遣人來報,懇求召鄭笑薇進宮。
昭詡這些日子被氣糊涂了,到這會兒方才反應過來:他恍惚記得之先三娘說過,李十一郎與鄭娘子的親事定在五月,如今鬧成這樣,不知道是不是還如期成了親。他猜鄭林牽掛的也是這個。
起初是鄭林是有過幾日不進水米,后來經了謝云然再三勸說,方才回心轉意。如今肯見鄭笑薇了,也是一件好事,昭詡這樣想著,果然下了旨召鄭笑薇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