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謊?"郭弘磊搖搖頭, "不可能。別說是朝廷命官, 即使販夫走卒, 也不會亂認父親的。謊言終將被戳穿, 真相大白時, 顏面掃地。"
"況且, 按律, 凡是膽敢冒充朝廷大員家屬的人,一經(jīng)查實, 難逃懲罰。"
姜玉姝點點頭,"言之有理。雖然我們只是九品小吏, 但大小也是朝廷命官,亂認父親, 早晚被揭穿, 簡直丟死人。"她轉念一想,遲疑問:"不過, 無風不起浪, 同僚和縣令都曾明確告訴我:魏副使乃刑部侍郎之子。如果是誤會, 爲什麼他不及時澄清?難道……"
"難道什麼?"郭弘磊伸手, 捋順她被江風吹亂的鬢髮。
髮絲拂臉, 酥麻微癢。姜玉姝斜掠鬢髮,突發(fā)奇想,神遊天外, 霎時涌出無數(shù)猜測,皺眉答:"姑且根據(jù)戲文和話本, 現(xiàn)有三個可能。其一,魏副使的確是刑部侍郎的親戚,深受賞識,遂認他做義父;其二,真正的魏副使興許身陷險境,咱們背後的那個人,其實是冒名頂替,喬裝易容,潛入官場,揹負絕密使命——哎!"
郭弘磊啞然失笑,猛一把摟她入懷,嘆道:"姜特使,平日少看些武林傳奇話本吧。"
"其三!我還有‘其三’沒說完呢。"姜玉姝掙扎著表明,唏噓暗忖:不僅乾朝的戲文與話本,前世我還看過各種劇,五花八門,說出來你們都不相信……
郭弘磊莞爾,輕而易舉制住她,"話本往往是瞎編胡謅的,偶爾解解悶,不能當真。"
"誰當真啦?我不過隨口開個玩笑而已。"
兩人親暱打打鬧鬧,一混打岔,姜玉姝把"其三"拋之腦後。
殊不知,她的第三個猜測即是真相。
須臾,礙於場合不便,姜玉姝耳語說:"大庭廣衆(zhòng)之下,別鬧了。坐直,請坐直了,咱們認真聊聊。"
"行!"
郭弘磊依言鬆手,腰背挺直,嚴肅說:"倘若真是冒名頂替,魏旭圖什麼?如果圖權與財,他應該拼盡全力跟隨樑大使纔對,建造糧倉,其中大有門道,貪官或能中飽私囊。但他協(xié)從於你,督促屯田,有何利可圖?"郭弘磊停頓,凝視佳人,心思一動,不悅地皺眉:
"莫非他貪圖美色?覬覦——"
姜玉姝登時哭笑不得,打斷說:"怎麼可能?您這猜測,簡直比我的‘武林傳奇’還神奇!魏旭好歹是個朝廷命官,年紀輕輕,也算一表人才,何至於覬覦有夫之婦、女同僚?"
"一表人才?"郭弘磊挑眉。他板著臉的時候,不怒而威,氣勢十足。
姜玉姝緩了緩神,果斷補救:"當然,他遠遠比不上你!咳,事實上,他根本無法與你相比,畢竟像二公子這樣文武雙全的俊傑,古今少有,堪稱不世之材,普天下屈指可數(shù)——"
"行了,行了行了,夠了。"郭弘磊連連擺手,失笑表示:"姜特使實在太過獎了,郭某汗顏,愧不敢當。"
姜玉姝一本正經(jīng),"哪裡?我絲毫沒誇大,字字句句發(fā)自肺腑!"
四目對視,兩人同時樂了,足足笑了半晌。
顧及場合,姜玉姝努力憋住笑意,繃著臉說:"好了好了,不要笑了,顯得咱們有點兒傻。"
"行吧,那我們嚴肅些。"
江風獵獵,颳得郭弘磊戎袍翻飛,劍眉星目,氣宇軒昂。他嚴肅板起臉,正色告知:"魏旭不可能撒謊,也不太可能是冒名頂替的。朗朗乾坤,朝廷委派官員自有一套嚴格規(guī)矩,魏旭啓程赴任之前,吏部行文已經(jīng)先一步驛寄給官府,北上三千里路,環(huán)環(huán)相扣,任意一環(huán)出了岔子,他休想到任!"
