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郡王是很喜歡給人賠禮嗎?”她詫異地問。
他後來再沒見過她,他猜是他兄長的意思。之後再有傳言,說蘭陵公主得大將軍盛寵,他漸漸地也有些信了。
不過也未見得是真,男人喜歡一個女子,難道不該急於將她收入府中,給她一個名分嗎?
次年,兄長做主,他娶了華陽公主,那時候他的妻子已經過世。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補償,論身份,華陽公主比蘭陵公主尊貴,她是天子同胞,雖然天子不過是他兄長手裡的傀儡;比蘭陵公主年輕,容貌亦極美。
他有時候看她對鏡理妝,紅的白的往臉上撲,有時候想起東柏堂裡的那個女子。她們是堂姐妹,論理眉目裡是有相似之處,但是妻子的眉眼是極清晰的,清晰到近乎銳利,而那個女子,像總是隔著什麼,像冬日春日的霧氣,冷的翠的交織,他看不清楚她的臉,他沒有仔細想過其中緣故。
亦不必想。她不是他的人。
過了好幾年,華陽公主給他生了兒子。兄長照例是老往關中跑,慕容泰被打得全軍覆沒,僅以身免。天子驚惶,他心裡很清楚,一旦慕容泰覆滅,他兄長掉頭來就能要了他的命;剛巧吳主遣使來洛,索要他的皇后。
羋氏把她給賣了。想羋氏大約也是對她忍無可忍。
如果她素日裡廣有交遊,這時候或還有宗親或者別的貴人肯站出來爲她說句話。然而那就不是她了。
他記得那天特別冷,風颳進來就彷彿刀割,割得空氣裡一道一道的傷口,鮮血淋漓。洛陽城裡的百姓都擠到街頭圍觀。他問華陽要不要出門,她哭著說:“我們姐妹難道是給你們看樂子的嗎?”
他只得擁住她柔聲安撫。
此去金陵,有萬里之遙,一路霜刀風劍。後來便聽說她死了。天子西奔,大將軍回師。京中忙亂了好一陣子。那陣子華陽日夜不安,抱著啼哭的小兒一遍一遍地問他:“……大將軍會殺我嗎?”
“不會的,”他說,“我阿兄不殺女人,他就是有天殺了我,也不會殺你?!?
她惱他不會說話,卻到底破涕爲笑了。他那時候並不知道這是一句讖語。
他後來想起來,他兄長在洛陽的時候實在不算多,而侄兒們漸漸長大起來。沒一個省心的。他那時候不得不常常出入丞相府,與他的子侄們打交道。阿澈折騰完了五銖錢,開始和崔家子著手弄一部律書。
那小子風流成性,讀書也不成,卻很愛附庸個風雅,身邊唱和的文人雅士極多。
姐夫上門告狀,說阿澈偷了他的馬。他心裡想這潑天的富貴,一匹馬你也好意思和你侄兒計較,真真親生的姑父。但是既然他告了,他就得找機會上門知會一聲——免得那小子被他爹打死。
周澈不在。他和羋氏說了,羋氏照例是很感激:“勞二叔記掛,我會敲打大郎?!蹦菚r候九郎蜷在一旁,仰著頭衝他笑:“二叔有些日子沒來了。”這小子生得漂亮,很得他娘喜歡,其實滿肚子壞水。
快出二門的時候看到一個背影,那女子白衣,嫋嫋一握的細腰,走在長廊裡。鬼使神差地,他叫了一聲:“……公主!”
那女子站住,歪著頭看他:“是趙郡王嗎?”
他猜她方纔是在估量他的身份。能夠自由出入汝南王府,這個年歲的男子,不會太多。
“他們都說我和姑姑長得像?!蹦桥有τ卣f。其實也不是太像,她比蘭陵長得甜,甜太多了。
她是元釗的女兒,錦瑟。
蘭陵不是錦瑟的親姑姑,不過南平王世子並無一兒半女,要論血緣,元釗的兒女確實是她最近的子侄了。元釗死後,袁氏火速改嫁,嫌了女兒礙事,甩給她的兩個姑姑,她跟著姑姑長大。
後來他便多去了王府幾次,藉口總能找到;人也總能碰到;眉眼之中的意思,他懂。
他兄長不時常在洛陽,府里美人又多,等閒也輪不到她;她又不似主母,膝下三五七個兒郎承歡,數不完的鬧心事。日子大把,無處打發。他有時候想她當初在東柏堂不知道是否也是如此。
但或者她生性淡泊,樂得無人相擾。這樣想的時候,他倒是忘了,她已經過世許多年,京中美人如雨後春筍,一茬一茬地長了起來。漸漸地已經沒有人再記得她。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記得。
雨散雲收,錦瑟伏在他胸口,也說些閒話。他問:“誰把你送進來的?”
“二姑,”她說,“原本二姑想把我送給大公子,誰知道大公子瞧上五姑……”言語中頗爲忿忿,他忍不住好笑。
“……他們又都說我像三姑。”她皺了皺鼻子,小女兒不甘心的模樣,“我哪裡能和她比,她爹是王爺,我爹就混了個將軍;她娘是天子姨母,我娘……她爹給她弄了個公主銜,我呢,就是個拖油瓶?!?
