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門弟子們看向亞當和安琪拉,目光警戒,帶著審視和敵意。
夏芍走在前頭,對坐在上首的唐宗伯道:“師父,今年給您老帶的新春賀禮只怕不太好,不過也是帶來了。”
唐宗伯板著嚴肅的臉,一副威嚴姿態,聽見弟子的話差點破功,瞪了她一眼道:“往年也沒見你送禮,紅包倒是沒少要!行了,和你師兄坐一邊去,讓為師見見今天的貴客。”
夏芍聞言點頭,退去張中先坐著的左側,坐去了張中先上首的椅子里。
“師父。”溫燁這時候從對面海若旁邊起身走過來,站到夏芍身后。
夏芍瞧了他一眼,見他過了個年臉蛋兒圓了點,可見海若沒少親自下廚做好吃的給他。換做平時,夏芍一定會調侃調侃溫燁,非把他打趣到炸毛不可,今天卻只點點頭,道:“你去坐著吧。”
溫燁拜夏芍為師,輩分自然要提一輩,跟海若等人同輩,自然不必像其他弟子一樣站著。他是有座位的,而且夏芍是嫡傳弟子,按分量溫燁是要坐到丘啟強等人前頭的。但這小子卻坐在海若身旁最末位的地方,顯然是他執拗脾氣犯了,不愿意坐在原來的師伯師父之上。
“不用。”溫燁搖搖頭,堅決在夏芍身后站著。
這時候,在亞當和安琪拉后頭進來的徐天胤也跟唐宗伯打了聲招呼,“師父。”
“嗯,去坐吧。”唐宗伯見了徐天胤,微笑點點頭,與面對夏芍時的吹胡子瞪眼比起來,面對自己的大弟子,他更像慈父般。
徐天胤點頭,坐去夏芍上首,兩人互看一眼,便將目光轉向了在大廳中央站著的亞當和安琪拉。
安琪拉面對屋子里四五十人,緊張地拽住亞當,一伸手便想祭出自己的傀儡紙人來護身。亞當暗地里一伸手,壓住了安琪拉的動作,面色如常,優雅笑道:“唐老前輩,久仰大名。”
亞當說的是中文,在場的玄門弟子們也都聽得懂,頓時有人哼了哼,道一聲:“裝腔作勢!”
“洋毛小子學了幾句中國話就來賣弄,誰是你前輩!同門師長是前輩,江湖前人是前輩,我們玄門跟你們巫師不是一脈,尤其你們撒旦一脈,跟我們有暗害祖師大仇!前輩?哼,真當不起!”張中先哼了哼,很不給面子。
安琪拉顯然也聽得懂中文,對張中先的話很是氣憤,但亞當顯然不想讓她鬧出事來,又壓了壓她,笑了笑,“我聽說中國人講究禮儀,我不過是入鄉隨俗。唐老先生名揚海外的時候,我還沒出世。今天有幸見到,我稱一聲前輩也是出于敬重。”
“敬重就免了吧,你們不害我們掌門祖師就不錯了!”張中先回嘴。
唐宗伯看了張中先一眼,這才看向亞當。亞當進了玄門的大本營,四面皆敵,卻一直從容自若。但唐宗伯望向他的時候,他優雅的氣韻當即便微微僵硬,抬眸望向老人。只見老人端坐在上首,坐在輪椅里,一身藏青唐裝,氣度并非平常上位者的威嚴,而是帶著精深修為的壓迫感,讓人的目光跟他一對上,便只覺有無名的勁力虛空迫來,忍不住想要后退。
安琪拉往后一退,亞當卻站在原地沒動,維持著不太自然的笑容。
好在唐宗伯這時候開了口,“你們是安德里的一雙兒女?事情經過我已經知道了。當年,你的父親安德里帶領五名黑巫師圍殺我,不過這都是上一代的恩怨。玄門尋仇向來不傷及無辜,這件事與你們兄妹沒有關系。我想知道,你同意跟我的弟子來香港見過,為的是什么?”
“既然事情您都知道了,應該也知道了當年我父親也是受命行事。當然,他所犯下的罪行不可饒恕,但是他確實不是主謀。身為他的兒子,我想當面向唐老前輩道歉,并希望……能為他求情。”亞當說到此處,竟單膝跪下,對坐在上首的唐宗伯深深躬身。
“亞當?”安琪拉臉色刷白,震驚地捂住嘴。他是撒旦一脈未來的當家人,從小就被當做接班人培養,他是優雅的貴族,向來只有別人對他低下高貴的頭顱,他什么時候這樣對過別人?