"即使他僥倖至極,成功冒充了朝廷命官,也絕無法長久。試想,同年、同鄉(xiāng)、考察、述職與調(diào)動等等,他顧此失彼,勢必露餡,死罪無疑。"
姜玉姝頻頻點頭,"認識有一陣子了,魏旭明顯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遇事急躁,看著沒什麼城府,不引人忌憚。"
郭弘磊一揮手,低聲說:"想得知真相併不難,我修書回都城,託親友打聽打聽,便一清二楚了。"
"好主意!猜來猜去,沒個結果,不猜了。"
姜玉姝暗暗擔憂,關切問:"你在圖寧到底過得怎麼樣?"
"剛纔不是告訴你了嗎?挺好的。"
"真的?"
郭弘磊頓了頓,"騙你作甚?比起以前,現(xiàn)在輕鬆許多,指揮使不難相處,同僚之間也和睦,眼下主要忙於徵募新兵、重建堡壘,平日我主要負責訓練手下的新兵,一天一轉眼就過去了。倒是家裡,究竟好不好?"
"當然好啊!"
姜玉姝笑了笑,寬慰道:"有宅有地有銀子,飲食起居有下人服侍,咱們又與縣官相熟,三弟四弟在家照管著,老夫人和嫂子深居簡出,能有什麼事呢?平安無事!"
"燁兒長多大了?"郭弘磊幾乎終年在外奔波,忙忙碌碌,極少與親人團聚,遺憾且無奈。
提起孩子,姜玉姝瞬間興致勃勃,眸光發(fā)亮,愉快答:"長大不少!白白胖胖的,特別可愛……"
不遠處
魏旭狀似讀書,卻半天沒掀頁,心不在焉地盯著幾行字,忍不住側耳細聽,餘光瞟了又瞟,悄悄凝望背對自己的兩人:
茜色披風,背影纖柔秀麗;玄色戎袍,背影寬闊強壯。
兩道背影並肩,十分般配,談笑聲隱約順風飄來,令人好奇得心癢癢。
"嘿,有說有笑的,好恩愛的一對夫妻,真般配!"小廝一邊整理行李,一邊瞥了瞥,感慨道:"原來郭公子長那副模樣,儀表堂堂,又才幹出衆(zhòng),難怪嘛,都城傳聞,姜特使不擇手段也要嫁給他。"
魏旭皺眉責備:"胡說什麼呢?不準搬弄是非!萬一被外人聽見,徒生枝節(jié)。"
"公子息怒,小的知錯了,不應該嚼舌根的。"小廝訕訕閉嘴。
魏旭莫名煩悶,"嗤啦~"掀頁,沒好氣地吩咐:"咱們的馬車怎麼還沒運過來?快去看看。"
"是!"
魏旭"嗤啦~"又掀一頁,語重心長地訓導:"瞧瞧郭家的小鄒,多機靈,你卻笨手笨腳。難得有機會,你該虛心向小鄒學學爲人處世的道理。"
"是,是。"小廝自愧不如人,一溜煙跑去江邊,殷勤與鄒貴搭訕。
晌午時分,日漸上中天,驅(qū)散了料峭春寒。
忙忙亂亂,兩撥人均決定用過午飯再啓程。
江上,幾艘軍船來來往往,不停運送,北岸的人越來越多。
三百餘遭充軍的犯人,分批乘船,渡江至北岸,踏上庸州地界。
衆(zhòng)將士談天說地,閒聊解悶,犯人卻悽惶絕望,愁眉苦臉,席地坐在石灘上,或交頭接耳,或長吁短嘆。
岸邊,夫妻聚少離多,意外相逢,彼此有說不完的話。
姜玉姝不放心,正詳細打聽圖寧現(xiàn)狀時,郭弘磊餘光一掃江面,忽然說:"不好!"旋即他站起,高聲喝問:
"怎麼回事?天寒水冷,千萬小心!"