“要弄個公主銜也容易?!彼o靜地說。
“可不,大公子就給我五姑弄了一個?!彼f。
他終於笑出聲來。他想起當初她冷冷地說“我是燕朝公主”時候的表情。那時候公主頭銜還值錢,至少他兄長是認的。
那陣子他往汝南王府去得殷勤,華陽也有所察覺。但是天子西行之後,她漸漸有些畏懼他。
大約當初她在東柏堂對他兄長也是如此。
那是夏天,兄長回來,過得月餘又出了門。
她嘀嘀咕咕地與他抱怨:“……連面都沒見到。當初都說他獨寵蘭陵姑姑,我進來定然是得寵的。他說要我進府的那天,連母親都回來看我了?!比绻婺艿昧舜髮④姷膶?,自然能得到許多好處。
“你見過她嗎?”他問。
“見過……見過一次?!彼f。她說有年初雪,二姑帶她去見她。都說蘭陵公主不見外人,然而她們也算是至親了,怎麼說是她父親爲南平王報了仇,後來戰敗身死,於情於理,她多少是該照拂他的遺孤。
去了幾次,她都不見,漸漸就不去了。然後有一年……
“……就是她死的那年,”錦瑟說,“不知道什麼緣故,她又使了人過來與我二姑說,聽說我很像她,讓我去東柏堂見一見。”
“然後呢?”他不動聲色地問。他知道那不是好意。就像他知道元釗當初領了南平王舊部進京,最後兵敗退出洛陽。蘭陵落在他手裡吃了不少苦頭。她會感激他爲她的父親報了仇?不,不會的。
“……就見了一面?!毙∨Υ伺d味索然,“後來她就被吳主要了去。都說吳主是個美人,二叔見過嗎?”
他沒有回答她,只問:“她與你說什麼了嗎?”他疑心她那時候已經知道自己是快要死了,只是不知道會怎麼個死法。
錦瑟便不高興起來:“怎麼你們一個兩個的,就知道問她,王爺這麼問也就罷了,二叔你……”
她看見他的臉色變了。
他想那應該是羋氏的主意,當然殺他是他兄長的決定,就好像漢高祖想要殺韓信,呂后便爲他除此心腹大患一般。阿澈兒漸漸長大了,卻還不夠大,這幾年兄長身體時好時壞,而他年富力強。
自古都如此:他不能留著他,擋他兒子的路。
羋氏偏找了錦瑟,是知道蘭陵是他兄長的心病。
捉姦在牀,兄長氣得臉都白了。他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他拔出腰刀,用刀柄打他,他那時候還不知道他是要殺他,他與他求饒:“阿兄……那不過是個女人……”他說。還是個不受他寵愛的女人。
他不理他,打在背上,像是骨頭都能擊碎,又猛擊他的頭,鮮血迸發出來,“阿兄……”他哭著喊他。
他還是不理他,沉默著,一下比一下狠。
他痛得頭腦發昏了,他嚷了出來:“……她是錦瑟,不是蘭陵……”話出口,忽然又清醒了片刻,他知道他完了。
他兄長是要殺他,一開始就是。自古天子無手足,偏他還信他們會是個例外。其實他們都不共一個母親,也沒有一起長大過。他富貴了,他來投奔他,他信任他,因爲他沒有更親的人了,但也因此,如今他要殺了他。
“……我沒什麼對不住阿兄的。”他喃喃地說,“我死之後,但求阿兄善待阿睿?!?
他的頭垂了下去,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夏天,太陽快要下去了,漫天紅霞,他和表兄弟們在草原上騎馬,有少年成羣結隊呼嘯而來,有人揚鞭指著他喊道,“……大郎,你家二郎在這裡。”
便有少年回眸來看了他一眼,極遠,他不認得他,他來都以爲家裡只有他一個孩子。他記得那是個很神氣的少年,他胯下的馬很聽他的話,如果能把靴子上的破洞補補,應該能夠更神氣一點。又一夥少年風馳電掣地過來,有人取笑說:“怎麼你家二郎見了你,都不喊阿兄,是嫌你窮賤嗎?”
轟然大笑。
他的表兄弟們也笑。
那少年便縱馬過來,到他面前,他比他高許多,揚鞭抽了一記他的馬?!斑^來!”他說:“我們來比拼腳力吧,能追上我,我便認你這個弟弟。”他沒有追上他,他那時候小,纔剛剛能爬上馬背。
後來……
那一年結束的時候,除夕,他從舅家回來,看見他那個久未謀面的爹正在狠揍一個少年,邊揍邊罵:“我叫你不認弟弟、我叫你不認你弟弟!”
那少年被打得皮開肉綻,卻眉目冷峻。
他從他身邊走過去,他說:“明年。明年我定然能追上你!”他纔不需要別人幫忙,他能憑本事讓他認下他。
他那時候還不知道,窮此一生,他都沒能追上。他這時候再想起那個總也看不清楚眉目的女子,他又記得她多少,無非是,她是他哥哥的女人——也許是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她是哥哥心上的那個人。
天平六年,趙郡王周琛暴斃於汝南王府,次年,追贈太尉,尚書令,諡號貞平。王妃華陽公主改嫁領軍將軍羋昭;子睿,三歲而孤,聰慧夙成,特爲高祖所愛,養於宮中,令遊娘母之,恩同諸子,襲爵趙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