西方人單膝下跪,包含著基督教文明中神權再高,人權也不泯的思想。一條腿跪神明,一條腿獨立自主。這是他們最高的禮節,卻沒有獲得玄門弟子的諒解。并非嫌棄他不夠誠意,只是當年的事所造成的后果太嚴重,唐宗伯雙腿殘疾十多年的不便和病痛,絕不是一個歉意可以解決的。
敵意、不諒解、仇視,諸多目光停留在亞當身上,他卻始終低著頭,不動。
唐宗伯深深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安德里有你這樣的兒子,也是他的造化。你起來吧,為父求情,是你的孝道。明知道父輩和玄門的恩怨還敢前來,是你的膽量。這樣的年輕人,是應該欣賞的。你起來吧,我不為難你。”
亞當這才站了起來,抬眸看向唐宗伯。
唐宗伯道:“就算你是為父道歉,孝心可嘉,我也不能就這么原諒你父親。”
“我明白。”亞當垂眸,淡淡一笑,顯然早知結果如此。
“既然你知道我不會輕易原諒,為什么還要跟我道歉?”唐宗伯盯著亞當。
亞當微微一笑,“那也要做,因為他是我父親。”
唐宗伯靜靜看了亞當一會兒,又是一嘆,“安德里倒是有個好兒子。當年的事,雖然禍起玄門內部,但你父親可謂幫兇。其結果,我雙腿傷殘十數年倒也罷了,門派在這十余年里一派亂象,直接導致后來清理門戶,玄門元氣大傷。若這十余年我在,門派的弟子們當各司所學,將風水一派傳承發揚光大……這十多年的門派之亂,我已向當年的師弟余九志討回公道。如今當年的仇人三者去二,只剩你父親。年輕人,當年的事與你無關,你道歉,不如你父親道歉。現在你們兄妹來了,誠意我看見了,可是真正犯下過錯的你的父親,他在哪里?”
“我父親,他不能來。”亞當道。
“不能來,還是不敢來?”張中先皺起眉頭,“自己犯的錯,讓兒女來替他受這白眼,安德里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擔當!”
“不許你這樣說我父親!”安琪拉憤怒地瞪向張中先,“他是位對家庭很好的慈父。我們黑巫師一直低調地生存,在外面的人看來,我的父親只是位商人而已。當年如果不是伯爵逼他,他不會帶著族人犯下罪行,他也是為了保全家人!”
“女娃娃不講理!他為了保全家人,別人的命就不值錢了?活該去死?當年如果不是我掌門師兄修為高,他死在外頭,我們連尸體找找不著!”張中先也激動了,站起身來,眼圈里全是逼出的血絲,看著嚇人。
安琪拉被嚇得一縮,但仍然倔強地跟眼前這個長得還沒有她高的老頭兒對視。她承認父親有罪,但他們依舊敬愛他。
亞當低頭,拍了拍安琪拉的手,望向唐宗伯,“您的意思是,要我父親親自來,這件事才有解決的可能,是么?”
“你父親來,我也未必原諒他。但他來,比你來更有誠意。”唐宗伯道。
“可是,他不能來。”亞當輕輕蹙眉,自從夏芍見到他起,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的神情,“您應該聽說了我家族的事。老伯爵對黑巫術的狂熱已經致使他瘋狂,我家族里,白巫一派的人已經在準備繼承老伯爵的爵位。為了爵位,他們聲稱當年我父親藏起了另一半的羊皮卷,我父親交不出羊皮卷,老伯爵隨時有可能殺了他。如果這個時候,他來香港,在白巫一派的眼里,他無異于潛逃。到時候我身在英國的家人就危險了。”
奧比克里斯家族的內斗,唐宗伯也從夏芍那里聽說了。此刻聽著亞當的解釋,卻威嚴地看向他,“你們奧比克里斯家族白巫、黑巫一直是互利的。白巫一派在皇室和教會擁有很高的聲譽,也擁有很高的權勢。你們黑巫一派雖然因人懼怕,低調得多,但一直幫白巫一派清理暗處的事。白巫一派則幫你們在商界的產業制造便利。如果你們不是互利的,兩派不可能安然無恙上千年,這已經不是秘密了。你父親現在雖然可能被殺,但他即使來了香港,你的家族也不會對你的族人下手的。他們還需要黑巫的幫助。”
唐宗伯的分析是有道理的,弟子們聽了,頓時覺得亞當是在找理由,只是不想讓他父親來而已!