江心船上,衆(zhòng)兵丁氣壞了,有的救人,有的大聲答:"梅天富又尋死了!"
"他非要跳江,防都防不住!"
郭弘磊喝令:"快用繩索接應,先把人救上船!"
姜玉姝一驚,急忙起身眺望:軍船停在江心,水裡有三人在掙扎。幸而,船上同伴火速拋下繩索接應,飛快相救,有驚無險。
"沒天賦、沒天賦犯了什麼罪?"姜玉姝被自殺者的姓名噎了一下。
郭弘磊無奈答:"鬥毆,失手殺人,他家裡賠了一筆銀子,最終被判充軍。"他叮囑道:"你同丫鬟聊著,我去處理。"
姜玉姝頷首,"快去看看吧。"
郭弘磊責無旁貸,疾步趕去迎接船隻。
此時,郭家馬車、馬匹等物已經(jīng)運了過來,翠梅與鄒貴並兩名衙役,恰剛套好車。翠梅張望了一番,奔近問:"出什麼事啦?那三個人怎麼落水了?"
姜玉姝匆匆答:"犯人想自殺。走,咱們?nèi)デ魄啤?quot;
"好!"翠梅好奇心盛,邊走邊小聲說:"唉,淪爲犯人,被充軍,估計一時想不開,就像大夫人那樣,當年也是幾次尋死。"
不多久,船靠岸,兵丁押著一隊犯人下船。
郭弘磊首先問:"你們怎麼樣?"
"有驚無險,沒人受傷。"兩名親兵衣衫溼透,冷得瑟瑟發(fā)抖,卻羞愧躬身請罪:"您事先提醒,屬下等人卻未能看住犯、新兵,實在無能,請千戶責罰!"
郭弘磊平靜道:"不怪你們,是他一心尋死,防不勝防。快去找堡壘守軍借幾身衣服,當心著涼。"
"多謝千戶諒解。"衆(zhòng)兵丁同時鬆口氣,落水者自去堡壘借衣服。
姜玉姝幾人趕到,衆(zhòng)兵丁立刻讓開位置,畢恭畢敬。
她站定,定睛打量人圈中的自殺者:
"救我?guī)质颤N?我不想活了,活著不如死了算了!"梅天富弱冠之年,肥頭大耳,渾身滴水,躺在石灘上嚎啕大哭,忿忿不平,梗著脖子叫屈:
"冤枉啊!我冤枉,我是無辜的!"
"酒後口角,明明是他先辱罵我,雙方打起來,我只是爲了自保,輕輕一推,他自己腳軟站不穩(wěn),腦袋磕在臺階上,一跤摔死了,怎能算作我殺的?我家足足賠償一萬兩,他父母願意不追究,官府爲什麼、爲什麼還要判我充軍?"
"天吶,冤枉,我好冤——"
郭弘磊穩(wěn)站如鬆,臉色沉沉。親兵見狀,厲聲呵斥:"放肆!充軍是官府判的,當著郭千戶的面,你喊什麼冤?"
另一親兵接腔,鄙夷問:"一個大男人,尋死覓活,眼淚鼻涕糊一臉,撒潑打滾,你丟人不丟人?"
梅天富置若罔聞,在石灘上翻來滾去,繼續(xù)哭喊:"冤枉,我真是被冤枉的,我根本沒殺人,官府貪贓枉法,胡亂判決!"
"我不想從軍,求求各位軍爺、各位大人,發(fā)發(fā)善心,放我回去,我一定要狀告官府,告倒狗官!"
郭弘磊面沉如水,二話不說,拿起旁邊親兵的馬鞭,右臂運力一抖,再一甩,鞭子"噼啪~"一聲銳響,擊向梅天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