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執著追到江上來的寧昭雲,皇甫令雪自個兒是沒法再避了,而他給四長老的說法是,願意去就去,反之也無所謂,不必給誰留什麼面子。
結果那四個人真的就不給面子了,一個都沒有去。
現在想來,皇甫令雪沒有接受朝廷封賞,真是個明智的決定。
要是進了朝廷,四長老的上司就不止有教主一人了。可是放眼朝廷,誰能使喚得動這羣大爺啊?就連對堂堂九五之尊,他們照樣鳥都不鳥,好大的架子。
倒是我,這個沒有被邀請到的人,屁顛屁顛地跟在皇甫令雪後邊上了那條船。
我爲什麼這麼積極?
原因有兩個。
第一,我想見識見識,傳說中的皇帝到底長什麼模樣。
第二,皇甫令雪說了,他不想與寧昭雲單獨相處,拉上我,就當是個墊背的。並且必要時候,我還可以幫他講講話,雖然我也不確信我能怎麼幫他。
先前傳話的那個人領著我們倆進了船艙,艙裡有一張長桌,桌上擺著幾盤糕點幾壺酒,桌邊只坐著一個人。
領我們進來的人隨後就離開了,什麼安排都不做,我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坐該站。
看看皇甫令雪,他已經不打招呼就坐下去,那我也就不客氣地坐下了。
定下來後,我開始不露痕跡地打量桌對面的男人。
我不擅長形容相貌,只能說,這個人的和皇甫令雪有些神似但形不似。他的五官輪廓顯得更深刻,棱角分明,有一種大風大浪磨礪出來的滄桑,但給人的感覺並不是蒼老,反而十分銳利,肉眼難以察別的暗刃般的銳利。
他比皇甫令雪約莫年長了四五歲的樣子,也許是因爲這個緣故,我覺得在他看皇甫令雪的眼神裡,隱隱含著那種對於弟弟輩的期許與包容,儘管表情那麼威嚴。
「爲何走得這麼急?也不來向朕當面道別。」寧昭雲說得輕描淡寫,暫時聽不出怪罪的意思。
皇甫令雪平靜地應道:「我已託人向你告辭,莫非他沒有將我的話傳達給你?」
「那樣便算道別麼?」
寧昭雲嘖一聲,深邃地笑笑,「再者,你不當面與朕談,便是令朕沒有挽留的機會。朕又如何能親口告訴你,朕要你跟朕去京城,聽候封賞。」
好傢伙,單刀直入了。我暗暗咋舌。
我以爲皇甫令雪會不假思索地矢口拒絕,然而他卻沈思了片刻,才幽幽地說:「以父王的叛國之名,你要我如何跟你回去朝廷?給逆臣的後人封領地賜軍隊,又怎能令朝中其它人心悅誠服?」
聞言,寧昭雲放低了視線,眉頭輕蹙起來:「朕知道,你對王叔的事始終不能釋懷,這件事朕也……」
「我不過是就事論事。」皇甫令雪一句話截下來,同樣的輕描淡寫,聽不出情緒。
寧昭雲重新擡眼看向皇甫令雪,眼神複雜,像是經過了審慎的斟酌,才隱晦地說:「對於王叔,朕已不是一聲『對不起』或是『多謝』便能說得清,朕也不想再說於事無補的言語。
只是,倘是你不介意,可否只以『皇甫令雪』這個身份隨朕走?對此朕有千萬罪責千萬句抱歉,但朕相信倘若王叔還在世,或尚有何遺願,便是希望你回去爲朝廷出一份力。」
他的目光忽然迫切起來,字字沉重有力,「你知道,朕需要你,琰然。」
琰然?我怔了怔。
喔,就是古代人的字吧。姓某名某,字某某,古人的名字不是一般羅唆。
「需要和想要,並不是相同的概念,請你不要混淆了。」
皇甫令雪簡直就像吃了鐵心丸,說著冷淡的話,連眼睫都沒有顫一下。
「此外,若要說父王有何心願,我想就是希望我不被束縛,不受到我不喜歡的事物所牽絆,以我自認爲好的方式活下去。他會尊重我的選擇,我的自由。」
「琰然!你——」
寧昭雲終於慍了,臉上流露出不容違抗的王者之威,眼光凌厲地瞪射出來。
我不禁暗捏一把冷汗。
我倒是不怕動手,但我不希望看到這兩人鬧起來。
對皇甫令雪,寧昭雲心裡有愧;而對寧昭雲,皇甫令雪卻並不是真的怪罪。
我能理解,皇甫令雪同樣瞭解,作爲一國之君,有著太多太多無奈和無能爲力。
其實客觀上來講,寧昭雲身上揹負的,這麼多年他所經受的,或許纔是最艱難最辛苦。
這兩個人中間有一道看不見也消不去的隔閡,但是多年來的感情還在。走到這一步,我想他們彼此心裡都不會好受。
好在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到底是身經百戰,習慣於掩藏情緒了吧,寧昭雲很快就拂去了慍怒的神色,緩緩轉動著手裡的酒杯,漫不經心似地說:「琰然,還記得璧行麼?那個總是跟在我倆身後的小丫頭,如今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啦。自從你不在後,她時常向朕問起你,說你以前的事,朕卻不知該如何迴應她纔好。
琰然,你不想回去看看她麼?你倆的感情一直很好。朕想著,若是將璧行許配給你,朕便能了卻一樁夙願,她也從此無須再對你牽腸掛肚,開開心心地與你相伴偕老吧。」
嘭!
