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車禍的那天, 在街角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筆挺的身影,嘴角帶著優雅得體的笑容,化成灰都認識的容貌——但我卻不論如何都想不起那是誰。
很多畫面盤旋在腦中, 帶著呼嘯的旋律和節奏。我抱著頭, 就這樣停在馬路中央, 最後被一輛橫衝而來的貨車撞倒, 模模糊糊陷入了昏迷。
意識恢復的時候, 媽還趴在牀邊睡著,外邊的光線充足,我看到她頭上又多添了好多白髮。
我想伸出手, 卻發現我根本無法動彈,這種感覺……就好像我已經完全無力控制自己的身體一樣。而奇怪的是, 我的身體居然自發動了起來, 我還聽到了自己說話的聲音。“我”捂著額頭, 正在喃喃自語:“頭好痛……”
我驚呆了,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媽媽卻被我的動作驚動而醒來。
“小澄?你醒了?”
媽媽幾乎快要喜極而泣,而“我”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媽……”
與此同時,我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自腦內響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剛剛不是還在學校麼……這個人……是我媽媽?”
是的,我聽到了這個聲音, 這個身體內部的意識。我想這也許是因爲我還暫存在這個身體內的緣故。我看著他在媽的照顧下逐漸好轉, 直到笑瞇瞇地跟在媽身後回家, 但我卻失去了對“我”的操控和感知, 看著另一個人完美地扮演著我自己。
他繼承了我的所有記憶、言語, 還留有他自己的知識、能力與性格。而我,則成了寄居在這個身體內的可笑房客, 看著昔日的自己做出一樁樁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應對或熟悉或陌生的人。
包括——他。
那是我在出車禍前最後看到的那個人,也是現在的“我”和媽的債主,名叫曾宇楠。
很奇怪,明明應該是陌生人,我卻不由自主地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也看著他輾轉於一個又一個女人懷中。看到他們擁抱、接吻,親密地走在一起,我的心口會隱隱浮上久未感受到的壓抑。而到了這時候,“我”也會表現得愈加憤怒,甚至用極其幼稚的方法去惡整他。
就好像,總希望他能夠再多注意到自己一點一樣。
然後我的願望實現了。
曾宇楠居然是認識我的。他說他和我一起長大,還說了很多我們小時候的事情,我原本並不覺得我經歷過那些,但卻總有一些畫面閃現在腦中。
他離開我家的當天晚上,我就做夢了。
之前我多少能猜到自己的狀態。大概是遭遇車禍之後,我“死”了吧,然後不知從何而來的另一個靈魂接替了我,操控著我原本的身體。
對於自己已經死去這件事,我一直沒有什麼真實感。畢竟我仍舊居住在這個身體裡,雖說沒辦法動作,但久了也就習慣了。而就這樣蜷縮在這個身體的角落,每天每夜,就好像在看一場以自己爲主角的奇怪戲劇,帶著一點點興致盎然和惆悵,就這麼看著,看著,直到該結束的那天。
但我不知道,原來即使是靈魂也會做夢。
又或者,那也不算單純的夢境,因爲夢醒來之後,我清楚地記起了一切。
所有我刻意我想要遺忘的故事,那個我一直惦念在心裡的人……這份情感這樣深入骨髓,原來即使是在我忘記的時候,意識也會依舊記得他,然後將這份情感影響現在的“我”。
我有時候能聽到“我”心裡的所想,有時候卻不行。然而那些我所聽到的部分卻叫我莫名惶恐。那不僅僅是曾宇楠對“我”表現出的莫名在意,還有“我”在面對他時的那些反應。
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是我的存在,也無法影響“我”到這種地步。
“我”,是喜歡上了他吧。和我一樣,陷入了對那個人的情感漩渦之中。
但卻比曾經的我幸福。因爲“我”接受著曾宇楠的溫柔與專注、霸道與調笑,卻是百分之百的真心。
也曾經想過,曾宇楠會不會發現“我”已經不再是曾經的那個我了呢?他會不會知道,此刻掌握著身體主導權的那個傢伙,只是一個叫樑仁的陌生人,而不是曾經的林澄?
