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老祁想找高源聊聊,但高源是真的抽不出時間,霍鄉那些重病和疑難雜癥病人都在等著高源。王漢章本來想去把高源喊出來的,只是被老祁給攔住了。
公社干部一直陪在老祁身邊,不停地說著高源的好話。他也知道高源之前的經歷,現在好不容易碰上個大領導,他很希望能還高源一個清白,因為他怎么都不會相信高源是個壞人。
用公社書記的原話說,哪有這么好的壞人?如果壞人都這么好,那不如讓所有人都變成這樣的壞人。
看著公社書記笨拙地幫著高源說好話的樣子,老祁微微嘆了一聲,內心亦是動容,他也沒想到一個背著叛徒身份的人,竟然能在群眾心目中達到這樣的高度!
老祁再度看向那人頭躦動的方向,看著高源忙碌的身影,他沉沉嘆了一聲。再度想起之前鄭正輝說的話,只要是認真了解過高源所作所為,就沒有不對他心生佩服的。
這一刻,老祁心中真的生起了佩服之意。
……
一直到傍晚,高源才將將忙完,他才知道老祁在找他,就趕緊過來,問:“領導,找我有事啊?”
老祁問:“走走?”
“啊?”高源愣了一下,而后扭頭看王漢章。
王漢章對其微微頷首。
老祁語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
“高源。”老祁微微皺起眉,聲音變得低沉下來:“其實我們家兄弟有三個人,我還有兩個哥哥,他們比我更早入黨,資歷也更老。他們一直戰斗在隱蔽戰線上,后來被叛徒出賣,兩個人很早就犧牲了。”
老祁苦笑了一下,說:“雖然我走過了長征,看起來吃了很多苦,但其實我才是最幸運的那個。雖然敵人在追在攔在堵,但至少身邊都是值得信賴的戰友。”
而高源也及時相勸:“沈大夫,你這次要去省里了。就像祁廳說的那樣,你承擔的是保障全省人民健康問題的重擔。我希望你真的能考慮清楚,這是你最好的機會,也可能是最后一個機會。”
老祁問:“那你心中就沒有怨恨?沒有覺得不公嗎?”
“我的兩個哥哥雖在龍潭虎穴之中,但若不是叛徒出賣,他們肯定還能支撐很久。所以,比起敵人,我更恨叛徒!我恨不得把天下所有叛徒都扒皮抽骨!”
一聽高源不再管他的意思,沈叢云頓時有點慌了:“高……高……高大夫。”
見狀,沈叢云頭抬得更高了。
高源戳了戳自己的心臟位置,認真地回道:“用我的一顆紅心!”
很快,省城的中醫外治醫術培訓班也建立起來了,調人公函也下來了,沈叢云就要去省里了。這一下,老沈頓時嘚瑟了。
高源用力拍著自己的胸膛,情緒頓時激昂起來,他大聲道:“倘若這世上再無證據可以證明我的清白,那我就把我的一生都奉獻給人民,用我的所作所為洗刷我身上的冤屈。讓歷史的光陰和人民的傳頌,來證明我高源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
老祁看著這場面,他說:“挺和諧的,不是嗎?”
高源搖搖頭:“從我16歲那年棄文從軍開始,我就立志要為這個國家和人民奮斗一生,無論到了什么時候,無論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們犧牲的時候都沒到三十歲,大哥結婚了,出事的時候剛生了一個兒子,然后全家就都沒了。二哥在受刑的時候被叛徒活活打死。我父母受不了這個打擊,母親瘋了,父親一病不起,早早去世,沒多久母親也走了。”
高源對其微微頷首。
高源才說:“哦,好啊。”
高源有些激動,很想再說些振奮人心的話,可最后落下來也只有一個字:“好!”
老祁沒想到高源竟然會給出這樣的答案。
老祁反倒微微一怔,因為他在高源眼中見到了無比堅定之意。
“這個世界不會辜負一片赤誠的人,但它不一定會原諒弄虛作假的人。未來在你自己手上,要怎么選,就看你自己了。我承諾你的,都做到了,我能幫你的,也只到這里了。以后,我不會再多說任何話了。”
高源頓時感覺到了強大的壓力。
連他兩個兒子嚴寬和嚴仁看沈叢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高源看老祁,他沒想到老祁居然有這樣的人生經歷。
老祁說的每一個字仿佛都砸在了高源的心上,直到把高源一顆心都砸成了稀巴爛。
老祁對著高源露出笑容,他說:“把你們的衛生運動經驗寫下來,我要在全省做推廣,把你們這里做為愛國衛生運動的模范標兵!”
老祁一字一句,認真地詢問:“我看過你的材料,所有的證據都對你不利,所有的事情都證明你是個叛徒,你在為特務做事!高源,在所有情況都對你不利的情況下,你拿什么證明你的清白?”
兩人走開,到了地頭。這個點也正是收工的時候,大家都陸續回來了,衛生員也正在收拾飲水桶。
老祁扭頭看向高源,盯住了高源的眼睛。
高源卻是微微搖頭,他說:“只能到這里了。”
老祁轉過身,正面對著高源,看著高源,他伸出手,認真地說:“高源同志。”
想到這里,沈叢云便不再央求了,只是沉沉吐出一口氣,他對高源道:“高大夫,謝謝你。”
高源確實在某一瞬間陷入了迷茫和慌張,而后他立刻便清醒了過來,隨即,他便回望著老祁的眼睛。
次日,幾人回到了張莊。老祁去縣里參觀了之后,就回省城了。
高源動容不已,而后也鄭重地伸出手,握住了老祁的手。
沈叢云有些不知所措,可他也明白,高源已經幫他太多了。若他愿意從此好好做事,認真為人民服務,那高源就不需要再為他做任何事。可他自己若還是摳摳索索,偷奸耍滑,那高源再幫他也無濟于事。
高源后脊背上立起了一層寒毛。
高源悄悄看一眼領導的臉色,隨即附和道:“是啊。”
老祁笑容更甚。
沈叢云又看自己兩個兒子。
嚴寬和嚴仁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嚴寬脾氣向來比較強硬,他倔強地扭過頭去,而嚴仁軟弱委婉一些,所以只是低著頭,不敢說話。
沈叢云沒有說什么廢話,他把自己的包裹背起來,然后對兒子說:“好好待著,等我回來。”
說罷,沈叢云出門坐上了老王的高腳牲口車,往縣里趕去。從坐上車的那一刻,沈叢云就一直看著前面,始終不曾回過頭。
嚴寬和嚴仁就在門口看著沈叢云離去的背影,看了很久。