亞當卻搖了搖頭,“您說的沒錯,以前確實是這樣。但現在老伯爵已經神智瘋狂,他會做出什么事來,我不敢想象。我的父親如果在他眼里成了逃走,他一怒之下會不會對我的母親甚至族人動手,我不敢賭。”
“……”大廳里氣氛頓時沉了沉。
也有道理。
夏芍卻在這時候笑了笑,意味有些奇怪,“那我就不懂了,亞當先生。你的父親來不了,而你也清楚你的歉意玄門并不會接受。那你答應跟我來香港有什么用呢?以我對亞當先生粗淺的了解,你不像是個會做無用之事的人。”
亞當轉頭,在看向夏芍的一刻,笑容又恢復他的優雅,“我記得夏小姐說過,看不出我的性情的。”
“現在,能看出一些了。”夏芍淡道。亞當這人,做事是挺會繞彎子,他的行事風格不是她所喜歡的,但他做這些事從他的家族出發,也稱不上錯。用師父的話說,這人有情義,有膽量,如果不是雙方有恩怨,倒也是個能交之人。
“我來這里見唐老前輩,一是想代我父親向唐老道歉,二是想向唐老當面說明一下當年的事,我希望唐老能知道,當年的兇手另又幕后主謀。現在,我的家族面臨來自伯爵的威脅,唐老的真正仇人也是伯爵。”亞當道。
“哦!什么意思?這是來找盟友來了?”張中先第一個跳起來,氣得笑了,“你是想告訴我們,現在跟你們家族有共同的敵手,想要咱們兩家聯合起來對敵?”
丘啟強、趙固、海若等人也皺起眉頭來,互看一眼——這有可能嗎?沒可能!那是奧比克里斯家族自家的內斗,玄門憑什么插手?如果是朋友,家族面臨滅頂之災,不用來求玄門也會相助。但是對方跟玄門有恩怨在,天底下有幫著仇人去清理門戶的道理?
就算奧比克里斯家族的老伯爵艾伯特才是玄門真正的敵人,但撒旦一派也有過錯。在玄門的立場上,他們雙方斗起來是再好不過的事,不背后捅刀子就已經是仁義了,哪有去幫忙的道理?況且,一旦打起來,玄門也必有傷亡,為了幫敵人而讓弟子們有送命的危險,誰也不可能同意!
唐宗伯這時也看向亞當,亞當卻笑了笑。
“不,我沒有這個意思。”亞當的笑容有些發苦,他也清楚玄門不可能成為他家族的盟友,于是搖了搖頭,看向唐宗伯,“這是我們家族自己的事,我也希望能憑自己的力量解決。我只是以未來撒旦一派當家人的名義,向唐老先生表示我們一派承擔當年過錯的誠意。希望唐老前輩給我們一點時間,等家族內部的事解決,我一定帶父親前來向您請罪。”
玄門弟子一聽,全都愣了愣。
他是這個意思?
夏芍卻挑了挑眉,深深看向亞當。原來,這男人的目的在此。
撒旦一派如今受拉斐爾一派誣陷,得罪了老伯爵,又在當年的事上與玄門結下恩怨,可謂腹背受敵。玄門如果在這時候出手尋仇,那么亞當的家族沒有贏的可能,結果一定是全族覆滅!所以,亞當揭露當年事情的元兇,告知玄門當年的事白巫才是幕后,以此希望玄門坐山觀虎斗。
這看起來是很奇怪的想法,事實上并不奇怪。玄門坐山觀虎斗,在這時候看奧比克里斯家族內斗,一方面對玄門有蚌埠相爭漁翁得利的好處。另一方面,玄門不出手,就等于為亞當的家族在這時候減少了一個敵人,贏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亞當一定是得知了玄門清理門戶和泰國降頭師一行在京城全滅的事,了解了玄門報仇的決心,恰逢此時正值奧比克里斯家族內斗,他不想增加家族覆滅的危險,這才去往青市,見到夏芍表明誠意。
或許,他早在玄門清理門戶的時候就知道玄門的決心了,所以他心知家族會有這一天,因此在胡嘉怡去英國讀書的時候就開始為今天準備。雖然他求的只是玄門不出手,但這男人的未雨綢繆,步步為營,還是讓夏芍深看了他一眼。好在這男人看起來并非冷血無情,否則他將是很難對付的敵人。
“你的請求對玄門來說不難答應,你輸了,玄門的敵人只剩拉斐爾一派。但你如果贏了,年輕人,你拿什么向我保證你一定會帶你的父親來請罪?”唐宗伯看著亞當,目光如炬。
玄門弟子也看向亞當。其實,不必擔心亞當食言,他們家族兩派相爭,即便是撒旦一派贏了,想必也元氣大傷。他如果敢食言,對玄門來說,收拾一個戰后未來得及休養生息的巫師家族,并不難。掌門祖師應該想得到這一點,只是不知他這么問亞當,真意何在了。
“我們黑巫術中有給人下咒,殺人于千里之外的巫術。我想玄門一定也有。我不介意拿我的性命做抵押,只希望唐老給我的家族一線生機,我要是食言,您取我性命。”亞當淡淡笑道,臉色并無懼色。
唐宗伯深深看了他一會兒,“好!安德里果然是生了個好兒子!不過,年輕人,玄門行事,向來行的端坐得正!你跟當年的事無關,今天你活著進來,就會活著出去!他日你要食言,便是你不夠信守承諾。我唐宗伯在江湖上行走大半生,欺我的人,我是要討回來的!走吧!今天看在你無辜的份兒上,我放你們兄妹離開。他日你若能活著,記住履行你今天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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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明早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