一句話,猶如狠狠一榔頭敲下來,使得我對寧昭雲原本不錯的印象完全煙消霧散。
我握緊雙拳,憤然地咬著牙。
你爺爺的,居然敢把我家小雪雪和別人送作堆?不想活了你?!我%¥※◎#~~~
身邊的皇甫令雪輕咳了聲,鄭重其事地說:「承蒙皇上操心,只不過,我已經有了意中人,無法接受你的美意了。」
「你有了意中人?」
寧昭雲訝然地眉尖一挑,隨即現出頗感興趣的表情,「誰家的姑娘?是個怎樣的人?比起璧行還要好麼?」 wWW ?тTkan ?c○
這下皇甫令雪語塞了,半晌接不上話,居然轉臉朝我看過來。
暴!這種時候看我幹什麼?還怕皇帝不曉得我倆關係好嗎?
雖說自古就有皇帝喜好男色的例子,譬如魏王龍陽,分桃斷袖,勉勉強強算是美談,但那只是極少數而已。
反之那些不好此道的皇帝,通常都對這種事輕鄙反感之極。假如寧昭雲不幸就是其中之一,那可就不妙了。
我趕緊收回目光正視前方,決計不跟皇甫令雪眉目傳情,免得惹火燒身。
再聲明一次,我是不怕寧昭雲動武或者怎樣啦,但是在能夠避免的情況下,儘量不要讓事態發展得更糟比較好,不是嗎?
寧昭雲的視線跟著皇甫令雪的視線走,自然就落在了我臉上,不過他似乎並沒覺察到什麼異樣,只是若有所思地瞇了瞇眼,沈吟問道:「這位是……扈唯?」
咦?我的名聲幾時變得這麼大了,連皇帝都知道。
看我茫然的臉色,寧昭雲莞爾一笑:「朕聽說,你在初段比試中表現出色,卻在中段第一場比武之後無故退出,委實令人惋惜。朕還聽說,你的言談舉止以及形象都相當……呃,有特色。」
「哈哈……」我只能回以乾笑。
言談舉止就不提了,至於形象,我想指的是髮型吧。
我既不像皇甫令雪那樣長髮飄飄,或者用髮簪在後腦勺挽一團小髻;也不像多數人那樣扎著高馬尾。
我只有一根長度勉強過肩的小辮子,綁得又低,看起來多少有些標新立異。
雖然笑的起因不盡相同,不過我倆還是蠻有默契地對笑了幾聲,寧昭雲突然斜瞥皇甫令雪一眼,又看回了我,和善有加地問:「扈唯,你年少有爲,難道甘心作池中物,從不曾想過爲國出力,爲自個兒爭得榮譽,光耀門楣麼?」
「咳哼……」皇甫令雪驀地咳嗽兩下。
這不是在暗示我什麼,我知道,他只是單純地覺得好笑而已。
對於我的底細,他算是比較清楚。
我哪兒有什麼門楣可光耀的?就算我有,那也不是在這裡。
我不屬於這個時代,我在這裡得到的榮耀,同樣不屬於我。
可是,寧昭雲問得那麼誠懇,我總不能這樣如實回答他,否則他很難聽信,倒像是我在唬弄人了。
我絞盡腦汁思忖了半晌,最終只想出了不能更多的四個字:「人各有志。」
寧昭雲神情一滯,眼睫緩緩垂低下去,臉色深凝地緘默著。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說錯了話,求助地看向皇甫令雪。他只是搖了搖頭,不接腔,也不要我再說什麼。
當寧昭雲再次看回我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好一段時間。
他輕抿著脣角,在微笑,卻顯得有些莫名的蕭瑟,自言自語般地碎碎念著:「人各有志,說得不錯,只緣這個志……」
他注視著皇甫令雪,目光異常地執著起來,「你我曾立志治國,並足天下,還記得麼?琰然,是不是你已經變了?」
皇甫令雪陷入了沉默。
這種無言以對的默認,我讀得懂,寧昭雲無疑也讀得懂。
他緊緊閉上眼睛,像是在竭力忍耐般地良久不言語,氣氛一瞬間變得極僵。
突然,他拎起酒壺倒滿了三杯酒,自己舉起一杯,朗聲說:「來,喝下這杯酒,今日再不談此事。」
我和皇甫令雪對望一眼,順意地端起酒杯,可肚子裡仍舊滿腹狐疑。
寧昭雲果然不簡單,酒喝下去之後,他低笑起來,看著皇甫令雪,眼神不馴,帶著幾絲傲狂。
「志向既然可以改變,將來也未必不會再變。朕是不可能放棄你的,終有一日說服你。」視線滑到我臉上,口氣篤定,「還有你。」
我不由得愕然怔住,估計皇甫令雪也是這種反應。
作爲從小一道成長的兒時夥伴,這世上大概就只有他一個人,能得到寧昭雲如是的重視、執著,以及容讓。
至於我嘛,只能算是沾了一點小光而已。
不管怎麼樣,寧昭雲已經把話講到這個份上,皇甫令雪自然無法再推阻什麼了。無論願或不願,暫時都只得任由他去。
「對了,琰然。」
寧昭雲到底是經過千錘百煉,韌性超強,這麼快就不計前嫌地談笑風生起來。
「聽說封天教的總舵,幻水山莊後面有座山。山不高不險,但風景上乘。尤其每到深冬來臨時,便有梅花盛開,漫山遍野,美不勝收,是不是?」
譁——!想我來到這裡好幾個月,只踏出過山莊大門一次,還從來不知道原來山莊後面,居然有那麼棒的景緻。
我雀躍地等著皇甫令雪的答覆,他頷首:「的確如此。」
狂喜!
寧昭雲欣然笑笑,「那好,待到梅花開放時,朕便微服上門拜訪。除了賞梅,更要好好瞧一瞧你的意中人。琰然也已不是少年郎了,若她與你確實般配,夠得上成爲朕的弟媳,朕便當場許了這門親……不,索性就將你們的婚事辦了吧。」
…………
這個玩笑可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