但他竟然比我想得更早發現。短暫的逃避後,他回來了,而樑仁也向他坦白了一起。
這一次,他們是真真正正以彼此的靈魂相交,而非頂著我的名義。樑仁終於不必再困惑於自身的存在,而我……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要這樣多久。我無法消失。沒有人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做,我甚至連自殺都辦不到。
也就在那之後,我開始嘗試封閉自己的意識,將自己投入長久的沉睡。
每一次醒來,我都會發現一些新的變化,看到曾宇楠對樑仁露出迷人的微笑,感受到樑仁微妙的心悸。於是我更加頻繁地封閉自己,即使模糊知道他們曾發生過什麼,也固執地不去聽、看、想他們的一切。
反正都已經與我無關了。我應該快點消失的,不是嗎?
也許是這樣的執念,我能感覺到自己昏睡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了,每次醒來也不過短短幾個小時,就再度睏倦過去。而最後一次醒來,是在樑仁被下了藥的時候。
那藥物似乎有模糊神智的作用,樑仁就這樣睡去。整整一夜,我都被迫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軀,閉著雙眼感受從來沒有奢望過的懷抱。
以爲自己已經習慣了沉睡中四周的黑暗幽靜,以爲只有在那裡才能感受到那份安心,但曾宇楠的懷抱是這麼溫暖,我僅僅只是蜷在他懷裡,眼淚就忍不住要落下來。
卻也不敢驚動他,不敢有更多的動作。就這樣一動不動,感受著他均勻的呼吸、胸膛的起伏,然後靜靜抱緊自己。
夜裡不知道幾次逼退涌上鼻腔的酸澀,天色也漸漸亮起來。這次也許是因爲醒來的時間太長,我已經開始有些睏倦了,也隱隱有些預感,這好像是最後一次了。
最後一次在這個世界上,在這個身體裡,在曾宇楠面前“出現”。
不甘和悲哀在心頭層層涌起,無法抑制。我終於還是慢慢擡起手,輕輕地撫摸著曾宇楠的頭髮。
我知道樑仁已經醒了,但我必須抓住這最後的機會。我也想……也想憑藉自己的意志像這樣靠近他、感受他。
一次就好。一次,就好。
雙臂環繞著曾宇楠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將頭靠上曾宇楠的頭。也許是太久沒有操控過身體,不論是做什麼動作都覺得很吃力,但我卻堅持著,一邊流著冷汗一邊做著這些動作。
才靠上去不過幾秒,卻忽然聽到曾宇楠驚喜的聲音:“小仁……”
啊,我忘了。這時候的我在他眼裡還是樑仁呢。
我不是“我”啊。
溼熱的液體不由自主地從眼角流出。我輕輕搖了搖,又點了點。
我不是樑仁,但你的樑仁還在這裡呢。他不會走的。
曾宇楠眼裡的期待被驚愕所取代。他專注地看著我,那麼用心,透過這個身體看著我的靈魂。那目光彷彿穿透了時間,沖走了那麼多寂寞而痛苦的歲月,彷彿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爲了這一眼。
良久,曾宇楠屏息抓住我的手,自上而下地俯視著他,帶著點不確信的試探:“……小……小澄?”
我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他沒有像對樑仁一樣溫柔,只是從我身旁離開,坐到了牀邊。我再一次想起,我是林澄,我不是樑仁。
但此刻,我多想成爲樑仁。即使要我一輩子掩藏起真實的自己,扮演著他,我也願意。
“小澄……你……”曾宇楠話說得很慢,似乎在斟酌著用詞,“你還在這個世界上?”
我搖了搖頭,想張口,卻沒有多餘的力氣說話。
好在曾宇楠看懂了我的意思。他溫和地問著我是不是有話想說,即使一直緊皺著眉,卻並沒有逼迫。
是了,這就是曾宇楠的溫柔。從多年前的那個下雨天,我偷看到他把路邊淋雨的小貓撿回家的時候就知道了。
兇巴巴的、曾宇楠的溫柔。
時間已經不多了。我的力氣正在逐漸流失,而樑仁也逐漸爭奪著身體的主導權。趁著最後的機會,我抓過曾宇楠的手,努力挪動著手指,在他手掌中央寫下四個字。
他的手掌粗糙卻溫暖,是我偷看過許多次的模樣。在這裡寫下的話,就像刻下了永久的紋路,會一直銘刻在他心裡吧。
到這裡就結束吧。也該結束了。
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最終沉入了一片黑暗。
朦朧中,我再度喃喃念著剛剛寫在他手心的文字:“別忘了我。”
別忘了我。
這是我,最後的願望。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